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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三十九章

第三部 秋之歌

第三十九章

也是那一次,大家談到立夫到南邊以後的種種研究計劃,木蘭就對他說了那一番鼓勵他寫書的永記不忘的話。
事情算是過去了。只有木蘭一時何悶悶不樂,覺得不該再躺下了。立夫談起兩種螢火蟲的區別以及磷光的神秘,這些蟲子放出的冷光科學家還製造不出來。他又從螢火蟲說到電鰻能放電殺死仇敵,坐著的幾個孩子聽得出神。
園裡住的兩家人個個都到場祭奠。銀屏的密友華大嫂也請來了,只有桂姐和她兩個女兒不在場。博亞在雙親遺像前跪下叩頭,流出了眼淚。祖母的照片也在上面,這是博亞不願意的,只因為阿非堅持才沒有取下。於是,迪人和銀屏的遺照之上又掛了他爺爺奶奶的。姚思安離家已十年,始終沒有消息,因此也是一種紀念。
姚思安說:「那怎麼行?你們年輕人要乘船坐轎上路。我兩腳爬上干尺高的華山之巔,我在四川一路走上峨嵋山再迴轉。」
木蘭急於要看立夫的書房,沒等大家吃碗麵條就讓他們帶她去。蘇州的住宅房間很多,立夫仍然佔了整整一個院落做書齋。書房裡沒有多少擺設,但是光線充足。靠牆的一張長桌上安放了一尊兩尺高的西藏佛像,書架上有他原來的生物學書籍和大量有完好布套的中國舊籍,其中有些書脊上的書名是陳三恭楷寫的,少量是立夫的潦草字跡。他研究古文字學就必然進而涉足金石之學這個相關領域。孫亞也看到《西京古鑒》和《金石錄》等書以及成堆的早期拓本,在一個定製的下面帶抽屜的櫥里有立夫自己搜集來的甲骨。西藏佛像邊上有塊很大的刻過字的甲骨,分明是某種動物的肩腳骨。北窗外面就是莫愁的院落,窗前有塊不曾塗漆的舊木板,當書桌用的,緊靠書桌是一張棕色的光亮漆椅。
還有,孫亞越來越看重錢,參与了一些小規模的企業。古玩鋪利很厚,他也越來越對公債和其他投資感到興趣。他現在三十五歲左右,頗有點躊躇滿志的架子,不願意別人頂撞他;年輕時他那種樂天性格,對於財富和地位那種詩意的不屑一顧,不知何往了。他心理上的這種變化不知怎的會反映在臉上,使木蘭痛心,她怕在丈夫的心靈里發現這一類的沉渣。
莫愁說:「哪個男子漢也沒有像立夫這樣在家裡餵養得那麼好,嬌慣到這個地步。」
接著他們談到立夫的著作,問他何時可以寫完。
螢火蟲從兩岸飛來,落在他們身上。有一個爬在木蘭伸出的那條腿上,莫愁舉手就拍,木蘭喊道:「你一定打死他了,下手這麼重!」
夜闖監獄禁地的事已經過去,木蘭答應暫時留在北方。孫亞對她態度如常。她對丈夫也是滿意的,不過嫌他太看重錢財,她稱做「俗氣」。他生來好脾氣,有時發急一下子也就過去了。實在說來同他這個丈夫相處要比同立夫容易得多。他個性隨和,立夫則是有稜有角的。他講實際,客觀,平生無大志。他愛妻子,對孩子們也隨和。立夫認為在家務事情上自己讓妻子有很大的決定權,夠新派了,可是他樂天程度不夠,談抽象的事情多,又好像不時把工作看得比家庭重要。孫亞時常陪妻子上街買東西,對妻子挑挑撿撿不僅不厭煩,還頗有興趣——這在立夫怕是從來沒有的事。莫愁深知丈夫的個性,卻能巧妙地順應他;他發急時莫愁不響,等到他軟下來,聽得進別人的話時再重申己見。木蘭同孫亞的相處中也有類似的問題。後文即將敘及。立夫的任性和衝動給妻子造成的麻煩卻還沒有使他不要因寫文章而惹禍那麼煞費苦心。
寶芬沒有見過素雲,想就近看看她。襟亞說是否停下來走出舞池,寶芬說:「幹嗎?難道你怕她?」
這些日子木蘭開始對自己的身子感到一種奇異的愛。夜間入浴時她會讚歎地欣賞自己的兩臂和雙腿。她大量使用外國的面霜,清幽的香水以及精美的香皂。她暗地裡對於自己的青春常在和美貌感到得意,又惋惜花容玉顏終究不能長駐。不過她正當盛年,小巧的臉使她看上去嬌嫩,一頭美髮也沒有開始變稀。她也同當時別的女子一樣,再不隱藏隆起的雙乳,而用乳罩了。錦羅給她從一個乳母那裡弄來人奶,早晚各喝一杯,據說可以保持皮膚的細嫩。
日本在華盛頓會議上被迫把山東歸還中國。而現在已經牢固佔領長江流域的國民革命軍繼續北伐,向北京進軍。四月間先頭部隊進抵泰安,沒幾天之後就攻佔了省城濟南。狗肉將軍和奉軍退往德州。日本海軍以「保護日僑生命安全」為名登陸佔據了鐵道線,目的是阻擋北伐軍的推進。他們兩次轟炸曾家的故鄉泰安,有一次狂炸濟南,平民三千六百二十五人喪生,官方報告估計的財產損失為兩千六百萬元。另外還有五百十八名國民黨員被捕,關押起來。日本海陸軍士兵把北伐軍政治部的外交特派員蔡公時挖眼割鼻,然後在辦公室里殺害了他和其餘幾個同事,這就是濟南慘案。日本破壞九國公約引起美國提出仲裁,遭到日本拒絕。
曾太太問:「沒看錯嗎?」
「這些小蟲子有什麼關係?」莫愁不服。
姚思安答道:「不是的。我一路上要飯,往往連青菜都吃不上。人家給我吃雞我也得吃。這有什麼相干?」
曼妮說了:「孫亞,我是你長嫂,別怪我說幾句。你真是有目無珠。你是世上最有福氣的人,你還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有這麼一位賢妻,願意過小戶人家的生活,給你做飯洗衣,教孩子念書——這是凡人享得到的福么?你好像還不在意。你不懂得女子。你也體會不到失掉阿滿對她是怎樣的打擊。」
木蘭說:「是不是因此而拖延下來了呢?」
寶芬大呼:「是爺爺!」
可惜素雲已經跳到人群中間看不到了。他們回到自己桌上,帶去了這個驚動人的消息。
