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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二章

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二章

暗香問:「她要見我幹嗎?」
阿非和立夫帶領幾名崗衛去到前門。一名便衣上去敲門,門一開隱藏在兩邊的警察就衝進去,門關不上了。來開門的僕人被一名警察通住,沒法奔進去報警。這類廠子通常沒有守衛,靠的是人不知鬼不覺和日本人的庇護。
一個沒糊上紙的小窗戶裏面有張臉向外面看了看他們就不見了。這伙警察直接上前。這是一座平房,西廂房向里延伸,整個房屋成字母L形,約七間房那麼大。他們推開房門,阿非喝令逮捕全體在場的人。七個女的和四個男的用白手帕蒙上嘴在兩塊當桌子用的長木板上幹活。地上有兩個爐子,屋裡滿是讓人們要醉倒和翻胃的氣味。一張檯面上是瓶瓶罐罐,大小杓子,以及大張白色皺紙。這是幾個女工幹活的地方。男工幹活的另一張台上裝了一個有小輪子的機器,機器上有喇叭狀的出入口,這是噴水調製粉劑用的。靠牆有台特別的機器,搪瓷蓋子,用來把毒品壓縮並且切割成塊的。
曾家、姚家等聽到這個消息無不大吃一驚。
「我告訴你這是禁煙局的職權範圍,同我不相干。我們從沒想到你也會在這裏。你怎麼會在這個倒楣的行當里的?」
素雲說:「我不明白您的話,老伯。」
他寫道:「天津日租界是全球海洛英的轉口地,是大連、瀋陽和朝鮮出產的日本鴉片向南北美洲輸出的中心。唐山又有世界上最大的海洛英工廠。僅張家口的一家日本工廠就日產五十公斤海洛英,這是全球合法需求的十五倍。斯圖爾特·富勒在他給國聯禁毒委員會的報告中說:『日本勢力在遠東推進到一地,隨之而來的是什麼?毒品貿易。』他形容東北和熱河的販毒狀況為『可怖的』。日本報紙報道說,鴉片種植和貿易的擴大是由朝鮮總督下屬的專賣局局長精心策劃和掌管的。鴉片製造商同業公會領取官府津貼並指導罌粟種植,對種罌粟的農戶發放貸款,掌管生鴉片的加工和交付,在這些工作上對專賣局負責。」
阿萱說:「注射方法有兩種,靜脈注射和皮下注射。你看那個小夥子背上扎了密密的針眼。搞得不好皮膚會感染而潰爛。靜脈注射沒有這種作用,卻更加危險。靜脈注射后當即死去的人不止一例。因此有嗎啡癮的人都喜歡皮下注射。」
到了五點鐘,阿非和立夫還有陳三和武裝警察一塊到了那地點,那房子位於兩座西式高樓中間。這裡是外僑居住區域,進進出出都是高鼻子藍眼睛的人,誰也不懷疑這裡有個毒品廠房。陳三奉派去屋后的街上,在後門布置了崗衛,他又佩帶上手槍,心情歡快,一手在光滑的槍把上摸來摸去。
陳三說:「汽車是私家的,天津日租界的505號牌照。」
帶隊的跳下車來,見到阿萱躺在地上昏過去了,頭上滲出血來。他派人去雇了六個莊稼漢來把車趕到距離最近的海關檢查站去。阿萱也被抬到一輛車上。他只受了點輕傷,到了檢查站便完全清醒過來。站上把他的傷口洗凈,包紮起來,只傷了點表皮,並不嚴重。一行人滿懷勝利的喜悅,鬥志昂揚,押送那幾個捆住的日本人和高麗人到日本警察署,交付給他們。
兩人到前間去,人犯全在一塊,幾個女工嚇得直哭。
木蘭朝暗香說:「你願意同襟亞的前妻談談嗎?會使她大吃一驚的。」
阿非和立夫正站在後間,見到那個衣著華麗的女子被帶進院子,直接押到前間。
阿非向襟亞招手。襟亞帶了孩子們過來,孩子們趕緊跑到媽媽那裡去了。暗香兩臂環繞他們,又是保護又是壯壯膽子。
