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四章

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四章

「你信仰孫中山嗎?」
有腳步走動和衣衫窸窣的聲音,他依稀認出兩個前來的身影。
他找到游擊隊營地,入了伍。每逢戰鬥他總在前列而從未受傷,他的性命像有魔法護佑;隊里同志都奇怪他何以打起仗來是那麼力大無窮,勇往直前。他來不及告訴大家那是他母親和妻子孩子的陰靈在護衛他,增添他的勇氣,他們也不知道他已是孑然一身可又不是孤孤單單的。
他們的船泊在公共租界的碼頭。上岸之後他們住進附近的飯店,再打電報給木蘭和莫愁告知抵滬的消息。
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你是誰?」
他迴轉去再看母親的屍身。「媽,我一定給您報仇!」這話他幾乎是高聲說出來的,「我要殺,殺,殺!」
那聲音說:「點個亮。」
日暮時分他才回歸,從他那個村子逃出的難民迎面而來,哭喊道鬼子進了村。做父親的背上爺爺,丈夫背著受傷的婆姨,這便是不必說出口的災難故事。
走出天津車站可沒有那麼容易了。
他到外面去看看左鄰右舍各家,看不見一個活人,這裏那裡全是死屍,但是他毫不害怕了。他再往前走,聽到了急促行走的腳步聲,那兒還有人活著。他覺得自己是個在鬼魂世界行走的健康人。他走進一座漆黑的屋子,大聲咳嗽。
這個村子距鐵道線上的一個小站約有十里,他們乘火車去的,沒有遇到什麼麻煩,這是北平陷敵之前三天的事。阿萱的妻子姓朱,村子也稱朱家莊。這僅僅是個集鎮,座落在山區,村民都是朱姓族人。曼妮一家的到來成了村裡的大事。女眷們上路穿的簡樸衣服在村人看來簡直是了不起的奢侈品,大姑娘小媳婦紛紛趕來看這幫從故都的王府園林來的城裡娘們。
村裡有人在鬼子兵的布告中的「大」字右上角加了一個點,「大」字就成了「犬」字。「大日本皇軍」就成了「犬日本皇軍」。布告正文中的幾個「大」序也這樣改成了「犬」字。一隊四五十人的鬼子兵經過這裏,其中一個把這情形指給小隊長看。小隊長找來了村長。村長跪地求饒道他實不知情,今後一定負起責任。他寧願在布告前面下跪一天贖罪。小隊長一定要他交出那個人,但村長仍說他實在不知道。
女學生說明:「學校里洗衣房的號碼。」
阿萱走到床邊。他妻子的老姑媽微弱地拽住席子。
開出外城以後他們看見頭頂一隊十架或者十二架日本飛機向西北飛去。南口一帶正在激戰,日方忙於運去軍需品,因此火車每到一站就停下讓西行列車先過去。那些列車上裝的是卸開的大炮、軍火,有時整車整車的軍馬,讓人聞到臭氣。鐵路沿線曾有激戰,毀於炮火的小村鎮一片慘狀,不時見到成群的日本兵零零散散地蹲地休息。一路上的村莊都有太陽旗飄揚在屋頂,路旁的樹木都被砍倒,顯然是日軍用來構築工事了,可是看來除非派兵駐守,反而為中國武裝的伏擊提供了絕好的機會。
他喊話:「我是中國人。這裡有人嗎?」
有美國女子陪同,他們出站毫不費事。剛剛暗自慶幸過了關口就有幾名警衛上來說:「左邊去排隊。」他們看到旅客三三兩兩站著,緩緩挪動,四五個日本兵站在左邊挑幾名旅客出去詳加詢問。商販、大學生、男的女的,富人窮人似乎全有挑出去的,這些人得走出隊伍另外站排。
他去端了盆水來,拿了塊手帕在水裡浸了浸,洗掉了她額頭上的凝血。老太太尖叫起來,不過他已看清僅僅破了表皮。他說:「告訴我這一切全是怎麼回事。」
他們住的是阿萱的丈人的妹妹的房子。村裡一般房屋是土坯蓋的,要多簡陋有多簡陋。這座房子可與眾不同,屋前有圍牆和小院,屋后又是一個很大的打麥場,圍牆的牆基是山裡采來的卵石砌成的。
那聲音又有氣無力地說:「把她解下來。」他再看曼妮的可怖的樣子。她的身子從未讓男子見過,如今卻半裸著懸在那裡。
