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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五章

第三部 秋之歌

第四十五章

木蘭要點蜂蜜,說是喂嬰兒的。老方丈一給就是三瓶,因為是本地土產。錦羅要抱嬰兒過夜。但木蘭有新奇的感覺,說:「今晚我帶他,你和小的那個睡,並且照看姐弟兩個。」
小教堂里有三四十個女子,見到日本兵便趕緊避入內間。強吻過阿梅的那個日本兵這時看到母女倆,就說:「不就是她們嗎——抗日的共產黨!」他捲起袖子來說:「這個女人咬了我,這是對天皇陛下的襲讀,必須懲處。」
兒子說:「我們只有兩個人輪班收發無線電報,根本沒時間去想喜歡還是不喜歡。這工作太重要了。」
「口令!」
寶芬一笑,算是同意。說這番話的時候阿非和立夫兩位丈夫都在場。
木蘭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解脫,非言詞所能表達的。以前有一次她感到過這種解脫,就是大約三十年前的那個仲秋之夜她發現自己愛上了立夫。只是頭一次的解脫她發現了自己,她這人的個性;而這次的解脫使她失去了個性。由於這次新的解脫一路上她著手做許多事情。
民國二十七年元旦的上午,孫亞提出何妨今天歇上一天,而老方丈也硬要留他們一天,因此他們在寺廟裡過了寧靜的半天。
第三天孫亞帶了女兒平安抵滬,立夫和莫愁也全家同來。
「他說他可以立刻查到的。」
阿通在家陪父母兩天之後就回上海去工作了。不久父母收到他的信說真如的無線電台和那高高的天線塔成了日本鬼子第一批轟炸和破壞的目標,一齊被毀的還有江灣新的市中心區的圖書館、博物館、體育館和運動場。他們只能盡量搶救一些設備,以便到公共租界去另建發射台。
第三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們到了公路上。這裏已接近天台山脈的開端了。公路經過的平野上不時見到一座座矗立的花崗岩山峰。這一帶的公路寬廣筆直,難民行列在開闊的平野上遠遠散開,像沿公路移動的一道人的長城,看似沒有盡頭,消失在公路盤上山坡的天際。
木蘭問:「還有多遠?」
木蘭說:「這是我最後一次異想了,以後讓錦羅帶他睡。」
院長進去帶了木蘭和阿梅來到軍官面前。兩人的美貌頗使他感到驚異,便用嚴厲的目光盯那個士兵,顯然那士兵報告他的是他們在搜查共產黨。
阿梅過去坐在男孩和椅臂上的老人之間,她打了個暗號給媽媽說那老人氣味難聞,老人的孩子坐到這邊孫亞里側來了。
過了大場他們看到日本軍艦上的探照燈光在天空轉動,照到四面八方。除了他們這輛汽車引擎的低聲轟鳴之外只能聽到田野里蟋蟀的安詳鳴聲。
錦羅深知木蘭的性格,聽到這話就跑上岸去拿來一件乾淨的內衣來把嬰兒裹上。
阿梅說:「我恨他們。」木蘭卻說:「我們不是共產黨,不過我是反對日本的,因為那個日本兵侮辱過我女兒。」
空襲告一段落。木蘭一家總算安然無恙。
木蘭的親友全屬上層社會,到這時為止受到的戰爭慘禍算是最少的。但這回在上海的日子卻很不太平,轟炸機群每天飛過頭頂,高射炮彈時常落在房屋和街道上,日夜都聽到爆炸聲。市民群集在江邊看日本炮艦和浦東中國軍隊之間的炮戰,又上屋頂遙看閘北和江灣一帶的天空被大火映得通紅。然而這群北平來客大惑不解的是他們眼見富裕的男女依然在電影院和跳舞廳尋歡作樂,他們彷彿身處另一個國家。北平人是隨和安詳、逆來順受、心平氣和的,可是至少現在是臉色陰沉、抬不起頭的,滿腔憤恨鬱積在心頭。相比之下,這個富足的被不平等條約闢為商埠的都會裡的中國人從日常行為看來彷彿根本不知道打仗這回事。許多人精神抖擻投入難民收容所工作,探望醫院里的傷員,並且慰勞給養很差的士兵。但是這個都市整個而言呈現了兩個截然不同的階層。一個階層照樣享受人生樂趣,樂於受外國勢力的保護;另一個是平民百姓,為國奮戰的士兵和缺衣少食、受盡熬煎的難民。
十月初阿非轉來的阿萱的長函詳述了曼妮和他妻小的慘劇,信是寫給阿非木蘭兩人的。木蘭讀那曼妮和家小慘死的經過,忍不住停下來哭泣,哭一會再讀下去,讀著讀著又停下來哭,才讀完最後一行。信紙全被淚水沽濕了。她木然地靠在椅子上,手中那封信掉在地下了。孫亞進來,看到她這模樣。
她是半開玩笑的,可是孩子們懂得。
這時孫亞在一邊同兒子說話。肖夫迴轉,走到阿通身邊,立夫也過去了。
肖夫說:「不怕。」可是信心不足。
她喊阿梅:「過來,躺倒!」阿梅卧倒在車廂里的地面。話還沒完大家就聽到呼嘯聲。接著一聲爆炸。列車幾乎要跳出鐵軌,玻璃杯、電燈、各種碎片和電扇都四處亂飛。那鬼怪似的機槍在空中喀喀掃射,外面的難民鬼哭神號,車廂另一頭有個男子大叫自己被炸死了。