曼妮說:「要像目前這樣子,還是打一仗好。怎能叫阿萱赤手空拳去斗矮鬼子呢?」
一天他得到報告說,在居民以美國人和歐洲人居多的一條街上有家海洛英製造廠。
這裏卻是半開門的房間,有人叫,那些姑娘就來侍候三教九流的顧客。
這時素雲才害怕起來,趁阿非上另一間屋裡去的時候問立夫:「你們要把我怎麼樣?」
不料到七點半光景三個日本人闖進海關院落,透過窗子向辦公室裏面望了望便衝到職員面前喝問查獲的貨物何在。主管的職員告訴他已經上解了。有一個日本人破口大罵,打了主管一巴掌,他們又搜查了客廳,奪回了斧子。臨走時那個罵人的傢伙還用拙劣的中國話威脅道,如果他不說實話就回來要他的命。
素雲說:「你到天津日租界去打聽,就知道我是誰了。」
「一切全看你自己了,要是阿非釋放你……可我得告訴你中日之間戰爭迫在眉睫。一旦爆發,要記住你是中國人。」
立夫說:「我來告訴你怎麼說。我們把她押到這裏來,我主張你們妯娌三個一塊同以前的一個妯娌談談,看她怎麼說。她好像在這些事的背後還有許多內情可說,我想聽聽。」
立夫問:「你哥在哪裡?」
木蘭問:「那麼你何不讓他們沒收?」
一個侍女問:「九九藏書大爺是抽還是扎?」
「看那邊那個人,他在打高射炮呢。」阿萱指著一個躺在卧榻上的漢子說。那人把一捲紙放在煙捲上,包上白面,朝天吸食。有人用一個小管子接上毛筆管插|進一個大竹節的側面。還有些人坐在榻上,用火柴烤熱錫紙上的白面,用紙煙嘴吸進那騰起的藍紫色的煙。
孩子說:「你為什麼要幫日本人做事呢?」
僅這個六月份就發生了八九起這樣的事件,海關官員忍無可忍,怒不可遏。星期五晚上有密報來,說有裝了六輛騾馬大車的一大批貨在來天津的路上被截獲,由海關人員扣下,但是又被衝進來的三個日本人和三個高麗人特強奪回。阿萱的辦公室號召大家自告奮勇再去奪回來,一些年輕力壯的挺身而出,阿萱也是一個。據報那些浪人沒有武器,便以為去十二個人總夠了,目的僅僅是抓獲貨物和制服走私販子。
兩人看了一家家商店開設在現代化的二層混凝土建築里,稱為洋行。大門上掛的太陽旗十分觸目。他們走進這些洋行,發現裏面除了害人的毒品之外再無別的貨物。單單橋館道一個街區里這樣的洋行就有十個到十二個。他們又走到看去好似純粹是住宅區的街道去,阿萱告訴他這是大的毒品廠和批發商的地帶。就在日本領事館警察署後面,朝日道和東馬路相接的地方,是不加掩飾的一連串下等毒窟,衣不蔽體的一無所有的窮人常去的地方。
素雲抬起頭來,卻看不出她要談的是誰。木蘭碰碰暗香,對素雲說:「同她談吧。這是襟亞的太太,暗香。」
阿非走上去說:「你不是要同前夫說話嗎?」
阿非問司機:「你女主人是誰?說實話,不然更糟。你要脫身,我可以寬恕你。」
聽到這話,四個女工——其中兩個只有十二三歲——哭出聲來哀求饒命。她們不知道新法令。那些男女全都跪下求赦。
她說:「木蘭,我知道你恨我……」
趕車的幾個中國漢子跑掉了,車隊停了下來。一陣混戰之後兩個日本鬼子和三個高麗棒子被制服,捆了起來。頭一輛車上的鬼子喝得有些醉意,在這個六月的午後昏昏欲睡,沒法抗拒,束手就擒,也聽不清他用日本話咒罵些什麼。
立夫冷冷地問:「這算威脅嗎?」
木蘭打斷她:「從來沒有。」
立夫嘆道:「難道這就是東亞新秩序嗎?」阿非聽到他的咒罵,這是他第一次在上等人口裡聽到。
立夫回到北京,起草他的報告。除了海關報告外,中國人迄今還沒有對吸毒之害作全面研究,因此他主要引用外國人的資料。
姚老先生又說:「我讓你坐下。」
阿萱說:「這叫喝。」