他們雇了一隻運河船把大家悠閑地劃到西郊的莫愁的家。泛舟運河使得木蘭和孩子們頗為神往,劃過許多拱橋之後運河寬了,兩岸鄉村景象顯著,莫愁的家就在這裏的河岸上。
襟亞又跨出步子,小聲說:「是她!」
阿非給了他:一張一元的票子,一笑打發他走了。大伙兒坐到十一點才回府。
木蘭坐起來看那個打傷了的螢火蟲,已經滾到甲板上。轉瞬之間那螢螢的綠光熄滅了。
「有多美啊!」木蘭說。
寶芬小聲對襟亞說:「笑,趕緊笑!儘可能表示你很快樂。」
立夫做什麼工作一時難以確定。黛雲,陳三和環兒早已南下去參加國民黨的工作了,這是個重要因素。莫愁堅決主張立夫必須擺脫政治,去從事學術研究。她好不容易才使他沒有去參加國民黨的北伐,不過她還是做到了。莫愁有時候決心一下便堅定不移,只考慮自己的意見,不惜弄得不偷快。她已下定決心不讓立夫捲入政治,這是不折不扣的。然後立夫要移家南方也已大致決定了。

木蘭說:「他們搬南邊去了。」
襟亞跳到這位肥胖的老先生近傍時一眼瞥見了那人的舞伴的臉,不覺一驚。沒錯,這分明是和他離了婚的前妻親雲!可是她變化實在太大了,他倆分手不過七年。她顯然沒有看見他,又夾雜在人群中看不見了。
曾家這邊到席的有曾太太、桂姐、曼妮和她老母親、阿萱、孫亞、木蘭、襟亞、暗香、素同、愛蓮、麗蓮以及她丈夫——北京協和醫學院的王大衛博士。姚家孔家這邊是馮舅爺和舅媽、紅玉的兩個弟弟、阿非、寶芬、珊瑚、立夫、莫愁,還有博亞。這是盛大的家族團圓。外人只有傅增湘先生和傅太太。
他們在北京飯店吃過飯以後還要跳舞。不過,主客之中只有七個人會跳舞——男賓有襟亞、阿非、素同和王大衛,女賓之中只有寶芬、愛蓮和麗蓮。其餘的只能看他們跳。愛蓮和麗蓮如今都已嫁給了西醫,在說英語的圈子裡走動,各有英文名字。
曼妮然後對木蘭說:「孫亞說的也在理。我想,媽還在世,你們要離開她去別處總不是孝道吧。」
不到一九九藏書分鐘他這話便傳遍全桌,人人引頸翹盼。可惜他們的長桌遠在一頭,不容易看清舞池。
席上雖然談笑甚歡,木蘭仍然虛弱,難得說話。她點了支煙,但抽不出什麼味兒。孫亞想同曼妮說個話,可是她很緊張,深怕鬧笑話,沒有答幾句,因此他就只有同母親和桌子對面的傅太太談話了。
家裡人也完全變了。只有一個沒變,就是曼妮。曼妮也老了點兒,但在木蘭看來,她始終是木蘭自幼崇拜的那個美麗和善的曼妮。她過繼來的兒子阿萱現在已經大學畢業,在天津海關做事。他摯愛曼妮如生身之母,也學到母親的舉止文雅,與同年齡的青年人完全不同。

木蘭、珊瑚和阿非都喜極而泣,曼妮和暗香畏縮不前。博亞上前時姚老先生把手捺在他身上說:「這是我孫子,長這麼大了!」寶芬介紹了自己兩個年幼的女兒。兩個孩子望著陌生古怪的爺爺,不免發抖了。馮舅爺上來同姐夫談話,這是兩個老人的會面。紅玉的兩個弟弟,如今也是小夥子了,上前來好奇地看這位姑夫。
孫亞說:「可是咱們怎麼辦得到呢?媽還在,上年紀了,咱們怎能拋下她?還有哥哥和曼妮怎麼辦?你就是感情用事。」
這時孫亞似乎感動了,回頭對妻子說:「妹妹,原諒我吧。」
姚老先生說:「不錯。多謝您的善遇。那時我聽說您被請來這兒做法事,所以等到今天才來。」大家這才明白他怎麼會恰巧在這時候出現。馮舅爺想報告他茶鋪和藥鋪的狀況,他一點也不想聽買賣的事,轉而逗弄孫輩去了。
寶芬和愛蓮、麗蓮又下舞池跳了幾次,希望就近看他們一眼,可是素雲和那個胖老頭就是沒見再跳舞。
不過對這工作的嚴肅認真還不足以說明他的煩躁或者他為何熱衷於此。他對古文字研究有一種奇怪的情感,這在他是苦行,一種逃避別種熱情的辦法。首先是打倒軍閥的國民黨的北伐,陳三和環兒還有黛雲這時都在北伐軍里。國民黨的青年幹部在行進的大軍之前先行宣傳,爭取居民反對軍閥倒向革命,軍隊方能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環兒常從前線來信,總要一個月左右才送到。發信地點每回不同,因為大軍不時向北推進。數月之內北伐軍便連克數省並攻下武漢。上海和蘇州則仍在舊軍閥孫傳芳統治下,立夫必須小心翼翼,因為同情國民黨的人便可能被捕。上海常有人因為街上有不相識的人把國民黨的傳單遞到他手中而被捕。立夫每回收到環兒的信總是先細細察看是否經過審查或者拆過封口,環兒越是在信里熱心敘說國民黨連戰皆捷和征途上的同志友愛之情立夫便越是擔心。
立夫用平常的客套話謝過木蘭花大力氣使他獲釋的事。但回想起那次冒險的可能遭遇時他的體會才越來越深切了。他想起那天夜間她去見司令之前在監房裡單獨對他說的話:「為救你一命我願付出更大的代價。」如果那位司令的舉動同那個奉軍司令對高太太的一樣該怎麼辦?為了救他一命木蘭會連自己的名譽都犧牲嗎?他又想木蘭是不受陳腐思想束縛的,說不定她竟會作出那種犧牲!這個問題提不出來,可是他一直牢記不忘。那一次愛的偉大考驗的記憶他不僅忘不了,而且轉化為他研究工作中的一股感情動力。
她又認出一個廣口玻璃瓶,瓶里有煙頭和煙灰,這是她在北京的立夫的實驗室見過的。這個瓶子用作煙灰缸再好沒有了,是立夫的主意,因為清清楚楚地看見瓶里的煙灰越積越多是種樂趣,而且煙灰不至於飛到各處,這是更稱莫愁心意的。立夫有一次說過,這個辦法是他想出來的,不花錢。
寶芬舞罷迴轉,見到坐位上有人,就到孫亞的坐位上去了。襟亞過來請她起舞。當天晚上她是席上最年輕的女子,穿戴也非常出眾,襟亞近來常同回國留學生交往,所以也穿西裝。他瘦長的個子以嫻熟的舞步帶領引人注目的寶芬。
