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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三十七章

第三部 秋之歌

第三十七章

丈夫剛抓走,這個女子竟這般鎮靜自若,倒使警長頗感意外。她給他看顯微鏡、切片、標本,以及她知道毫不相干的一些論文。
他又見到牛似道也在,設法讓他們把黛雲放出來。黛雲的事根本沒有證據,也沒有人告發她。
木蘭為他擔憂了。
莫愁說:「我們家有這麼大的一座園子,怎麼會贊成什麼共產?」
「她不知道我寄出的事。」
牛似道深深謝他並且致歉,說:「你知道如今世道不同了,父母管不住自己兒女了。我女兒年幼無知,只講新派。」
狗肉將軍來北京是要「消滅共產黨」。他根本不懂什麼叫共產主義。中國話里常常稱為「共產共妻」。
傅增湘回來把事情向全家講了。立夫感謝他的奔走出面。
莫愁大聲說:「你得千萬注意。這些日子你的神色多麼蒼白,今天你進來時臉上也沒有血色。」
「要到我上公堂時才知道。我誹謗了當局,有點麻煩。只要經過審訊我就不怕。幸好你們請到王士珍來疏通關節。」
過一會他又聽到她說:「我的甲骨!我的甲骨!」
「他是我丈夫。」
陳三說:「你還應該帶幾本書去,上報作為證據。」
立夫拿起幾塊甲骨擱在手裡,細看上面刻的東西。不到一分鐘他的表情就變了,流露出奇妙的新的幸福光輝。
他讓手下人帶上幾篇論文和幾本書,對莫愁說:「太太,打攪了,很抱歉。我不過是上命差遣,奉命行事。我看,有您這樣一位太太的人不大會是共產黨。你們要請有權勢的朋友替他說情。再見。」
他問:「你究竟要什麼?」
命運自幼對木蘭慈悲。喪母所感到的哀痛,她不如莫愁,或許是因為她出閣早,而侍奉卧病多年的老母的是莫愁之故。父親的辭家出遊對她的觸動要深切一些。這次她是心裏第一次感到深摯的哀傷。她甚至對於殺害阿滿的那些兇手都沒感到憤恨。她的女兒死了,這是她心靈中唯一的震撼,甚至事情的由來也是與事情本身不相干的。
他還是十分痛心和激昂,憤憤地說:「你可知道還有六七個學生因傷重而死在醫院里嗎?我想不通的是有些人對這次屠殺的態度!」
「你餓嗎?」
「對不起。我立即放她出去。不過令媛也太像共產黨了,您得教導她如何待人接物,我們不容易區別名門世家的子女和其他人家的孩子。」
立夫回來了,案子又要公開審訊,全家大大放了心,孫亞和木蘭就回家去了。
4月18日奉軍入城,是山東督辦狗肉將軍張宗昌的部隊,如令張的勢力伸展到北京來了。他手下的兵用一錢不值的「奉票」買東西,凡乎釀成變亂。他們的一元票子不值五分錢,買包煙捲卻要人找回九角七分外加那包煙。商店關門,買賣停頓。士兵闖入家門,婦孺老人紛紛逃往郊區。

她低頭看姐姐,說:「這是因為阿滿之死哀傷過度了,這些日子她臉色多麼蒼白。」這樣便從外表上說明了木蘭暈倒的原因。
立夫一拐一拐地回去坐下;同他們平心靜氣地談了一會,又拄著手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警長便命令兩名警察帶走立夫,他和另一個弟兄留下。