姚老先生躺在床上,暮春的陽光從窗子里射進來,把他臉上深的皺紋照出清晰的影子來。
阿非說:「我可以給你提供這份報告的證據。在不在小學附近同販毒的有什麼相干?日租界里沒有一條街沒有毒品作坊或者鋪子的,批發零售俱全,連高等住宅區也沒能免掉。小販幹嗎要見到小學便挪開呢?」
阿非說老父親想見她。
「在高等煙館,這些女的還有副業可干,只要你願意花錢。你在那兒被送進特別間,關上門,有個姑娘侍候你,你不叫人,誰也不會闖進來。」
一個女的說:「她是這裏掌柜的,我們稱她王太太。可是我們也就知道這些。她住在天津,這裏不常來的。」
木蘭說:「曼妮,你已經向日本宣戰了!」
他尤其重視的是有個報告說,天津的一位外國醫生在日租界的一所中國小學附近向一名小販買了些塘果加以化驗,表明糖里有麻醉劑。
於是木蘭緩緩地說:「那麼你相信中國能同日本打了?」
立夫仍然沒放鬆走私情況的調查。素雲被捕事使他深切了解了毒品貿易的情況,這是他從別處得不到的。阿非雖然居喪,也還能節哀同立夫研究公事,因為老父的去世早在意料之中。阿非向立夫提供直接情報以及海關、國際聯盟鴉片貿易委員會報告和英國人繆里爾·萊斯特小姐的調查報告。後者的報告揭露的詳情驚動了全球。阿非還告訴他天津的美國大學女生協會也調查了販毒情況,揭示的詳情十分恐怖,令人噁心,因此奉命壓住不予公布。立夫閱讀英文費勁,請教阿非方知確切的釋義。立夫時常取笑那些留英歸國的紳士不苟言笑的外表,這使他同阿非有點格格不入。現在兩人第一次深入了解對方,立夫對英國留學生的一些偏見也就逐漸消除了。
那姑娘含笑問道:「要我吸給您看嗎?」
素雲說:「我只求一命。我活到現在,知道有了錢不等於有了一切。我知道你們今天見我上了鐐銬感到痛快。可是假如你們要報仇,我請問我個人有什麼對不起你們任何一位的地方?我讓你們府上休掉,丟盡臉面,還不夠嗎?人人都得有良心。別以為立夫被抓去是我的緣故,那是我哥的事,同我毫不相干。」https://read•99csw•com
木蘭很是感動。她似乎不記得恨過素雲。倒是曼妮問了:「你為什麼要干這樣的事,你為什麼要勾結日本鬼子來毒害自己的同胞?」
頭一輛車過去以後為首的招呼大家貼近大道。他隨即點燃爆仗拋到車上去,大家聽到這個信號就衝出去了。日本人和高麗人完全沒想到,便亂拋一陣石塊。海關人員不顧拋來的石塊,跳上車去就近撕打起來。
立夫對阿非說,這個女子的確是素雲。她穿淺黃色旗袍,在光線不足的房裡顯得蒼白消瘦。陳三仍然抓住她的一臂。立夫在後面不響。阿非上前去問她:「你是何人?」他是劍橋大學出身,十分穩重威嚴。
素雲說:「我要是你,一定把舊時的恩怨當做過眼煙雲,不然,咱們兩家怨怨相報何時了呢?就算這回你抓到了我,還有我哥哥和別的人給我報仇呢。」
立夫還是不開口,只是注視她;素雲轉過來直接對他說:「我知道你恨我。」
木蘭北來時在一個車站上看到兩個當官的派來歡送一位省主席兼保安司令離任的兩支樂隊。列車開行時兩個樂隊同時奏起不同的樂曲,成了古怪滑稽的刺耳合奏。因此她這天同阿非說要留點神,讓行列里的兩個樂隊相互協調,別同時奏樂,而要一個奏完另一個再奏。
阿非說:「你讓我們非常為難。現在我們理解你了,可是你知道你干出的事是每天殺害千百個人。你怎麼忍心幹下去?」
立夫笑著說:「不是我們去找她的,這回倒是她找到我們了。襟亞,你怎麼想?她要求見你或者你太太。」
第二天上午阿萱不去辦公,乘九點的快車回北平去了。下午早早到了家,大家都沒想到。
那孩子縮了回去,問道:「你是中國人嗎?」
「多謝老伯了。」素雲說。
