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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三章

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三章

「好吧,給你每月一千,特殊功勛另有重酬。你看收買張自忠五十萬夠嗎?」
素雲進入時,有個四十左右的人坐在辦公室里,他的圓臉上顴骨突出,剃了個圓圓的光頭,留了黑須,沒戴眼鏡,這在日本人是難得的。整個而言,這以臉顯得聰明而討人喜歡。他的中國話還過得去,英語和俄語不那麼好。
七月二十九日凌晨兩點天津市裡開始戰鬥,整天遭到炮擊和飛機轟炸。市郊的南開大學已被狂轟濫炸夷為平地,大火在市區蔓延。
「通州那些兵現在哪兒?」陳三問道。
「當然——毫無疑問。我們可能全部死掉,可是跟同胞一塊去死也是好的。」
環玉氣沖沖地說:「罷了罷了!家裡簡直反了!」
這裏就得放開陳三、環兒和黛雲不提了。他們如何出了城,失散了又重逢,如何抵達雁北,後來阿萱也來了,參加了那裡的游擊隊,抵擋了日寇向西北推進數月以至數年之久,都得請讀者自己去想象。他們屬於那一群勇敢、愛國的中國青年,在最艱難的環境里精神煥發、鬥志昂揚,興高采烈、勇往直前,因而是敵人永遠別想征服的。
怪事發生了。許多日軍的密探,其中也有前些時候素雲搜羅來的,不是被中國方面處決了便是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那麼你是不贊成抗日的啰?」
「你想過沒有,我干這事不為錢又為了什麼?」
但木蘭或許是對的,日本的「福相」是改變不了的。
黛雲罵他,「亡國奴!」
「怎麼辦?愛國!唯一的問題是你恨不恨日本鬼子。你難道看不見中國的男男女女,連孩子都反對日本鬼子,中國必勝的嗎?操日本鬼子和漢奸的媽,我要咒罵她們!你沒見我輕鬆愉快,你卻是愁眉苦臉的嗎?」
他父親出來了,神情泰然,並不慌張。
於是那個夜晚陳三和黛雲一塊躺下睡在那個小炕上。
黛雲聽姐姐講完后就說:「原來如此!再簡單不過了。你還是中國人不是?這是唯一的問題。姐姐,只有一條道,中國人怎能幫助敵人奴役自己的同胞呢?哪怕你還要發財,又能得到什麼呢?你極可能被一槍崩了。你對我說實話,我也實話相告,到處都建立了愛國鋤奸會,專門搜索漢奸來處決,我也是會員,姐姐,你真要跟日本鬼子乾的話我說不定要親手斃了你。你願意誰把一顆子彈送進你腦袋嗎?」
她打斷他們說:「槍斃我吧!我但求一死。我恨你們,噁心你們這批東西!」
他們真正繼承了北平的古老文明,因此能超越一切外界襲來的當代文明;他們祖祖輩輩如何生活的,今天他們也還是那樣生活。他們家裡有種滿足的氣氛;他們的人生觀里似乎有種無窮無盡的心靈上的保留;他們的生活方式是逆來順受,所以能擺脫時間觀念;而他們談起話來總是那種睿智、舒暢而悠閑的勁兒。因為在舊日的北京,瞬息之間和萬古長存是同一回事。他處的千百年在北京只是若干個片刻,從爺爺到孫孫,一模一樣的生活傳統一代傳一代。北京有耐心等待,越來越古老而又從不現老。多少次被人征服,卻總是反過來征服了征服者,使他們改而適應自己的生活方式。
「你恨他們?」
這番話素雲並不感到意外,當然是極不願意的;可是她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若不接受就得失去全部財產,甚至送命。
「他再到這兒來幹什麼?」
「幹什麼?還得干!」陳三說,「如果北平沒有可乾的,我說不定到南口去從軍或者參加游擊隊,那是正規軍最得力的旁支。」
事實上,神經戰已經進行了多年。現在中國人的神經已經振奮起來了。中國人現在要打日本,消滅日本人才能使民族神經不至於錯亂。為了消除中國人的神經緊張,中國政府禁止公開表達反日情緒,無論是文章、演講、集會或者街頭示威。但是受到壓制的人民的反日情緒越來越高漲,終於以大洪水般的威力爆發了。這股力量在西安事變中幾乎淹沒了蔣委員長本人。日本人說中國人民反日,再對不過了。但他們又說蔣介石鼓勵公開表達這種反日情緒,卻是大錯特錯了,因為這股情緒的外泄他不曾動過一個指頭。如果日本人認為自己可以用對人民開戰,毀滅他們的手段來消除中國人民的仇恨,使自己在中國人眼裡顯得可愛,那就是要靠日本人的智慧來解決的另一個問題。無論姚思安老先生、木蘭、曼妮,或者一些第一流的中國哲學家在這件事情上對他們都是愛莫能助的。
