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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章

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章

她終於說:「那可不行。」
這是一封動人的信函,木蘭當面不便說的話都寫在裏面了。
木蘭說:「曹小姐是藝專的學生,你認識嗎?」
「你總不至於蠢到要離婚吧?」
麗華猛一下子從他手裡抽回自己的手。
蘭自幼雖長自富家,然素懷不羈之念。常思捨棄朱門生活,尋求漁樵簡樸之風,相夫教子,荊釵布裙。無奈公婆年邁,直至去歲方得舉家離京南行,鄉里靜居,以遂夙願。親手縫紉舉炊,杜門謝客。吾妹日前所見之木蘭固非今日真正之我。若謂蘭現已系一村嫗,亦非全屬子虛。惟世間事常與願違,雖極力求之亦難遂願也!
他在門外喊:「異想夫人,你的客人來了沒有?我可是餓了!」
木蘭說:「讓他講吧。你見到的的確是老爺,沒看錯嗎?」
「是的,因為我問他了,他這才承認。他說……你同我心裏想的完全不一樣!」
立夫和莫愁回蘇州之後不久孫亞就到上海去了整整一星期。回來以後他沉默寡言。木蘭察覺這種變化。是不是立夫讚許她這種生活方式,他醋勁來了?她摸不準。不然莫不是千百年來的老問題:到了中年的丈夫對妻子冷漠了?元代大畫家趙孟頫的妻子也曾遇到這個問題。
「你離開他們有多遠?」
姚思安和氣地問道:「告訴我,這人是你的初戀嗎?」
這一問就把這不過是一位有錢的遊客的想法一掃而空了。
木蘭的全部行動都是姚老先生參与策劃的,今晚還等他來扮演他的角色。姚思安回來后讓孫子回自己房間去,自己輕輕地走到木蘭她們那間來。
孫亞問:「你朋友呢?」
木蘭並沒有勃然大怒火冒三丈,她自己也感到奇怪。相反,她到是鬆了一口氣,這不是解開疑團的線索嗎?至少她知道了這是個服飾華麗的摩登女郎。
「誰的命運?」
「我告訴他別來看我了。」
「讓我看看你太太的照片好嗎?」
他又說一遍:「三位小姐,做點善事吧!」
麗華一看到這位老人那雙不會認錯的眼睛和他那雪白的長鬍子就倒抽一口冷氣注視木蘭。
「他是我父親。」木蘭嬌聲地說,站起來給兩人介紹。「爸爸,這是我一位最好的朋友,曹麗華小姐。」
孫亞每天上午到店鋪里去,因為現在姚家在杭州的鋪子除了那家當鋪之外全歸了他們,孫亞事情繁忙。阿通上學了,夜間木蘭輔導他功課,午後有空時她又親自教阿梅。她認為她現在才是真正幸福的。
麗華大吃一驚,久久注視木蘭。
「聽說我們先生近日結識了您,所以我很想自己來見見您。」木蘭說。
木蘭說:「是的。人生既然是如此多憂傷,我們又怎能再增添悲哀呢?」
孫亞鬆了口氣:「告訴我,我雖然是結了婚的,我們難道不能照樣做好朋友嗎?我愛你,你也愛我。」
「說真的,夫人,我以為他的妻子是個鄉下女子。您還有孩子,我聽說你的女兒是三一八慘案中犧牲的。」
木蘭寫信給妹妹告訴她此事。中秋時莫愁和立夫來杭看望他們了。兩人再次聽說了經過詳情,也見到了麗華,覺得實在有趣不過。
遊方僧說:「也許我說錯了,不過你不妨自己去打聽一下。」
麗華驚呼:「您不是黃山來的和尚嗎?」
孫亞同麗華會面是在姚思安見到她三天之後。她寫信來說非見見他不可。他們第一次相遇是一天下午麗華在湖濱寫生的時候,他驚異於麗華之秀美,便走到她身旁去看畫,並且誇她畫得好。他能說會道,麗華同他就相識了;隨後兩人交上了朋友,看來又幾乎彼此很快熱戀起來了。他沒有告訴她自己早已成婚。她也只知道孫亞的茶鋪這個地址,又從沒有去過。
「講過了。」木蘭說。
曹麗華望望木蘭,說:「可是我不明白你怎麼會面對這麼一位麗人還要想入非非。」
「那麼我就要爸爸帶孩子們上湖濱去,在外面吃飯。小糕兒也去,可以同孩子們一塊走出。」
他說:「讓我看你的手。」麗華伸出手掌,姚思安握住細瞧。手很軟,手指修長。
麗華不覺現出了笑容,這一笑就給了她勇氣。
「離婚,我還怕離婚呢。孩子們可憐。」她又說:「我想還沒有那麼嚴重吧。」
麗華成了他們的朋友,常來看望他們。孫亞居間使她同藝專的一位教授成了婚。
麗華說:「很願意。」
麗華說,「那就請到湖邊樹蔭下來吧。您不妨再給我們講點什麼,我給您畫個速寫像。請吧,老伯,不一會兒便行了。」
第二天早起木蘭吩咐錦羅準備在家裡請一次客,暗地裡告訴她自己的計劃。
他說:「多謝你,使我免得鑄成大錯。」
「曹小姐,我比你大幾歲。你不了解我那可憐的丈夫。他既然是你的朋友,我就要告訴你他實際上是個很好的人。不過世間的丈夫都不認為自己的太太漂亮,特別是他有個嬌美的妻子。你聽到過這話么?『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這話在北京成了新的格言。」
錦羅在隔壁房裡聽到兒子說的話,就過來迎面一巴掌,說:「我撕你的嘴!你撒謊!」
孫亞說:「沒有……見,見過的……我記不起了……」
孫亞點點頭。

兩人不勝凄切地告別。孫亞求她在彼此想出什麼辦法時再來見他,麗華答應了。