他知道他獲釋了,慢慢下樓九-九-藏-書,走到外面,只見家人在進口處等得好不焦急,見他平安回來真是大喜過望。暗香摟住他,好像他是從鬼門關回來似的。
「村裡可對誰也別說。」
火車到十一點半才開出,然而還沒出外城便逢站都停。帶上中國警衛的日軍士兵兩次登車再查行李,不過頭等車旅客只是草草查過。
阿非再前行到三等車廂前面,只見乘客排成隊一個個經過搜查才准上車。大家的上衣都是解開的。一個女學生上衣里沒有口袋,便不去解開胸前的紐扣。
那孩子打開手提箱讓他檢查,那個軍官對那些文書仔細查看了約摸半小時之後示意他從另一扇門走出去。
「給我杯水。」
大日本皇軍司令官某向支那良民昭示如下:本軍係為執行大日本帝國之使命而來,惟願建立東亞和平,增進支那良民之幸福,以實現日支兩國共存共榮,相互倚靠,此外別無其他目的。近者,雖為支那軍對皇軍之挑釁及無理態度所激怒,本司令官再次以最大之耐性希望不至加劇局勢而有利今後之解決。惟支那軍並未察覺其錯誤,亦未停止其挑釁。支那軍此等行為不惟有辱大日軍皇軍之榮譽,且危及末亞和平,陷黎民于萬劫不復之境地。因此皇軍上察天意,下順民情,決意替天膺懲此輩不仁不義、冥頑不靈之匪徒。不與皇軍為敵之良民則為皇軍之親友。皇軍不惟不騷擾此等恭順良民,且將為彼等謀永久之福祉。惟願居民幸匆驚憂,區別良莠,體諒皇軍之誠意。茲命汝等從事各業如常以待福境來臨,膽敢於此紛亂之際滋生事端私通亂黨者嚴懲不貸。
一個女子去點亮了燈。
鶯鶯遇刺的消息不準北平各報發表。中國報紙大部分已停刊,一張叫《新生報》的傀儡報紙六月間被查禁過,現在倒復刊了。天津意租界出版的一家天主教報紙有人偷運幾份到北平也賣了高價,可是查到賣這份報的販子就予逮捕。傀儡報紙只登出日本同盟社的和東京發來的電訊以及論述「東亞新秩序」的社評。北平同中國廣大地區隔絕了。只有富裕的家庭才有收音機,就迫不及待地打開,收聽南京的新聞廣播。
大日本皇軍司令官 香月清司
他說:「我吃不下。」
一個擔任警衛的中國人對已經輪到的旅客大聲呼喊:「打開箱子!」然後悄悄說:「礙事的書報雜誌丟掉。」兩三個一群的日本憲兵上了刺刀,在一旁註視。
可是警察草擬報告時人名中還漏寫了曼妮和阿萱一家,因為蘆溝橋事變發生之初曼妮怕日軍虜掠北平,決意搬到鄉下去。她想到玉泉山附近的姚家的別墅,可是阿萱的妻子一定要說京北她親戚家更安全些,因為那裡遠。曼妮的母親已於頭年冬天死去,因此阿萱帶上全家人:母親曼妮,妻子和五歲的孩子投奔岳家所在的村落去了。
多納休小姐終於在他們上船的前一天回北平去了,因為大家叨念她走開以後園裡是否沒事?阿非和襟亞兩家人經過停靠過幾個口岸的五天航行之後抵達上海。黃浦江兩岸被轟炸的聲音震耳欲聾,日本軍艦多艘停泊在碼頭上炮轟華界,大火衝天,濃煙蔽日。
阿萱默默地點點頭。他不敢走進妻子躺著的房裡去,他坐著瞧地上的母親的屍身。說來也怪,他每回瞧她都產生了新的力量。她看去並不是慘不忍睹,只是死了,她看來還是美麗如昔。最後他鼓起全部勇氣去到前屋,把孩子擱在妻子身旁,蓋上了母子兩個。
村裡的姑媽把卧室騰給侄女住,自己搬到后屋去,併為村居的簡陋再三表示歉意,曼妮卻沒有別的房間可住,阿萱便說他睡在堂屋裡,讓母親同妻子和孩子睡在同一張炕上。
「全都跑啦。村裡一個人都沒有。告訴我怎麼回事吧。」
「你是藍衣社社員嗎?」
他劃了根火柴點亮了小小的油燈。點的時候世界彷彿變過了read.99csw.com。火柴、油燈、自己那隻手,全都失去了意義。什麼是油燈?什麼是火焰?什麼是人的手?什麼是手指頭上能曲的骨節?知覺終於從這種半昏眩狀態中緩緩恢復了。不錯,他還活著。但妻子死了,還有孩子,母親。他孑然一身在這間屋裡,還有個老姑媽,離北平不知有多少里地。他的頭腦只領悟到這個可怕的現實:他在人世間是孑然一身了。