北京迅即陷入無政府狀態。直奉聯軍逼近了。基督將軍馮玉祥的部隊仍然控制這個首善之區。段祺瑞的安福系政府開始密謀擺脫馮部,迎入直奉聯軍。密謀敗露了,衛戍司令鹿鍾麟轉變態度,包圍了段的官邸。段和其他安福系分子逃往使館區。奉軍逼近了,鹿鍾麟把部隊撤出北京城裡以避免一戰,安福系人物這才重新露面。不料直系首領吳佩孚通電要求就地逮捕安福系分子並且監管段祺瑞。安福系官僚失望了,就想向奉系獻媚,派代表去天津迎接奉系的「少帥」,怎奈少帥根本不予接見。兩面碰壁之後他們才知道政治生涯已到盡頭,段祺瑞遂於4月20日辭職。
立夫沒有回答,而是向窗邊擺甲骨和玉石小動物的桌子走去。木蘭注視他走過去。
「我們不知道,那不干我們的事。有話到庭上去問。」
孫亞走近去,生怕她精神錯亂了。
廳長只得向牛似道陪笑臉。
「槍斃,槍斃!總不能把北京人全斃了吧。難道剪髮的女學生被拉去槍斃嗎?槍決邵飄萍和林白水不過是警戒別人罷了。」
「我出來以前見到他倆。他們和許多大學生關在一塊。環兒在哭,我對她說那個矮個兒警官的話是瞎說,他們的事情沒有什麼。我對陳三說他唯一的罪是當過警察。」
「我擔保對他公正審判。您知道他開罪了人,大概也寫過觸犯當局的文章。我們正在研究他這案子的有關材料,向您保證儘早開庭。」
廳長喝道:「這不干你事!」
那名警長說:「少奶奶,我們有拘捕證,來逮捕孔立夫的。」
孔太太惟恐莫愁流產,說:「你得留神,別擔憂過度了。」
他公開說:「我非常贊成共妻,可是不贊成共產。東西是九*九*藏*書我的,怎麼會成了你的呢?你只能拿你的。這東西是我的,你來拿,要是拿得走就算你的;我要是拿得了你的,那就是我的。但是對女人我們可得公平,晚上你沒法同那麼多妻妾睡覺,那麼又為何不讓她們同別的男子睡?」這他說到做到。
他撤換了安福系的警察總監,換上他自己的人,一個叫李壽金的無知知識的舊式武夫。他消滅共產黨的辦法是「殺雞儆猴」,逮捕為首的以儆其餘。
他有點著急,出去把那些甲骨拿來給她,那是她的一部分嫁妝。
她茫然地看著他,問道:「我那些玉器小玩意兒在哪裡?」
孫亞來了,看到木蘭兩眼腫腫的,臉上沒有血色。華大嫂也來了,打量姐妹倆,什麼都逃不過她銳利的目光,她暗自佩服莫愁臨危方寸不亂。大家正吃飯時白石老人躊姍來到,說他要去拜訪幾位可以出力的朋友。不過,他認識的最得力的人士前教育總長傅增湘本來就是立夫的朋友。下午,寶芬的父親來告訴大家,他見到了王士珍,王答應全力促成立夫的開釋,事情才好像有了點希望。接著傅先生也來了,說他見到了立夫和警長,確知眼下沒有什麼危險。共黨嫌疑案都由警方和軍事法庭處理,不過傅增湘說警方的確注意到了立夫交遊之廣。有人密告立夫,不過沒有正式的原告。
她悲哀地說:「我從來沒有研究過這些甲骨,你能答應我來研究嗎?」
泰山上的日落時分,她和立夫站在無字碑前的情景一再出現在她腦海里。他們談論永恆和長生。她對他說,石碑之所以能經歷多少朝代多少帝王是因為它沒有人的感情。有些生命有情感,有些沒有情感。大地轉動,生命也轉動,與大地一塊轉動,看到太陽升起,他們還站在碑前。
然後他問:「什麼罪名?」
第二天上午傅增湘到警察廳去看環兒和陳三能否放出來。主管告訴他兩人的案情輕微,沒有危險,但是不讓保釋。
「別嚇著他了。」莫愁說,「他非休息一會不可。」
木蘭說:「我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說的。很久了,不是嗎?」
傅增湘說:「情同父子。」
「是的,怎麼啦。」