莫愁說:「他答應特別關照我們孩子嗎?」
為家為國上前方。
孫亞說:「我聽說敵軍那邊還有偽滿的部隊,也是咱們同胞啊。」
儘是些千篇一律的駭人聽聞的搶劫和姦淫的事情。木蘭說得對:「日本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
修女們走近來安慰這母女二人,只是出口的是柔和動聽的法語,她們不懂。木蘭這一輩子還沒有挨過揍,不論男子的女子的,甚至不曾被畜牲踢過。這回女兒和自己都受到鬼子兵的侵犯,又怒又怕又羞,邊哭邊咒罵:「三島來的矮鬼子,你們都不得好死!」阿梅發狂似地擦臉上被吻過那一處,簡直想把那塊肉擦掉。
阿通說:「戰事不久會告一段落的。我軍已經在進攻虹口,把鬼子趕到黃浦江里去。」
木蘭問:「你們的爸爸媽媽呢?」
「錦羅,我真得謝謝你!」
木蘭說:「放到獨輪車上。」
立夫和孫亞惦起腳走進房裡。莫愁同往常一樣,又是先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坐起身來。木蘭還沒有醒。三人輕聲說話。他們聽到沙發上的木蘭猛然坐起又倒下,突然嚷道:「阿通!」
那軍官顯然想盡量維持軍紀,可是難以約束不在他管轄下的士兵。他轉身用日語喝令那些士兵滾蛋,他們走出了小教堂的門。
孫亞說:「大概四五天路吧。我只怕難找到汽車。可就有了汽車又有什麼用?你馬上又會裝滿孤兒的!」
她呼喚道:「來吧,參加到他們中間去!咱們必須跟他們一塊走。你行嗎,胖子?」
上海以南、杭州灣以北的地區十月底已經淪陷。按理說向杭州推進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杭州位於浙北,戰略上控制了向南面,西面和西南面通內地的公路網和鐵道線。
木蘭挑了一塊邊緣乾淨、銳利的新碗片替那新生嬰兒割斷臍帶,把剩下的一段打個結,又用錦羅拿來的毛巾把嬰兒的肚臍仔細包好。產婦的丈夫把胎盤扔進溪流里,木蘭也到溪水裡去洗手。那漢子站在邊上,不知怎麼感謝這位素不相識的好心眼太太才是。
這好像父母同兒子之間的折衷辦法。不過,事實上,無線電台靠近江灣,正是戰地的中心。
產婦說:「別用剪子,對小毛毛不好。拿只碗來。」
「這年頭,將就點得了。」她說,顯然是針對那個西裝客的。
他們啟程的前一個晚上收到了阿通的來信:
那女孩答道:「死了。」
「那個中國女子和她女兒在哪兒?我要見見她們。」
公路上沒走多遠就到了兩塊巨大的峭壁夾道而立的地方,像是巨人族建造的一座大門的廢墟。他們隨即聽到前面遠處發出雷鳴般的轟隆聲,起先像海洋深處的波濤,後來又成了崩裂的堤岸中洪水奔騰而出的聲音,像波浪那樣有起伏,引起山谷里的回聲,逼近時又變成人的聲音,像空中撕裂巨帛的聲音。他們先是驚異,繼而害怕,當做是在戰鬥或者隊伍嘩變的聲響。遠方有一串黑的東西緩緩地迎頭而來,難民隊伍讓出了路,下一步才看出這是滿載中國士兵的軍用汽車。他們高舉雙手向歡呼的難民致意,歡呼的吼聲像波濤一樣翻滾到他們面前,又從峭壁上反射出來。這是開赴杭州前線的部隊。
木蘭站起來解開外套把嬰兒貼在胸上,讓他暖著,便向岸上走去了。孫亞下來問做父母的幾件事,如他們是哪裡人等等。
「口令!」黑暗中一個聲音喝道。
大家順他的手望去,看見天空有兩道亮光,一道紅,一道黃。副官說明這是給炮兵的信號。
木蘭說:「我們在杭州的茶莊。說打完仗我們會回去的。」
木蘭越是回想起她們的這次歷險就越對全家奇迹般的逃脫感到驚駭。到家后第二天收到阿通的信,大大減輕了那個夢造成的焦急。此後阿通幾乎天天有信,她就靠前方來的這些家書活下去。
院長說:「你們不能抓她!」在胸前划十字,默念禱文。
產婦說:「敲碎。」她丈夫把碗敲碎。木蘭不太明白,便問:「什麼用處?」
阿通緩緩地說:「如果對國家確實重要,我也能幹這個。」
過後美國醫生同修道院院長商量,決定放棄這個修道院,因為地方太偏僻。女子全由救護車送到天主教醫院,全部難民當天撤完。
他說:「好了,我們躲過了。」去搬開保住了他們的箱子等等。
「嗨,異想夫人,怎麼啦?」他嚇壞了。
立夫問兒子:「你害怕嗎?」
孫亞說,「蔣先生是我所見過的人中一個最冷靜最倔強的人,他正想完成三國時代諸葛亮沒能完成的事業。統一中國這項艱難萬分的任務誰也沒能完成過。現在他又面臨領導中國抵抗日本這個更加重大的任務。他像在海上風暴中的海燕——他或許也以此為樂,他會能夠杭戰到底的。我注意了他十年。這人瘦骨嶙峋,可是你看他那張嘴,他現在臉上表現出來的那種堅毅和深沉混在一起是我從沒見過的。」