「我一路要飯,村裡人對我這麼個老人都很好。我能躺在硬岩石上過夜。到了寺廟總會給我飯吃,讓我掛單,因為我帶有五台山寺院蓋上大印的正式度碟。我從一地帶些草藥到另一地,老是給寄住的寺廟留下一些。我在四川的森林里見到長在老樹椿上的銀耳,咱們家就是靠那個賺了不少錢的。」
「怎麼,您簡直走遍天下了!」木蘭熱切地說,實在羡慕已極。「您要是早讓我知道,一定跟您去了。」
寶芬五歲的小女兒,聰明又淘氣,指著牆上的畫像說:「你不是爺爺。那才是我爺爺。你是神仙。」
「也許是,也許不是。」姚思安莊重地說。這小姑娘看他那高貴的面容簡直像個不知哪兒來的聖人。
可是阿非說不行,因為寶芬的父母跟他們同住,他除了鋪子里的事情以外還在禁毒協會裡岳父的手下幫忙。
歸葬泰安故園的事現在辦不到了。她的家鄉山東省過去幾年裡在狗肉將軍張宗昌的暴政下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鄉里盜匪橫行,縣太爺無不墮落,省長也荒淫無恥。好人不肯也不會到這麼一個目不識丁的軍閥手下任職。不過他們不能歸葬母親的直接原因是日本海軍陸戰隊佔據了山東境內的鐵道線。
只見他緩緩轉過身來面朝大家,帶著平靜的笑容對他們說:「我回來了。」
這一切莫愁哪會察覺不到,可是她對待姐姐和丈夫的態度使人說不出半點閑話,她也從不表現半點醋意。幾年前她訂婚時木蘭對她說過:「妹妹,你比我福氣好。」這話的意思如今再明白不過了。不過她深知姐姐和丈夫的人品,對兩人都是信任的。因此接到木蘭來信后她總是把木蘭的近況告訴立夫。姐妹間經常有書信往返,莫愁寫得比木蘭勤些。
大家問:「那您哪兒來吃的呢?」
孫亞對她冷淡了,她很知道那原因。那天晚上隻身人監探望立夫的事她是瞞住他的。立夫怕惹起是非,連莫愁面前也沒有說。立夫出獄的第二天大家在席上向木蘭舉杯感謝她在這事中的貢獻,孫亞聽到木蘭捐出珠子的事。他明白,在木蘭看來,這批珍珠雖非尋常的珠寶,而且是她的嫁妝,但也無非是錢財而已。他也知道木蘭和立夫是摯友,她自有理由為救他出力。可是立夫系獄期間她的急躁不安,她的失掉常態和關切之情都顯然是超出常情的。他倆同平日一樣和好相處,不過兩人之間總有些什麼保留而不明言的事。
大家話並不多,可是感慨萬端。木蘭慣於把自己和立夫相處的時光牢記在心。她回想起上次他們在這裡是整整二十年前,父親和紅玉也在場。父親如今何在?他離家七年了,如果健在,還得三年才會歸來。她想到紅玉的投水,傷感地含淚同莫愁談起這事,莫愁則認為她未免太多愁善感了。木蘭還談到自己也想移家南邊,可是因為年邁的婆婆有病而無法成行。
寶芬注意到襟亞突然停步,便問:「怎麼啦?」
夜深了,大伙兒可說是浸潤在朦朧月色與柔和的女性聲氣的氣氛中,木蘭漸漸感到慵困,先是曲肱而卧,最後終於躺倒在甲板上了。孩子們靠在她身邊,稍遠些是立夫。只有莫愁為了在孫亞面前不失儀態而仍然坐著。
這主意大家贊成。阿非仍住在思過齋,珊瑚住莫愁的院落,因為姚太太的院子遠在裏面,寶芬的父母住著。紅玉的院子沒人去住,認為「不吉利」的。所以暗香和襟亞以及他們的孩子搬進了暗香齋。暗香這才快樂地嘆了口氣說:「看來萬事都由天定的。我老覺得我要住進這裏來的。」
「我看見他去思過齋了。大爺們要攔住他,他瞪大眼睛瞧他們,顧自走過去了。他的白鬍子很長,他的眉毛也全白了,可密啦——好像壽星老頭。」
「他們好嗎?」
立夫說:「藏到抽屜里了。」
那天雖是銀屏忌日,晚上全家還是大大慶祝了一番,不斷舉杯。還是一身道袍的姚思安坐下來吃魚吃雞,不像個出家人。
木蘭不覺打斷他的話說:「爸爸!您怎麼不帶上我?」九*九*藏*書
這次暴行之後,六月四日,日方又在由他們哨兵巡邏的鐵路橋樑下面用強大電流引爆炸藥炸掉了東三省軍閥張作霖的專車,張本人和幾名同行的將領都被炸死。
明月早已升起,他們的船不是划向繁華的萬年橋,而是去河面寬得多的鄉間,廣闊的大地在月光下一片寂靜。有位船娘會吹笛。晚餐過後木蘭讓把燈光全部熄滅,只剩下月華,然後大家走出艙外坐到船頭上,女眷一個不少,全在那裡。立夫躺在光潔的船板上,兩腳擱上船沿。木蘭是頭一次切身領略到南方的美景,愈加確信她移家江南是完全正確的。姑蘇一帶沒有北京的富麗堂皇,但是空氣濕潤,放眼四鄉有一種陰柔之美。據說蘇州女性之美原因就在於此。那吳儂軟語本身就同這裏的縱橫水網和連片稻田十分諧和。豆蔻年華的船娘的一口蘇白使得木蘭十分著迷。莫愁幾個孩子,尤其小的那個,也是說的蘇州話。木蘭最喜歡肖夫,就是大的那個,今年十四歲。立夫說他已能認八千字,因為做父親的用一種新的、科學的方法教他,就是按偏旁歸類法。
大家告訴他立夫的被捕和獲釋,他為了安全起見搬到南邊去了。他們又說立夫被控的原因之一是他在山頂上把妹妹嫁給了陳三。姚思安衷心贊成這樣辦婚事。
姚思安答應隨木蘭南遷,不過要等到她在杭州把房子弄妥以後才離開靜宜園。他再打電報給莫愁讓她稍候,他即將南去看望她們。但是莫愁迫不及待要見老父親,決定隻身北上,木蘭就等著同她一路南下。
這個時期中國女子忽然捨棄短襖裙子而改穿旗袍了。木蘭和莫愁自然是追隨時尚。莫愁穿一件白色的旗袍,可是沒有腰身,因為腹中的胎兒已經七八個月。木蘭穿的桃紅色旗袍滾了三道窄窄的黑邊,這就完全改變了她的身材,連她丈夫也沒見過。過去她胸部以下的天然曲線被短襖的下擺截斷了,如今的旗袍使她天生的豐|滿身材充分顯露出來了。

「不是吳佩孚。是奉軍里的吳俊陞將軍,他們已經開進北京,停駐在咱們飯店。」
立夫說:「這是部很大的書,印費很貴。除了莫愁,我不知道還有誰會去讀。如果印出來,三年也未必賣得掉三百冊。」
立夫得意地說:「哪兒的雞也沒有蘇州的好吃,誰做的雞湯也沒有我媽做的好吃。」
