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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一章

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一章

立夫的書被認為是甲骨學方面最完整最優秀的著作。專家們雖然還不打算全部接受他對於各個問題的闡釋,卻一致承認他的博學和立論的透徹。語言學因為同經學相關,向來是榮譽的學問,他的名字便漸漸為一些國學大師所知。他就被拉到離家不遠的一所小規模學院去短期任教。他對於那裡的改革很是熱心,然而不久他就發現自己實質上是他自稱的食草動物,只顧嚼自己的草,可是就在教育界他的同事裏面也有不少食肉動物,不在自己的範圍里嚼他的草,倒更關心不讓旁人舒舒眼服地嚼草。他發現學校越小政客越多,內部的紛爭也越加烏煙瘴氣。那些人的卑鄙齷齪使得立夫的靈魂頗受刺|激。他原先是北大教授,又有重要著作,在小地方的學院里自然比別人要突出一些。他那些卑鄙的同事就放出謠言說他之所以對學校改革十分認真是因為他有當院長的野心。這話他覺得離奇而可笑,所以假期過後他就不去了,有些同事便覺得高興。
姚老先生說:「這個世界上的昆蟲害蟲不是你們兩個捏得了的。孩子們,我警告你們,我去世之後會爆發戰爭,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激烈大戰。」
「你去問阿萱吧。他會原原本本告訴你。日本鬼子不準咱們海關人員帶武器。」
立夫問:「海關稅務司向日本當局提出過抗議沒有?」
木蘭見過父親后便到曼妮的院落去同她長談。
木蘭又問:「爸爸,你看中國能打嗎?」
「那麼你是公務在身了!需要多久?」
立夫說:「這些一定是日本人和高麗人中的敗類。」
他此刻疲倦了,立夫和莫愁便退了出去,只剩下木蘭在父親床頭。他見此時只有木蘭一人,便問:「曹麗華怎麼了?」
木蘭說:「咱們何不讓博亞在家裡戒煙?」
姚思安說:「這是無稽之談!那是世俗的道教。他們不懂得莊子。生死本是生命的規律,真正的道家只會戰勝死亡,他死的時候要比別人歡樂。他不怕死去,因為他認為這不過是我們說的『返歸於道』。記得莊子臨終時不要弟子埋葬他時說的話嗎?他那些弟子惟恐暴屍於野會被兀鷹吃掉。他說:『在上為鳥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至少我的喪儀上不要和尚來念經。」
姚老先生莊重地說:「別套我的話。只要問曼妮怎麼想的,你們其餘人的不能算數。」
這一件件小事使得孫亞服服貼貼,可是不足以打動立夫。木蘭莫愁姐妹倆顯然性格相反。莫愁對人生的要求沒有這麼多,嫁的丈夫又是自己崇拜的。她在崇敬丈夫,照看孩子之中尋求她的全部幸福。木蘭熱忱追求理想的生活,但她也滿足了,因為她已到中年,憑她所能尋求的和想要爭到的來看,她自己的生活已經夠美滿的了,其中不乏藝術修養和精緻。烹飪之樂不過是她追求幸福的諸多方面之一,卻是最明顯最有把握的一個方面。在這種追求中她又回到感官之樂上面去而且盯住不放,看來是出於絕望或者至少是出於明智的幻滅。曹麗華的事情之後她日常的家務事便做得少了些,而有心注重服飾。她像婚後最初幾年那樣時常變換髮型,還根據心情和季節而變換穿長褲、裙子或者旗袍。例如在夏季她拋開旗袍,穿類似睡衣的衣服。春夏秋冬這四季在她不僅是氣溫有高低,其他方面也全不一樣。她養的多少盆花也隨季節變換(這是夫婦倆共有的癖好),而她自己的情緒、讀書、日常事務以及生活樂趣也都隨之變化。