「要是你們放了我,我保證今後同這種事一刀兩斷。我也要大大地給禁煙局效力。」
她緩緩說道:「眾位姐妹、親屬,我同大家談也一樣。以前咱們都是一家人,要是還念舊情,我就說幾句;如果不念舊情,也就不必說了。如果你們要的是錢,開價就是,我有。我付得起。」
姚老先生說過,大戰臨近了,是要打到最後一人的殊死戰。
立夫失聲喊道:「怎麼,是素雲!」陳三沒有見過素雲,阿非也沒見過她幾次,因為她在曾家時他還小,而素雲又很少在家。
「是那天晚上我在北京飯店看到的跟他跳舞的哪位漂亮的女士嗎?請讓我同襟亞或者他太太談談。」
素雲一看不免吃驚。
孩子轉而問素雲:「你同我爸結過婚嗎?」
木蘭想起父親說過的話:「你們去問曼妮吧。要是曼妮說中國非打不可,中國就會打贏;要是曼妮說中國決不能打,中國就要打輸。」
「說來話長,一言難盡。你要是知道詳情也就會理解了。你要是不肯給我說話,難道也不能讓我同前夫說句話嗎?說不定他能念舊情給我說幾句話呢。我老了,也受盡了罪,別讓我再受罪了。」
阿非朝襟亞招呼,襟亞不肯從角落裡出來,只說:「她說她想同我太太談談,就讓暗香出來同她談吧。」
她個人物品已經收掉,現在一身黑衣服,又沒化妝,看上又黃又瘦還帶點蒼白。臉上已有了深深的皺紋,而她只比木蘭大一歲。她兩眼低垂,一言不發。
「他有話對你說。他病重。因此我們才費這麼些事把你弄到這裏來,說不定是你走運了。」
大家都覺得說這番話的素雲同他們素知的素雲不一樣了。只有木蘭說:「你說你不看重金錢,那又為什麼干這種害人的勾當呢?」
曼妮說:「我知道什麼宣戰不宣戰的?我只知道,如果咱們非倒下不可,那麼,讓中國和日本同歸於盡吧!」
女眷無不聽得流淚,擤鼻子。她的話大大出乎她們意料。大家以為她不過是個富有,高傲,成功而又殘忍的女人。
襟亞說:「你要是知足點,何至於有今天!」
木蘭聽到曼妮說:「你乾的是什麼差使呀!做官不像做官,強盜不像強盜——赤手空拳去打虎。我恨這些矮鬼子。為什麼咱們的公務人員不能帶武器,他們的可以?中日兩國要是開戰,把戰場掃清,雙方隊伍排開,刀槍擺齊,這才是公正的較量……」
司機望望素雲,不開口。
阿非問:「你的車在這裏停多久了?」
老人說到這裏,看都不看她了。
姚老先生的喪儀辦得隆重體面。他雲遊歸來后左鄰右舍都稱他老仙翁,而這事竟是老仙翁的葬儀,兩者未免有點矛盾。參加的人除了寶芬的旗人親戚以及這位茶莊老掌柜的許多老朋友之外還有小一輩的大批朋友和親族。阿非的工作又使他具有做宮的身份,行列當中便有了許多市府的代表,總共約三里長。這時葬儀上已很通行用軍樂隊。各團體一共派來兩個軍樂隊。姚老先生遺囑不要和尚念經超度靈魂,但是西山有座寺廟裡的眾僧一定要來致敬,盛情難卻,阿九_九_藏_書非便答應了,但是講明只請他們參加送殯行列。結果這行列成了新與舊的古怪混合:一張張哀傷的臉與和尚的緇袍同演奏柴科夫斯基的喪禮進行曲的佩戴肩飾身穿制服的樂隊兩相對照。
阿非問立夫:「今天下午你願意來嗎?我們要去查抄一家海洛英工廠。」
阿萱說:「來五毛錢白面。」
姚老先生一時還死不了,也可說是怪事。維持他的是與生俱來的積貯的精力,他的胃口甚至略有增加。木蘭和莫愁決定留下侍侯,木蘭打電報給阿通要他畢業以後便北來。
立夫說:「我不信。」
「我全都恨。我恨我那種事,我恨所有同我一塊乾的人——中國人,日本人,以及其他各國人。」
立夫說:「不。」
素雲不由得伸手去摸那孩子。這是襟亞的孩子,若不是目前這情形她也會有這麼一個了。
素雲答不出了。
曼妮終於說出這話了!