女兒說:「不是的,他看起來可怪了。我問他是誰,他什麼也不說。」
曾太太生病時曼妮侍奉湯藥,暗香一度掌管家務。但她發揮不出權威來,因為她過去跟幾個老僕人地位相等,都是侍候主人的,會服從的也會指揮這句話用在她身上便不相符了。她對兩個妯娌也堅持不了自己的主張,往往在最後說:「還是你們對。」
立夫說:「不是的。有幾點我還不敢作為定論,需要材料驗證。最難認而又有興趣的幾個字。你知道這便要推翻某些經書的文句。《四書》的第一部《大學》的第二章:『湯之盤銘曰:「荀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據甲骨文應釋為:『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門弟子讀錯了甲骨,該是他們老師的過錯。孔子的時代距甲骨文已上千年了。」
那一批人走後他們就不必再悄悄說話了,方才是惟恐那伙人聽見似的。莫愁要阿非向侍者再打聽一些吳將軍和那兩個女子的情形,侍者過來了,很願意給大夥效勞。他過去向別的幾個侍者打聽,回來說吳將軍到北京才三天,與他同房的第三房半姨太太不是別人,正是鶯鶯。她是一個什麼牛先生的姨太太,進獻給將軍的,因此牛先生如今成了將軍的左右手。那位瘦的太太也正是牛先生的親妹妹。他在將軍手下的地位還能不穩嗎?全是一家人。侍者的話就說到這裏。
那天晚上他們租了運河上的一艘畫舫,在月光下晚餐。這些畫舫過去載的是官宦人家和沿運河晉京趕考的舉子,如今主要用作遊覽太湖的船和水上飯店,以菜肴精美著稱。畫舫使木蘭和孫亞回想起庚子拳亂那年逃難的日子。
他們回家已十一點,孩子們全睡著了。第二天孫亞和木蘭向立夫全家告別,前去杭州。
只有錦羅知道全部秘密:她對立夫的感情和對自己肉體的異乎尋常的關切。
現在曼妮又搬回養心齋,因此妯娌三個的住處成了個三角形,彼此都近了。曼妮住後面的院落,木蘭和暗香在前面兩座庭院。曾文伯去世后僕人遣散了許多,有些院子空出來了,屋裡的盆花少了,空地上的小片花園也任其自生自滅。僕人少了,宴飲也少了,因此安靜了許多,木蘭倒是喜歡的。曾太太體弱,身上有幾處隱隱作痛,然而看到妯娌三個和兩個兒子都和和氣氣地住在身邊也很高興。她總是偏向木蘭,木蘭對她也好像比自己的母親更親。
立夫和傅先生在一頭相對而坐,中間是寶芬。木蘭和莫愁則坐在另一頭的兩對面,中間是阿非。曾太太和傅太太在長桌中間相對而坐,孫亞則坐在母親和曼妮之間。暗香坐在阿非這頭曼妮的對面。桂姐又是坐在女婿王大衛的邊上。
阿非當然反對。姚思安說:「你們何不也上南邊來?」
老爺回來的消息傳遍合家上下,新的老的僕人都來拜見這位可敬的老人。寶芬的父母也來了,稱讚他為「高僧還俗」。他臉上的皺紋很深,顏色是飽經風霜的古銅色。雖然年已七十二,卻是步履輕健,說話聲音清脆而柔和,兩眼還是炯炯有神。他說已經練出在黑暗裡看清周圍的本領,因此夜間走山道不當回事。
立夫點點頭:「是的。」
眾和尚剛開始念金剛經,寶芬的女兒便衝到母親身邊喊道:「有個老和尚進來了!他瞪著兩個很亮的大眼看我。」
領班和尚進來,認出了姚老先生,說:「大師兄,我不知道您是這座園林的老主人!一星期以前您不是掛單在西山咱們寺里的么?」
立夫的母親和妹妹在後門迎候她們。環兒已經回來侍奉母親,陳三則在軍中任上尉。木蘭和孫亞的笨重行李直接運往杭州了,隨身只帶了幾件小的,打算只過個夜。
這時環兒來叫他們去吃面。正是春季,面里有剛孵出的童子雞的嫩肉。木蘭夾了一塊雞肉在醬油是蘸了蘸吃下去,立刻習慣了蘇州的生活。
這種種無法無天的暴行激起全國民眾的憤慨,紛紛抵制日貨,蔡公時夫人就是領導人物之一。關於慘案的談判曠日持久,直到第二年春季,日軍全部撤出,和平恢復之後曾太太的靈柩才能運到泰安,安葬在曾文伯棺木之側。曾家在泰安的房屋幸免於難,但是耳聞目睹的暴行喚醒了木蘭壓抑已久的對政治的關心和對日本的新的仇恨。連從來沒有夢想到喜歡不喜歡日本這回事的曼妮和暗香現在也恨起日本來了。
木蘭說:「你就坐在這上面做事的?」
珊瑚問:「難道林子里沒有老虎,荒野里沒有強盜,四川沒有戰亂嗎?」
襟亞說:「當然沒錯。我還能認不出前妻嗎。她同一個穿長袍的胖老頭跳舞。」
到了春天北京已在國民黨治下了。奉軍的少帥張學良為父親的遇難所激怒,不顧日軍的一再威脅而歸順國民黨。狗肉將軍和一批安福系政客帶上搜刮來的財物逃到了大連。中國至少在名義上為國民黨統一起來了,南京成了新的首都。北京改名北平。
姚老先生在白鬍子後面含笑問候一家老幼,只是他的兩眼看去慈祥而疏遠了。
侍者說:「玩樂嘆。他們靠鴉片發了財。天津最大的一家鴉片字型大小是他們的,在日租界。他們有的是錢,天津幾家大飯店也是他們的,好讓人抽大煙,反正有日本人和吳將軍的庇護。我朋友的兄弟在天津一家飯店裡幹活,對他們的事一清二楚。我告訴你們一個笑話。這位將軍的姨太太個個都有汽車,用來走私白面,就是海洛英,倒挺方便。女眷來回販運這玩意兒是再合適沒有了。每一輛車都有個簡單的牌照號碼,個個巡警都用心記住,因此她們是平安無事的。好,這位第三房半姨太太的read.99csw.com車牌是303。有一天牌照讓人改成了3031/2,這事傳遍天津。那位瘦的太太號稱『白面王后』。你們記住我的話,這種黑心錢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決沒有好下場。不過別告訴人是我說的。」