環兒說:「我就是擔心他這個。禁煙行動越來越緊,光阿非每星期都要抓兩三個人。他說已經宣布,明年元旦起這裏的煙鬼也一律槍決——但限於中國人,日本人咱們可不敢碰。兩年前發布過一個六年戒煙計劃。癮君子都得去登記,住院治療或者在家戒煙。今年過後戒了再吸的人要槍斃。」
立夫注視曼妮,還沒有開口阿萱已經回答了:「媽,您不知道,無論上海、廈門或者汕頭,哪兒都一樣。有日本人的地方就有走私。再說,同事們也要笑我是膽小鬼。他們心靈高尚,我離不開他們。政府終於決心採取嚴厲行動了,或許局面會有改進,大家都離開,海關誰來把守?」
「沒在一塊。他們得赤手空拳地去執行職務,抓走私販子。而日本人和高麗人私販子用石塊和木棒襲擊他們,有的甚至帶手槍。就是陳三同他在一塊又有什麼用處,他不能帶左輪槍。」
阿萱終於講完了他這一番話,人人都聽得入神。
阿萱說:「唉,十分玄妙。稅務司抗議了,日軍當局把他送到日本領事館警察那裡。我們向領事館警察提出抗議,你知九九藏書道他們怎麼說?他們說,首先,說向中國走私用日本法律的眼光來看不算犯罪,他們無權制止。這就是說,根據日本法律,所有被捕的日本人必須一律釋放。其次,他們說,照理走私只能在國境上才會有,因此該到長城線上去查案而不是長城以南!這話是他們禁止我們在長城線上巡邏以後說的。」
陳三和環兒也來杭州了。他聽到說阿萱的職務就想到自己可以參加海關緝私隊以便脫離政界。他精熟武器,槍法也好。阿萱本人同禁煙局有接觸,說可以為安插陳三出力,有他同阿萱共事曼妮想必也是願意的。因此阿非和寶芬接了姚老先生回北平時陳三和環兒也同行。陳三也進了海關,與阿萱共事。
木蘭含笑說:「你捏死害蟲,妹妹捏死螢火蟲,蟲類世界就會滅絕在你們兩個手裡了。」
聽到爸爸引證《莊子》時微弱的笑聲木蘭很是感動,又有些吃驚。
木蘭便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姚老先生雖然剩了皮包骨,說話時顯出智力還是很強的。
「不,情形越糟,人越是鬥志昂揚。他叫這做團體精神……我告訴你,這局面長不了。寧可中國同日本現在就決一死戰,看咱們會成為自由的國家還是中國仍然同『友邦』維持和平,而咱們女子得在自己的國土上受這種侮辱?」
「說來真是笑話,卻再簡單不過。去年有大量白銀被偷運出境,主要是經過長城各口,那裡派駐了海關巡邏——當然是攜帶武器的。兩個私販從城上跳下受了傷,一個高麗人,另一個日本人。日本軍事使團為那兩個受傷的人索賠五千元,並且要我方停止在長城全線的巡邏,否則要訴諸武力。為了避免武裝衝突,我們除了唯唯諾諾之外還能怎麼樣?於是我方失去了長城線上的據點,只能在城下小心從事,避免再次出事。你看冀東政權實際上是鬼子的,但海關仍是中國外國共同掌管的,因此我們仍然執行職責,可是局面卻亂成這個樣子。
到了故園的老家她們只見父親躺在床上,消瘦異常,但神志極為清楚,看似他的軀體像機器似的已經消耗殆盡,而精神仍然存在。他的病是由於一定要開窗睡覺,著了涼引發的。阿非以為這一病也許會不起,沒想到居然漸漸好起來,不過從此離不開床了。誰知剛好一些姚老先生又一定要房裡空氣新鮮,光線充足。他聲音微弱,胃口也一天天差下去,因此消化能力也漸漸弱了。躺在床上的他又見到兩個女兒和孫亞以及孫子輩,是高興的。
而且,有明顯標誌說明中華民族終於走上了進步大道。內戰已經停止,國內建設正在突飛猛進,國家的統一和政府的穩定使得財政狀況逐步好轉,而最重要的是,民眾和公務人員都有一種新的愛國精神和民族自信心。
立夫說:「我在天津停了一天,當偵探。」