奇怪的是,朱家莊迄今為止還沒有遭災。這裏位於鐵道那邊流過來的一條小溪兩側,又在突然升起的高坡上,所以不在日軍行軍路線上。傳說南口一帶戰事激烈,可是南口還遠,他們聽不到炮聲。只見遠處成千日本兵在坦克掩護下沿鐵道線向前開拔,夜間有時可以看到遠處熊熊的篝火,他們明白燒的是庄稼人的傢具、織機和門栓。然而敵軍眼界之內的朱家莊仍然平平安安地睡覺。
「你對滿洲國態度如何?」
他的兩個小指頭上各戴上一個指環,一是母親手上的,一是妻子手上的;又在皮夾里放三縷頭髮:母親的,妻子的和孩子的。
阿非等得不耐煩,下車到站台上散步,告訴暗香和寶芬孩子們一定要嚴格關在車廂里。他看到別的旅客還在被搜身,行李也打開檢查。
阿非聽說了行刺案,疑心陳三和環兒多半與此有關,幸而他們已經走了。他也懷疑警察光臨多少同此案有關,還可能是環玉派的。後來他得知警察也去過黛雲家,黛雲的母親告訴他們女兒去了天津,還沒有回來。
「你反日嗎?」
讀過這張布告,幾天以後阿萱聽到從北面逃過來的難民講的事情時就理解得透徹些了。
隨後他們又看到從南口退下來的一群群輕傷士兵。說是有兩萬五千日本軍隊聚集於此猛攻關口,發生了最慘烈的血戰。鐵路顯然已經負擔不起運輸任務,光是軍火、重炮和軍需品就來不及運了。

阿非和襟亞談論如何帶上家小去上海的事。這時毒癮已完全戒絕的博亞則決定同妻子留下。年邁的馮舅爺和馮舅媽以及寶芬的父母說他們不必離開,願意留下來同多納休小姐一塊看守靜宜園。
他向漆黑處再喊了一遍。「別害怕。矮鬼子已經走了。」
他衝進裡間,只見母親曼妮半裸的屍體在靠窗的一條繩索上晃蕩,他嚇得緊閉兩眼。
輪到他們了,一個日本兵突然抓住襟亞十七歲的兒子,把他拖出行列。多納休小姐出面交涉,對日本兵說了幾句,可是那個兵只白她幾眼,示意孩子站到一邊。暗香顫抖不已。襟亞拋給孩子一個小提箱,裏面裝的是買賣文件。日本兵看到這事,沒管。
第二天一批警察來到靜宜園,詳細調查了各個住戶,記下每個人的名字。園裡一共有馮舅爺、阿非、襟亞和博亞四家,馮澤安和馮太太以及寶芬的父母都已年邁。幸運的是這裏沒有立夫、環兒和陳三的名字。大家說園裡實實在在只有這些住戶,警察查看了一下便和和氣氣地走了,別無騷擾。
這時他一點不怕死了,也完全不考慮自己。他突然感到一身輕鬆,同今天早上的那種壓抑感恰恰相反,他打算遇上日本鬼子,隨時隨地去死。他解脫了。
他們抵達天津正是下午七點半。和平時期兩個半小時的路程如今走了整整八小時。
他說:「您躺下,我給您洗傷口。」
「村裡也沒人可說。」
一個旅客,五十來歲的商人過來說:「這年頭,委屈點算了。」
阿萱著急了,一定要遠遠逃離有日本兵往來的各條路線。他聽說十幾里路之外有個村莊位於道路不通的山谷里,位置甚好,便去看了,安置了睡覺的地方。他找到一戶人家,出了大價錢才使別人願意收留他們。
他們一早便到車站,開車時間是八點半。一大群人,老的小的,在站前轉悠,黃包車、汽車和馬車上行李堆得高高的。
「你贊成日支滿合作,共存共榮嗎?」
「我是北京的曾先生。我家有三口人都死了。」
「咱們婆媳倆藏九-九-藏-書在做飯爐灶下面一個椅角里。」
老姑媽問:「想吃么?」
「你擁護蔣介石嗎?」
第二天他幫助老伯母和那婆媳倆避到山裡去,又回到死去的親人身旁。村裡就他一個。他拿起鋤頭鐵鍬把幾具屍體埋在後園裡,還沒幹完天已黑了。
又過了五天,日軍開始踏過鄉間,主要是鐵路沿線。他們開始看到農人扶老攜幼,帶上豬、雞等家畜家禽逃離鐵道線近旁的村落,有些人還是北平近郊逃出的。這些不過是華北鄉間生活普遍的天翻地覆的初步跡象,災難最重的地方簡直是人畜不留,甚至一棵樹也找不見。難民中的媳婦向村裡的媳婦悄悄訴說受辱的事。有個漢子幫媳婦掙脫鬼子兵之手,頭上便挨了他們的棒擊。他們講到鬼子兵住進他們的屋子,殺雞宰豬,砸下門窗又搬走一切傢具來燒。華北缺少燃料,大軍過境首先是一切木材製品遭殃。
這些無聊的問題一個接一個板著臉問出來,又把答話認認真真地記錄下來。幾個日本軍官嚴肅認真對待此事,不見一絲笑容,好像在這種境地還會有人對頭幾個問題作肯定回答似的!