木蘭求情似地抬眼望他:「孫亞,你可記得幾年前咱們說過拋開這種公館式樣到哪兒鄉下去像平民百姓一樣過一種簡樸的農家生活,我說我情願做飯洗衣,只要你在我身邊。我要的是安寧。我求得到安寧嗎?」
此外,他不由自主地眼前只有個木蘭的影子在時時困擾他。他總覺得木蘭是在等他的大作完成,他懷著這種崇高的激|情所發揮出來的感情力量決心要寫出一部最透徹、最權威、最輝煌的卜辭研究來。古人稱這個為「決堤改流」;現代人則稱做「升華」。他們南遷的第一年裡木蘭給莫愁的信的末尾總要問候立夫,後來這種附筆問候便漸漸少了。他也常讓莫愁在信里代向木蘭致意,可是無從得知木蘭讀信時會認為這話真是他的心意。
襟亞覺得她的天性似乎格外可人,討她歡喜也不難;而她覺得襟亞可算寬宏大量而且善於體諒人。她又生了個女孩,很高興。她已經把老父親接來,住在她和木蘭兩家的院落中間的院子里。原來住在那裡的方塾師去世已久。襟亞暫時沒有差事,因為管理局的經費已經耗盡,因此機構裁撤,他的命運也就同所有當此政府更迭頻繁時期在政界做事的人沒有區別了。幸好他平日就注意商情,把現款買了用關稅擔保的公債,這個可靠來源不斷帶給他可觀的收益。
但她畢竟知道肉體之美不可能長久保持,而且有時還感到自己又弱又蠢,這個身子成了衝動與情感的奴隸。她救了立夫一命,而且顯而易見是不惜一切的,但她從無後悔之意。不過她知道自己干這事憑的是衝動,說不定還因為愚蠢,也許是英雄氣概的,而她認為自己是個弱女子。她的激|情越是強烈,她也越加認為自己是懦弱的。如果立夫不是自己的妹夫又會怎樣行事?她越想自己是個有生有死的凡俗之人就越加羡慕她那些晶瑩剔透的玉石和琥珀小動物之沒有情感和長生不老。這個肉體既給她痛苦,也給她歡樂,她就縱情于聲色犬馬之娛來補償痛苦,並且發掘出一切感官之娛。因此有時她對孫亞的感情十分強烈,但是她的肉體之娛常常帶上一種不能言傳的想象成份。
「他往這裏來的嗎?」
寶芬說:「什麼大驚小怪的?不就是和尚中間的一個嗎?」
又過了半小時,他們遠遠看到吳將軍在那一頭站起身來走出大廳,後面跟著素雲和另一個女子,他們全都認為就是鶯鶯。素雲往外走的時候回頭向他們這邊望了一眼,好像看到他們了。
這時博亞已經長成為一個二十歲的正派而認真的青年人。他雖然稱珊瑚為姑媽,卻是把她當母親的。他開始以姚家的長孫自居,有一天決定把生母銀屏的牌位娜到忠愍堂,在堂中間他父親迪人的遺照一旁擺上他母親的放大遺像,是迪人給她拍的許多照片中的一幅。他吩咐擺祭品的桌前要點上長明的大紅燭,自己時時進去祭奠。他對被逼死的母親是那麼愛,便不免仇恨祖母。他只見過幾次的祖母在他的心目中不過是個又瘋又啞、滿臉皺紋的老太婆。聽到說他母親變成鬼,一擊之下使祖母變成啞子,他相信正是母親顯靈。
姚老先生望見華大嫂在大家後面,便走上前去用洪亮的聲音說:「你好嗎?你們大家全在!」他又轉過來問道:「立夫和莫愁怎麼沒見?」
木蘭問:「那個胖老頭又是誰呢?」
「她跟吳將軍同居嗎?」
侍者答道:「跳的。」
「哪裡。只怕難堪。」
木蘭和孫亞已經在打點南遷杭州的事。一部分行李早已收拾停當,兩口子暫時住在園裡最差的院落里。木蘭現在的問題是年邁的父親剛回來,簡直好像死而復生,怎忍馬上又分離。她摯愛父親,崇敬他,不忍心就此離開他。只要他同意,她甘願侍候他晚年。因此她到父親那裡去說了一番很長的道理:「爸爸,我們要到杭州去住家。您還記得我丟失的時候媽做的那個夢嗎?我就是您年老時扶您過橋的那個人。您要個安寧的家,我們也正要去安這麼個家。北京太嘈雜了。再說,杭州是您的家鄉,有的是大寺院,要是您願意,咱可以在靈隱附近挑選一處房屋。要過安寧的退隱生活,世上沒有再好的地方了。」
「沒有。吳房裡住的是第三房半,她住在隔壁房間。」
「第三房半是他最寵愛的姨太太。她坐在那一頭,她非常時髦、漂亮。」
襟亞在驚恐時期逃走了,立夫被捕后他惟恐自己也會有麻煩,到局勢安全一些才回來。愛蓮隨丈夫住開了,不過仍在北京,有時候回娘家探望一下,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給妹妹麗蓮做媒,也是個醫生。桂姐這就有了兩個當西醫的女婿。桂姐頭髮花白了,也已發胖,不過她眼見兩個女兒都嫁得很好,便無憂無慮了,看上去不像個做了外婆的人。她不愛走動,因為年輕時幹活辛苦,如今該享福了。可是她說起話來還是很起勁,小輩們聽她談都覺得有趣。不過拿她和曾太太比,晚年的曾太太看去更可愛些。曾太太年老體弱,可是小巧的臉蛋依然細嫩,聰明外露。還有這點不同:曾太太依舊畫眉塗粉,而桂姐自從曾文伯死後就不施脂粉了。
立夫和木蘭都對莫愁忠實。工作中間腦海里湧現木蘭的明眸和聲氣時他往往產生一種負罪感。然而,心靈里自有社會的非難所到不了的隱蔽的凹處。
立夫說反話:「該有一種共產黨語言學,還有一種民主哲學,以及一種法西斯語言學。」當時民主、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已經成為讀書人熟悉的詞語了。
木蘭打電報給莫愁,第二天收到蘇州回電說她們即將雙雙北上看望父親。
誰也答不出。阿非問侍者,侍者說:「那是吳將軍。」
姚老先生鎮靜地笑著說:「在華山我走過一頭老虎面前,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他溜掉了。孩子們,我的雲遊既是觀賞大自然,又是解脫自己。兩方面其實是一回事,你們大概還不明白這點。凡要濟世,首先要練好身體,必須沒有錢,無憂無慮,也必須有隨時死掉的打算,你這才能像起死回生的人那樣雲遊四方。每一天每一刻你都要看作上天的賜與,為此感謝上天。你一文不名,盜賊就不來靠近你。但是你只有練出身子——兩手,兩腳,首先是肚子——才能這個樣子云游。你得找到什麼吃什麼,不然就挨餓,除了室內以外還要能睡在露天,經得起日晒雨淋,沒有這麼一個身子就休想得救。」