當天下午素雲在嚴密防衛下解到。她上了鐐銬,穿了黑色的舊囚服。她兩眼被蒙上送到園裡前面一個院落的一間屋裡。解開眼罩之後她看到房裡儘是親屬,不免一驚。曼妮、木蘭和暗香她一下子認了出來。襟亞站在邊門,她看不到。
「我怎麼知道?現在我但願能把這個問題問父親。但他常說,人的福氣是蘊藏在個性裏面的。有福之人一缸缸清水會變白銀,無福之人一缸缸白銀也會變成清水。你的個性要享得起這個福。這幫日本鬼子沒福消受統治中國,把中國給了日本日本也是消受不起的。」
阿非不斷捉拿人犯並破獲北平的鴉片窩。政府的新政策給他壯了膽,他加強了自己的工作。他寫信給上司要求把陳三調來北平的禁煙局,現在陳三是他禁毒行動中的助手。
上車以前素雲回頭問立夫:「襟亞在哪兒?」
「我怎麼敢威脅你?我是求個合理解決。告訴我這位長官是誰?」

阿萱是領頭的後面的第三個,他向車上跳去的當兒一塊約兩斤重的石頭擊中了他的頭部,他當即不省人事,倒在地上。幸而其他幾個已經跳上去,那個日本鬼子再投不出石塊了。有一個鬼子帶有斧頭,對準那個為首的,為首的眼明手快,一拳打在腹部,斧頭掉到車上了。
暗香的六歲大的男孩問道,「媽,爸爸怎麼是她的丈夫呢?」
阿非說:「我警告你,別犟了。根據政府的新法令,你這是可以槍斃的。」他轉身對其餘人犯說:「你們全都可以槍斃。夥同日本人毒害本國同胞現在是死罪。」
「帶我去一個中等的。」
素雲問:「他在哪兒?」
第二天大家都同意讓素雲有機會同她前夫一談,或許是因為女眷都極想見見這種情況下的她。可是因為姚思安也要見她,就得有特別布置把她帶進靜宜園來。因為她是死刑罪犯,阿非個人要向禁煙局擔保把她解回來,還要由警衛押送。他在局裡研究了收繳來的文件,查出了她以天津王太太的假名管轄的許多機關的地址。他也審問了那些僱工,答應可以交保釋放。不過他說這要等到全部線索查明,結案之後,以防泄漏消息。必須提防這次搜捕的消息透露給日本公使館。雖然阿非已經查清這純粹是中國人的作坊,這名「白面王后」該槍決是沒問題的,因為誰都知道她同日本人有勾結,完全可以以「密謀」論處。他說案件必須儘快處理,否則以她的地位,日本當局必然來找麻煩。
「帶進來同其他人犯一起押在前屋裡。」
襟亞嘆道:「念舊情!」
立夫決定再去天津,並且布置了阿萱帶上化過裝的他去日租界一走。立夫的日語程度對他的這個工作很有利。
木蘭和莫愁有機會在葬儀上見到許多老朋友和親屬。其中如素丹已經成了寡婦。桂姐和她的兩個女兒,愛蓮和麗蓮,兩人似乎婚姻美滿,非常摩登。黛雲的母親也來了。牛似道早已去世。她說黛雲又在蘇州坐牢,是去參加共產黨的一個鼓吹建立統一戰線打日本的秘密代表會議的途中被捕的。
他妻子看到頭上有繃帶嚇了一跳,立刻去叫曼妮了。曼妮說:「我對你講過你會有今天的。你要是出個事,咱們婆媳怎麼過日子?」
暗香回答他:「她同爸爸結婚在我同你爸結婚之前。」
「她想要。她說襟亞或者會替她說情——她的話是『念舊情』。」
他們坐上洋車到了一處,立夫進門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直刺鼻孔。各個房間都很暗,一群癮君子以各種姿勢在卧榻上或坐或躺,有中國姑娘或者高麗少女侍候他們。