當天晚上因為孫亞和曾太太再三勸她,木蘭才喝了點湯,早早上床了,半夜裡孫亞和幾個僕人都聽到她哭出聲來。
矮子警官說:「好啊!好!你是想被抓走不是?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他喝令手下那名警察把這兩個剪髮女子,環兒和黛雲,抓走。
不管怎麼著莫愁還是把幾本國民黨的書,黨證和那個記錄本拿去燒了,環兒房裡搜出的幾本也在內。立夫的論文則包起來放開了。
立夫剛能下地行走就來看木蘭。他的傷勢還算幸運,沒有什麼麻煩就治好了,不過幾塊細小的骨頭和韌帶受了傷,他此後走道就稍稍有點瘸了。他是拄著手杖來的。木蘭哀傷地抬眼看他,一時說不出話。過了會兒她勉強自己開口,深深地向他道謝,感謝他在那個恐怖的日子設法去找阿滿,想救她出來。可是他不談自己,只說沒能來給阿滿送葬,很是抱歉。
「那又怎麼啦?」立夫含笑擱下了那幾塊的甲骨。
立夫怒不可遏,滿臉漲紅了。
第二天上午她又來了,看到木蘭一夜睡眠之後燒已退了,不過話還說得不多。她談的也還是過去的事情而對眼前的一切不感興趣。問她什麼時候辦喪事,她簡簡單單地說:「準備好了就辦。」
「我知道,我知道,」立夫為她公然把她的意志強加給自己而煩了,「我自己會留神的。」
她到他實驗室去把他所有已發表未發表的札記和論文都檢查一道。他沒有共產主義的書,卻有一批涉嫌的東西如孫中山的《建國大綱》以及許多國民黨宣言的小冊子和國民黨黨員證。還有一本筆記本,裏面是在他們家舉行的會議的記錄,字跡不一,大半是陳三的。莫愁在論文里發現幾篇論述當前各種問題的,還有一篇為祭祖辯護的。她就有心把這篇和另外幾篇不礙事文章放在他的科學論文中間。那天夜裡立夫見她通宵整理他的文件。這時她又有六個月的身孕了,坐在矮凳上彎腰整理地上的書稿使她直喘氣。懷孕的妻子不聲不響的認真態度不覺使他肅然起敬。
莫愁說:「那幾個學生團體想知道日子,打算來幾百名代表參加葬儀。」
陳三把他的左輪交給警察,由他逮捕自己。
立夫說:「你們難道沒看出這必定成為安福系最後一次暴行了嗎?全國震驚。這個政府已經壽終正寢了。大屠殺就是他們的自殺。」
狗肉將軍號稱「三不知」。他不知道手下有多少兵,手中有多少錢,家裡有多少房中國和白俄妻妾。他身材高大,口銜黑色大雪茄,出口便是髒話,湊到一塊活像個口吐人言的大猩猩。不過,事實上他兼有大猩猩的智力和普通農人的質樸心靈。他手裡有大把鈔票,誰有困難就https://read.99csw.com慷慨地給一筆,不管是白俄女子還是中國農夫。他辦事喜歡直率、乾脆,愛聽他能懂的樸實語言,事母甚孝。他聽不懂滿腹經綸的官員那些文縐縐的言詞,就會咒罵,大喊:「你說些什麼呀,咱不懂。」他愛打麻將,邊打邊立規矩,一條不變的規矩是只許他贏。如果他吊的是雀子,來了餅也可以和倒,他吊餅子,來了雀子也一樣和倒。他的下屬沒有不同意他的。因為麻將桌上輸掉便是討這位將軍喜歡的聰明辦法。他生性豪爽質樸,對於自己的吊雀和餅也會開懷大笑。(不過在這方面他並非絕無僅有的。總統位子上的曹錕打麻將時往往一夜連莊到天明,上層社交圈中稱為「曹錕連莊」。)
「你寄出了?」木蘭驚呼,「莫愁同意嗎?」
立夫鎮靜地說:「有什麼用?準是圍住的。」
孫亞說:「我從不知道這回事。」
莫愁又轉身去看姐姐了。環兒問:「我們要去叫孫亞嗎?」