一天,阿萱在看不到日軍士兵的時候大胆涉過溪流到一個已無人煙的村子里。這個村落在日軍通道上,他踏過死氣沉沉的街路,處處都是劫後景象。他在一堵牆上看到一張用通順的中文寫的日軍布告:
那女學生羞紅了臉,解開上衣,裏面衣服的口袋蓋上有幾個字。
幸而那個華人譯員,顯然是瀋陽人,替她圓轉了幾句,日本憲兵走開了。
阿萱問:「我家怎麼啦?」
裡間一聲呻|吟,他才從恍惚中醒過來。
他把目光移開,壯膽往前走去,先把她褲子系好,再把她解下來。碰上她還有點餘溫的身子他才彷彿重新接觸到人間,又能哭出聲來了。他細看母親的臉,雖已死去卻依然安詳,美麗,碰上她軟弱無力而下垂的兩臂,這兩臂是從小撫摸過他,抱過他,把他拉扯大的;他心靈深處不禁湧出泉水般的眼淚,再也煞不住了。
進站的旅客不分年齡性別都要搜查,站外的人則要久等。經過檢查到了站台上他們還得打開箱籠。阿非一行人無甚困難就上了頭等車的包廂。這時已十點,火車還不大像要開。
局勢越來越危急了。附近所有路上都有一批批疲憊已極的日本兵遊盪而過。有的直接穿越村落,小媳婦大姑娘害怕了。打起仗來哪兒都一樣。不過日本人對女性的態度或者日本人的性生活這個題材是有待專家去研究的章節。
這一伙人等待孩子回來,好不耐煩。他同別人一塊被趕到附近一座辦公樓去,襟亞曾經囑咐他別慌張,別顯得膽怯,答話要準確。他知道有人當時讓走,有的則押上一天、兩天甚至三天,而那些看似當過兵的都槍殺了。離開時慌慌張張的人則叫回去再問。
從一個村子里逃出來的哥兒倆講了下面的事。
這時他才感到肚子餓。他到灶間去胡亂做了一餐來充饑,又走到外面坐到埋了母親和妻子及孩子的土堆上。
「那麼給我從柜子的右邊抽屜里拿枝人蔘來熬成湯。我要長點氣力。」
昭和十二年七月
於是她打起精神對他講了。
警衛警告大家:「通過天橋走中間,別亂擠!」
大日本皇軍布告第一號
警察查不出刺客的蹤影。可是又怕又怒的環玉把兩眼盯住了姚家花園。
「你是共產黨嗎?」
他睜開眼睛向床上望去,那個遮住的暗黑的角落裡傳出什麼人在動作的聲音。
大家說:「誰知道呀。各逃各的命。」
「矮鬼子來了。誰知道什麼時候,怎麼來的?他們闖進家裡,你媳婦正同孩子在前院里玩。一個凶煞神模樣的鬼子兵進來了,你媳婦連忙拽上孩子奔屋裡來。鬼子兵在後面追。她拴上門,讓鬼子兵捅開了。曼妮和我奔進這后間來,聽到外面的慘叫聲,然後是什麼金屬的東西咣當一聲,read.99csw.com孩子的叫聲便一下子沒了。過了一會又是你媳婦的一聲慘叫。我爬在床下。可是你媽懸樑了。那鬼子兵進來,把我從床下面拽出來,他怒氣沖沖,把我摔到床上。過後我暈過去了。醒來以後屋裡再沒有聲響。我看見你母親的身子在那兒。你看,人都死了,他還放不過她。你媳婦和孩子死了嗎?」
日本憲兵指那幾個字間這是什麼。
「你是英美派嗎?」
他也不知道坐在曼妮的屍身前面究竟哀徹了多久。到淚水彷彿流盡時他才又想到老姑媽,便起身再到床邊。
他照辦了。把人蔘切成小片再熬湯的一道道動作使他鎮靜下來,但仍有對自己的處境感到不可思議的感覺:家小全死去了,他卻平靜地熬人蔘湯。一切全好像很怪;再細小的事,只要還是平時的狀況,就好像是意料之外的。他盯住噼啪作響的火苗,陷入沉思,他心裏慢慢地、悄悄地作出了決定。
一個日本憲兵上前指指這個女學生,又對中國警衛說了點什麼。