他在這個由橋樑運河構成的古城裡埋頭治學。哪個城市也沒有蘇州這樣適合做學問了。蘇州人對於包括閑聊和小吃在內的自古相傳的生活方式十分滿足,曾經通過法規禁止汽車這現代玩意兒開進城門。一年以後姑蘇父老甚至反對蘇州作為江蘇省會,寧可把這份榮耀讓給鎮江,因為成為省會就要駐紮軍隊,鄰近地帶便免不了遭到兵災。蘇州居民願意遺世獨立,也不想過問外面的世界。
做父親的自然想隨兒子住,可是木蘭說:「莫愁妹妹也在南邊,古書上說女婿是半子,兩個半子正好是一個兒子。」
曼妮還是頭一次在外國飯店進餐並且觀賞跳舞。曾文伯若在世是不會讓她去的。現在她公公早已去世,她也很想見識一下跳舞。這在她是破天荒的事。幸而她已是中年女子,自以為已經過了青春年少容易受引誘而失足的時期。曾太太也是這麼看的。
木蘭依順地說:「只要你答應,我就等吧。」
她們在蘇州停留,到莫愁家作客。立夫和孩子們去火車站接她們。孫亞和立夫彼此熱忱相待。立夫不顧還有點跋腳,硬要幫著把孫亞的行李送到馬車上。木蘭看到立夫的臉色比在北京時蒼白,立夫看來木蘭還是那麼生氣勃勃,而她的盛裝在蘇州未免太顯眼了。他穿的是舊的棉布長袍布鞋https://read.99csw.com,並且戴眼鏡,看去非常像學者。他說來到蘇州以後從未穿過西裝。
有一天孩子們全都在床邊,她對大家說:「我沒有幾天可拖了。我真的沒有什麼話要說的了。我這輩子比誰都有福氣。三個兒媳婦都挑合適了。只有素雲以前給我惹事,不過如今也是過去的事了。這座房子還是你們父親當侍郎的時候置下的,對於咱家現在的生活場面和財力已經不合適了,咱家不再需要這麼大的屋子。把幾個主要的院子租出去,或者能賣就賣掉,租一座小些的。你們的父親留給我大約兩萬元的銀行現款。這筆錢,用在我的喪事上別超過兩千。我要給雪蕊五百元,她侍候了我一輩子,咱們再不能留住她了,不過要幫她找個好差事,或者開個小鋪子什麼的。其餘的下人,辭退的時候每人也給三十四十的。這由木蘭決定。你們要明白,厚道的人才有福。把我葬到泰安跟你們父親同穴。桂姐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兩個女婿會把你照料得舒舒服服的。」
祖母在時每年銀屏的忌日總要奠祭一番,一是為安撫亡靈,再則也希望自己能恢復說話能力。今年逢銀屏二十周年祭,博亞也正是二十周歲。他想隆重祭奠,他這份孝心全家無不贊成,就鄭重準備起來。請來了念經和尚,羔羊大羊擺上了祭桌。晚上擺筵席,下午六點左右點上了蠟燭,和尚撞鐘敲木魚念經。
現在,除曾太太之外,木蘭娘家和婆家所有的長輩不是死了便是離家雲遊,她感到責任重了。阿非已經成年,有寶芬做內助,他能夠妥善照管自己。他倆從英國回來以後變得非常洋派,他們的孩子也由新式護士帶領。
曾太太身上的隱痛不斷加劇。她的兩個女婿素同和大衛都是西醫,便把他們請來診治。兩人懷疑是癌症,勸她去醫院治療。孫亞和襟亞每天來看望,三個兒媳婦輪流陪她。她對人生的整個態度在醫院里也同家裡一樣,盡量忍住不叫喚,疼得厲害才哼幾聲,小疼根本不做聲。木蘭守在床邊的時間最多,而暗香垂淚最多,因為她聽到襟亞暗暗告訴她,母親的病是無葯可治的,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有一次曾太太見到暗香落淚,便說:「有什麼可哭的?我不是有兩個好兒子,三個好媳婦,兩個女婿,還有七八個孫子輩么?」
同兩位妯娌依依惜別之後,木蘭一家子南遷到西湖之濱的杭州去建立新家了。她們與莫愁同行,先到蘇州。木蘭高興,興奮,因為她生平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在鄉間過簡樸寧靜的生活。她為永遠告別了奢侈的城市生活和富人的社交圈子而高興。她何嘗想到這個鄉居樂趣的美夢會使她陷入生平不曾有過的困境呢。

木蘭說:「呵,孫亞,我以為你總會理解的。」病中的她聲氣格外低而溫柔。
木蘭問:「你的稿子呢,怎麼沒見?」
「哪兒都到了。」
桂姐要去同女兒愛蓮住。木蘭說她和家人打算移家南方,而靜宜園既然一半空著,曼妮和襟亞兩家何不搬進去住,付點名義上的房租就是了。這會使這處園林又變得生趣盎然,比租給外面人要好。
木蘭病愈能夠外出時阿非和寶芬就在北京飯店設筵席。這有雙重目的。阿非看到姐姐很哀傷,因而瘦了,要她出來散散心,所以要祝賀一下她恢復健康。另一重意義是立夫已經「度假」歸來,要帶上莫愁和母親南遷到蘇州去住家。他們在蘇州有一家茶葉鋪子,立夫又租下一套很好的房子。襟亞也已經回家,於是就請來了曾家全家。
「你知道立夫要搬走了。」孫亞說。只聽到木蘭的飲泣聲。
「她本當是第四房姨太太,可她又是別人的姨太太,真的,卻又公開跟他同居。他們三個通常一塊吃飯的。」
木蘭生病時過來照料她的曼妮見到她和孫亞頭一次吵嘴。
寶芬要她明白:「你爺爺出門去了,現在才回來。」
木蘭說:「我還是想離開北京。」
阿非和珊瑚隨木蘭衝上去,孫亞襟亞也來圍住了老和尚。博亞和幾個在院子里看燒紙錢的人聽到裏面沸沸揚揚,便急急忙忙趕進來了。
這是當年木蘭和立夫等去看大水的地方。那天莫愁在家熨立夫的衣服,幾個人誰也沒有異議。這一天他們又去到那個茶館,坐進那個樓座,恰巧也是當年那個季節,因此景色也大致相似。這裏可以遠眺鼓樓和北海的白塔。