姚家人這次的團聚是憂喜參半的。人人歷經淪桑之後親人的重圓是最感人不過的。珊瑚前一年去世了;博亞同一個摩登的上海小姐結了婚。她在北京的大學里念書,是籃球選手。曼妮這時是五十歲的人了,頭髮灰白,做了奶奶。她兒子阿萱拗不過她的主意,再次結婚了。他在天津海關工作,周末才回北京家裡。因此曼妮現在是同兒媳和孫子住,那孩子是阿萱前妻生的,這年四歲。
完成巨著之後,立夫和莫愁來杭州度假,大大慶祝了一番,也是當之無愧的。阿非和寶芬也來了,是看望老爸爸並邀他北上與他們同住的。寶芬敘說了阿萱的新娘如何在生下一個男孩以後不幸病故的情形,於是曼妮又有個嬰兒要撫育了,就如當初撫育阿萱本人一樣。寶芬也談了曼妮和珊瑚兩個寡婦之間的感情越發親密。現在兩人都年事已高,各自領養的男孩都已長成青年人了。珊瑚帶大的博亞剛從大學畢業,同阿萱的友情日益增長。曼妮談到讓阿萱離開海關的事,因為她被阿萱談的同鴉片走私匪幫交鋒的事嚇壞了。惟恐阿萱出事她得獨自撫育襁褓中的孫兒,如今已經力不從心了。她只盼阿萱續娶,她好有個媳婦來倚靠。寶芬沒有兒子,莫愁沒有女兒,兩人說過交換最小的一個,可是還沒有實行。
立夫問到總的情況,阿萱說:

他上南京去就了職,對衛老幫助極大,衛老越來越離不開他了。監察院官員當然知道吏治腐敗的一面,往往以談論大小官吏即將受到起訴,何時採取行動等為樂。高官顯爵有瀆職行為則他們更加高興。立夫也愛好偵察工作,箭在弦上,射出去之前要瞄準目標,被擊中時要密切注視,對民眾要有法制觀念。不過所有的彈劾案都以衛武九九藏書的名義提出,立夫以做幕後工作為滿足。
「是這樣的,咱們海關人員隨身沒有武器,卻要對不受中國法律管束的武裝的日本和高麗私販執行中國的法律。我們儘可能截獲他們的貨品。今年四五兩月每星期都發生一起事件,鐵路局日子可不好過了。每天早晨私販專車開出山海關駛來天津,把貨物卸在站台上,等侯運往各地或者裝船運往山東。通常有幾個高麗人或者日本人留下來看守貨品。除了鐵路貨車以外每天還有多到十卡車的貨品運到。以前日本人還算客氣,貨運專車是日軍司令部要來運私貨的。如果中國鐵路當局不順從,就被指控為『缺乏合作誠意』和反日分子。可是現在他們嫌正式通知我們要求加挂車皮太麻煩,武裝的日本鬼子和高麗棒子乾脆把貨包拋進二等和三等車廂,趕出乘客,砸破車窗和座位,毆打擋道的苦力。有時侯貨物列車臨時要加掛或者卸下車輛,弄得不能按時開出。」
「我媽跟他來嗎?」
大戰即將來到,這是中日之間你死我活一場惡戰。凡人的力量和預見制止不了這場大戰就好像制止不了風暴生海上一樣。世人有時想不通,為什麼非打仗不可;只有研究戰亂前夕的氣氛,例如法國大革命前夕的氣氛,才能理解這類的戰亂。我們可以對中日戰爭的起因試加分析,但也不過如同風暴來臨之前氣象學家去讀氣壓計上有趣的驟升驟降,或者地震學家事後分析擺動圖一樣。戰爭爆發之前先有神經戰。事實上,民國二十年日本侵佔東北以來戰爭從未停止過。從民國二十一年到二十六年抗戰爆發時,這個東亞新秩序已先後在東北和冀東建立起來,懂得這種新秩序和神經戰也就懂得那場大戰終於會爆發的原因了。
可是,如果說華中和全國一般說來進步甚快,北平的狀況則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東北風雲突變,那種種不祥之兆是言語無法形容的,那氣氛使人不寒而慄,神經已經極度緊張,恰如山雨欲來的前一刻。北平在冀察政務委員會治下,那是南京政府為了煞住從長城各口侵入關內的日軍而設置的緩衝機構。日本在所謂「非軍事區」授意建立並支持的所謂冀東防共自治政府竟把其統轄權延伸到北平以東幾十里處的通州。百姓心中有種安全無保障和大難臨頭和感覺。華北既不屬於中國也不屬於日本,既不是獨立於國民政府之外又實際上不歸屬國民政府,偽政權冀東防共自治政府是日本和高麗的私販和毒販以及浪人的天堂。洪水已經衝破了長城,毒品和私貨的細流早已泛濫到北平以及南達山東,西至山西東南角的廣大地域,這是日本方面所稱的東亞新秩序的頭一個跡象。