素雲傳出重要情報:日本駐屯軍減少到只有兩千多點,大部分可用的兵員都調往前線了。中國姑娘麗玲把這消息帶給華界的陳三。
「什麼?你——我父親?我父親早已死了。我從小到大,這麼些年他在哪兒?我早已不認你了。」他對黛雲和母親說:「他給我三百大洋一月要我當日本特務!」
黛雲說到這裏自己也笑了,態度是友善的,言詞可是嚴厲的。
黛雲鬥志昂揚的勇氣感動了姐姐,甚至傳到了她身上,也為她的心靈打開了一個她前半生從未聽說過的新世界。她孤寂的心靈現在緊緊靠攏妹妹了,同妹妹一塊作出重大決定。
黛雲問:「那老東西露過面沒有?」
她問:「那麼怎麼辦?你打算還幹什麼呢?」
環玉低三下四地說:「年輕人,你懂什麼?中國怎麼打得過日本?」
客觀地回顧一下,民國二十年以來戰爭的進程是這樣的:侵佔東北是日本的第一次出擊。民國二十二年熱河失陷以後的塘沽協定要求划長城以內為「非武裝區域」是第二下。民國二十四年春季,日本趁大部分中國軍隊正在西部追擊共產黨之際逼迫幾支中國部隊撤出河北,這是第三次出擊。於是日方有了勾結地方上的敗類,把「自治運動」升級為向中央宣告獨立,成立一個類似「滿洲國」的傀儡國家的地盤。日本感到傷心的是,沒想到地方當局也「對合作缺乏誠意」。他們便於民國二十四年秋設法把力量集中在河北和察哈爾兩省,不料中國政府的回答是調回在西部的軍隊布防在隴海線上。日本感到危險,臨時放棄了遠大的計劃,泡製了冀東防共自治政府,加緊鉗制冀察政務委員會,增加其華北駐屯軍的實力到五倍於三十六年前的辛丑議定書規定的列強駐軍人數。這是第四次出擊。
從學理上說,戰爭可以說是「自然而然地」爆發的。所謂盧溝橋「事變」甚至談不上是什麼事變。夜間在禁區演習之後,日本駐軍于凌晨四點半要求進入中國軍隊設防保衛的宛https://read.99csw.com平縣城去搜尋一個什麼「失蹤」的士兵,而據傳中國軍隊向他們開了火。後來日方也並沒有咬定那個士兵真是「失蹤」了。而戰前住在中國的人都知道,大戰遲早要爆發。日本佔領了東北,侵佔了熱河,悄悄進入察哈爾,製造冀東偽政權,現在又要使「華北五省」脫離中央了。他們以為中國會拱手相讓這片領土。中國人痛恨日本人,日本可垂涎中國的土地。日本人越凱靚我國的領土,中國人便越加痛恨他們。
他們忽然想出個主意。陳三扮成農人,清早運菜進城,黛雲隨去,算賣菜的。
站在陳三身旁的黛雲可急壞了,惟恐下一刻手槍就到了警察手裡。她手一放,一隻雞掉在地上,咯咯大叫,滿地亂跑。
素雲不動聲色地說:「唉!這些日子麻煩可多呢。誰不提出些現款以防萬一呢?那三萬元是支付大連運來的嗎啡的,我可以給你看發票。」
「唉,你要錢幹什麼?你已經是家財百萬了。」
她大略地說了面臨的難題:不是喪失全部財產便是當漢奸而多半要送命。
「中國能打贏嗎?」
「哪個老頭?」
「當然。我很快樂。你難道沒看見?」
然後黛雲問:「城裡怎麼樣?」
兒子抓住他領子說:「你,馬上給我滾!」環玉狼狽不堪,轉身走出去。
一個員工說:「你們還是退卻吧,別作無謂犧牲。二十九軍已經撤走,你們沒有後援了。」
陳三把環兒拉到一邊說:「我想這人是鶯鶯,可是環玉不在車上。車裡沒見男的,只有司機。」
他大呼:「漢奸!漢奸!」
那個日本軍官十分客氣地說:「請坐,牛小姐。我們對您多年來的合作共事是感謝的。這裏我有點事相煩。我差點忘了,我們對你把全部現款都存在日本銀行這件事十分感謝……現在談正事:你開了許多旅館,每家旅館都有舞|女,你要選十二個或者十五個最漂亮最聰明的上報給我,聽候下一步指令。本機關需要她們效勞。我們也沒有忘記你本人,我要派你做她們的隊長。要選支那人、韓國人或者白俄。我們每人每月付給兩百元,最能幹的可以多到五百……另外還有特別費。明白了嗎?」
日方也知道戰事迫在眉睫,加強了他們遍布全中國的間諜網。華北特務機關總部設在天津,不過後來北平另設一個由日本人當頭子的總部,手下有一批中國人、韓國人、台灣人和許多白俄,其分支機構深入內陸。多年來間諜系統已分佈到整個中國,特務人員主要是流動的日本成藥販子等,或以攝影或以新聞採訪、做廣告等工作打掩護。航空機構、政府部門或者軍事機關的公務人員或者僕役凡是收買到的就按月發津貼。這些諜報人員要受攝影、繪製地圖和秘密發送情報的訓練,領取照相機、化學藥品甚至無線電收發報機,目標主要是弄到中國的軍事機密、地圖、國防計劃以及其他軍情。只有那些最聰明能幹的,其中不乏女子,才選拔|出|來從事更加困難更加細緻的工作,就是接觸中國軍官。對這些人的特別工作付給巨額報酬,還配備助手班子。