他們聽到機槍的咯咯聲了,越來越響。遠處地平線上每分鐘都突然一閃亮,大約十秒鐘以後轟的一聲,好像遠處的雷鳴,一縷縷光亮突然照耀在天空,同時聽到樂音似的嘯聲,然後一聲爆裂。又一聲刺耳聲響經過他們眼前向空中飛去。
阿梅使出吃奶的氣力跑上環繞矮樹叢的台階,日本兵在台階上絆了一下,但又快追上她了。
「國軍反攻寶山。我軍收復若干失地。孤軍營誓死奮戰到最後一人。浦東我軍炮兵同日方軍艦徹夜炮戰。浦江兩岸續有戰鬥。八一三以來最激烈之戰鬥。華盛頓電,羅斯福總統警告美僑全部撤出中國……華北戰事蔓延數百公里至晉東北……日方宣稱冀省境內已有軍隊二十萬……八月十四日至九月一日浙、蘇、皖等省共擊落日機六十一架……」
做父親的又說了:「阿通,聽著:你媽和我合計過。國家有號召你非去不可,可是要知道我們的犧牲要比你的大。愛國青年光榮而豪邁地死在沙場上——他有他那些朋友——可是家裡的老年父母活著得忍受痛苦。我們不是阻攔你,可是你也得稍稍替家裡著想一點。」
這時有幾個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女傳教士也在牯嶺避暑,阿梅頗得幾位教師的喜歡,有個坎寧安小姐格外關切她。那幾位教師都來過木蘭在牯嶺的家,而木蘭一家子也曾被邀往她們的家。八一三滬戰爆發之時還不知道這些學院秋季能否開學九-九-藏-書,如果開學,阿梅不肯放過一學期的。阿通假期快滿了,木蘭說起要回杭州去同他再一塊過幾天,然後他回去銷假。坎寧安小姐提出阿梅同她住幾天再跟她一塊回南京去,如果不開學,阿梅乘火車回杭州也是挺方便的。坎寧安小姐是美國東北部人,和善而姣好,木蘭很喜歡她,因此同意讓阿梅留在她身邊。
上海和杭州的許多居民四散逃難。杭州人逃往上海的外國租界以求安全,上海人則逃往內地以脫離日益擴大的戰區。
木蘭心裏痛苦掙扎,淚水奪眶而出:「阿通,我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說著她放聲大哭了。
現在木蘭對抗戰的關心已經超出個人範圍;她時刻不忘自己的兒子就在那轟鳴的大炮中間。她收到家裡轉來的他的第二封信,說自己在楊行前線的無線電台做事,希望請假去看望父母或者請媽媽上戰地來看他。
莫愁說她們一家馬上要回去,因為只立夫的老母親一人在家,蘇州也不太平。白天她同寶芬談了,自己的小兒子與寶芬的小女兒同年,都是十一歲。寶芬沒有兒子,因此很喜歡莫愁的小兒子,便提出互相認乾兒子乾女兒。莫愁卻說:「何必互認,他倆是姑表兄妹,就算咱這邊來求親吧,你們的女兒給我做兒媳婦。」
那弟弟顯然以前是個強壯的男孩,可是現在看去神情獃滯,好像完全靠姐姐過日子。
團長說:「水在這裏太寶貴了。」
「什麼?全團陣亡?我們再派一個團去……不……?是,師長。」
肖夫頓時熄掉了手電筒。
他們到了七海,在一家過去是外國人開的,現在已由中國人經營的舒適的家庭式飯店裡找到了寶芬、暗香和那兩家人。木蘭大為失望的是曼妮沒有在他們一伙人中,他們也沒有這位木蘭的結拜姐姐及其家人的任何消息。木蘭著急了。
廟裡擠滿了難民。當家的方丈得知他們是杭州有名的茶葉鋪的主人一家,便說他認識他們的父親姚老先生,因此熱誠款待,在這麼擁擠的地方還在他自己的內院給他們騰出一間房。
阿梅尖聲叫喚,拔腳就跑。日本兵跳進圍牆來追她。路是彎彎曲曲的,她沿一條小徑跑,那日本兵從另一面追來,只差幾尺沒抓住她。
木蘭和阿梅爬起身來,她在褲腿上有一處全濕了,是阿梅的頭靠過的地方,阿梅仍顫抖不止。
她喘了口氣,說:「啊,你們回來了。我夢裡見到阿通打死了,在泥里滾——肖夫背他。」
聽到這話時那位西裝紳士正在咬的三明治立刻從手裡掉下來了。馬上一片驚恐。不管帶沒帶行李,人人都想衝出還停著的火車,有人從車窗里跳出去。孩子們的哭聲同婦女的尖聲叫喚以及男子的吼叫混成一團。
那軍官說:「我們盡量維持軍紀和秩序。我們在這裏的軍紀真可說是很不錯的了,你看看南京、蘇州和嘉興!」
孫亞問:「你怎麼看得見?」
兩個父親低頭各自親吻兒子的額頭。
她回首自己將近五十年的此生,覺得國家也是同樣。枯敗的老葉片片凋零,新的蓓蕾又萌發出來,生氣勃勃,前途無量。
人群你推我擠,但他們總算擠上了二等車廂,三個人佔兩個座位。走道上也滿是人。他們對面坐了一個穿白嘩嘰西裝的有錢人和他十三歲的兒子。那父親看去三十五歲左右,光滑的頭髮從中間分開,戴眼鏡,不時擤鼻子,顯得溫文爾雅,怡然自得。那男孩稱他爸爸,也穿西裝上衣和短褲。
中國援軍源源來到吳淞地區,上海四周地區的長江三角洲展開了大規模陣地戰。戰火蔓延,必將波及越來越大的地區;京滬鐵路沿線城鎮屢遭空襲,乘火車旅行很危險,杭州也已挨了幾次轟炸。
「幹嗎謝我?」