「你會感到可怕。你們會怎樣只有天知道。不過我並不替你擔心,你千萬別害怕。」
阿非說:「這可不是小事。走私貨品甚至溯長江而達到上游,排擠掉英美人的買賣。據估計關稅損失每星期達一百多萬元——最猖撅的四五兩月每周竟接近兩百萬元。」
立夫和陳三星期五都到了。姚老先生看來精力還算旺盛,見到立夫便同他談了一會,木蘭和莫愁也在一室。姚老先生問了立夫的工作情況之後對他說:「我記得你寫過一篇《科學與道家思想》的文章。現在你應該再抓這個題材,寫成一部書,作為我經你之手給人世的遺贈。你還應當寫一部《<莊子>科學評註》作為那篇文章的佐證。採用生物學和全部現代科學的成果來讓現代人懂得《莊子》的文章。他那時沒有望遠鏡顯微鏡,卻預見到無限大和無限小。想想他說的水的不可毀滅性質,光的運行,自然界的各種聲響,以及事物的可度量性與不可度量性,知識的主觀性。想想那以太與無限,光與聲,雲和星辰,河伯與海若之間的談話。人生是變動不息的,宇宙是陰陽兩種力量,強與弱,正與反交互作用的結果。這些見解真是令人驚異不已。莊子還不知道用科學的語言表述他的思想,但他的觀點是科學的,現代的。」
立夫臨行說:「別忘了你媽,你一定能戒掉的。」可是博亞的表情似乎表明他並沒有聽到。

阿萱說:「他們又能怎樣?走私販子受治外法權保護,鐵路乘警不敢碰他們。乘警敢怒而不敢管,只能眼睜睜地瞧著。光這星期一百多個日本鬼子和高麗棒子因為找不到空處就強行闖進列車,對鐵路人員和海關職員拳打腳踢,我有些同事頭部挨了打,他們多數人之沒被打傷全虧了警衛的干預。」
民國二十一年秋,一二八淞滬抗戰後不到半年,立夫的書出版了。不出所料,並未引起大眾的重視。實際寫九九藏書作花了兩年多時間,修訂和付印出版等事又費去一年光景。陳三退伍回來謄清原稿。從握槍到握筆,他花了一個月才重新習慣,恢復了原來的工整字體。
立夫說:「我看著辦吧。」
立夫再問:「你們怎麼會沒有武裝的呢?」
木蘭說:「因此您不信長生不老么?」
「這樣,從山海關到天津的整個海岸不僅是自由港,而且是自由海岸。從五百噸到一千噸的一群拖網漁船和商船在距海岸不遠處下錨,汽艇甚至直接從大連駛來。」
「我信,孩子。我的長生不老是在你和你妹妹,還有阿非以及所有我的子女生下的子女身上。我在你身上再世為人,正如你在阿通和阿梅身上再世為人。沒有死亡這回事。你制服不了自然。生命生生不息。」
第二天晚上阿萱回到北平過周末。晚飯後立夫打算同他和陳三好好談一次,曼妮和其他幾個女眷也在場。立夫雖然不是曾家的人,阿萱卻向來打心眼兒里崇敬他。而阿非則總是接近孫亞。
曼妮說:「蘭妹,我以為我見不著你了。你們住在南邊算是幸運的。這裏的日子可不好過啊,我們這裏成天提心弔膽的。阿萱在海關,也是個危險的差使,每逢星期他到家以前我總是擔心出了什麼事。總算到現在他還平安,我就高興了。環兒也著急,因為陳三駐在昌黎緝拿走私販子,那是他家鄉。你看,好像咱們全家都牽涉在內了。阿非在禁煙局,每天捉拿人犯,煙販子不是關押便是罰款。我兒媳同我一樣為阿萱擔心,我們要他辭掉那個差使,可是他不聽。下星期六他回家時你得幫我勸勸他。」
立夫去徵求母親的意見。老太太卻和她的遠祖、明代的兵部員外郎楊繼盛完全不同。她聽說過三百年前楊繼盛壯烈成仁的事。但兒子勸說她,如今是民國了,有憲法保障監察官員。立夫要母親和莫愁放心,監察使等完全不隸屬於其他官吏,履行職責時有正式條文的保護——這是民國政府有所改進的一個最有力的標誌。這與平民百姓寫文章批評做官的不一樣。老母認為兒子做官是她的光榮;而且,兒子既然不愛教書,也得有個差使或者行當才是。莫愁也認為如今立夫已到中年,遇事不至於那麼衝動了。因此妻子和母親都同意他接受監察院參事之職,月薪大洋三百元。