警察動手搜查菜籮筐,把手伸到底里。陳三的心坪坪直跳。幸好手槍在另一隻籮筐里。
完了老太太就領他們到一間很暗的屋裡,有張小土炕給他們當床。
素雲被他上了手銬帶走了。
黛雲問:「怎麼回事?」
雅琴說:「哪兒要鬼子來干呀,漢奸警察局長潘毓桂就代勞了。他解除了原先的警察的武裝,把武器送到日本司令部去當見面禮,兩毛錢一個糾集了一群痞子和苦力去歡迎日軍進城。北平被出賣了。」
現在大戰已無可避免了,因為兩國都準備在華北一決雌雄。停戰談判曠日持久,烽煙已經四起。蔣委員長在廬山牯嶺召集各方人士和將領開會,商討重大決策。一連三星期日軍源源開來,增強他們在平津線上的陣地。據報道,事變之後兩天內人數達十萬之眾的五個日本師團派到了中國本部和內蒙古。一車車軍火和軍需品運到天津,然後分到丰台和其他據點。北平四周的戰鬥真正開始之時日軍早已在距城幾里以內的所有戰略據點掘壕固守了。七月二十六日宋哲元將軍斷然拒絕日方要求保定以南的第三十七師後撤的最後通碟,戰鬥便打響了。七月二十八日中國軍隊發起猛攻,不料宋本人卻出人意料地在當晚十一點離開了北平,指定當時一般人認為是親日派的張自忠將軍為北平市長。七月二十九日午夜戰鬥停止,北平已陷於日軍之手。
素雲含笑說:「我也是漢奸。」
「啊,我不過是要你注意點。」
陳三和環兒以及黛雲打算行動以後立即出發。環兒在阿非那裡留下一封給哥哥和母親的信,就來黛雲家了。黛雲同母親告別,只說她們是去西北抗日的,福娘也知道阻擋不住她的。她只有黛雲一個孩子,同她實在是難分難捨。雅琴的孩子過來同住以後都稱福娘為奶奶。孩子們也確實像她的孫兒,雅琴也確實像她的兒媳婦。素雲回天津后給了黛雲一萬元現款,現在黛雲把這筆錢給了雅琴讓她贍養老母和全家。
老太太走了以後陳三說:「你得睡這裏。我睡在外面長凳上。」黛雲說:「那不行,老太太要懷疑咱們的。咱們衣服靴子都穿著睡就是了。」
黛雲說:「我跟你一塊去。羅曼現在已經在西北了。我敢說環兒一定也會來的。可是我又想實行國章的遺言,去刺殺我那個哥哥,這該是咱們第一個要做的。他住在德國飯店,我想他和那幫安福系朋友一定紛紛從東北回到關內來成立傀儡政府。」
他們已作好立即離開北平的準備工作,而鶯鶯遇刺后留在北平已很不安全,他們決定饒了環玉一命。後來有個時期環玉成了安福系政客王克敏為首的北平傀儡政府的一名要員。
那個農家老太太答道:「帶槍可不行。抓住要斃了的。城門全關了,只開西直門,你們得繞到西部。您太太這頭髮和衣裳怕不容易進去。」
素雲就在院子里被槍決了。
不料那巡警說:「那麼你就是牛小姐了,我正找你吶。跟我上司令部去。」
素雲突然又感到恐懼,精神垮了,哀鳴道:「我怕死!」
過了一會兒汽車朝他們開來,陳三站在衚衕口上,避開車頭的燈光。汽車仍在頭檔,剛開始加速,躲在一角的陳三拔出手槍迅速瞄準便開槍。汽車滑向左側,撞上路燈桿兒,司機顯然已經死在駕駛盤上。陳三聽到女子的尖叫聲,他從牆上反九九藏書射出來的車燈光線里看到後座上一個女子的身影。他和那兩人朝後座一連開了六七槍,看到那個女子的頭垂下了。當然有過路行人聽到槍響,他叫兩人從暗黑的衚衕里逃逸,自己跟隨在後。
雅琴說:「你不是知道的嗎,二十八號傳來大捷的消息,全北平人心振奮。第二天早上國棟和幾個弟弟早早起來去找報紙來看大捷的消息,可是哪兒有報紙啊。阿媽從菜場回家來說街上不見人,沙袋和防禦工事全沒有了,士兵也不知哪兒去了——中國兵日本兵全沒有。頭天夜裡宋哲元就去保定了。國棟出去看看情形,經過警察局,只見很少幾名警察垂頭喪氣坐在院子里,身上也沒有制服。那一整天北平成了個鬼城,鋪子全上了門,崇內大街上滿是散兵游勇和傷兵。電車還在開,但只有司機踩響鈴擋,車廂里是空的。哥兒幾個幾天不敢出門。」
這時候,北平只有日本人辦的和親日的報紙可以買到。阿非和別人就在那些報上讀到中國女間諜素雲被槍決的消息,他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陳三和黛雲給他們講了她最後悔悟贖罪的經過。
她大喊:「我的雞飛掉了!」便去追趕雞。別的農人也去幫她抓雞,混亂中黛雲又放走了另一隻雞,於是村民和警察無不捧腹大笑。在北平老百姓這是常有的事。有一名警察甚至來回奔跑,幫著抓雞。