木蘭過一天是一天,只等兒子的家信。在她看來,不到抗戰結束是沒有機會見到兒子了,除非他轉到內地。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失掉兒子的母親了。現在她才開始理解陳媽盼望兒子回家的心情,這似乎永遠是母親生活一部分。
「你嫁了這麼強壯有力的丈夫!」
不久他們走到一條二十來尺寬的溪流旁。橋已炸毀,溪水只有一二尺深,錦羅要背木蘭和阿梅過去,以免她們養濕了腳。但孫亞說不必了,叫錦羅自己也讓糕兒背過去。錦羅便由兒子背過溪流,然後曹忠和糕兒又背木蘭和阿梅過去。奇怪的是現在全沒有什麼主僕之分了。只講氣為、智慧和共同的忠誠。木蘭在曹忠背上時喊對岸的錦羅道:
別家鄉,
天漸漸黑了,下起零星小雨。車窗外面田野里的連片莊稼顯出青黃兩色,在這霧朦朦的九月天仍是那麼美麗、寂靜。
他站起身來。車廂那頭的一個女子一條腿炸掉了,哭喊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立夫深深感動了:「我們帶了幾箱桔子來,還能在哪些方面盡點力量?」
木蘭熱血沸騰了。
副官嚴厲地說:「你怎能打手電筒。」
壞事漸漸發生了,受驚駭的女子紛紛前往外國人辦的學校和醫院以及修道院去避難。兩處最大的教會圍牆院落原先打算各供多達一千的婦孺避難的,現在每一處不得不擠足了兩千五百人,通道,陽台、樓梯平台,凡是能坐上一個人的地方都有人了。
日本軍官直接對木蘭說:「於是你生氣了。」
孫亞追在後面問道:「這回又是什麼主意?再收個孩子嗎?」
孫亞趕緊過去叫醒她。她已經淚流滿面,她在夢中哭了。現在她茫然四顧。
副官又是應聲回答。黑暗裡又亮起手電筒的光把他們照個明白。
他們叫來咖啡喝。孫亞和立夫對姐妹倆談此行經過,可是木蘭只是默默聽著,她心裏煩極了。
團長朱自從熱水瓶里倒了半小杯水給阿通,阿通慢慢地一飲而盡。
大家勸慰她。孫亞看表:五點差十分。
阿梅沒有姐姐那麼聰明能幹,她沒有那麼活潑,卻本能地謙恭有禮,嫻雅高尚,全是她不知不覺間從母親身上汲取來的。她也崇敬曼妮,像曼妮那樣端莊而懦弱,她在新派女學生中間立刻被歸入有良好家教的一類中了。
老方丈站在廟門目送他們走下坡去。下面不遠便是公路。雷鳴般的人聲滾滾而來了。
廟宇所在的山下面成千上萬的男女和孩子在這個燦爛的元旦的午前走過美麗的原野。軍車經過時大家熱烈歡呼。士兵的雄壯歌聲又響起來了:
沒過十分鐘那個日本兵帶上四名別的兵來了,要求見院長。
中午時分他們聽到寺外又是人聲鼎沸如嘲鳴一般滾滾而來。木蘭一躍而起。
那天晚上她們找到一個農家過夜。
他們就這樣情緒飽滿地前行。這是個冬季里的大好晴天,陽光照耀下正好步行。只是他們穿得多了些,不久木蘭和阿梅就得脫下大衣手裡挽著:眼前是鄉野美景,有富足的村落和高大的竹叢,他們在一個竹林里坐下休息,竹子高達四五十尺。
那個松江的女孩真是倦了,姐弟兩個看上去都餓極了。錦羅拿出幾個她們剛才走過的那個村裡買的餅給她們,兩人只顧吃,來不及開口。
美國醫生笑了,但認為把這個寓言轉達過去並不很適當。但那軍官聽到No salt這個詞,便問美國醫生她說無鹽什麼了。醫生光說:「她說無鹽很可憐。她長得丑,沒人愛她。」
回想往事使得木蘭有耐心了,更能忍受了,歲月流逝,她又有了勇氣。孫亞看到她的容貌變了,有些哀愁,也漸水老境,卻更加和善了。她已經不怕死,也不怕任何可能發生的事情。
「你們害怕嗎?」
木蘭說:「快把那幾扇百葉窗也拉上。我們不是死在裏面就是死在外面——全一樣。」
孫亞問:「你親自去前線嗎?」
這裏日軍有大好良機可以表現其軍紀以及有能力保護無辜百姓,並且讓市民在他們治理下過正常生活。
阿通說:「我教他,他很快就能學會的,並不太難。喬治很胖,好睡。」
肖夫即將上前線的事不免使得六親大聚會的歡樂為之遜色。誰也沒說破這點,但姐妹們來到一塊的時候氣氛便沉重了。暗香的兒子也說要去從軍,可是叔叔孫亞說:「給曾家留個后吧,而且你年齡也不夠。」
方丈又問:「你們去內地什麼地方?」
來了一輛救護車——對這場駭人聽聞的慘劇當然是遠遠不夠的。列車後面的兩個車廂在燃燒,濃煙直上,瀰漫在灰暗的九月天空。孫亞找人來把列車上那個受傷的女子背下來送上了救護車,但對這麼多傷者實在是無能為力。
孫亞問:「又是什麼事,異想夫人?」
又是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夾雜了金屬鏗鏘聲,好像是附近的水箱中彈了。
「桔子很好。我們的弟兄更加難熬的是渴而不是餓。村裡百姓的幫助可大了。可是我簡直無法可想的是傷兵,什麼都不夠,傷亡慘重,告訴後方百姓給我們送繃帶、紗布、藥品和煙捲。」
木蘭生性利索,而孫亞生性遲緩。