「這會兒又是什麼事讓你產生這種古怪的念頭?現在我又何必去愛上一位小姐呢?」
「可是,老伯……」麗華要往下說。
木蘭說:「這有什麼不好?別人的丈夫也有這樣的事,可並不件件都是這麼有趣,更不見得都有這種團圓的結局。」
高個子女生說:「我沒有多少可給的。我們三人一起捐三毛吧,再請這位老伯伯坐上一會。」她轉向姚思安說:「我們捐一些,可是太有限了。我們是學畫的,想把您畫下來,請跟我們到樹蔭里坐上一會。」
一個女生說:「告訴他好啦,沒關係的,他是生人。」
「異想夫人。」他親熱地說。他們到杭州以後他又開始稱她這個外號了。「你想錯了。我的確覺得杭州的生活太單調乏味,我去上海不過是變換一下口味罷了。我上跳舞廳去坐坐,你知道我是不會跳舞的,這有什麼害處?」
「多謝你。」木蘭說,心知自己已經贏了。「你以為你能輕易放棄他嗎?」
麗華站起來問:「那麼這位就是曾太太了?」別的話再也說不出了。
「小姐,你在戀愛。」
「不明白什麼?」
他立即以化緣僧人的老角色出現:「三位小姐,做點善事吧!」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於是木蘭叫了錦羅,大家走到外間,坐到一張擺上三副杯盤的桌上吃一餐少而精的飯。錦羅沒想到的是這三人一桌晤談甚歡,說這真像一場戲。孫亞仍然感到有點不自在,木蘭可是有說有笑,談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孫亞知道他在木蘭身上遇到對手了。
「我見過她沒有?」
「我們男的,怎麼啦?」
木蘭答道:「不過是我的異想罷了,胖子。我這輩子都生活在異想里,其中有些起作用,有些行不通。荊釵布裙的農婦的想法就好像辦不到。」
「也不完全是。但是,夫人,要是我知道,我不會想到……我真不明白。」
孫亞說:「你是說你要我娶一房小來給你作伴么?」
「他看到你沒有?」
「說實話我不想。你以為我該娶一個嗎?」
「我見都沒見過她,也不九*九*藏*書知道她的姓名。」
「按你說的辦。」
她邊喘氣邊說:「我愛干這個。你不知道多麼有趣!」
兩天之後麗華接到一封僅僅署名曾太太的信,要求私下見她,不免大吃一驚。那信寫得很客氣,寥寥數語,奇怪的是女性筆下竟然是男子的筆跡,每個字都是一寸見方的大楷,筆劃很長,字與字之間的連筆顯示握筆的人心靈的解脫奔放。孫亞告訴她,自己的太太是箇舊式女子,可是寫這信的人看來至少古文是很有根底的。
兩人坐下,孫亞叫來茶,因為麗華得趕回學校去吃晚飯。
「我惟恐還有別的問題。聽到你說你不擔心我很高興。你或許以為我言不由衷。我再對你說一次,我知道一個姑娘愛上什麼人又失去他是什麼滋味。世上有的是這種偉大的愛。你知道古時候另有一種解決辦法,少女愛上了已婚男子就情願屈居妾的地位,今天這麼偉大的愛已經難得見到了。你知道我是心胸開闊的,你能坦誠告訴我,讓你挑選的話你願意斬斷情絲還是嫁到你愛上的男子的家裡來?」
木蘭對這孩子說:「好了,別對我兩個孩子或者其他人說這事。不過你告訴我是應當的。」她拍拍孩子的肩頭,讓他別害怕,還說:「下回再見到他們進館子,只要告訴我就行了。」
麗華于兩點鐘走出校門,先到西冷印社,因緊張而芳心砰砰直跳。她早到十五分鐘,等的那段時間似乎無窮無盡的。後來她看到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婦向上面走來。她怎敢把這位女士當成她來會見的人,寧可把這人想成一個又老又胖的女子——知書識字,可是外表粗笨。那位女士走近來時,麗華為她那雙深邃的美目所打動了。她看去那麼年輕,實在不大像孫亞的太太,想必還是西冷印社的遊客。
麗華嘆道:「再談下去有何必要呢?我知道我得煞住。不就完了。」
木蘭說:「立夫,多數男的都是這樣的,或許妹妹說得對。」
孫亞說:「怎麼,異想夫人,買了這麼些皮鞋?」
那個高個子的女生悄聲說:「我們請這個遊方老僧人讓我們畫個像怎樣?」然後就走到他面前說:「你要什麼?」
談話轉到這個方面,麗華心緒煩亂,畫不下去了。姚思安坐著,一聲不響地注視她。另外兩個女生要畫他的面容,他站起來要走,問道:「你要收回你的兩毛錢嗎?」
木蘭知道的或者心裏想的一點都沒有透露給孫亞,卻暗地裡同老爸爸商量。姚思安問:「你要是找到那個女的打算怎麼辦?」
「我父親叫姚思安。我們住在靜宜園。」
麗華的臉本來因為害羞而轉了過去,這時再轉過來,穩穩噹噹地注視老道人的臉。
麗華自豪地說:「不,我寧願自由自在。」
木蘭回到杭州,孫亞奇怪的是她買了些新衣服,幾套綢睡衣,粉紅色的長胸衣,幾種面霜和洗滌劑,還有兒雙昂貴的皮鞋,花了差不多兩百元。她還買了六聽墨西哥名牌咖啡。
「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他說:「我喜歡那個富有而世故的寡婦,這裏遊客太多了。」
木蘭說:「我還沒想好呢,爸爸要我走開些日子。」
他們去到高大的柳樹蔭里的一張椅子上,幾位小姐擱下小凳,拿出寫生簿。