「你知道,這上面記的是幾千年前的帝王的事。」
「還不是共產黨!」
木蘭還是說:「我只想寧靜度日。能有個地方讓咱們一家子住嗎?」
孫亞問:「你有什麼證據?」
木蘭這才生了氣,說「他們想把我死去的女兒當英雄嗎?不行,阿滿是我的,下葬時不要一個外人……妹妹,你該從我這次的經驗里得到教訓。孩子們長大以後決不要讓他們參加公眾活動。孩子是你自己的。」
莫愁說下去:「今天的消息說內閣對於學生的死難承擔責任,引咎總辭職。南方通電要求逮捕並審訊段祺瑞。」
木蘭就近注視他說:「有一次你不是說過想到西藏去。」
孫亞說:「可是媽和咱們的親人全在北京,還有這座屋子。咱們不妨等幾天再作決定。」
莫愁說:「你們不能抓他。他是良民。是科學家。」
「我已經寄出了一篇痛斥這樣的大學校長的文章,也是對這個作家的回擊。」
立夫說:「可我不是共產黨呀。」
立夫的母親問:「環兒和陳三怎樣了?」
莫愁和陳三彬彬有禮地送走了警察迴轉,這才看到木蘭已經昏厥過去,環兒和立夫的母親正用一塊毛巾擦她的額頭。木蘭臉色煞白,雙唇沒有血色。阿非、寶芬,還有馮舅媽都來了,家裡亂成一團。
她說:「立夫,我有句認真的話對你說。你看這些小玩意兒,他們的見識倒要比你的全部著作和你的政治中的見識還多些。他們能使你寧靜。」
莫愁出去見他們,問道:「有何貴幹?」
所有女眷都坐等消息。他們進來時,木蘭頭一個聽到立夫的聲音,就大叫:「他回來了!他回來了!」莫愁一整天都沒有流過一滴無用的眼淚,可是此刻一見到丈夫就衝上去抓住他的雙手,喜極而泣。立夫對大家說:「有人向新的曹察廳長誣告我,我懷疑就是環玉。」
「可不能把我的論文燒掉。」
整個下午她的燒沒退,他們給了她一顆黑色的藥丸讓她安定下來,又給她一碗湯藥退她的肝火,「鬆弛」她的胰臟。當晚她終於能熟睡了。
「我是看園子的。孔先生的罪名是什麼?」
孫亞以為她在說夢話,可是她兩眼是睜開的,她說得清清楚楚:「把我的甲骨給我!」
遺體停在祠堂里。曼妮過來陪木蘭。她的兒子阿萱沒有參加那天的遊行,因為他在海關稅務司辦的稅務學校上學,那裡對學生的管理要比純粹中國人辦的學校嚴格。阿滿的學校里的女生和學生團體的代表都曾來弔唁,不過木蘭沒有見她們。

當天深夜十一點半以後孫亞和馮舅爺帶了立夫回家來。他是王士珍寫了親筆信給警察廳長之後交保三千元獲釋的。可是另外三人不讓保釋,一則因為王士珍的信件沒有提到他們,再則因為陳三看著像共產黨,兩個剪髮女子也像。警察局行事之有悖常情就不必細說了。
「妹妹,只要能討你喜歡,我就研究。」
黛雲怒氣沖沖地喝道:「什麼,抓我走?你這條軍閥的走狗!」
警長問:「你是什麼人?」
她對收藏的玉器玩意兒和甲骨的興緻並不是一時的。她重新把這些玩意兒擺設在自己卧室的桌子上。這一件件全是她心靈之所寄託的,讓她回想起童年的一些歡樂時刻,也使她想到時光和永恆。在她看來瞬息和永恆也就是一回事。這些無生命的東西象徵的就是不朽的生命。那些甲骨代表的是四千年前的王和后,代表公侯的生和死,代表遠古的征戰和祖先祭祀。雖然其中許多事實上是占卜的甲骨,對於木蘭的意義可不是宗教性或者歷史性的,而是哲學性的和神秘性的。
「那麼環兒和陳三又為什麼抓去?」
誓長說:「有人告發他。我想孔先生少不了有許多有勢力的朋友,他需要的就是他們。」這會兒他好像變得和氣了。