靜宜園裡的僕人大半是新的,因為寶芬有許多失業的旗人親戚,她都安插到園裡的各種位置上。
木蘭在他轉身以前就興奮起來了。因為她從老和尚的背上已經想到她能認出父親的頭部,又怕不是父親。一見到他的臉,那長長的白鬍子,濃密的白眉毛,炯炯有神的雙腿,大家都不免倒吸一口氣。

於是他們跳下去,寶芬要他跳近那個胖老頭那裡。她瞥見了素雲的臉,再靠近時她看到素雲全身珠光寶氣,身上的衣服也是好價錢的。不過,她給人一種缺少什麼的印象,看去並不快樂,神情獃滯,是一張再也求不到歡樂的臉面上的獃滯。她眼睛周圍出現了深深的皺紋,兩頰是枯黃色。從她表情上看不出歡樂,雖然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她塗在唇上的一點紅也就成了笑柄。兩對人跳近了,這時素雲看到了前夫,兩眼不覺閃出光芒,但僅僅是一瞬間。兩人全無必要招呼對方。素雲便轉而帶幾分嫉恨地注視同襟亞跳舞的那個時髦而美艷的女子。寶芬也回看了她,見她胸前有個很大的鑽石胸針,臉上堆著裝出來的笑容。那笑容當然沒法使人相信,卻只能使人覺得從她臉上是怎麼也瞧不出幸福來的。
木蘭開始過安靜的定居生活,並且對這種退隱狀態多少有些滿足。她無疑並不快樂。她想通了,婆婆年邁體弱,在這時候拋下她既說不過去,也辦不到。北京對於她已失去了魅力,可是現在她自己的幾間屋子和庭院在她就像人生本身一樣熟悉。有一次她向孫亞吐露:離開這個院落到南邊去重建一個全新的家她也是萬分捨不得的。
一星期之後莫愁到了。姐妹倆分別也已兩年半,見了面自是喜歡不已。姚思安問了許多立夫的情況。木蘭只問:「他走路不瘸嗎?」莫愁只說:「還有點。」
曼妮從旁說話了:「她身子不舒服,你得對她好點才是。」
木蘭說:「他們很好。您呢?您看去多麼壯健!您都在哪兒吶?」
阿非問:「他們在這裏幹些什麼?」
寶芬的大女兒問:「爺爺,您上普陀山也是走過海去的嗎?」
「我怎麼知道?」
「我的前妻,素雲。」
「今晚怎麼沒見她跳舞?」
立夫聽從大家的意見到上海度假去了,因為北京局勢越來越不太平,他隨時可以因某個軍閥一時興起而再度被捕。奉系勢力越來越大。
各家的女眷都很喜歡莫愁,接連設宴請她。有些飯局還有雙重意義:歡迎莫愁,歡送木蘭。她們啟程前夕最後一席餞別宴是曼妮設的,阿萱也在席上,談到查禁鴉片和其他毒品真是困難重重。煙販子都是高麗人或者日本人,受到日本領事的庇護。他也說了素雲種種事情,現在她在日本租界有許多買賣,號稱「白面王后」。木蘭看到曼妮說到日本人就十分憤恨,不免大為驚奇。後來她才明白。
姚思安平靜地說,「我連立夫家鄉的那個村子都到了。差點沒讓傅先生傅太太認出來。他們正好在那裡……我往南還到了天台山和普陀山。」
她兩眼含淚,慈愛地環顧繞床前站著的兒子媳婦。幾天以後,民國十七年三月十一日,她去世了。享年五十有九,唇上浮現安詳的笑容。
緊接下來的一個月木蘭患了痢疾,幾乎不保。現在是她一生中最悲哀的時期。兩個月來的事態耗盡了她的元氣,她患了消化不良,人瘦多了。阿滿之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創痕,將近一年來她從未恢復過歡愉的心情。
有那麼幾個極端摩登的女子竟然開始穿只罩住胸部,充分顯露雙乳的上裝了。曼妮是向木蘭借了一件旗袍來赴宴的,看去同平日大不相同了。不過,她在席https://read.99csw.com上卻忙於注視這一類穿新式晚禮服的女子。她吃上一口就迅速窺視她們,又因為難為情而趕緊低下頭,然後再抬眼望。一個身材高大的金髮碧眼的西洋女子身穿閃閃發亮的晚禮服正好走過她們桌子,這時曼妮恰巧用叉子叉起一小塊肉往嘴裏送,突然見到眼前兩尺之外有個一|絲|不|掛的脊樑移過,手中的叉子不覺咣當一聲掉在盤子上,她像耗子般尖叫起來,倒吸一口氣。那個西洋女子回頭看她,向來怕外國人的曼妮則怯生生地抬起了睜圓的眼睛。
木蘭問:「同他跳舞的那位太太是誰?」
「你怎麼這麼愛折騰?」孫亞說得很乾脆。
寶芬的父親問他:「您果真是高僧?」
木蘭、莫愁和暗香都豎起耳朵聽。有人問:「這話怎麼說?」
孫亞見妻在病榻上這樣求他,就說:「好吧,我答應搬。可是媽上年紀了,咱們不能拋下她。」
阿非和寶芬是新派人物,又是在外國人開辦的飯店裡,入席時便讓夫婦分開坐,這是把男女間的風流韻事視為當然的西洋人最荒唐最不可原諒的事。木蘭少見多怪,阿非說:「我們要不是這樣坐開,在這裏就要讓人笑話了。」還有,大家既是坐在一張筆直的長桌上,便沒法像圓桌上那樣你一言我一語的自由自在的談話了。男賓左右坐的必定是女賓,女賓兩邊又必定是男的,要談話只能同兩邊的女賓而不是自己的妻室,這是最不習慣的。王大衛和有幾個男賓倒是同鄰座的女賓攀談的,其餘的都沒開口。別的女賓不是閉口無言便是朝別桌上的女賓乾瞪眼,或者同鄰座另一邊的女賓談幾句,又是多麼彆扭。
木蘭問:「第三房半跳舞嗎?」
還在他們進餐時已有幾對人翩翩起舞。坐在曼妮斜對面的傅太太看見她由於興奮和好奇而嘴唇微微額動,又見她把目光向下移,去看面前的飯菜,好像瞧瞧別人跳舞都是有違禮教的。直到飯後大衛和素同下池跳舞時曼妮才橫下心,認為瞧瞧跳舞是正當的。麗蓮身材窈窕,舞姿優美,回到桌上時臉上泛紅,見到注視她的曼妮面帶笑容。
木蘭悲傷地說:「妹妹,你真的不該,幹嗎要這麼殺生呢?」
阿非說:「吳佩孚不會跳舞的呀。」