孫亞說:「你最好別去,何必作無謂犧牲。」
孫亞問:「幹嗎晚上?」
民國二十六年九月八日早晨七點半木蘭、孫亞和阿梅到梵皇渡車站上火車。這天有霧,她們的頭腦也是雲霧瀰漫的。木蘭行前並沒有聽到阿通的消息。已有許許多多人在候車,行李也堆得高高的,有些難民據說是頭一天就來到車站露宿的,等待機會繼續前行。孩子們躺在箱籠上,有的躺在通往月台的道旁。中國警察和公共租界巡捕共同維持秩序。
他們帶上所有幾件行李下了車。
這時祝禱匆匆結束,修女們都來到院子里,院長再把她們大家全都領進小教堂。院長是矮個子,可是嗓音很大,文雅的舉止之外有強大的體內精力。她非常生氣,她把阿梅抱在懷裡,說中國話安慰她。危險雖已過去,阿梅的嗚咽和顫抖卻更加厲害了,嘴唇的頗動也同曼妮一樣。一個中國修女過來用中國話勸慰母女倆,阿梅才慢慢停止低泣。
「哪個地址?」
團長對阿通說:「帶上他吧。你們有一個太累或者太睏倦的時候至少他能幫著照看一下。」
副官說:「馬上就到大場。過了劉行就能聽到機槍響,過了楊行會聽到大炮響。再過去就是無人地帶,他們在那裡打了整天。」
這一天她們在寺里歇足,她開始給阿梅講她自己幼年逃難的經歷以及迪人和銀屏,紅玉和阿滿,素雲和曼妮等親屬的事情,他們都已不在世上了。而阿梅最愛聽的還是木蘭講她外公姚老先生的事,外公的精神似乎還在指引和影響她們各自的一生。
副官說:「有,但是不多。那只有近距離戰鬥,我們的弟兄衝到離敵人只有一百多尺的地方,聽到對面用中國話喊:『都是中國人,別過來!』他們是東北人。他們大叫:『別再推進,不然我們開槍了。』我們的人答道:『哈,要嘗嘗我們的槍子兒嗎?』對面一個高個子喊道:『我們的槍要好得多。』我們看到他開火,不過是朝天放的,馬上有個日本兵上來從背後給了他一刺刀。我們有個弟兄扳動槍機,結果了那個鬼子兵,給咱們同胞報了仇。東北同胞有他們的難處。他們是中國人,卻被鬼子強迫來殺骨肉同胞。」
木蘭說:「這算怎麼回事?阿梅,你坐過去,讓那孩子坐我們這邊來。」
但產婦說話了:「九-九-藏-書太太,你是好心人。你要是肯收,這個孩子就送給你了。我們要張嘴吃的人太多,還要逃難。你看到的,還是個兒子。」
這時他們已經離公路近了。下午他們看到路旁有個周歲大小的嬰兒坐在死去的母親身邊啼哭,那位母親顯然是因為餐風露宿衣食無著而餓死的。孫亞和木蘭不及商量,同時兒步跨到嬰孩那裡把她抱起來擱到獨輪車上。阿梅護著她,不讓她掉下車去。

第二天木蘭也打算同孫亞和阿梅回杭州去。莫愁和立夫要在真如過去的一個車站上火車回蘇州,於是姐妹倆和兩連襟互相道別。他們何嘗料到彼此要許久許久以後才能重逢呢。木蘭也同寶芬和暗香道別,自己以為阿通有假期時她還要到上海來會她的。
立夫的長子肖夫也向父母要求參加抗戰。孫亞告訴他,自己的獨子阿通已經入伍,肖夫的事情便有了現成的結果。因為立夫有三個兒子,只得同意。立夫和莫愁決意親自帶了兒子和他兩個兄弟去探聽是否可以讓表兄弟倆在一個團隊做事,也能稍稍減輕兩個母親的牽挂。肖夫剛從南京中央大學畢業,是個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的作家,有點近視,所以戴眼鏡,寫寫報告和通訊等案頭工作上是會很有用的。
木蘭說:「不要緊。我們就收這兩個為止。大人可以走路。」
「當然不回去!」
十一月二十三日木蘭接到妹妹來信說她和立夫及孩子們一周之內就要離開南京遠赴重慶。木蘭想到她要許久見不著莫愁她們,她們要遠赴內地的消息也使她沉思,杭州會怎樣呢?
夜裡嬰兒哭了,木蘭就用塊棉花在蜂蜜里蘸了蘸抹在自己奶頭上,讓嬰兒吮了入睡。木蘭對這事感到一種深切的樂趣,覺得哪怕只給這一個嬰兒餵奶,她做的也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萬古長存的中華,為了延續中華民族的生命。身邊的嬰兒現在成了她的民族不朽的象徵,遠非她以前珍愛的那些玉石和琥珀小動物可比。
「您能不能對軍官說別指望不可能的事情。他怪我生氣了,我的確生氣。告訴他別做無鹽了。」
車夫說:「只要全中國的人都像你,日本鬼子決不能把我們怎麼樣的。上回走這條路我看到路邊生孩子的就有三起。鬼子殺我們一百萬,我們還有四萬萬四千九百萬,而且每天還有小毛頭生下來!」
產婦努力坐起身來要抱抱孩子,木蘭把孩子遞過去,她接來以後緊緊抱了他一會。然後她發狠心抬頭望木蘭,說:「好太太,你要是肯收留我這個孩子,我知道是他的福氣。你一定有錢。要是我們拖上他,還不知道養得活不。我們一路上就沒有吃的。」
木蘭坐著怔住了。
河山不重光,
肖夫經人指點去外面了。阿通又向團長敬禮道:「給我杯水好嗎?」
電話又響了,團長立刻去接。「反攻——五點三十五。是,師長!」