「你何不研究甲骨之類的呢?這門學問也得有部專著呀。我知道你喜https://read•99csw•com歡甲骨。我要孫亞也研究甲骨,離開政治。」
但狗肉將軍是來消滅共產黨的。他恨他們是因為他們不敬重當官的,又不孝順母親。他痛恨的另一件事是良家婦女逛公園,他的本能認為女子一踏進公園就必定成為「破鞋」無疑。所以他在所掌管的省份里禁止女子逛公園。他在北京除了查禁共產黨之外還要維護百姓的道德,恢復尊孔。所以他的反共政策也禁止女子逛公園,留短髮。留短髮和共產主義是一回事。
廳長站起身來深深一鞠躬說:「大人,別這樣折煞我們了。您知道我們當差的有時候辦事真為難。開庭時如果大駕光臨我怎敢穩坐在上面?被告跟您有何關聯?」
她說:「拿開,謹慎點好。」
木蘭拿起一片甲骨說:「這有多古老啊。四千年了。我們遠遠沒有出世呢。」
馮舅爺問:「這麼說環兒和陳三也不是太危險了?」
正是上午十一點。姐妹倆正在同立夫商談,陳三衝進來大喊:「巡警進來了。」
立夫躺在床上,要一個多月不能下床行走,可是下午莫愁來看木蘭了。
不久華大嫂來電話說齊白石不在家,她留了個訊。木蘭坐起身來之後說她要在這裏同妹妹一塊吃飯,要環兒打電話給孫亞,告訴他立夫被捕,要他來商量該怎麼辦。
她和立夫又站在山間的柏洞里。啊,這寶貴的片刻!立夫腳踢她所坐的樹樁,林間的微風把她的一綹頭髮吹到額頭上,她把頭髮掠回去。掠頭髮的姿態對她有些意義,究竟什麼意義她可說不出。她正在告訴立夫她在山上遇到他三次,真是怪事。
第二天上午木蘭過來同妹妹商量這個局面。她也聽到黑名單和環玉回來的事。她答應帶走立夫的那包論文放到華大嫂的古董鋪子去,又主張立夫暫時避開,到局勢明朗一些再回來。
新的事態發展使得整個局面更形險惡,全家萬分著急。寶芬的父親說過王士珍答應立夫在審訊之前不會有事,但是這種時候決不能心存僥倖了,因此他們決定當晚去保釋他們。另外還得把黛雲被捕事通知牛似道。
「哪裡是非要共產黨才槍斃,他們看你不順眼就夠了。這樣的世道你有什麼可指望的?哪怕你不顧自己的生死也該替我和孩子們著想一下呀。」
孫亞聽到她在睡夢裡說話:「現在我們已經下到山谷里了。現在我們已經下到山谷里了。」
大家突然聽到裏面木蘭悲慘地哭喊:「你們不能抓走他!不行!不行!」
那警官很不客氣地說:「我們憑拘捕票來帶走這一男一女。他們如果是共產黨就要斃了,如果是良民當然會放出來。」
「那麼她也是牛環玉的妹妹啦?」
立夫說:「我不是罪犯。我跟你們去。」
孫亞說:「立夫,你要克制些,時勢不對,謹慎些為好。」
可是木蘭連這些也漠不關心。她似乎有了一種新的價值感。那天她起床后照常來照看兩個小的孩子。她來來往往料理阿滿的落葬事宜時那種平靜和凜然的樣子是平日少有的。誰也沒再見到她哭泣了。她的哀痛要比眼淚深刻得多,她像王后那樣承受憂傷。
孫亞要求知道罪名。
「現在我不想住在北京了。」
陳三上前一步,手按在槍上。
但那天上午她比平時更能自制,沒有掉一滴眼淚;這是因為她意識到需要的是行動。
她說:「北京也不是你能安居的好地方了。住在北京只能使你越來越氣憤,尤其是你有這樣的一批同事。」
警長說:「到庭上去說明吧。」
她的口氣是懇切的。
「我不餓。要知道,那些帝王的確有過的——他們在世過,成過親,最後死了。」
木蘭用無限柔情的目光看了看妹妹,隨後閉上了兩眼。