「襟亞在哪兒?怎麼不來同我說話?」
立夫答道:「我怎麼知道?你大概要受到法律制裁。」
他們進到後面幾間,見到一堆堆商標和各種古怪的盒子,罐子和竹簍,各有其商標如玉光堂月餅,越盛齋醬羊肉,巴黎玫瑰香水等等。還有竹殼的瓶瓶罐罐像用來裝醬豆腐和醬菜的。裏面最後一間一個黑暗的角落裡地上擺了幾個封口的九*九*藏*書大罈子,阿非說裝的是製造海洛英的粉末狀原料。
侍女把他們帶到一張榻上去。一個中國姑娘送來一小包用特製紙包的海洛英和一盒火柴。
阿非對那個女子說:「快告訴我你是誰,麻煩可以少些。」
現在素雲才彷彿感到襟亞是她的好丈夫。但是她只說:「你要是還念夫妻舊情,就替我說說情吧。」
「中國願打不願打都得打。」
淚珠從素雲的兩眼滾下來,暗香把孩子叫回去了。
走私遍及全國。中國政府向日本杭議說關稅的損失僅四月份便不下八百萬元,東京的答覆完全不能令人滿意。在華的外商也損失頗大。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大家紛紛提出走私醜聞,日本外務省發言人幾乎招架不住,卻以可笑的態度說要直接對大規模走私負責的是中國的稅率過高,更進而指摘過錯在於中國海關當局「缺乏熱忱」。無可奈何之中的最後一著是,國民黨的中央政治會議於五月二十日議決,凡中國公民參与走私的一律處以死刑。
木蘭指著寶芬說:「不,是她。」寶芬笑了。
阿萱雖然不是姚家的子弟,但曼妮一定要他來,他就特地請假來參加葬儀了。這一天是星期三,他第二天就回天津去。頭一天他獲知另一夥日本浪人在天津東站把兩百件貨強行裝上一節三等車廂,打傷了許多被驅趕下車的中國乘客。
陳三連連喊道:「真的嗎?真的嗎?」
阿非說:「我還不知道。這是政府新法令頒布后的第一個案件。我還沒有研究過文件。要知道,勾結日本人干走私勾當的人是要判處死刑的。走私團伙的頭子公然抗拒緝私人員的也是死刑。她沒有拒捕。可是另有一條規定偷漏關稅六千元以上的也是死刑,從這回查獲的數量看她偷漏的稅收也一定是超過的。光景不妙,我手裡是人命案件。」
大家輕輕地走了出來。
曼妮說:「如果你要判她死刑,還是別把她帶進這個家門吧。」
阿非用公事腔調說:「我從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碰到你。我是執行公務,對不起,你得跟我走。」
那女子帶進來了,陳三強壯有力的手緊緊抓住她的一臂。她抗議道:「別抓得這麼緊,你們這麼干要向日本公使館交代的。」
阿非轉向年長的幾個女的,叫她們站起來,說:「對我說實話,這女子是誰,我就饒了你們。」
「大嫂,你要是明白內情就會原諒我了。」素雲突然用起這個稱呼來。「我沒辦法。我的錢全部存在日本銀行里,我要是不幹下去就會被沒收。」
阿萱對站在一旁瞧他們的侍女說:「我只是做給我朋友看看。」
立夫說:「不必了。」侍女才走開去。
「他是木蘭的弟弟。我只是陪他來的,這裏沒我的事。」
他下令搜查文件,沒收毒品。那幾個雇來的男女又懇求開釋。阿非對他們說,全都得上看守所去,如果查清楚確實只是雇來的人,並且老實回答問題,就可以釋放。
阿萱指立夫說:「我這位朋友是新客。」他轉而對立夫說:「抽這玩意兒有三個辦法。抽就是吸下去,扎是注射——可卡因或者嗎啡——還有第三個辦法是聞,就是嗅嗅,老煙客才這樣。」