父親安葬以後木蘭和莫愁和家人一起回南方去了。戰事爆發時她們各自住在杭州和蘇州的家裡。阿非等人仍在北平。盧溝橋事變以來北平謠言傳得很快;南京政府即將作出重大決定之前市民天天盼望能有中國飛機出現在上空,可是始終沒有。悄悄流傳的話里既有古城可以保全的希望,也有終將不保的憂慮。對侵略者的仇恨是幾百年來的忍氣吞聲養成的一種深沉的,重大的而又潛在的仇恨。看見日本飛機在頭頂盤旋時他們不免謹慎小心地暗暗咒罵。
黛雲問:「怎麼個情形?」
黛雲說:「他也在北平。」接著說了他們在家裡的一幕,笑個沒完。
在北平你可別激昂慷慨地談政局或者時事,不然你身上的北京文化就還不完整,也就是白白住在北京了。北京話同各地方言的區分不在什麼母音輔音之類上,而在那安詳的節奏和舒徐的語調上。交談的人和氣而好沉思,本來就打算盡情欣賞談話的風味,讓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流逝。這份悠閑勁兒可在語言好用比喻這點上體會出來。上市場買東西叫逛市場,月光下散步叫玩月,飛機投彈不過是「鐵鳥下蛋」,而中了炸彈便叫中了航空獎券頭彩。太陽穴傷口淌血叫挂彩!連死本身也只叫翹辮子,如倒斃路旁的化子便是。
滿族人來了又走了,北京不在意。白種的歐洲人來了,其優勢武力幾度洗劫過北京,北京不在意。西裝畢挺的現代回國留學生和新式的燙髮女子來了,帶來了新的花樣和新的消遣,北京也不在意。新式的高達的十層的飯店與舊的平屋並列,宏麗的新式醫院與千百年的老藥鋪並列,摩登女學生同赤|裸上身的拳民住在一個大院里,北京還不在意。學者,哲人,聖人,娘子,邪門的政客,賣國賊,和尚,太監老公公都來託庇于北京,北京一律歡迎。北京的歡樂生活照常進行。北京的乞丐行會、戲園子、科班、踢毽子人的俱樂部、烤鴨店和螃蟹館子、燈市、琉璃廠、廟會、婚喪儀仗等等仍然照常活動。
「我那個好哥哥。」
環玉到院子里站住了,回頭罵道:「王八蛋!雜種!全都是為了國家……看你們對還是我對。」只見他嘴裏還在叨叨,可是已經聽不清了。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是的,但這是秘密團體。你願意幫我的話,我跟你去天津除掉幾個日本特務!」
素雲要和黛雲、國章和陳三一塊去天津。素雲把妹妹黛雲介紹給日本特務機關部,然後留在日租界,接觸特務機關部,弄到什麼情報就傳遞給在華界工作的其他幾個。同時,每過些日子她就|去|日本銀行提取存款,一次兩三干元,以免引起懷疑。
突然間環玉多年受罪的妻子雅琴喊出聲來了:「滾出去!滾!滾!」
環玉住的德國飯店在內城東北角,距東交民巷使館區不遠。陳三和另外兩個男的各自帶上暗藏在身上的手槍,于夜間八點多去到那裡,因為他們知道環玉老在黑夜去同其他安福系餘孽議事,他的汽車朝西停在飯店門口。陳三他們隱蔽在一條南北向的衚衕里。
他罵道:「無法無天!中國必亡!非亡不可!」
中國保安隊與二十九軍的某些部分聯合行動,已經突破了日軍防線,日租界里展開了街巷戰鬥。華界也遭到炮彈和炸彈的轟擊和飛機上機槍的掃射。一時看似日軍在天津要失利了,因為部隊已開向內陸,老窩遭到突然襲擊。而中國部隊人數僅僅上千,攻佔了東站和總站,完全堵住了日方對北平前線的增援。隨後他們又去攻打海光寺日本兵營。最後他們遷回到東岸,要去破壞日本飛機場;部份日軍甚至已經撤退到塘沽。然而當天深夜鐵路員工傳來消息,二十九軍開始撤出北平。
那是一句不登大雅之堂的話,素雲覺得好玩。黛雲精神煥發之中的那種信念使她驚異。
素雲明白要她來是為什麼。她在日租界有飯店和房產多處,也許當販毒頭子長久了,日本人相信她會入夥的。去年她獲釋回到津埠的事日本當局完全知道。她捐獻五十萬元給中國禁煙局日本方面是諒解的,只當一種賄賂,獲得自由的代價。她在北平的其他作坊也被查獲,日方只當做她的噩運,而絕無理由認為禁煙局對她有好感或者她對這個局也懷有好意。她照常過原來的生活,顯然是因為無路可走,又怕按自己新的信念行事。不過她對自己的買賣不那麼起勁了,只想維持現狀。
黛雲不再說了。她沒有告訴雅琴她和陳三打算去行刺環玉。這是陳三離開北平之前最後一次行動。他那個秘密團體里大部分人都很想去參加已經開始在山西行動起來的共產黨,黛雲尤其想隨他去,因為她被捕以後便同丈夫羅曼分手了。
黛雲的母親看到這三人氣喘吁吁地進門,覺得奇怪。
陳三笑著說:「現在怎麼辦?難道夜裡露宿,天明讓人抓去嗎?」
這個消息使他們目瞪口呆,部分隊伍仍然堅守,但是大部分人四散,邊戰邊退。日軍重占被奪回的地帶,還佔領了華界和原先的奧租界和俄租界。