姚老先生問:「你們要我說什麼呢?」
木蘭沒有寫出家裡的住址,只請麗華在西冷印社最高處的亭子里會面。西冷印社是向公眾開放的。麗華反覆考慮了許久到時候她該如何穿著,給對方怎麼個印象。她越研究來信的字跡就越加猜不出這位舊式女子會是怎麼個模樣,多大歲數,見了面會說些什麼。那位太太一定很能幹,而能幹的女子又往往是不討人喜歡,外表也男性化的,她的字體就顯出這點。不管怎樣她必須儘可能打扮得華貴些,給人一個好的印象。於是她決意穿上簡樸而尊貴的時裝前去。
她喝道:「胡說些什麼?你看清楚是個女的嗎?怎麼個模樣?」
木蘭說:「看著辦喚。」
「不錯,不錯,」姚思安以最從容最坦然的態度應道,「這裏就是我的黃山。」
「有買賣可做你儘管去吧,現在這樣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她說:「是這樣的:我遇到一個算命的和尚,黃山來的,長長的白鬍子,向我們化緣。我給了兩毛錢。幾個女同學取笑我,要他給我算命。他看我的手掌,說我愛的男子是結了婚的——就是你。最驚人的是他說那人年齡比我大得多,胖胖的。你看,他不是說對了!」
那女生說:「真是個好師父。」拿出自來水筆來寫上名字:「曹麗華。」姚思安認出這就是他在孫亞桌上看到的那個信封上的那種趙體字。
「他怎麼說的?」
如妹已深陷情網,尚盼從長計議,切勿匆促行事。在此情況下某種犧牲和調整當不可避免。蘭願同您商談。能于星期一同一時間在原地點再晤否?並盼秘不為他人道為感。
木蘭對孫亞說:「我來給你介紹曹麗華小姐。」
這時麗華覺得她幾乎要恨木蘭了,就說:「姐姐,請不要太為難我。這事不怪我。」
木蘭照原定計劃按全新的方式生活。她只帶來了錦羅和她丈夫曹忠以及他們的孩子。這孩子與阿通同歲,起先叫丙兒,不過是天支中的一個字,但因為與「餅兒」同音,有人就開玩笑說何妨叫做「糕兒」,就此叫開了。小糕兒這孩子很逗人,又愛吃,又愛說。木蘭和孫亞都認為用這幾個人已經夠了,因為他們求的是安寧。錦羅幫著做飯和縫補,曹忠干重活,孩子跑腿。木蘭自己做飯縫衣並且照看九歲的阿梅。有阿通和阿梅在身邊木蘭已經知足了,想忘掉阿滿。
「一定。」
姚老先生說:「我不得不告訴你,他是結了婚的。」
麗華很想看看她意中人的這位村婦太太,木蘭也同樣想見到丈夫的這位情人。麗華尋思,如果這位太太僅僅是個無知的悍婦,便決不會要求見一面而只會粗魯地要她不準再同自己的丈夫往來。她百思不得其解,又有點害怕。她的命運掌握在這位太太手裡,決定於這次會面。
孫亞問:「你看清了他是個和尚嗎?」
一個女生說:「你知道,我們都是學生。」
「曾先生,」麗華說著向他走來,「我們彼此還是說實話為好。你告訴我太太是個村婆。要不是我恰巧遇上你太太,我還蒙在鼓裡吶。我幸而及時發現這個,否則咱倆的事會陷得更深。」
麗華小姐:
「是的,每個子兒都要登上。」
麗華進去了。木蘭這才來開門。
孫亞說:「我惟恐失去你。我同你在一塊再愉快沒有了。可是,你要知道,我太太是個……老式的鄉下女子,她只知道給我洗衣做飯。你知道,她什麼都做,甚至拾柴火。你要知道,像我們這樣不幸娶了舊式女子為妻的男子都希望有個像你這樣的新式夫人,我不想告訴你。」
他說:「是討價還價嗎?我不坐下來讓你們畫,你們就不給——是嗎?那我就不坐,我討厭畫像。」
麗華長嘆一聲,心上捉摸不定。當時有那麼多人——高官、教授、作家等——拋棄了髮妻另娶新派女郎。她們藝專就有三名教授同妻子離婚,娶了女學生。
她對人生的看法孫亞從未全部同意過。他是富家子弟,自幼嬌生慣養,愛好物質上的舒適和社交場合的熱鬧歡樂。木蘭做到自己答九-九-藏-書應過的下廚房,起先孫亞覺得好玩,後來就抱怨這一來她的手粗了。誰知木蘭竟對手裡拿個鍋鏟刮掉鐵飯鍋底上的煤煙這類事情感到由衷的高興。
「麗華的。這一位。」
木蘭出主意道:「何不叫陳三抄出全稿,空出古字你自己填補?」
木蘭身上的衣服是貴重的藏青色貢緞料子,別人說「簡直是做給皇親國戚穿的」。這是她的嫁妝里的,她做成最新的式樣。今天她還戴了乳罩,最時髦的玩意兒。她的腰很細,漆黑的頭髮又十分豐盛,兩眼水汪汪的,眉毛畫向兩鬢。
麗華說:「曾夫人,多謝來信。」
木蘭問:「你打算怎麼辦?」
他問:「什麼事你非同我面談不可?」
山光水色
木蘭一笑,伸出一隻手,孫亞握住,親吻了一下。
那兩個姑娘笑了。
「那麼,除非你同去,我就不去上海了。」孫亞說。
「幾步路。」
麗華一本正經地說:「不。收下吧。」
木蘭說:「孫亞,杭州你住厭了嗎?」
有一次遊了山上的幾處寺廟回來,莫愁說:「我愛這個城市的開闊。蘇州像大公館裏面富有而世故的寡婦,杭州像個在溪邊洗衣服的二九年華的少女。」
孫亞見到麗華大為驚駭,心知自己上當了,張口結舌,想說點什麼。
「你要我講講你的命運么?」
立夫說:「這倒是個辦法。環兒說陳三對剿共戰事和殺戮農人厭惡之至,他快要丟掉那個差使退伍了。」
木蘭對從早到晚不斷變化的山光和水色以及四季不同的鳥語和花香實在感到驚異。西湖和環湖的山巒的面貌晴雨天氣各不相同,煙霧瀰漫或者驟雨傾盆的時候尤其美妙。