阿通又問:「你們不贊成嗎?國家需要人人效力。」
「爸,媽,」阿通說,兩手緊張地抓住椅臂,「我知道這不容易……可是我非去不可。」
近處開始有炮彈爆炸了。每回先是嘯聲,著地后馬上轟隆一聲。地面震動了,汽車隨之展動。
那日本兵打了她一巴掌。院長明白他們不可理喻,便不再跟他們糾纏,立刻走開,用法語叫幾個修女把這兩個中國女子從小教堂後門領出來,鎖上門,她自己則走出前門,從外面鎖上門。於是這幾個日本兵就被鎖在小教堂裏面他們自己還不知道。
木蘭依然心緒低沉,打算聽天由命,不大關心時局,而謠言已經四起,說國軍即將棄守杭州。誰也不知道這話該信不該信。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杭人引以自豪的錢江大橋和閘口電廠被炸毀,撤退的中國軍隊實行焦土政策,不剩下任何足以資敵的東西。撤退按計劃實行,杭城四周的道路橋樑都予以破壞。
做父親的說:「你幹嗎不留在無線電台做事呢?雖然不是上火線,不是同樣報效國家?」
她大喊:「救命!救命!」
隨後飛機轟鳴聲漸漸小了,聽到外面的人說飛機遠去了。
他們聽到踏步聲。
「我兒子不怕在前線一住幾星期,難道我還怕去一個晚上嗎?來回要多久?」
司機說:「瞧,好看的來了!」
「我聽說賑濟總會的女職員也送慰勞品上前線去的。」
現在的問題是如何使肖夫能進表哥所在的團隊。立夫花了一整天去接洽。
耗資幾百萬元的新近落成的錢江大橋已經炸斷,他們決定往東走再轉南渡江到通南昌的浙贛鐵路線上。若在平時是要往西走,出城區不遠就可上火車的,可現在西面和西南面都有戰鬥,走那個方向危險。日本崗哨把中國難民身上的現款和值錢的東西搜劫一空,理由是這些全是搶來的,應由他們歸還原主。
那女孩說:「好阿姨。我們會走路,至少我能走。不過給我們點吃的吧。」
突然聽到阿梅的尖嗓子呼救聲把她從深陷其中的白日夢幻中驚醒,她自己也喊出聲來了。院長暫停晨禱,吩咐幾個修女出去看看什麼事,又繼續做下去了。
快一點鐘時她們遇上兩個要飯的孤兒,一個女孩十四歲,她弟弟九歲。木蘭立刻想到自己兒時失散的事。
院長打電話給美國教會辦的廣濟醫院求助。恰好有個日本軍官在那家醫院,一個美國醫生便帶了他一塊來到,前後沒幾分鐘。院長對他們講了事情經過,帶他們進去,幾個修女也跟在後面。軍宮問那幾個日本兵,他們用日語答話,頭一個日本兵再次捲起袖子讓軍官看他被咬的地方。沒想到軍官什麼也沒說便給他一巴掌,然後轉身朝院長,用不熟練的中國話說:
孫亞正在說:「哥兒倆要互相照應,不管健康還是有病。別忘了寫信來,一個忙不過來時另一個寫。」
那個女子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善人啊,救我一命吧!觀音菩薩保佑你們!」
他說:「就在這底下躲,飛機不走別出來。如果炸彈落到頭上咱們死在一塊;如果外面飛進來彈片或者子彈,我們還有機會保全。」
孫亞說:「上車吧。」姐弟兩人都沒想到,便和那嬰孩一起坐在獨輪車上了。
戰事爆發的時候木蘭正和家人在廬山牯嶺避暑。
阿通說:「如果蔣委員長是諸葛亮,我願意做《三國演義》里那個艄公。」
「你們是哪兒人?」
她同孫亞商量。一小時以後她和孫亞叫兒子過來同他談。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早餐過後阿梅到修道院花園去散步,木蘭則在小教堂里看晨禱。陽光燦爛,阿梅越走越遠,完全沒想到會有危險。
十二月十三日日軍進入南京,犯下了使全人類的良知為之憤慨作嘔的暴行。他們軍紀蕩然,滅絕人性到這般地步,便無法繼續推進,停下來一喘息便是幾個月。
孫亞拉起了那幾扇窗,又著手把座位兩邊的箱籠堆好。
軍官臨走時說:「你最好把這些女子撤走,轉移到別處去。這裏太偏僻了,我們難以監督手下的人。」
到九月一日局勢已十分危急,孫亞和木蘭決定趁早把阿梅接回杭州,否則便來不及了。鐵路勉強通車,不過有危險,鐘點也沒準。公路倒是一直暢通的。為了不使女兒的安全受到威脅,孫亞和木蘭決定由爸爸去帶她回家。木蘭說她也到上海去,因為她急於探聽曼妮的消息,說不定曼妮已經與他們一同到了,想到還有這種可能她就興奮異常。
第二天他們到了一個小鎮,幸而有曹忠在一家人的後院見到一輛獨輪車。孫亞進去一間才知道這個農夫剛跑了一趟天台回來,居然說動了他再跑一趟。於是曹忠便減輕了一部分負擔,阿梅和母親能夠輪流坐上獨輪車一邊的位置。一年前,哪怕一個月前,這樣的乘獨輪車上路在木蘭看來還是富有詩意的,可是現在她首先感覺到這是一種真正的舒適,疲勞的兩腿可以休息一下,而非詩情畫意的表現。
「是的。你要看阿通,一塊兒去就是。我們明天晚上去。」