他們一路前行,蓬頭垢面,又餓又累,黛雲九_九_藏_書聽到陳三破口大罵二十九軍和全體軍官的祖宗三代。她還是頭一次聽到男子這樣咒罵。
老太太說:「他們只得繞城轉,我聽說他們參加了城南永定河對岸的部隊了。我上了年紀。只有牙還好。要是我年輕十歲,一定進山去帶上一幫自己的游擊隊。」
十一點鐘素雲得到消息說麗玲第三次去華界時被日本哨兵逮捕,解往司令部去了。素雲驚恐萬分。頭一天日本長官曾以異常的眼光望她,顯然他手下已有人來報告過素雲的欺騙行為。
「我有正經話要同你說……」
日軍羞惱成怒,瘋狂報復華界居民。街上擠滿了男女老幼,亂作一團,四處逃竄,然而眾多房屋被澆上煤油縱火燃燒,堵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遭到刀刺,踐踏和空中的機槍掃射。有些地方日軍和保安隊殘部之間還有零星戰鬥。許多人子彈耗盡后還衝上去同日本鬼子徒手搏鬥。
黛雲說:「漢奸不肯自己說,自己說的決不會是漢奸。」
國章的弟弟國棟說:「你的眼鏡,拿走!滾!」他從後面給了父親一腳。
她回家后反覆思索麵臨的這個難題。販運鴉片掙錢是另一回事。她飄然幹上這一行,如今卻難以擺脫了。可是眼下要開戰了,是日本鬼子同本國同胞之間的決一死戰。
「大家全是中國人,放我走吧。」
「你非死不可的時候跟同胞一塊死真的感到快樂嗎?」
一天,仍在津門的素雲被召到日本特務機關部去。這機關屬於日本軍事使團,同臭名昭著的土肥原主持的日本關東軍特務機關部是齟齬不和的。
素雲每兩三天去日本機關一次。她得到麗玲,就是上回拒絕替鬼子效勞的那個舞|女的幫助,向她起誓嚴守秘密。黛雲是頭一天就介紹給特務機關長的,這個頭目以懷疑的眼光打量她,但素雲向他保證這是自己的胞妹。於是黛雲獲知了一切暗號,得以隨時經過日本崗哨。
陳三說:「這樣,大娘,您得幫咱倆。我給你兩塊錢,還有這把槍。我也不能穿這雙靴進城,全換給您了。您得借咱們一人一套農家衣服和一擔青菜。」
她要當日本間諜來殘害自己的同胞嗎?她恨自己,恨自己的全部行當,恨整個悲慘的境遇,這份恨勁這時轉變成為對日本鬼子的仇恨,而自己又是在他們掌握之中。得拿定一個主意。她若不想讓資產被沒收,全部財富一掃而光,就得順從,當漢奸。「漢奸」現在無處不有,每天都聽說抓人的事。她的下場會怎樣呢?哪怕她冒萬般風險替敵國效勞而居然逃過性命,又能得到些什麼呢?錢,她有的是。她要是被捕,槍決了又有什麼辦法?她的神經緊張萬分。
素雲趕緊要她別嚷嚷。「我要聽聽你的主意。現在在世上再沒有別人可以給我出主意了。這就是我的處境,我寧可去死!」
那巡警接過小提包,猶豫不決,四下張望,以驚恐的口氣對素雲小聲說話。三十幾尺外的一個日本哨兵瞥見兩人在說話,便過來盤問他們,跟他們走。沒有機會了。素雲再同那個車夫說話,日本兵不懂中國話,便給了素雲一巴掌叫她不要說話。他看到小包在車夫手裡,便連包帶鑰匙接了過去。三人默默前行,素雲夾在中間。
他說:「牛小姐,你是年長的女太太,我完全信賴你。要打仗了——你知道的。半個月之內日軍士兵就會開進北平。我們必須搜羅到最幹練的人才。你的職責是報告二十九軍軍官的政治立場,我們力爭兵不血刃或者犧牲儘可能少的勝仗。我們同張自忠和潘毓桂已有接觸。但是要弄到內幕消息就只有靠你這位中國女子了,沒有其他辦法。挑兩個最漂亮的姑娘去送給張自忠,不說是我的禮品,要說你的,讓她們在內部起作用——明白嗎?別的幾個姑娘我會派她們到華界和英租界法租界去干別的工作。」

雅琴平靜下來以後,黛雲對她和幾個侄兒講了一路上的驚險情形和素雲之死。
於是她決定假裝去干,伺機撈回一些自己的財產,然後趁人不備逃之夭夭。她約了一群舞|女,其中只有兩三個中國人。其中一個乾脆謝絕說:「錢我需要的,可是得賣國——我不幹。」其他的多半是韓國和白俄姑娘。第二天她帶了這批姑娘上特務機關部去讓那個主管去過目。主管大大稱讚她辦事麻利。把那些姑娘打發走了之後他要素雲留下。
他兒子國章這時也已三十歲了,瞧不起父親而且恨他,說:「你回來幹什麼?找機會在日本皇軍手下重新掌權嗎?」
古城的大部分居民,真正的本地人,仍在家裡和茶館里悠閑而輕鬆愉快地閑聊終於打起來了的這一仗,又推測時局的發展,不過每個人的買賣還是照常做。