姚思安細看麗華,她兩頰漸漸泛紅了。
麗華說:「哪兒的話,夫人,您還年輕吶。」她不覺使用了這個對於豪門貴婦的稱呼。
孫亞琢磨木蘭是何用意。她表面上對他態度如常,只當什麼也不知道。她下廚房的次數少了,孫亞問她,她說:「唉,我累壞了。」她一到家老父親就告訴她巧遇麗華的事。他說,麗華看去是個好心的小姐,她愛上了孫亞,不知道他是有妻室的,木蘭只須等候時機,注意事態的進展。孫亞這方面原先對木蘭改穿樸素的衣服有點不滿意,而歸咎於立夫的影響,因為立夫自己改穿了簡樸的衣衫。他們頭一次去蘇州時立夫曾說到木蘭華貴的服飾,看似感到意外而且不贊成。現在她又引人注目地改變回來,孫亞便摸不著頭腦了。
難題就這樣解決了。麗華髮現她能以冷靜的頭腦面對這種局面,開始欽佩木蘭了。
姚思安說:「我很抱歉。我說的,也可能說錯了,但願如此。可是請放心,孩子,你會遇上更合適的人的。他就在這裏,離這裏不遠,請等上一年,看我說的話是對是錯。」
「要是你如痴如狂地愛上了她呢?」
「有什麼關係?兩個孩子都快成家了。」
「是的。我們搬來杭州才一年。」
然後姚老先生說:「晚安。」回過頭來拉了孫亞一同走了出去。
「孩子,讓你為難了。我但願我是錯的。後會有期!」
「少奶奶,請讓我留下,我想看看她,」錦羅說,「而且我也得幫忙做菜。」
糕兒說:「是個非常年輕漂亮的摩登女子,燙頭髮,穿高跟鞋,像是上海人。」
另外那個女生說:「他哪會知道過去未來?難道他句句都對不成?」此時麗華好像冤家對頭似地看他,說:「你莫不是在唬我吧,老伯?」
他打斷了麗華的話:「我知道,我知道。你們青年人。我給你算命,沒有說錯吧?可是你不用等上一年就驗證過了。」
姚思安住到木蘭這裏來了,莫愁和立夫到杭州來看他。兩人都對木蘭的完全改變感到吃驚。立夫細看了木蘭新的生活方式的每個細節之後欣喜地歡呼贊成。莫愁也穿得比在北京時簡樸了,但還是相當好,居於中游,不像木蘭那樣使人突然感到土氣。
「不過你同她結婚並不合適。」
孫亞沒想到會有這麼個問題,一時結結巴巴,答不上來。麗華明白老和尚沒說錯,便鎮靜地問:「你太太還在世嗎?」
「就因為辦不到。我還有個念頭就是你該娶一房姨太太。」
「譬如說罷,你說你贊成我過這種簡樸的生活,穿這種簡樸的衣服,實際上並非如此。」
不過木蘭並沒有緊接著提出要她同孫亞斷絕的事,麗華也覺得提起他未免太不識趣了。她只說:「曾太太,如果您原諒我這,一次的誤解,我會感到能結識您是我的榮幸。」
另一個女生說:「你來布施吧,文殊菩薩保佑你的婚事。」
這次他們又在那家館子會面。麗華神情嚴肅而且傷心。孫亞迎上去替她脫下西式大衣,又握住她的手。
叢林稀落,枝影斜橫
「您是姚木蘭!怎麼會呢?您的先生……!」
「當然。他有本黃山的正式化緣簿,說話也是外地口音。」
木蘭迅即瞟了他一眼,然後又盯住他。她明白他是什麼用意,可是不聲張。她怕把他惹翻了,因為她心裏有個秘密,神聖不可侵犯的,完全屬於她一個的秘密,誰也不能碰,誰也不準提到,誰也不準聽。
她走到桌子邊,把油燈芯捻亮一點,站到門邊問:「你好了嗎?」
他憤憤地說:「沒有我不知道的。但是我沒想到孫亞也會這麼……忘恩負義。」
鳥語花香
可是木蘭說:「難道我們沒有什麼可談論的嗎?你有把握一定能煞住嗎?你的辦法都明確了嗎?」
立夫問:「那又有什麼錯呢?」
立夫插話了:「這話怎麼說?」
她喊道:「不會的!」
有一天小糕兒來告訴木蘭,他見到老爺同一個摩登女人在飯館里。她當即緊張起來了。
木蘭答道:「的確無傷大雅。我要你快樂,男的跟女的不同。我就是怕你到了中年犯起傻來了。」
「剛過四十。還能再大嗎?」
三個女生不禁齊聲驚叫起來。
「咱們不談這個了。我有別的事要告訴你,明天晚上你上朋友家的聚會去嗎?我要請一位上海的女友來。我是在蘇州的妹妹那裡結識她的,要她來看我。你要大吃一驚的。」
「不說多好,弄得我成了傻子。」
孫亞茫然地答道:「認識的。」
「今天星期六,你可以帶孩子們上外間去吃飯,看電影。」
「幾歲了?」
「你對我先生怎麼說呢?」
孫亞謙恭地說:「我承認我錯了。」
「你怎麼會這麼想的?」
然而有時木蘭也看出丈夫有點厭倦了。她覺得一切稱心,而孫亞卻感到不盡如意。北京有花宴,每位來賓背後坐上一個青樓女子,這是習以為常的事,木蘭並不在乎,她甚至提到過給丈夫娶個姨太太。但是自從暗香成了襟亞理想中的完美妻室的模型以後她就拋棄了這個念頭,孫亞也再沒有想到這事。如今杭州有法規禁止歌女妓|女之類,孫亞就想念北京的某些玩樂了。他常去上海,四小時的火車,回來后做起正事來便起勁些。
麗華回家后,木蘭原原本本告訴了孫亞。他越思量這事就越認識到妻子的寬宏與賢慧。這事恢復了兩人間的恩愛之情。孫亞變得明智了,遇事會順理成章地去考慮,認識到了什麼是永久的愛,什麼是一時的。