「你們怎麼活下來的?」他問。
「人全哪兒去了?」
他們進了英租界,在一家外國飯店開了幾個房間。三天以後才有船。多納休小姐一定要陪到把他們平安送上開往塘沽登英國海輪的駁船才走。寶芬對她說她們目前已經確保平安了,要她回去,並且深深感激她患難時候表現出來的這種堅定的友情。
這話又使他省悟到自己尚在世間。他去灶間拿了杯水來,走近老姑媽,把燈也挪近床邊。他看到她頭上有傷口,他幫她坐起來,給她水喝。
多納休小姐用英語說:「多謝上帝,宮殿建築依然無恙。在我看來北京還是北京。」
「你讀過三民主義嗎?」
小隊長喝道:「起來!給你十分鐘去給我找出來。」
第三天他還是不忍心拋下她們離去,便又留了兩天——這個鬼影幢幢的村子里只有他一個生靈。
暗香扮做商人之妻是容易的。寶芬看去非常摩登,年輕得多,但是跟一個富裕的掌柜乘頭等車,又有丈夫孩子在側,應該通得過。此外,多納休小姐願意陪送他們到天津,看他們平安上船,因為她知道有個美國女子在場可能提醒日本人表現得像個文明人。
「你手裡提的什麼?」
她呻|吟道:「五十多歲的婦道人家,還要丟這個人!他們幹嗎不殺了我?」
阿萱直奔他的家。鬼子已經走掉了,只見幾隻狗在闃無一人的街上覓食。
「中國的拉一國打一國的政策合理嗎?」
襟亞的兒子處事謹慎。他提著小箱子,耐心等候輪到他,一點不著急。輪到他了,被帶到一個小間去,三個日本人各坐在一張桌子後面,表情十分威嚴,問他這許多問題:
「你是國民黨員嗎?」
他走進家門。外間的桌子已經翻轉了。他進到睡覺的裡間,只見妻子赤身裸體橫在炕上,小腹部挨了刀,已經氣絕。一陣震顫直透脊梁骨。他看到自己的孩子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趕緊過去抱起來,已經成了一堆冰涼的爛肉,雙肩各有一道刀痕往下斜划,在下面交叉,那手法是很熟練的。阿萱抱起孩子,又看到炕上一|絲|不|掛的妻子的屍體還在淌血,一時懵了,孩子的屍身從手中落地,成了一堆軟肉。他產生了異樣的幻覺,彷彿已墜入地獄,萬劫不復。他並沒有覺得自己幸而逃脫,而是彷彿是正在一個龐然的惡魔的掌握之中,完全無能為力。他沒有掉淚。體內的整個循環系統似乎都顛倒過來了。口水外淌,淚水汗水向里流,因此兩眼枯澀,而皮膚則好像泡在體外的冷水裡那樣起了疙瘩。
阿萱各處亂找火柴。再進到妻子和孩子的屍身躺著的堂屋時他突然害怕了,又奔到院子里,長長地吐了口氣。這才想起他是在找火柴,於是進灶間去拿了一盒,又回到那間暗的屋子。一跨進去他又是淚如泉湧——曼妮的屍體依然有種魔力。
在這種情況下,阿非肯定他自己和靜宜園都已危險:第一,環玉已回北平,第二,他當禁煙局局長得罪了許多人,可以被當作中國官吏。他請了寶read.99csw.com芬的美國朋友多納休小姐到園裡來住,還立了契約把園子轉讓給她,要她在門口插上美國旗。他知道多納休為人厚道,決不會趁人之危干出什麼來的,那契約不過是個形式,警察來找麻煩時堵他們嘴的。有個白種的外國人住在這裏,日本強盜、士兵和浪人總得有幾分顧忌。那種傢伙太多了。
他告訴她們:「趕明兒你們最好到山裡去投奔親戚,鬼子兵還會來的。」說完他就往回走,當晚在母親身傍的地下躺了一夜。
阿萱在一家鋪子旁邊的牆上讀到這張布告。鋪子里的貨架空空如也飛地上到處是碎玻璃和翻倒的桌子,扭歪的門柱橫跨在門檻上。