陳三和黛雲去黛雲家,把國章死難的不幸消息告訴雅琴。黛雲告訴她國章的臨終遺言,但沒有講要殺死父親的第二點。噩耗在做母親的並非完全意外,因為她知道天津陷落時死了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所以還有勇氣挺住了。
陳三根據這項情報行事,他同華界的中國保安隊密商突擊日租界的事。他們已得知駐通州的冀東政權的偽軍第二天要反正,這支部隊是日本方面裝備和訓練的。此外還有消息說中國軍隊全線反攻,又有報道說丰台和廊坊都已克複,於是他們決定執行把天津的日本駐軍同時逐出的大胆計劃。
他們奔到沒幾步路的蘇州衚衕黛雲的家。黛雲、環兒和大家正在等候他們。

這番談話暫時減少了頭目的懷疑。不過素雲不再從日本銀行提款,只是著手憑單據收回盡多的現錢,因為支票全都得由各家日本銀行經手。她又告戒黛雲不要再來日租界。
素雲感到一種新奇的感覺油然而生。快樂在她是久違了,她也從未聽到有誰以這等信心自稱是快樂的。
到了司令部,問了她幾個問題。她傲然置之不理。那個軍官給特務機關部打電話。
她的滿腔熱忱感染了她的侄兒,就是環玉的幾個孩子,甚至環玉的妻子。環玉已經回北平來了,鶯鶯隨之回來,住在德國飯店。他父親早已死了,原配妻子陳雅琴和幾個男孩與黛雲的母親福娘住在一塊。他是要自己的兒子來的。
這一巴掌打得素雲很疼,尤其感到羞辱。她心想「這就是我替這些鬼子賣力的回報」。她怒火中燒,突然間把一切置之度外了。聽那巡警說「那麼你是害怕為國犧牲的啰」的時候她已有種別樣的感覺。她思緒紛亂,恍惚之中感到自己是在幹什麼大事;她的右側走的是個中國人,而左側是個日本人;九*九*藏*書右側的中國人代表中國,她馬上要為國捐軀了。她明白自己的末日已到。
她把黛雲拉到一旁,說:「我得同你談談。父母都不在了,在咱們這歲數,環玉再不是我哥哥。你知道為了他的差使同我的衝突,我同他鬧翻了。」
混戰之中國章中了流彈,陳三扶起了他,可是走了百十來步他就倒地死去。陳三隻得丟下了他。他的遺言要黛雲姑媽安慰母親殺死父親。
「不錯,可是我保不了你的命。」
黛雲和陳三這時只能落荒而逃了。火車不用想了,他們得走回北平去。一路上他們遇到許多士兵在追趕向保定撤退的主力部隊。到八月三日他們才聽到說通州偽軍反正,在那個偽冀東政權所在地有三百日本人被殺的事。
從掠奪中國政府稅收到掠奪中國領土,日本軍部採用的是同樣的殘忍辦法。奇怪的是,人的心理認為竊取一個國家的領土要比竊取一位太太的手提包來得光彩、心安理得和振振有詞。兩千多年前莊子不就說過:

「那就逃出來,到中國這邊來。跟我們在一塊兒。」
道家思想體系和現代科學一致認為作用和反作用大小相等。中國人的抵抗精神是反作用,民國二十年到二十六年間日本的侵華行為是作為前提的作用。中國抗戰的力量應理解為戰前日本對一個友邦的種種窮凶極惡的行為的直接反擊。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理解這次戰爭。地球上算得最強的陸海空三軍的精銳部隊的炸彈炮彈可惜也消滅不了永恆的大自然的作用與反作用定律。
「什麼完事了?」她問。
那軍官起身,真誠地同她握手。素雲也同樣熱誠地握手,內心裡卻感到噁心。
那軍官說:「立即照辦。帶出去。」
農家大娘立刻說:「二位得自己去收菜。這錢我收下了,衣服借給你們。可是別以為我會要你們的槍和靴子。你們沒見各城門外頭步槍、手槍和軍衣丟得沿城牆全是的,誰都可以撿。新的警察局長派大汽車來裝了去交給鬼子。」
到了西直門外,城門還沒開。他們伯引人注目,在遠處等候。隨後別的農人也一個接一個挑菜來了,黛雲看到有的農婦來賣活雞,就買了兩隻倒提著,像是賣的。陳三混在七八個這樣的村民中間向城門走去,黛雲提了兩隻雞跟在後面。到了城門口,親日的警察局長潘毓桂派駐的兩名警察攔住了他們。
他們的問題是如何進入北平去同家人團聚。他們知道北平已在一個日本扶持的維持會的手裡,要進城的人都在各城門口被搜身。
她決意逃到相鄰的法租界。化裝之後她只提了一個小提包從後門走出,她叫來一輛洋車,可是還沒跨上去便有一個巡警前來問她:「你上哪兒去?」
這幕趣劇把大家全逗樂了,包括那些警察,沒怎麼搜查便放他們大家過去了。陳三和黛雲回到了靜宜園的家中。他們進門便洗澡換衣,把早晨的冒險和昨晚那個好心的農村老太太的事講給大家聽。環兒見到平安歸來的丈夫不知有多高興,她們聽說了天津殺人如麻,一片混亂,已經五六天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了。