木蘭的住房有高高低低的幾進院落。最高的一進是兩層樓,還帶一個觀賞景色的高閣。這房子同江南一般房屋https://read•99csw•com一樣,是青磚砌成粉刷成白色的,牆上的樑柱卻塗了紅漆。房子獨門獨院,僅右邊另有一所房屋,左面和後面都是古木和叢竹。搬進來時木蘭發現以前的住戶很不愛惜,牆壁破損,上高閣的樓梯嘎嘎作響,牆壁裏面老鼠橫行,高閣顯然從未使用過。她僱人修理了樓梯,粉刷了牆壁。小小的石門進去是磚砌的院子。石門上面的橫額是「依山傍水」,兩邊門柱上是四字對聯是孫亞和木蘭都喜歡的:
藝專的男生女生常到湖濱各處去寫生。姚老先全就扮作和尚一連到湖濱去了多日,只想多探聽到一些這位曹小姐的情況,最好是見到她。一天上午他在學校附近的公園附近漫步,走過三個背了畫具和折凳的女學生,她們有說有笑,姚思安聽到其中一個稱另一個「曹小姐」,就回頭來看,恰巧兩個女學生也回過頭來,因為姚老先生白色的長須,高聳的道冠和雲遊僧人的袍服,很引人注目。
姚老先生莊重地行禮。
木蘭說:「她在後頭打扮一下。」
姚思安說:「那麼聽我的,你上莫愁那裡去住那麼半個月吧,我就能幫你一把。儘可能想點辦法,別惹翻他,咱父女倆駕馭得了他的。」
這個新的主意又使麗華大吃一驚。她心想木蘭真是個不尋常的女子。同木蘭和孫亞繼續做朋友的想法使她滿意。她第一次露出衷心的笑容,說:「我倒想看看他見到我是怎麼個模樣,不過這不是使他太窘了嗎?」
她點點頭,頭垂了下去。
「沒有。他們在館子附近的街上走,後來就進去了。」
木蘭和孫亞選中了城隍山上的一所住宅,因為這裡是個難得的鬧中取靜的區域,距離湖濱那些新式別墅有些路,卻又接近另一部分街區,下山三百尺就是市中心地帶。然而木蘭選定這所房子尤其是因為這裏居高臨下,美景盡在眼底。前有西湖,後有大江,杭州市區就在兩水之間的寬闊地帶。城隍山上可以一面看到大半湖面和垂柳堤岸,另一面看到帆船和汽船上下錢塘江。一邊是安寧,另一邊則川流不息。木蘭愛看遠處的帆船。附近民居很少。房屋是舊的,前後空地很多,卵石鋪的街巷彎彎曲曲,上上下下。西邊遠處的山上有整片的表面有孔的岩石冒出地面,這是罕見的。岩石山有海浪的痕迹,無疑在史前時期是沉在海洋里的。那種奇形怪狀是畫家愛畫的。
「穿得像個樣子?」立夫嗓門提高了,「還能有比她還穿得像個樣子的嗎?難道女子非穿綢緞戴飾物不可嗎?難道四十歲的男子還喜歡看洋娃娃嗎?」
聰明的莫愁對立夫說:「你不懂得。孫亞同你不一樣。哪怕你,我要是穿得不像個樣子,你願意嗎?」
孫亞擬了一副對聯托裱畫店轉請一位著名書家特為他們寫了出來:
「不要緊。我先生顯然很愛你,因此我想見見你。」
「你幾歲了。」
孫亞問:「你的書寫得怎樣了?」
孫亞說:「石印所費無幾,我們至少訂五十部。」
想不到木蘭直接向她走來了,大大方方地帶笑問道:「這坡太陡了不是?我氣都喘不過來了。這位是曹小姐不是?」
「沒什麼。你們男的總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太太的。」
只有一樣小玩意兒是她忘不了的,就是北京的西式糕點,杭州的糕點比不上。她也很喜歡早晨喝杯咖啡,在北京時她老說她是聞到咖啡的香味迫不得已而起床的。孫亞白天不在乎咖啡,現在他們到杭州來過簡樸的生活,孫亞就笑話她說再喝外國咖啡就不協調了。於是,為了忠實于自己的理想她果然放棄,不久也就習慣了。
她說:「孫亞,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說真話。」
「為什麼辦不到?」
他去上海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有幾次木蘭同去。有一兩次木蘭同莫愁在通信中約定到上海會面。一個北去,一個南來,蘇州到上海火車只要兩小時,可是立夫討厭上海,難得來這裏。
麗華說話了:「你告訴我你結了婚,是個鄉村老婆子。」
木蘭終於來到杭州,實現了過簡樸的鄉野生活的夢想,這是從新婚的幾個月起她就常同孫亞談論的。首要的是,她渴求安寧——小家庭的安寧,可以說是廣義的逃避。不料沒有多久就出了件事,幾乎毀掉了木蘭熱心籌劃的安寧的家庭生活。這事的發生似乎有種同原意相反的味道,木蘭這才深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句老話。
杭州是馬可波羅時代南宋的京城。馬可波羅對杭州地方有一篇讚美備至的記載,稱之為京師。他描述說:杭州是個很大的商業中心,跨海而來的印度和波斯商人在杭州有他們的特別居住區。縱橫交錯的河道上有九百座橋樑。他說這裏位於湖畔,王公貴婦狩獵歸來就在湖上沐浴。他說這裏的居民都有文化教養,彬彬有禮,然而不習軍任之事,因而臣服於大汗。時至今日西子湖畔的杭州的市民身上淳樸的古風猶存。商人愛來這裏度假,青年男女尤其喜歡來杭州度蜜月。
他說:「哪兒的話。我去上海有事。」
木蘭說:「且慢。我希望你能同我們先生開誠布公地談談這事,得出理智的結論。我當然不會擋道的。我有個主意。可別把我當魔鬼。你是不是上我家來,由我把你當我的朋友介紹給他。我們朋友還是做下去,歡迎你來我家,一旦公開了你就會感到不一樣了。」
孫亞說:「你知道,世上無完人。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完人——你該知道你也是。」