環兒往下說:「我告訴你,這就是東亞新秩序。在關外是這樣,現在輪到北平了。這裏已是妖魔鬼怪的地面,不是人的。咱們女人孩子上街得萬分留神……北平有成千的日本鬼子和高麗棒子,五個裡面有四個是販毒的。有幾處叫『醫院』,化點小錢那些江湖醫生就給你注射一劑可卡因。陳三回來就會告訴你冀東的情形。」
陳三說:「需要抓的時候就抓。我們也會抓錯的。有時日本人扮成中國人,甚至使用中國姓名。不過我們往往能根據他們矮小的身材和濃密的黑鬍鬚,羅圈腿和尷尬的樣子認出來。」
木蘭問:「爸爸,您相信長生不老嗎?道家總是相信的。」
老爸爸答道:「你問錯了。是日本逼中國打的,不管中國能打不能打。」他停了一會,再緩緩地說下去。「你們支問曼妮吧。要是她說中國非打不可,中國就會打贏;如果曼妮說中國決不能打,中國就要打輸。」
「我並不是真的請事假,而是負有秘密使命來的。有個案件牽連到一個人,名字我不能說。這同在上海搜捕一夥毒品販子有關,牽連到一個要人。你知道,天津上海之間的毒品運送很繁忙,我在天津下車偵查調查此案。我去請假時他們要我了解此案並把全部販毒情況寫個詳細報告。這個金額幾百萬的走私大案一個字也不能見諸中國報端,惟恐把對日本的仇恨激發到難以抑制的地步。可是倫敦紐約的報紙已經登出關於這事的長篇通訊,因為這種機會不均等的競爭損害了英美的買賣。」
這時環兒也來了,便介入了談話。她說:「陳三這個星期便該回家來了。我已經寫信告訴他,哥哥要來,他該請假回來看看你們大家。立夫什麼時候到?」
曼妮走到木蘭身旁悄悄說:「這是家裡的事,可別聲張出去。博亞抽上了白面,正在戒。要是別人知道了一家子里一個在禁煙局,一個抽白面,該怎麼說呢?」
他經常往返于南京和蘇州的家庭之間,有時是出差調查時路過家裡。他的工作開展順利;莫愁聽他談那些貪污腐敗和壓榨百姓的內幕情況,相信他的工作十分重要,有益於國家。

立夫對莫愁說:「我喜歡這個工作。我參加政府工作的話就願做這類事情。」
陳三說:「這哪是走私,是一個『友邦』在光天化九_九_藏_書日之下掠奪中國政府的財政收入。我在海邊親眼看到的。有一天我數了數,總共有三十八艘走私船停泊在山海關附近的港口外面,海邊架起帳篷,簡直成了個小鎮市。成堆的人造絲、白糖、捲煙紙、自行車零件、煤油、輪胎、酒精、金屬細網等等大白天擺在那兒。每堆上都插有白旗,標明日本運輸株式會社的名稱。貨品在那裡由汽車、牲口和挑夫南運,通常有幾個高麗人或者日本人護送。我們想制止他們。我們靠近時中國司機往往跑掉,但高麗人日本人拋擲他們車上帶的石塊抵抗。」
「等著瞧吧。」
「你只能待在家裡,阿非和陳三,還有阿萱供給你一切情報。」
莫愁說:「我知道,我知道,楊繼盛的後代。我不知怎麼是好,你最好問媽去,楊家的血脈是她傳下來的。」
木蘭問:「煙鬼是不是都要槍斃?可危險。南邊今年好些煙鬼因為抽日本鬼子的大煙被槍斃了。」
「我們動身的時候他說一星期之內,這幾天里該到了。」
立夫問:「除中國人之外你也抓日本人嗎?」
木蘭說:「爸爸,他真的現在改好了。」
立夫問:「鐵路乘警又是幹什麼的呢?」