黛雲瞧瞧陳三,有點窘,答道:「我在鋤奸團里。這把槍是想到北平城裡去殺死幾個漢奸用的。我們能平安進到城裡嗎?」
大家說:「你還得留點神。北平已經在漢奸手裡,挨家挨戶搜查,國民黨的旗幟和書籍以及總理遺像都燒了。」
黛雲聽說過素雲曾經被捕,得姚家之助而獲釋,去天津時便去看她,稱讚她決心改過自新,要她儘早脫離那種生活。這時陷於絕境的她,素雲,自然而然地想到黛雲是唯一可以談話的人。因為,說來也怪,她離開昊將軍以後胞兄環玉便完全同她分道揚鐮了。她明知要是去求教黛雲會怎麼說,然而還是熬不住去同她談了。因為黛雲及環玉的原配陳雅琴和她的孩子是她在世間僅有的親人了。
「我大大的不贊成。就像飛蛾撲火——找死。來吧,我有話說。」
天沒亮兩人就起身了。陳三捨不得同他的槍分手,決定藏在青菜底下。他丟掉了那雙軍用靴,可又找不到別的鞋,只好打赤腳,黛雲紮起了短頭髮,用塊舊的黑布包上,再換上農婦的衣服。天剛發白就告別老太太上路了。陳三用扁擔挑上兩籮筐青菜。
說北平的天壇、紫禁城和故宮等處會毀於轟炸是難以相信的。日軍佔領了的城市有多少,只有北京這回仍然完好無損,真像是個神佛保佑的都會。
做父親的說:「這樣氣急敗壞頂什麼用?你們不尊敬父親,我從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不孝逆子!」
於是兩國開始了亞洲歷史上最可怖、最慘無人道、最野蠻殘忍、破壞最烈的大戰。
素雲仍然住在實際上已經戒嚴的天津。租界和華界的行人經常被搜身。日軍士兵和軍火都向內陸運去了。中國的鐵道線被用來輸送侵略軍士兵和軍火。宋哲元委員長為了不加劇事態,仍然准許日方通行。天津局勢緊張,大批居民從華界避入租界或者南下上海。被捕、遇刺等事天天都有。最令人惶惶不安的是諜報人員的恐怖,也時常死人,日本探子殺死中國諜報人員,中國人員刺殺日本特務。海河裡的浮屍近年來已司空見慣,現在大量增多了。對於來歷猜測紛紛。有一種說法是:除了原有的抽海洛英的犧牲者之外,還有被日軍強征去修築海光寺兵營一帶的工事的中國勞工,事後被處死以免泄露軍情的。
「我見他們就噁心,」素雲說,過了會兒又說:「我對自己也感到噁心。」
平津形勢越來越危急了。七月二十八日爆發了激烈戰鬥,日本飛機轟炸平津之間所有據點上的中國軍隊。日方匆匆向北平前線增派軍隊。
「我試試。」
這條真理的後半段所提出的問題是大批輝煌的經濟學家和國際法專家在他們旁徵博引的論著里不斷研究、考察、診斷、預測、分析、論爭、闡釋、辯護、避重就輕地強辯,又瞻前顧後地慎重探討過的。可是他們仍然沒有察覺到真理,好像降神會上請到的不是真正鬼神一樣。有人說看見了,有人賭咒說沒看見。
她抓起玻璃杯向他擲去,正好擊中他的金邊眼鏡,眼鏡落地,碎成片片。
民國二十五年秋天佔領北平南部的鐵路樞紐丰台是第五次出擊。丰台是往南往東的列車必經之地,又明顯在辛丑議定書規定的列強駐軍的範圍之外。緊接而來的第六次出擊是日本策動蒙族敗類的偽軍進犯綏遠,第一次遭到中國政府軍隊的公開反擊而敗退了。再就是第七次出擊——盧溝橋事變。
環兒把消息九_九_藏_書悄悄告訴黛雲,黛雲不免輕輕地呼喊成功了。四男三女的這一伙人決定坐洋車到城門,再步行到永定河對岸,那裡還有許多中國軍隊。
老太太問:「你們是不是大兵?唉,看著多可憐啊!通州保安隊反正以後殺光了東洋矮鬼子,他們抓住了殷汝耕押到北平打算交給宋哲元,誰想到這時二十九軍已經撤走了呢?咱們的兵甚至不讓進城。這個賣國賊在城牆下面被錯交給了巡邏隊,你們想得到嗎?」
這時他們知道了這裡是安全的。陳三承認了他同士兵們一塊在天津打鬼子來著,又拿出他藏起來的手槍。
一天素雲去機關,那頭目問她:「你知道中國方面的鋤奸團嗎?我們的人出事的太多了,不知哪裡有了破綻。我警告你,要萬分小心。說起,你怎麼會在七月十日從銀行提出三萬元,十六日從北平回來后又提出五千,十八日再提三千?」
黛雲誇她:「要是全國老百姓都像您啊,鬼子一萬年也佔領不了中國。」

「誰這麼乾的?鬼子嗎?」
一天他來到黛雲家。他年屆半百,唇上的仁丹鬍子也變白了。他有錢,混得不錯,西裝畢挺,戴金邊眼鏡,還染上一些日本人的舉止,如牙縫間發出噝噝聲,叫僕人時拍掌等。
「你不是說你在鋤奸團里嗎?」
他向妻子走去,舉起金環手杖做出要打她的樣子。國章從他手裡奪下了手杖。
陳三和黛雲出去割青菜,老太太在黑暗裡放風。
「那麼你看我該怎麼辦?」素雲又問,著急得要命,而且害怕了。