麗華瞧她們倆,好像很煩惱。
木蘭把胸衣睡衣等向床上一拋,鄙夷地說:「我是為你買的。你不是愛看這些嗎?」
「我想他大概告訴你我是個鄉下老太婆。」
她小聲問:「這位是誰?」
孫亞說:「多謝爸爸。你救了我,否則可能對您女兒和曹小姐做出更大的錯事來。」
「可是你手上要起老繭的。」
姚木蘭拜啟
孫亞只見黑暗的后間里一位小姐同木蘭手拉手款款走出。
「不要緊的。隨意樂捐,文殊菩薩保佑你。」
這回談過以後,孫亞整整一個月沒有去上海,木蘭開始催他去了。他好像有心事,時常出神,木蘭頭一個注意到此。不過,她雖然著急,卻不去說破。他時常在鋪子里,回家很晚。以前下午常帶阿通去釣魚,現在不去了。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下午鋪子里沒事,他往往獨自外出,說去看朋友。木蘭知道背後准有女人,便在心裏盤算如何對付這種局面。這要看是哪一類女人。例如,假使他同小家碧玉有了孩子,她毫無疑問會把那個女人同她生的孩子公開接到家裡。她見過孫亞家裡有這種事,頗知道該怎麼處置,何況她對自己的正妻地位完全有把握。或許不至於有這麼嚴重,說不定根本沒事。
「不錯,我就是姚木蘭,姚家的長女。」
這個意想不到的新動議看來是不必要的,麗華不免心煩。但她畢竟被來信打動了,這就不難作出決定。信里所謂的調整是何用意?她寫信給孫亞說校里有事,不能會面;卻準備按時赴約,再次會見木蘭。
「夫人,這使我很為難。但我不知道他是結過婚的,所以我才敢接近他。」
木蘭說:「他反正得面對這事,我們別對他太嚴厲就是了。我們兩人都得顯出高興的樣子。」
「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要是我給你挑選一位小姐,或者你愛上一位小姐,你會怎麼辦read•99csw•com?肯娶她進門嗎?」
他遞上化緣簿。
木蘭同樣客氣地答道她希望能再次見到她,就不再說下去了。分手時,她覺得她對於麗華有了相當的了解,完全放心了。即使她到此為止,這次會晤也足以憑這種直截了當而彼此不失尊嚴的方式制止這種關係了。
麗華不好意思地抬頭望他,似乎在說:「是的。」
木蘭和顏悅色地說:「麗華,我知道這一切在你看來都像是一出笑劇,是不是?的確是的。我父親就是幕後的導演。」
莫愁說:「他在蘇州高興得很哪。」
木蘭自己也穿著得像個簡樸的女子。她穿布料衣服,棄絕綢緞。她的棉布旗袍式樣還是時新的,可是在北京的大公館里合適、而在杭州就顯眼的乳罩和其他美容裝飾的東西就不用了。穿高跟鞋做不來家務和廚房裡的話,她就買了杭州產的平跟鞋。她把頭髮向後梳,紮成髮髻,不再留劉海,也不捲起來。在懂得欣賞她的麗質的人,她的外貌依舊楚楚動人,可是左鄰右舍何嘗想得到這個衣著樸素的女子是熟知故都北平最豪奢的場面的呢。
「怎麼樣呢?」
木蘭打聽到了飯館的名稱,是家無名小館子。她去那館子,想打聽詳細情況,跑堂的所能告訴她的就是這個女的可能是個畫家,因為兩人談到她的畫。木蘭推測她可能是西湖藝專的教師或者學生。那裡有許多摩登少女,不是短髮便是燙髮。藝專在湖中間的孤山,有堤道通湖岸。於是,一連幾個星期天她都提出全家上西湖去玩,孫亞有時去,有時不去。有個星期天她二定要去藝專玩。到了那裡孫亞有點心虛,推說他一點不感興趣,只想快快離去。
姚老先生看到這姑娘頗有禮貌,面相端正,看去很聰明。
木蘭問立夫:「你怎麼想的?」
姚思安的眼睛再厲害沒有。他洞察一切,卻裝得一無所見。木蘭走後老先生有機會觀察女婿了。他還是認為孫亞本性上是個好丈夫,不過有他的弱點。一天他出乎意料地去到現在已經給了女兒女婿的那家鋪子,他無意間注意到孫亞桌上有個淺粉紅色的信封,正是女學生常用的那種。他靠近去一看,見到是女性的字跡,下面一角是印上去的藝專拱門的圖案,可是紅綠顏色好像是手塗上去的——完全是女性的筆觸。發信人的姓名則只有一個曹字,筆跡是柔和圓潤的趙體,可是筆劃特別細。不一會兒他高興地走開了。孫亞根本沒料到岳丈已經注意到那個信封。
木蘭在廳堂里掛上齊白石的畫幅和古人的幾副對聯。廳堂後面高一層的卧室里則掛了齊白石給她畫的像。從卧室向外望去是竹叢,綠蔭映入室內。她在北邊沒見過這樣的竹子,她愛那纖細的竹枝,竹葉獨特的形狀和修長的竹竿總使她彷彿見到一位面帶笑容,額頭有劉海的苗條少女。她也常想到竹子的枝幹表面光潔,棕黃含綠,向來是君子的象徵,竹竿的挺拔又好似獨立不倚,中空則代表虛懷若谷,竹節的堅硬表示士子的正直堅定。
立夫咒罵開了,莫愁勸慰道:「人的心裏有許多角落你還不知道呢。」
他們從戲院回家的路上他說:「異想夫人,這回又是什麼新念頭在你頭腦里了?我真弄不懂你!」
女學生笑了,停下腳步。那個沒有回頭的女生這時也轉過身來看這位遊方僧人。她看去年歲稍大些,長得也高些,不苟言笑,她穿的是綠旗袍和高跟鞋。她們停下來以後姚老先生迎了上去。
「我得拋開那個念頭了,因為你哥哥看中了暗香。」她突然加了一句:「你們這些男的啊!」