四周的人無不發出震耳的歡呼聲,木蘭感動得掉淚。歌聲漸漸消失在遠處,消失在他們後面夾道難民的逐漸遠去的吼聲中。木蘭近傍的難民站起來往後看,許多人還在歡呼,有些人則潸然淚下。
「快來,迎上他們!」方丈聽到木蘭的叫聲,又看見她從女兒那裡接過新生兒,匆匆下去了。
站在對岸的孫亞說:「異想夫人,你還有這份心思說笑話?」
這就是群山的壯語。
孫亞說:「我們想早些到鐵路線上。」
劉團長說:「咱們團缺人,他已經不停地工作了二十四小時。寶山怕是完了,咱們的人發無線電報求援,可是援軍全被堵住了。一個營在寶山城裡苦守了三天,但增援補給進不去。我們三次反攻到城下,都沒能解圍。這個營孤軍奮戰,怕要打到最後一人了。」他十分傷感,幾乎忘了眼前還有客人。
十二月二十四日日軍來到了!部隊散成三三兩兩的滲入大小街道,疲勞而且厭戰,沒有什麼軍令,也不加提防,因為明知市內已經沒有中國軍人。他們連日行軍,又臟又餓,漫無目標地搜尋食物。
做父親的耐心地說:「我全明白。如果我是你這點年齡,說不定我自己也想上戰場去。但你是家裡唯一的男孩,我們已經有你姐姐為國犧牲了。你媽和我都老了,不會再生兒子。為個人和國家著想,你應該去。為曾家著想,若非特別重大的理由你不能輕易犧牲性命。你的情況很特殊。要是曾家絕了后怎麼辦?日本鬼子要咱們滅絕,家庭正是我們防禦的第一線。替你爺爺和奶奶著想一下。這麼些年來曾家生了幾個孫子?三代人生活過來,只有你和襟亞二伯的兩個兒子。阿萱不是曾家的親骨肉,還不知道他這會兒在哪裡?曾家的血脈應該綿延不絕,你也許以為這話太空了,或許還不甚明白,可是中國這四千年就是這樣一代代綿延到今天的。就是在徵兵的國家,非不得已時也不徵召家裡的獨子的……」
這是一座鄉村小屋。電話機邊上鋪了張行軍床,床邊桌子下面有盞燈,窗戶全部關緊。
晚餐也在沉默中吃過。大家都在晨報上讀到使人萬分關切的消息,可是沒人敢提起。前線發生了開戰以來最慘烈的血戰,日本方面聲稱攻陷了寶山,而中國方面的報道則說一營兵力仍在那個距吳淞很近的濱海縣城堅守陣地,不過對外聯繫已全部隔絕。兩天以後唯一的倖存者回來報告全營糧盡彈絕,苦戰到最後,全部壯烈犧牲。
看來這次行程中不會有愉快的旅伴了。木蘭不再開口,坐了回去。這時那老人的舉動似乎有點不合情理——要看你怎麼看待了。他那個五六歲的孫兒嚷嚷站得累,他就把孩子推到穿西裝的孩子邊上去擠著坐。那位戴眼鏡的先生立刻說了:「這算怎麼回事?你沒看規則嗎?每排座位乘坐兩人。」
孫亞感到神佑般的幸運,對木蘭說:「飛機去了。你們躺下,我去看看。」
清晨四點半左右他們回到滄洲飯店。木蘭和莫愁一塊坐了通宵等他們回來,這會兒木蘭正在沙發上打吨,莫愁則和衣躺在床上。
孫亞問:「你的工作怎樣?喜歡嗎?」
講這些事情時錦羅從旁補充或糾正記錯的地方。孫亞和木蘭以及阿梅似乎產https://read•99csw.com生了一種奇怪的時間感。時間就像奔流不息的長河,莊嚴偉大,萬古不易。他們覺得自己的閱歷不過是永不見老的古城北京的瞬息間的事,是時間老人用他的指頭親自寫出來的故事。
外面,火車站已成了露天的陳屍場。民國十五年屠殺學生的三一八慘案同這裏相比簡直是兒戲。據後來報紙報道,這場轟炸死亡四百人,受傷三百人,全是逃離上海的難民,只有五十來個人安然無恙。十一架敵機襲擊難民,投彈十七枚。
「是的。一路要飯來的。」
前方的兒子仍有信來,不過是繞道寄到的。阿梅經由特殊的外國人郵袋制度仍同坎寧安小姐通信;這樣阿通的許多信也由坎寧安小姐轉寄給杭州弘道女校的斯克蘭頓小姐。阿梅就這樣認識了斯克蘭頓小姐。
醫生笑了,軍官也笑了,表示他懂得這個典故。他哪兒能想到根本沒有領悟要點。他以為木蘭的意思是說醜女才沒人去找麻煩,在手掌上寫了無鹽兩字給木蘭看,木蘭只是冷笑一聲。軍官也把嘴一咧,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使得那些修女也感到奇怪:這個日本軍官居然還會對中國女子和氣地一笑。
肖夫問:「這是什麼?」
她不知哪兒來的氣力,拉起了她右邊的百葉窗。
孫亞說:「異想夫人,今晚你自己要好好睡一覺,明兒要上路的。」
可是西子湖濱的杭州倒同北平一樣,又一次受到偏愛,破壞遠不如蘇州、無錫和南京。杭州並未發生戰鬥,而是不加防禦棄守的,所以日軍佔領之後也沒有理由大肆破壞。
起先百姓並不十分害怕佔領軍。聖誕節早晨木蘭在城隍山上的住宅里聽到天主教修道院里唱讚美詩的歌聲。
「你回去還不晚。」
十月二十七日,在七十六天的英勇抵抗,以血肉之軀去拼優勢的槍炮和飛機之後,中國軍隊開始撤退,前線的阿通肖夫哥兒倆隨軍北撤。
「我要用新的碎片割臍帶。」