這時上海也爆發了戰事。不過外國客輪依然定期往返津滬之間。這兩家子只要上了船,平安駛出天津就不會有什麼危險了。他們也知道乘火車離開北平要經過搜查,但頭等車的旅客麻煩又要少一些。最有可能嚴密搜查甚至逮捕的一類人是大學生和二十到四十歲的青年人,因為他們各方面都像士兵。商人階層照例容易放行。襟亞年近五十,應該是安全的。阿非四十不到,但他細心改扮為商人,戴副老式眼鏡,捧一副水煙煙具,又留起鬍鬚,讓人看來儘可能老些。他們還要從藥鋪和古玩鋪弄來營業文書。
到第五天早晨他遵照禮俗又在墓地上拜哭一遍才離去。
一片闃寂。他有點害怕了。
他說:「別胡想,這哪是您丟人哪。」
「你出生的年月日,有姐妹幾人,年齡,姓名,進的什麼學校?」
但沒等到十分鐘鬼子兵就提了煤油桶在街上挨戶放火。村民要逃命,但只見鬼子兵已把全村團團圍住,誰往外逃就向誰開槍。全村連同男女老幼就這樣在火中同歸於盡。這哥兒倆在殘垣碎瓦下面躲藏了一天一夜才敢逃出來講了這件事。
「您傷著了嗎?」阿萱問。
他一時衝動,想燒掉這座屋子,同家人死在一塊。可是床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在北平他們當然得不到曼妮一家的消息。警察來查問,多納休小姐搬進來以後園子里表面上平靜無事,然而阿非和寶芬覺得非離開北平不可,因為事情明擺著:他這個政府官員只要環玉和那些親日分子高興,隨時可以被捕。襟亞和暗香也覺得只有脫離環玉的手掌才能安全。
新的難民浪潮又從北邊湧來了。他們訴說了整村整村被燒光,成百名婦女逃到礦里多日沒有飯吃的情形。流動的盜賊在鄉間遍處都是。
於是八月中旬他們告別了古城北平。他們經過東單北大街,看到那些熟悉的店鋪時,阿非和寶芬雙手緊握,竭力克制惜別之情。到東單牌樓時阿非吩咐司機向西拐彎走東長安街,讓大家再看一次金碧輝煌的紫禁城的屋頂。
「把她解下來,蓋上點才是。」那聲音彷彿疲乏已極。
除了這種種個人間的原因以外,目前的北平從一切實際目的來看都是一個淪陷了的城市,同中國的其餘部分隔絕,封閉在混亂無序的血腥氣氛中。日方沒有公開接收市政府,可是群醜已經準備成立地方維持會來協助日方維持地方秩序並且在各方面配合他們。冒出個什麼東亞文化協會來提倡學日語。學校里的課本要換過。去年逐漸減少的毒品窟又猛增起來。大批日本商人來到,而日本女子穿的不是西服就是中式旗袍,穿旗袍的理由是愛國,是「鞏固同滿洲國的友誼」。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旗袍的時興是在通州保安隊反正、三百日本人被殺之後,而不是在此之前。在中國人眼裡北平從各方面看來都已是個死城。安福系政客的餘孽、以西原大借款落得臭名的王克敏已經夥同他那幫人積極籌備成立傀儡政權。
從北平那些驚恐不安的日子到鄉間生活的轉變是讓人愉快的。寧靜的村莊位於山腳下,晚涼時分阿萱和他那摩登的妻子往往帶上孩子到附近的溪流去漫步。這種看似寧靜的日子過了七八天。之後去到鐵道近旁的村裡人只見一車車的日本兵向北開往長城線上的南口,村裡仍然沒事。
又一聲呻|吟使他毛髮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