六點光景黛雲來了。晚飯的時候警察又來,這回警長沒來。新的頭子是個矮小丑陋的小警官,眼睛眯成一條縫。這次的命令是逮捕陳三和環兒。
陳三當過警察,知道警察的一切辦法,跟隨他們走進實驗室。
木蘭環顧四周,見到在場的別人,說:「這會兒我好些了。近來我心臟衰弱。」
一天黛雲來告訴莫愁說有人見到一張五十二名激進教師和作家的黑名單,又說環玉也已回來。她是來警告立夫的,雖然謠傳中的黑名單上沒有他。據傳名列其上的人絕大部分已經逃離北京或者進入使館區的法國醫院或者德國醫院,那裡是中國軍警不能進入的安全區。那另一派作家,所謂「正人君子」,當局認為不是危險分子,只有一兩個列人黑名單。
環兒的母親哭著說:「什麼噩運臨到我們了,一天帶走我兩個孩子?要不把他們放出來我也不要活了。」
只有莫愁明白需要迅即行動,對陳三說:「快跑去見傅先生傅太太,要他們馬上過來。我打電話給華大嫂。」
「我也當過警察的。」
在場的黛雲不讓父親說自己年幼無知因而道歉。她向廳長大喊:「你說名門世家不名門世家是什麼意思九_九_藏_書?難道是指做大官欺壓百姓的人家嗎?你要是因為我是環玉的妹妹而放我,我就不走。」
木蘭聽說立夫要被帶走了,就含淚衝到門邊,後面跟的是立夫的母親和妹妹。立夫滿懷深摯的關切向哭成一團的女眷們望了一眼,又立即轉向陳三,要他立即去傅先生和齊白石那裡,他們有許多有勢力的朋友。
木蘭傷心地問:「你怎麼知道新的政府會好些?」
「媽,我注意就是。」莫愁說。她向來相信懷孕期間的思緒對胎兒會產生心理上的效應。她避免見到醜惡的東西和殘疾人,只是靜下心來做針線活或者閱讀名人事迹記述,頭腦里儘是些高尚的念頭。她經常休息,看去好似小毛毛還沒降生就同他生活在一塊了。
「當然。」
警長說:「你是不聲不響跟我們走呢還是要我們上手銬?」
她說:「不是的,我要寧靜。這個世界太亂了。到處都打仗,離北京還越來越近了。我只要同你和孩子們過簡單的生活,我再不讓兩個小的走出我的眼界之外。我自己來教他們……咱們能不能到什麼地方——南下去杭州啦——的湖邊去安個簡單的家?」
傅增湘向牛似道和黛雲道別,又問廳長孔立夫一案是否在地方法院開審,廳長說:「不是的。」
他獃獃地說:「是的。」
經受了女兒之死的初次震驚之後,木蘭變得沉默不語,問她話她不回答,也不哭泣。
莫愁急呼:「從後門出去。」
「別胡來。」立夫一聲喝,走了出來。
「我的甲骨。在外面的櫥里。我好久沒有把玩了。」
孫亞又去把她收藏的全部玉器拿來,放到她床上。木蘭一往情深地注視這些小玩意兒,一一把玩。
北京局勢很是古怪。政府沒有首腦。所謂中華民國大總統曹錕已經監禁了有些日子,他忘記了兩年前曾經辭過一次職,居然又通電辭職。段祺瑞曾替自己創造過「執政」一詞而不當「總統」,現在段也辭職了,總統和執政全無。
華大嫂的古玩鋪沒有電話,不過她可以借用對面成衣鋪里的電話。莫愁撥了過去,請他們叫來了華大嫂。她答應立即奔到離古玩鋪僅十分鐘路程的齊白石家去。
寶芬進來說:「我爸爸認識王士珍。阿非,最好你去跑一趟,請他老人家立刻去看王老伯。」王士珍已是八十老翁,曾在前清為官,現在卻為實現全國和平而努力拉攏各派軍閥,在政府已辭職的情況下擔任北京臨時治安會會長。
孫亞勸慰她。矮子警官見到黛雲就說:「這個家裡怎麼這麼多剪髮的女子?難道是共產黨的窩不成?你也跟我走一趟吧,回答幾個問題。」