「因此我告訴你我是個農婦,真的。可是男子往往不看看女性的心靈,他們只看塗在外面的一層脂粉。所以……」
木蘭狡獪地一笑說:「你以前沒有見過她吧?」
「您是北京人嗎?您說的是地道的北京話。」麗華問道。
他站在那裡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從木蘭看到麗華,又從麗華看到木蘭。這時他恍然大悟這是她們兩個安排好的詭計,就乾脆說:「夠啦夠啦,你們兩個。不錯,我見過她,愛上了她。」
村野幽棲,超塵逸興
「你願意離掉你太太嗎?」
「我不明白有個像您這樣的太太,還要……」
她含笑說:「別瞞我。我不是趙孟頫的太太,也寫不出詞章來挽回你的心,可是我看出你不順心。你要是想討個小,我不反對。可是我不能讓外面的人叫你獃子。」
他問:「她要訂婚了嗎?」
「這麼點也要寫?」
於是木蘭把兒女留在家裡,自己去了蘇州,她說她要換換環境。孫亞表面上不要她去,但並非真心不舍。木蘭的突然來到,莫愁和立夫高興,不過不久就察覺她心事重重,她就說出了自己的難題。
孫亞愛好美食,上戲園子,游湖和登上周圍的山頭。他和木蘭都欣賞美味的杭州魚蝦,都喜歡逛商店買東西,月夜泛舟湖上,春季上靈隱、三天竺和玉皇山頂。
一個女生說:「講講她的命運。」
「曹小姐,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我想同你談談。你已經發覺了他結過婚嗎?」
「你有把握說那是個燙髮的摩登女郎碼?」
「我是說,姐姐,你把孫亞關在山上,你自己的穿著幾乎像個村婦,連我都大吃一驚。」
「您會是王府花園姚家的有名的幾位小姐中的一位嗎?我在學校里聽說過她們,可是沒見過。」

他說:「沒有。你怎麼會這麼想的?」
「相當明確了。」麗華不願多說。
「不。」他斷然答道。「你該不會拋掉我吧?你怎麼會想到問我這事的?你為什麼急於見我?」
這回木蘭穿得簡樸些了。她換了衣服,但不打算給人什麼印象,她的態度也隨和親切多了。
麗華態度改變,拒絕赴約使得孫亞深為不安。他全沒想到木蘭已經知道這事。他在懊喪之中發現木蘭格外開心,比以前更加精心穿著。星期五晚上她換上在上海買的新衣服中的一件,同他上戲院去。這使他起了疑心,尋思她是想把自己拉回去。但他畢竟見過她那麼多次變來變去,又把一個個異想天開的念頭付諸實施,也就並不覺得太奇怪。
她們說:「婚姻方面的。」
日前得一睹芳顏,不勝欣幸。尤承賜允接談,坦率謙和,通情達理,更覺相見恨晚。晤時蒙提及蘭家,又識拙夫,故甚願一陳心曲。

她說:「我真是老了,爬這麼幾步山就氣喘吁吁的。」口氣中沒有絲毫敵意,麗華的恐懼心情消散了一大半。
「現在我明白了。」
「二十二。」麗華答道。
然妹尚年輕,姐有一言,敬祈賜聞。倘妹尚未深陷情網,自應快刀斬斷情絲。時代演變,古來的本分與義務已為愛情觀念所取代,夫婦能白首偕老者已屬罕見。然蘭幼讀詩書,深囿於傳統之美德,仍嚮往之。余膝下尚有子女各一,即不為自己計,亦須為子女之家庭與前途為念。
麗華說:「怎麼,簡直認不出你了!」
「我也是北京人。您住哪兒?」
「坐下,我給你說。」
「快完了,難處就在每一頁都有的那些古字圖形我不知用什麼辦法印出來才好。如果製版,我得自己寫出全稿,因為筆劃稍有出入就成了另一個字。這件事我信不過別人,但是我親自謄出全稿付印的話眼睛都要抄瞎了。」
兩人走後,麗華對木蘭說:「他的read•99csw.com確就是我對你講過的算命先生。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孫亞問木蘭:「你同莫愁講過嗎?」
錦羅說:「這事你要是對兩個孩子或者別人吐露半點我就扭斷你的脖子!」小糕兒害怕了。
老遊方僧客氣地說:「絕不敢當。」不料這隻增加了他的莫測高深的氣度。
「說我不告訴你心裏的想法,我不是由你去做的嗎?丈夫總有義務對妻子的異想和想法讓步。」
一個女生說:「您是賢人。也許可以把她的禍福告訴她。」
木蘭說:「這就是我的家常服裝。」
她說:「我本以為你要年輕得多,你怎麼還沒有結婚?」
「我不過是要你知道,你有選擇餘地,不要孤注一擲。你要是不信我是誠心誠意的,不妨去問我丈夫我是否對他提過娶妾的事。」
木蘭說:「那當然。可是你目力不能使用過度。出書那天我們要設宴慶祝大功告成。」
麗華又說:「我明白了。」
夫婦之間事殊有不可為外人道者。然拙夫邇來之行徑,部分應歸咎於蘭。余亦曾目見有丈夫捨棄其妻者,且其妻賢勝於蘭,故拙夫之一時行為,亦非不能理解。亦曾見不少摩登小姐愛戀有婦之夫,對其亦能理解。余亦知道熱情為何物,令人備受煎熬。妹識拙夫,原不知其已婚,更非我妹之過。
這次來杭探親中間還發生了一件小事,雖然瑣碎,卻不能不提一筆。木蘭因為幾次同妹妹出門,便知道了立夫愛吃雞肫,因此一天上午大約十一點半的樣子,木蘭從廚房來到上層院子,端了一盤有雞肫的菜,剛炒出來,午飯吃的。立夫獨自在讀書,木蘭又忘記了帶雙筷子。立夫看到雞肫便抬頭現出笑容,要用手指去夾起來吃。木蘭說:「哦,我忘了!」她用自己的手指夾起雞肫送到他嘴巴前面,說:「不嫌臟吧?」擱進他嘴裏,他也就吃下去了。誰也沒見著。午餐桌上孫亞找那個雞肫,因為他也很愛吃的。他問:「雞肫呢?」木蘭答道:「在立夫肚子里了。」她坦然地含笑注視孫亞的兩眼,可是孫亞不說了,也沒笑。