木蘭鄙夷地說:「別以為我們要你的錢。」
「他就在北平,已經另娶了。」
環兒和寶芬和莫愁聽說這事,也到房裡來了,阿萱講了事情經過。木蘭來得遲,聽曼妮氣急敗壞地談了,罵兒子,也咒罵日本鬼子。
又進來幾名顧客,其中一個是年僅十八的小夥子。一個男侍者向他迎去,顯然知道他的需要。那小夥子拉起襯衣。
素雲問:「為什麼?」
姚思安老先生的兒子、女兒和女婿在床邊或站或跪,無不哀泣。他們給他洗身,換衣,入殮,遵禮成服。阿非向局裡請了假,依照習俗居孝子的重喪。他把陳三留在局裡辦公,因為他是新故老父的遠親。木蘭和莫愁以及兩位女婿都穿白色喪服,曼妮和暗香則按親疏關係穿藍色喪服。
「如果此即日本要求全世界予以承認的遠東現實局勢,則此現實實在是不足聽信的。如果此即一個友邦的國策,那麼此時中國寧可多樹敵而少幾個友邦。如果此即東亞新秩序,那麼凡是正派的人類的良知都應當要求原始時代蠻族的舊秩序的回歸作為比這還文明些的生活方式。天津日本租界是統一的中國政體上的一個毒瘤,日本自身榮譽的污點,也是對全世界公共衛生的威脅。理應從地球表面上掃除掉。」
素雲已經認出立夫,可是不認識這個對她說話的人,只是傲慢地說:「別管我是誰。放了我,長官。我是清白的,我來看一個朋友,找錯門了。」
司機說:「大約十五分鐘。」

他開始說了:「你同我只是遠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愛聽一個不久人世的老人的話。我兒子恰好擔任此職,你又恰好被他逮住,這是天意,並非人願。我對阿非說我不願咱家門染上血跡,我會要他盡量從輕發落你的。」
襟亞https://read.99csw.com問:「你們打算怎樣處置她呢?」
環兒問:「木蘭,你怎麼想的?」
木蘭問:「你贊成中國同日本幹上一仗嗎?」
素雲嘆道:「這畢竟是一筆巨款,一輩子的積蓄。我怎麼捨得失掉?成百的人靠我過活。我要是拋開就得搬出日租界,我那些房產和飯店會怎樣?我這把年紀,孤身一人,一文莫名,往哪兒去好?看在過去是一家人面上——不管你認不認我做親戚——我不妨告訴你,我是個孤獨的老太婆,什麼也不是,只是個非常孤獨的老太婆。現在錢對我又有什麼用?那年我看到你們大家齊集北京飯店,那麼快樂,我就知道自己走錯路了。我不怪丈夫。你有福氣,暗香,我祝福你。只求饒我一命。」
「再見。」他說,兩眼都沒有轉過來。
他的結論是:「查禁鴉片和其他毒品的走私主要的困難在於日本軍事當局和治外法權條約。
她同其餘人犯一齊關進了囚車,車開走了,押送人員是陳三率領的。
警衛和陳三把素雲帶回囚車,阿非吩咐不必再遮住她的兩眼了。他現在要設法開釋她,手續是很繁難的。他反覆查核了她的案件,交給局裡的同事辦,請他們從寬處理,因為這是他的老父親臨終的囑咐。這是北平市裡第一宗中國走私毒販可處以極刑的案件,各委員都願意慎重處理。阿非要起草長篇報告於行文中降低查獲毒品的估價,言明並無拒捕情事,查獲文件表明搜查的毒窩完全是國人的,並無日人在內,合謀一款不適用於本案。最後他呈報案犯的悔罪表示和願向禁煙局捐贈五十萬元之意,擬議對一個不幸境遇里查獲的國人從輕發落。