四名警察幾乎立即進來了。
他說:「她說話活像共產黨。看您面上我放她走,可是我們牢里關的儘是這一類年輕人,您得好好教導她出口謹慎些,不然還會惹麻煩,再看您面上就難了。」
「正因為這才使我相信這是個人挾嫌誣告,咱們家的仇人乾的,同黑名單是兩回事。三點鐘光景我又被帶到庭上,法官問我:『你把妹妹嫁給了一個勞工,是真的嗎?』我回答:『是的,我把她嫁給了一個警察。警察不也是人嗎?』旁邊的警察聽了這話都笑了。『你被控把妹妹嫁給勞工,因此有同情共產黨之嫌。』我說:『閣下,要是我還有幾個妹妹,就把她們嫁給你們局裡的警察。他們至少是幹活吃飯的。我贊成各人自食其力,這就是共產主義嗎?』邊上的警察全都笑了。法官說:『不得放肆。我們是要消滅北京城裡的共產主義,別來討好我們。』這樣我就被帶回到監房,呆到你們來的時候。」
姐妹倆臉色都嚇白了。
他就說:「咱們再商量,看看怎麼辦為好。」
「這會兒怎麼啦?」
孫亞又害怕木蘭精神錯亂了;她眼睛里飽含淚水。
莫愁問:「還有其他罪名嗎?」
木蘭漸漸清醒過來了,大概也聽到大家的談話,可是不做聲。莫愁低下頭去看姐姐,對她說話。木蘭睜開眼睛,見到妹妹的臉就在眼前。
「什麼職業?」
黛雲說:「你說誰誣告孔先生和他妹妹?是不是我哥哥牛環玉?」

莫愁聽說立夫沒在黑名單上心中一塊石頭才落了地。他發表那篇抨擊幾位大學校長的文章之後她同立夫有過激烈的爭辨,結果是立夫答應以後發表文章一定事先讓她過目。因而上個月他什麼也沒寫。
第二天她沒有起床。孫亞聽到她斷斷續續的夢囈,她還在發燒。有時她睜開兩眼四下里看看房裡又閉上。
但她還是求他小心一些。「誰知道關於黑名單的說法是否屬實。難道就不能增減嗎?你要是給抓去,也是不經審訊就槍決,連個辯護機會全沒有。」
警長問,「您是孔先生的什麼人?」
「我告訴過你,他是科學家,生物學家。他研究樹木和昆蟲,同政治無關。他成天在實驗室里工作。」
留下的那個警察馬上親熱地問:「你在這裡是幹什麼的?」
莫愁痴痴read.99csw.com獃呆地站在門口。她兩眼注視丈夫直到看不見他,胸中怒不可遏,還有一種痛切的災禍臨門之感。可是她挺住了。警長問她:「他的書房在哪兒?」她平靜而客氣地回答:「我帶您去。」她把警長帶到前面院落里的實驗室去。
他把帶來的剛出的一期周報拿給她們看,說:「你們想得到嗎?那些『正人君子』責怪的是學生領袖!這個作者說教授和學生領袖誰也無權犧牲青年學生的性命。他說,他們如果知道官府的態度和可能的行動就該對死難同學負責,如果不知道,就太不中用了。他還示意說有幾個首領是共產黨。這正是宮府在逮捕大會首領的命令上說的話!成了官府的傳聲筒里這個作者說:官府當然也有錯,也有錯!官府不是兇手,僅僅是錯也有份!好一副有司法頭腦,冷靜,公正的嘴臉!可是據我所知,警備司令鹿鍾麟確曾保證學生領袖的安全的。鹿本人不知道段祺瑞的衛隊的意圖。這是秘密陷阱,是埋伏。那些學生領袖怎麼知道他們是在把同學們帶去找死,給這個作者現在來說嘴?他是替官府推卸罪責!無恥!」
廳長問牛似道:「你是這個女子的父親嗎?」
國民黨的領袖人物都已南逃去加入即將北伐推翻軍閥的國民政府。兩個新聞記者,邵飄萍和林白水,不斷發表直言無忌的社評攻擊混亂局面和為政無方,便都以共黨分子罪名被捕。邵飄萍于深夜十一點被捕,未經審訊即于凌晨一點槍決,林白水也是同樣遭遇。北京知識界驚恐了。謠傳已經打算大規模逮捕激進的教授和作家,也將立遭槍決。