黛雲的兩眼一亮,說:「這樣,現在有個報效國家的大好時機。我和幾個同夥跟你去天津,刺探日本鬼子的機密。我自己扮作探子,你就會成為大大的民族英雄,你何必怕死呢?」
陳三停步,把青菜擔子擱到地上。
他把長子領到另一間房裡去。不到五分鐘國章的母親陳雅琴就在又一間房裡聽到國章在房裡大喊大叫,隨即沖了出來,氣得滿臉通紅。
「他是日本間諜,還要我也當日本間諜!」
陳三鎮靜地說:「完事了。」
於是,約七月中旬她來到妹妹家裡。陳雅琴對她客客氣氣,然而是冷淡的。幾個侄兒則不知道拿她當什麼好。
「當然,我一定儘力而為。」她答道。
黛雲學著本地村人的音調喊:「老天爺!要是跑了這兩隻雞,我三天的糧食就沒著落了。多謝長官,多謝!」
她又喊:「滾出去!讓我們母子過日子。我們幸而還不至於餓死,可是你別再來沾我們。」
老太婆到廚房去給他們熱了點綠豆湯。
那巡警說:「那麼你是害怕為國犧牲的啰?」日租界的華籍巡警素來以身材高大、對同胞傲慢無禮和貪污腐敗聞名。道旁等買賣的洋車夫也常被他們勒索幾個銅子去。
素雲準備前往北平。她去日本銀行提取三萬元現款——不敢提取更多是惟恐引起日本當局注意。她帶了兩個韓國姑娘去北平,在東交民巷使館區一家外國飯店裡開了房間。
素雲給他打了暗號,表示她也是日本手下的人。
素雲假裝說句笑話:「長官,我干這工作報酬是多少?每個月我至少得有一千元。要是我弄到張自忠歸順,代價又是多少?」
「快樂,快樂。」她喃喃地道出這個詞兒,似乎要試試這個小小的詞兒會不會對她重新成為真實的。她說:「妹妹,我多想能同你老在一塊。在那兒我周圍儘是些妖魔鬼怪。我真恨日本鬼子——還有那幫中國同事!」
素雲問他:「你難道不是中國人嗎?」
最後還是一個老太婆收留了他倆,因為他們說明自己是天津逃來的難民。陳三和黛雲還得假扮夫妻。
她又想起姚老先生的話。「戰爭……一旦爆發,要記住你是中國人。」這位老人怎麼會料到的呢?他難道真是仙人?尤其忘不了的是暗香的男孩的問題:「你是中國人嗎?你為什麼要幫日本做事呢?」
可是在北平至少有一個人是興奮的,那就是五月底才獲釋的黛雲。黛雲不屬於北京,而屬於政治上覺醒而有尚武精神的少年中國。在她看來,眼下爆發的戰爭一點也不是災難,而是激勵人心的求之不得的機會來為民族的自由而同切齒痛恨的侵略者決一死戰。知道這些年來敵人如何步步進逼、中國如何受盡屈辱的人都不難看出戰爭的終於來臨使國人如釋重負,恢復了理性和心理平衡,積儲已久的精力得以發揮出來。終於有一個中國政府決心率領全民抵抗日本了:這個消息太好了,簡直難以相信。七年來全國上下是如何的沮喪失望,灰心喪氣和焦急不安,如何期待國家能得到明確的領導,有個堅定不移的政策,如何希望(在這期間幾乎是微乎其微的)各黨各派能成立全民族的聯合戰線去奮戰日本。只要體會到這種情緒的,就不難看到聯合戰線的終於成立和抗戰決策的終於作出,在黛雲不啻是她夢寐以求的美夢的實現。
素雲對那巡警說:「這個小包拿去,放我走。裏面有三萬塊現鈔。」
第二年七月七日戰爭爆發了。這是華北局勢的自然發展,恰如地震之後必有洪水。犯罪學家如果發現兩件犯罪案里使用的某些獨特手法相同,就會認定這是同一個罪犯乾的。日本攻佔中國的計劃同他們的走私政策也是一回事,方法、性質和動機都相同;挑動、策劃和牽線也是同一機構:日本軍部。
黛雲對那老太太說:「您是好心人。能讓我們在這裏過個夜嗎?明兒一早就走。」
黛雲嚷道:「你,不也是賣國賊嗎?你是要來收買我?」
「您太太也隨您打鬼子么?這麼新派的姑娘!」
黛雲和陳三以及國章收不到麗玲和素雲的消息了,不免納悶。幾天以後他們才聽說一家日文報紙刊出了白面王后是中國間諜而被槍決的消息。天津的中國讀者一時摸不著頭腦,可是已經沒有時間去猜測了。
陳三說:「沒事。咱們出發的準備工作做好了。」
「你——!」環玉吼道。
他們不喜歡闖進來的人,然而他們以前見過不止一批闖進來的敵人。北京的居民成色不一,退隱的滿族老官僚和愛國的青年學生,膽小如鼠的官僚與圓滑自私的政客,厚道的買賣人和迫於貧窮而替日本當探子的賤民。不過普通人十分文明,不能容忍暴力和戰爭,也不愛上海一二八時的那種恐怖和暴亂情景。他們穩健含蓄,心平氣和,愛好和平,那耐性是不屈不撓的。
北京城在望的時候天已黑了。他們知道這副衣衫襤褸的樣子是進不了城的,便在一個村子里停了下來。他們敲了幾家的門,沒有一家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