隨後幾年木蘭的生活比較平靜。她和孫亞已經安於平靜滿足的家庭生活。麗華的插曲對夫婦倆都是教訓。孫亞告訴木蘭,他當時或許是個蠢東西,但當時的心理狀態是知道非出點什麼事不可。他說他非聖賢,當時只求生活有點變化。他說,事實上他只求新鮮,如同飲食中要求新奇一樣。木蘭完全理解這一點。她不讓她們的婚姻生活流於例行公式,事事按日程表進行。她在飲食、家室和生活樂趣上都不斷創新,那種成熟的精緻程度使孫亞咋舌不已。她用新法做出酒浸棗子,蜜餞加火腿的棗子,醬油腌制的鰻魚羹,八寶飯,筍悶雞和四川榨菜,肥膩的鵝掌甲魚湯,當閑食的冷鮑魚片,薰魚,醉蟹和酒糟蛤蜊。她創造了許多上菜和吃菜的新方法,試用當地手工製成的器具和漂亮的杭州竹籃。她想起北京有名的館子東來順做測羊肉的方法,便在一隻粗盆里生起炭火,上面架了向上凸起的鐵絲網,準備好非常薄的醬油里泡過的牛肉片和魚片,把炭盆搬到院子中間,各人用一副粗木筷子夾了肉片魚片在火上烤了站著吃,這是她規定的。她還仿照南方習俗做叫化雞,帶上一隻整雞去野餐,取出肚裏貨,但羽毛不拔掉。用泥糊上全雞放在火上烤,好像烤馬鈴薯那樣。二三十分鐘之後(時間久暫當然看火和雞兩者的大小),取出雞,敲碎泥殼,羽毛也隨之脫落,裏面就是一隻熱氣騰騰的雞,雞汁厚封在內,又鮮又嫩。大家用手扯下翅膀、雞腿和雞胸蘸醬油吃,味道之鮮美為生平頭一次嘗到。她對大家說,別忘了,最簡單的烹調法就是最好的方法,多倚靠自然而少賣弄技術。優秀的廚師同優秀的教育家一樣,其職責是把雞的美味發揮到極致,就像好教師把年輕人蘊藏的才能發掘出來。雞本來有其美質,過多的引發、填塞、添加佐料和香料只會分散其純凈的美。她牢牢做到的主要一點是東西做出來后立即趁熱吃,否則食品從鍋罐里倒出來之後內部的餘熱會延續烹調過程,肉、魚或者竹筍的構造就會起變化,因此東西煮過頭了就會煮老了。
立夫說:「你還是再想想為好。你該替老母親和年輕的媳婦以及孩子著想。你又是曾家最年長的孫輩。」立夫聽到自己居然用如此客觀的口吻對另一個年輕人提出忠告,感到很意外。這次家族聚會散場時曼妮感激地注目立夫。
陳三說:「在野外是不同的。我們把他們轉交給日本領事館的警察。日本人來要求交還貨品,往往會發生糾紛。可是我們慎重處理。貨品上若寫有『軍需品』或者『交日本軍司令部』字樣的我們就知道是嗎啡、海洛英或者鴉片。我們毫無辦法。過去一年半里抓獲這類私貨幾百起。」
姚老先生在鬍子後面慈祥地微笑。

木蘭問環兒:「你想陳三會辭職嗎?」
姚老先生顯然是神馳在中國禪宗最喜歡的預言和疑團里了。
木蘭問:「怎麼會這樣的呢?」
木蘭說:「他挨打以後怎麼啦?」
姚老先生微笑道:「我做了件好事,不是嗎?我去世后你要自己來當偵探。」
有一天他在南京偶然遇見前清時彈劾過牛似道的御史衛武,如今是國民政府監察院的要員。衛武年近七十,給他這個職位是因為他的赫赫名望。他當初追查過牛家的財產,也讀過立夫揭露牛環玉的文章,寒暄之後兩人就談到彼此感興趣的事。老先生一定要請他幫忙。衛武在南京已經因為彈read.99csw.com劾過幾名要員而聞名。他的職務需要大量實地調查,審核證據,起草公文,而他沒有專職的能夠勝任的年輕人作助手。這時的監察院是南京政府五院之一,與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和考試院並列,各不相涉。全國各省都設有監察使署,國民可以自由上書投訴舞弊官員,監察使署就派員明查暗訪調查案件。
陳三說:「不錯。一個國家放其下層莠民去國外,唆使他們無視那個國家的法律,還給予官方庇護。」
「偵查什麼?」
「去年九月,日軍司令官照會海關稅務司說,鑒於目前的政治狀況,今後海關巡邏隊不應再攜帶手槍。另一個日軍司令官又要求海關緝私艦應解除武裝,機關槍也予收繳。沒過幾天更得寸進尺地要求所有海關緝私艦隻,不論有無武裝,一律不得進入從『滿洲國』國境到天津附近的蘆台的『非軍事區』海岸線外三海浬以內的水域。好像這還不夠,日本海軍當局不承認中國海關有權在距海岸線十二海浬範圍內行使職權,也不得向可疑船隻發出信號要求停駛,還警告說凡是對日本船隻的干預,不論該船是否表明其國籍,均以公海上的海盜行為論處!