立夫說,「我想沒有多大危險。」
他問:「你打算怎樣處理這些東西?」
他認為木蘭說這話是因為阿滿死後北京城使木蘭睹物傷情之故。因為在第一個星期的難以忍受的抑制和下葬以後他每天早晚都看見她到一間屋裡去獨處一會,他知道她是去獨自抽泣一會的,不讓人瞧見也不讓人打攪。因此他說:「妹妹,我知道你實在受不了這飛來橫禍。過些日子會好些的。」
阿滿簡單的葬儀以後沒幾天,孫亞想不到木蘭竟會說:
不料立夫答道:「我還要告訴你們。前幾天,九個國立大學校長開會草擬一份關於這次屠殺的聲明公之於眾,你們知道怎麼著?九個校長里有四人反對要官府對這次罪行負責。他們自己就是政客。他們討論、爭辯了兩個小時如何措詞,想找出一派官腔來既不傷害官府的情面而又能表示他們也多少感到驚駭,這便是寫進『殘暴的衛隊』,『不人道的武器』等詞語。十分溫和,官府想必是相當滿意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喝!這種不偏不倚,好似有理的司法觀點!這幾位大學校長也少不得考慮到自己的飯碗的!」
「論文當然不燒。可是這幾種書和黨證得燒掉。你知道的,現在只要是國民黨人就被當做赤色分子,可以槍決。」
木蘭說:「說話千萬留神。這年頭為愛國而死的人會讓人說是傻子。」
她拉開抽屜說:「這些是他寫的文章。您願意不妨帶去看。我跟你說他是不相干的。」
警官說:「當然有。你以為我們閑來無事到處去抓良民百姓嗎?」
她的思緒回想起她童年和後來的生活的每一個方面;明明細小然而頗有意義的情景一幕幕雜亂無序地閃過腦際。她正在花園裡摘花,曼妮教她怎樣用鳳仙花來染指甲。她在曼妮的院子里煮花生羹,曼妮則在繡鞋。孫亞來了,她遞給他花生羹,他吃得很高興。她見到那個女拳民,還有暗香和她一塊關在小間里,以及她跨上大運河上的船隻的一幕,這情景在她是格外清晰生動。曾太太帶了三個男孩坐在船頭,後來曾文伯穿了短衫和短襪,手裡拿了水煙筒出來見她。她也看到孫亞響開嘴的笑容和曾文伯手裡裹在手帕里的幾塊泥污未凈的甲骨。她的腦海又從甲骨文漫想到她童年時收藏的那些心愛的玉石和唬珀的小動物,想到逃難以前她同父親關於那些珠寶以及好運噩運的教訓的談話。那些小動物埋在地里,若是被沒福之人發現便會變成小鳥飛去,可是至今還在她手裡。有一隻精緻的白色玉狗蹲在那裡,是她十分心愛的,還有小巧的碧玉的豬和那頭小象。兩隻猴子,一隻在另一隻的耳朵里捉虱子,那另一隻閉上眼睛,張開嘴,頭縮進一邊,顯然是怕癢。一隻猴頭永遠永遠提著另一隻的耳朵,另一隻就永遠感到癢!不錯,這兩個猴頭是活的,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昨天阿滿還同這兩頭猴玩。今天阿滿呢?阿滿死了嗎?這個場景隱去了。然後眼前的一片黑暗中顯現了黃褐色的枯乾苔蘚的顏色和形狀,她凝視的是一塊巨大的無字碑。這是秦始皇立的碑,她正和立夫在泰山之巔。立夫怎麼一言不發?她想擦掉這塊古碑上的苔醉,立夫說:「別擦!」
傅先生又問:「那麼此案什麼時候開庭,我願意當他的辯護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