吳大帥卵翼下的素雲還沒有歸化為日本臣民。她聽到阿非的話並看到悄悄站在後面的立夫后軟下來了,答道:「咱們別裝下去了。咱們不都是親戚嗎?那邊站著的不是立夫哥嗎?我是素雲。」
這些人類中的渣滓立夫實在看不下去,走開去了。
阿非搜查回來,聽到最後幾句話,不免有點可憐她。但他還是下令把全部人犯押到看守所去。一輛有警衛的封閉汽車已從局裡開到,裝走人犯和截獲的毒品。
「請坐。」他說。
幾星期以後南京的批複下達,素雲獲釋。
立夫看見院子里地下有一排排東西,看去很像一塊塊香皂。阿非指著說這正是海洛英,裝箱以後貼上「衛生皂」、「蔻丹香皂」、「科爾格香皂」以及其他外國香皂的牌子。
「她說她想同你太太談談——那一晚她在北京飯店看到同你跳舞的那位太太。是愛蓮或者麗蓮吧?」
這裏陳三進來報告說抓到一個想逃進停在後門口的汽車的女子,司機也逮住了。
阿非問:「王太太,你娘家姓什麼?」
出喪儀式在半個月內舉行。傅增湘和傅太太這時已經回到四川原籍。寶芬的父母出大力辦理盛大的葬儀。多納休小姐來姚府弔唁,她是畫家,所以成了寶芬的好友。華大嫂和齊白石老畫家也來幫忙。阿非是孝子,顧不上管到諸多細事,因此葬儀的各項事務都是兩位姐夫代為安排的。
騾車的路線是知道的,這十二個人去到一個小村落,隨身只有繩索。其中一個看到村子的小鋪子里有大爆竹,就買了幾個來造成聲勢。兩點半左右有個人從雙筒望遠鏡里望見騾車來了。頭一輛車上只有一個矮子坐在一堆貨物頂上,大約是日本人,其餘幾個都在最後二輛上。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制服後面的護衛而不讓前面幾輛車跑掉,又如何使出擊完全出人意料。指派三個人對付前面那獨個兒的日本人並且鎮住趕車的。其餘九人分成兩股埋伏在大路兩側襲擊護衛。阿萱在這九個裡,他們蹲在一道舊牆後面。
「聽聽老人給你講的話吧。記住這個寓言: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塵世上的禍與福是什麼?誰敢說你今天的被捕不是你的福氣?」
晚飯時間已到,各人回去吃飯了,各家院子里的飯桌上無不談論這事。
「他在大連,也是乾的這個。他還能幹什麼?」
「你恨我不恨我都不相干了。我們又都長了許多歲,我十分孤獨。」
曼妮問:「你恨日本人嗎?」
阿非只讓警衛和木蘭、莫愁隨他們去父親的房間,警衛留在門外,不知是怎麼回事。
一天晚間姚思安老先生在睡夢中去世。這是體力逐漸耗盡的簡單明了的自然死亡。他的胃口逐漸縮減,最後稀粥也不能入口了;後來連水也不喝。他明顯死去以後很久微弱的脈搏還在搏動,眼睛也沒有合上,這是真正的道家的仙逝。
「我求你放了我。到時候會報答你的。我哪兒惹了你?你毀了我一生。這還不夠嗎?你還非要把我置於死地不可嗎?」她的口氣和臉色都是非常可憐的。
阿非進去看父親,姚老先生說:「你可別殺人。把她帶到我這兒來,我想親自同她談談。」
「你要看個把好一些的,上等或者中等的嗎?」
素雲說:「不敢。」
暗香問道:「我們女眷怎麼管得著禁煙局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