木蘭躺在床上思前想後,想自己和最親的人——孫亞和剩下的兩個孩子。孩子們還小,而婆婆已經年老體衰,一家子的重擔落到了她身上。她想脫身,可惜辦不到。
「阿滿死了以後我就告訴過你我要搬出北京的。」
木蘭說:「還有哪兒比什剎海還要好呢?」
「誰?」

環兒過去是左傾分子,現在有點厭煩了過激思想,有點苦悶。國民革命推翻了舊政府以後國民黨同共產黨決裂,開始鎮壓共產黨。國民黨右傾了,中國青年左傾了,共產主義思想則化為秘密運動。木蘭也聽說在政府的剿共戰役中黛雲也曾被投入監獄,後來釋放了。現在躲在上海公共租界,沒有結婚就跟一個名叫羅曼的同志同居。當時許多左派作家取的名字聽來都好像歐洲人的譯名。例如巴金就是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兩名各取一字而成。羅曼則是出自羅曼羅蘭的名字。巴金、羅曼這些名字要比素同、大衛之類革命得多了。
木蘭催他,他就說:「我在妙峰山頂上待了一年,後來怕你們追蹤到這裏,就上了山西五台山。我又到華山過了三年。再去四川峨嵋山……」
那些話是他離開北京的前一天木蘭對他說的。莫愁和立夫來看木蘭,孫亞不在家。莫愁的習慣是動身之前早早把行裝打點好,因此這最後一天便有空玩玩了。木蘭提出他們行前是否找北京城裡哪個大家許久沒到過的地方去玩玩。
擁擠的舞池裡中國人外國人,新派的老派的雜沓共舞。許多歐洲人同苗條嬌小的中國女子跳舞。奇怪的是許多尊孔的老官僚和銀行家居然並不反對跳舞,還很愛好。兩位老先生穿長袍跳舞尤其引人注目。其中一個身材肥胖的僅僅是穿了平底鞋在地上走來走去而已,他的跳舞實在同走路沒有區別,只不過他一手伸出,一手抱了女子的纖腰而已。
木蘭的話還經常在他耳邊震響:「哪怕窮年累月也要寫出最深刻最輝煌的卜辭研究來。」他想從腦海里掠去木蘭的聲音和這些話,就像木蘭在柏洞掠去額頭的幾莖頭髮那樣。怎奈那些話和木蘭的聲音總是一次次的迴轉,就像林間的微風老把木蘭的頭髮吹回來,同時飄來一縷柏樹的芳香。
阿非走來把寶芬請起來跳舞。寶芬的坐位一時空出來,立夫向孫亞招手,要他到這裏來。立夫剛才同傅先生談他南遷的計劃。他來到時見了孫亞,感到孫亞對他很冷淡,他這是第二次注意到了,出獄以後第一次見到時他也曾注意到孫亞對他的態度變了。可是,他要遠離了,這個宴會也有給他餞行的意義在內,他覺得見了面孫亞應該多說幾句才是。他最痛心的莫過於眼看老朋友冷淡他或者滿腔熱忱對待一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卻感到對方十分冷漠。這又像觀賞美景,自己讚嘆不已,遊伴卻無動於衷。可是欣賞美景時仍可以獨自陶醉其中,而友情若沒有相互交流就沒這回事了,好像美景消失或者孩童眼見其玩具被人打碎。所以寶芬的坐位空出來他就招呼孫亞過來參与他和傅先生的談話。孫亞過來了,同平常一樣跟他們閑談,立夫才感到舒服些。木蘭雖然在看跳舞,目光卻不時轉到他們這裏。
木蘭同丈夫和兩個孩子在北京過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安寧。始終忠心不渝的錦羅和她丈夫還在伺候她們。阿通上學了。現在學生平安無事,因為三一八屠殺之後再沒有學生的遊行示威了。當權的是狗肉將軍,教師和父母誰也不願惹事。
不僅莫愁一定要丈夫致力於治學,立夫的母親,甚至木蘭都認為他不該再捲入政治,因為他天生不是搞政治的料。他在這三個女子包圍下屈服了。民國十五年初秋,莫愁新生下的嬰兒還沒滿月,他們便移家蘇州了。他們住在郊區運河邊上一座偏僻的房屋裡。立夫同他的書本和科學儀器為伍,不過讀書的時間要比做實驗的時間多。
「怎麼啦?不就是一個螢火蟲嗎?」
現在木蘭又提出移家杭州的老問題。如何處置房產是個何題,他們已經宣告幾座主要的院落召租。這時官僚階層紛紛遷往南京,北京有許多房屋空出來了。不料一天有個新貴來打聽房屋的事,說可能的話他想買下。他開價僅四萬元,可是機會難得,曾家弟兄同意了,另行租下了小一些的住房。
人在這個古老安寧的城市裡的寂靜的角落裡會以為四海無事。然而立夫鞭策自己以前所未有的熱情發憤工作,又往往十分急躁。這是有原因的。他對於木蘭主張他去研究的甲骨文懷有真正的興趣。研究這些古代的圖形符號,解讀前代學者沒能釋出的圖形和字體,觀察和比較各種變體,追溯這些初期字形如何變化演進為孔子時代的後起字體:他的確懷有深切的喜悅。這項工作之所以重要也是因為這些甲骨文字是已知的最早的中國文字的形體,往往能說明文字或者宗教習俗的由來,因而修正這些方面的理倫。不知道這個領域里新的研究成果的古文字學家就是落伍了。立夫恰恰在這方面很有些精闢的見解。
此時全家正聚集在用燭光照明的廳里拜祭,老和尚進來,往旁邊一站,靜靜地注視大家祝禱,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進來。禱告以後領班和尚上前準備到院子里去燒紙錢,有幾個人隨他來到外邊。留在廳里的這才看到老和尚。他走到祭桌前站住,兩手在胸前合掌,背朝大家,喃喃地念了幾句禱文。全家人畢恭畢竟站著等他做法事,只是不知道要做怎樣的法事。
木蘭跑過去喊:「是爸爸!」
「誰知道是他的第五,第六或者第七房姨太太!」
環兒取笑道:「你的書里這種東西太多的話人家又要叫你共產黨了。」
阿非問:「為什麼叫她第三房半?」
「她老是這麼弄死小蟲子的。」立夫說。
「你打死了他!」木蘭痛惜地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