「你太不實際了。我怎麼可以呢?這也是辦不到的。摩登小姐誰肯當姨太太呢?」
木蘭精心籌劃,不讓孫亞在晚宴就緒以前見到麗華。七點鐘麗華到了,錦羅悄悄地把她引到木蘭的卧室。麗華穿的是樸素的校服,可是見到木蘭穿得更加樸素,不免納悶。
「文殊菩薩保佑。」他接過錢去,打開化緣薄說:「小姐,請留名。」
木蘭回話:「她在這裏了,就好,請稍侯。」她轉身對麗華說:「他老是喊餓的。」麗華笑了。她又說:「你到后間去,等我來叫你。」
這一來糕兒反而不敢咬定了。「我不知道。我想沒看錯。我看見他們兩人一塊走進一家館子,我只看到老爺的背。」
對聯掛在上面院子的客廳里。
孫亞從未起過娶妾的念頭,因為現在已不時興這個,他要是討個小,別人會認為他老派。有這個家他已很滿足,不過他確實是愛享受上海舒適的現代生活的。
木蘭說:「我知道。我要見你就是為幫你解決這個問題,明知這在你在他都是為難的。如果有什麼要討論的,就在見他之前由我們兩個討論吧。你該知道我無意傷害你。我只想為我丈夫的行為給你補償,請別以為我只是自私。」
莫愁問:「你打算怎麼辦?」立夫坐著聽,很是氣憤。
姚老先生拿不定主意。
三人在另一間房裡重新坐下聊天,錦羅進來倒茶,木蘭吩咐:「老先生回來了就請他到這裏來。」
「不行,我辦不到。可是我們不妨忘掉塵世,我們兩人相處得幸福就行。」
「我不再同他往來。可是我想告訴他我對他的欺騙是怎麼想的。當然,他還會說他撒謊是因為惟恐失掉我。」
莫愁說:「我想告訴你,這件事你自己也有責任的。」
「沒有。我想你沒見過。」
他看到木蘭干這個,便說:「幹嗎不讓曹忠來刮呢?」
麗華回到宿舍時毫不猶豫她應該同孫亞斷絕關係了。情況的發展對她越來越不利了。她聽到孫亞說自己的太太是箇舊式女子時還抱一線希望,認為無論情況多麼複雜這種關係還可以繼續下去。她同許多新派小姐一樣認為,只要像她這回事情這樣有真正的愛情,在男方有些需要,像她這樣的姑娘也是值得的。沒想到現在這種希望破滅了,她既後悔自己的瘋狂,也懊惱受了騙。到了星期天她收到孫亞一封信,也不知道如何回復。她是否應該去最後見他一面?見面時她該怎麼告訴他,他欺騙了自己呢?恰巧當天她又收到姚木蘭署名的一封信,關於當面對他揭破真相的問題就不那麼難辦了。
這時孫亞已經準備停當,要進妻子的卧室來,卻發現房門關著,不免奇怪。
「小姐,請幫助貧苦的遊方僧吧。我從黃山來,為重修文殊菩薩廟出來化緣的,請布施一點吧!」
麗華對木蘭說:「你已經原諒了我,你也能原諒他嗎?」
「咱們爺要實際些。今晚你怎麼想到這些了?」
「你愛上了一個比你年歲大得多的男子。他家境富有,有點發福。我說對了吧?」
他彷彿一無所知地問:「哪一方面的命運?」
藝專到西冷印社只消走上十分鐘。已有百餘年歷史的這個社團位於西湖最佳處。進門不遠便是通向頂端的毛糙石級,兩邊有假山。亭子在位於湖中間的孤山的最高點,從這裏向四面看去全湖景色在望了。背後相隔一個裡西湖的對岸儘是些富人的別業,前面外西湖裡有阮公墩和三潭印月。對岸是錢王祠,與柳浪聞鶯景點為鄰。右面遠處是常有雲霧環繞的山巒,左邊便是杭州市區,湖濱也分佈了許多別墅。下望藝專近處又有平湖秋月。
「所以,我知道了,要這麼辦實在不配,因為的確沒有這麼偉大的愛。你們這些男的啊!」
「您真是曾太太嗎?他對我說……」麗華停住了。
木蘭問他:「你怎麼了?厭倦了你的老婆嗎?」
姚老先生在外間對女婿說:「孩子,這事我全部知道。不過無妨。當年我也曾是個傻子。我年輕時做的事比你還要荒唐。這回我不過是為了保護我女兒罷了。」
有時候,她甚至下午帶了孩子們去拾柴火,還親手把柴枝折斷,錦羅看著直笑。這些事都很新鮮,她覺得富有詩意。她甚至開玩笑似稱自己「老農婦」。她進城去看個電影穿的也是布旗袍,整潔樸素,她覺得比穿五顏六色的人造絲的那些中等人家女性要高明得多。她下決心要實現她理想的生活。不料操之過急,等到發生了一件傷心事,她才發覺自己錯了。
「那就要看你是否真的愛上了哪位小姐,願意娶她進門,也要看是否有哪位小姐真愛上了你,甘願委屈並且不顧外界的非議。」
「你此刻還是不肯說真心話——譬如說,你願不願意討個小。」
飯後孫亞趁麗華往後間去的一會兒對木蘭說:「你這鬼東西!」聲音里是又惱恨又無可奈何,只能陪個笑臉,事情就此了結。
因此他們商定下星期六夜晚在木蘭家裡一聚。
高個子女生說:「別這麼說。來吧,我捐。」她拿出兩角的鎳幣交給那和尚。「行了吧?」
從這時起,立夫和莫愁有時也稱木蘭為異想夫人了。
姚老先生換回日常衣服回家。剛到中午,沒人注意到他出去過。他一舉成功,自己也難以相信,便寫信讓木蘭回家來。
「別人會怎麼說?別人會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