木蘭問:「怎麼會有這麼危險?我以為陳三和他在一塊干吶。」
環兒說:「我聽說過國家之間因貿易而開戰的,卻沒有聽到過一個國家公然護送走私以進行商業競爭。難道不賣這批多餘的煤油和金屬細網日本帝國就會滅亡嗎?」
「我不知道。需要多久就多久,說不定個把月。因此我不外出看望親友,我要盡量不讓人知道我已北來。」
走出那間屋子以後莫愁對立夫說:「我沒想到你來得這麼晚。」
曼妮說:「他正在戒,不過可麻煩啦。他吸的是海洛英,不是鴉片。他說他這種惡習是從吸日本的多福牌煙捲染上的。這比鴉片更加要命。因為自己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吸得越來越多了,不然就會流眼淚,關節像要斷裂,人好像要死了一樣。」
「你查獲私貨,抓到日本人之後如何處置的呢?」
立夫想要弄到販毒情況的詳細情報,便去看博亞。博亞正在家裡治療,有了重大進展。博亞看去很可憐,他臉上的表情是恐懼、渴求、仇恨以及一種欲哭無淚的心靈折磨兼而有之。他的兩頰瘦削而深陷,顴骨高聳,眼眶又是深凹的。滴溜滴溜的大眼顯出他智力極高,他寬闊的嘴生得很端正,唇上有很厚的短須,使人回想起他母親銀屏的嘴。他身旁的桌上有許多藥瓶和幾個糖食碟子。他訴說染上惡習的經過:珊瑚姑媽死後他住在天津的一家飯店裡,茶房誘使他吸一種頭上有白面的日本煙捲。他說他出於好奇吸食了,不久便上了癮,吸得越來越多。他告訴立夫,他看見有些人買金蝙蝠牌煙捲就是為了摘下那點白面用錫紙包上吸用。
姚思安回到北平之後便不想再去南邊。他已七十九歲,同兒子阿非和兒媳寶芬一塊住在王府花園裡。民國二十五年五月木蘭和莫愁接連收到阿非的電報說父親病重,要她們北來。她們帶了幾個孩子北上,立夫則因公務在身,後來才去。
立夫深為感動,答道:「當然我要照辦。著名的《齊物論》就是相對論。莊子說:『蛇憐風,風憐目』,我只要再註上光的秒速和風的最大速度就行了。不過他的物種進化理論——說人是馬進化來的——是可笑的。但我現在已把科學拋開了,現在研究的是人中間的害蟲,見一個捏一個。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木蘭不覺一驚。
曼妮說:「立夫,你認為阿萱應該辭去那個工作,還是轉調到上海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去?他是我晚年唯一的倚靠,而他又有個年輕的媳婦和一個嬰孩。」
「為什麼我們不能算數?」
「她結了婚,孩子都有了。」
木蘭說:「我看不會來。她也許要留下看家,她年歲太大了。」
小輩都感到吃驚。只有木蘭知道曼妮是強烈反日的,所以她明白老爸爸這話的用意。立夫笑著說:「您怎麼這麼念著曼妮?我們,還有博亞和阿萱以及其他孫輩又怎麼了?」
環兒又打岔了。「你知道誰讓他下決心戒的?一個日本水兵!一天他同妻子上東安市場去——你知道那裡通常都是很擠的。一個穿制服的日本水兵跟在後面,伸手去摸他妻子的屁股。她回過頭來看,水兵還在摸。她怕了,就悄悄告訴博亞。第三次那個水兵乾脆調笑她,她尖叫起來,博亞轉過身來,怒不可遏,哪知道日本水兵給他一巴掌,獰笑起來。從此他從骨子裡痛恨日本人,認清是日本鬼子讓他吸上海洛英的,便決心戒掉。」
「又能怎麼樣?中國警察不敢碰日本人,他們享有治外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