一個日本兵說:「我們來搜查共產黨和抗日的女人,這個地方有的是。」
肖夫問:「能讓我也到無線電台去學著做嗎?」
飛機的嗡嗡聲漸漸遠了,機槍掃射聲也沒有了,只聽到車廂外面的哭聲。
不一會外面哭喊聲又起,接著聽到飛機又來的響聲。
阿通說:「我決定了,媽。」
孫亞問:「用什麼辦法收下?」
老人說話了:「老兄,我借坐一下,可以嗎?我年歲大了。」
木蘭問:「他知道阿通從軍后在他團里嗎?」
木蘭抓住這個主意。她說:「你說你要做艄公,越過太平洋的無線電不正是渡船嗎?你為什麼不幹這個?」
「媽,怎麼啦?你不恨日本鬼子嗎?」
那位西裝紳士正在吃一客包裝得非常乾淨的三明治,他對兒子說那紙是消過毒的。孫亞拿下一包蘋果和蛋糕來打開了。
木蘭立即沖了出去,四五個修女跟隨在後。她們看到阿梅被一個日本兵抱住,她扯他的頭髮又亂打他,可是沒用。木蘭向那日本兵撲去,咬他那隻夾住女兒的胳臂,那人鬆開了女兒,卻回身一拳打在木蘭頭上。木蘭被打得磕磕撞撞,仍在叫喚的阿梅想回擊,可是那日本兵一見到白種的外國人就不聲不響,趕緊溜走。母女倆抱頭痛哭,頭髮全都散開了。
一個上了年紀,看去腦滿腸肥的生意人站在附近的走道上。火車開動了,站台上的人顯然還是那麼多。車到新龍華站突然煞住,老人猛然一擺,摔到西裝男孩的身上。
立夫對兒子說:「這是你的幸運。跟阿通干,向他學,彼此像親兄弟一樣……相親相愛就像你倆的媽一樣……」
「是的。他說他儘可能讓這哥兒倆在一塊。」
「幹嗎不行,胖子?」她高高興興地說。
他大聲說:「有什麼害怕的?我們這麼些年來等的就是同火線那一面的老朋友較量一番,現在時機到了反而害怕嗎?最初咱們的人有點蠻勇,按捺不住要衝出戰壕去,有命令也不肯後撤。這種作風有感染性,這樣的殺敵機會從來就沒有過,一個人的英雄氣概會使其他人感到羞慚。有個鄉下來的十九歲的小夥子,他媽剛給他娶了個媳婦,他拋下新娘上前線來了。他一再說:『鬼子的槍射程兩千米,咱們的才一千五,因此咱得往前跑五百米兩邊射程才相等。』他做到了,也就犧牲了。」
親愛的父母親大人:我已經從軍了。要是國家亡了,還有什麼家?要是每一個父母的寶貝兒子都不上火線,中國如何抵抗日本?請勿擔心。不把矮鬼子趕下海去我決不回家。
團長說:「拿上六個橙子去,給你們兩個——還有喬治,我明白,是你母親送的。」阿通兩眼裡淚花閃爍。
木蘭回頭對產婦說:「你真的要送掉嗎?這是個漂亮的小子。」
他很誠心地問:「何必在這個元旦就急著要走呢?」
「我們熟悉全程,眼睛也看慣了。我們喜歡這樣,前線的夜晚多美。」

木蘭靜靜地注視孫亞,他也沉默不語。
木蘭急叫:「咱們怎麼辦?」
副官應聲回答。手電筒的光直接照進汽車,照到他們臉上,然後熄滅了。又是一片沉寂和神秘莫測的黑暗。
兒 阿通 敬叩
立夫說:「你在這裏同莫愁一塊,要為在你手裡的其他人著想。」
誓不下戰場!
「誰?」
木蘭指指那封信。她說不出話。可是她站起身來,拖著兩腿走到卧室,撲在床上痛哭失聲,彷彿受到重大打擊。她躺了整整一下午,雖有孫亞進來勸慰,哪兒勸慰得了呢。
雖然那軍宮把英語中生氣(angry)一詞念成arn-gli,木蘭還是聽得懂。但她還是對熟悉中國話的美國醫生說:
「那個女的在生孩子!」
那天半夜裡她醒來後起身打開了燈,到梳妝盒裡取出她的結拜姐姐在山東曾家送她的那個玉桃來掛到胸前,再去睡覺。第二天她在頭髮上替了藍絨結來紀念曼妮,為她誌哀。一連許多天除了少不了的幾句話以外她一言不發。
她們回杭州的前一天木蘭說:「阿通,阿梅:你們兄妹要分手幾天了。我不知道這仗要打多久。可是我不會遠離你們的。阿梅若遇上麻煩,立刻打電報來並回家,功課先別管。如果戰事很快停下來,明年我就給阿通娶個媳婦。你們看在這鄉間有多麼太平,安寧,我們可以買上兒百畝田地,我要看阿通和媳婦在農莊里生根開花,替我生幾個孫兒孫女。」
孫亞撲在中間走道邊上,阿梅和木蘭幾乎是癱倒在座位下面,阿梅嚇得直哭。她們把箱子提包等拖過來遮在頭上。一聲巨響,整列火車都震動了,顯然不是前面的就是後面的車廂中彈了。接著又是地獄般的空中機槍掃射聲,車外的難民像豬狗似地遭到上空來的屠殺。
院長堅決地說:「不行。」
嬰兒哭了。木蘭備有急救包,她拿出一些乾淨棉花蘸了些糖水讓嬰兒吮。
他們在靜寂的夜色里聽見遮蓋住的腳步聲,但是哪兒都沒有人聲。
她想到陳媽自然也就想到陳媽的兒子陳三。在她看來人生從創世之初起向來如此,便想從父親的道家哲學中尋求某種安慰。
誓不下戰場!
孫亞走後木蘭就有時間探聽幾個親屬的消息了。素雲之死使她大為感動。她聽說了黛雲和陳三的歷險以及兩人如何到西北去參加了游擊隊的事。他們說不出曼妮和阿萱這家人的任何消息,只怕他們情況不妙,因為聽到過難民訴說京北鄉間破壞滲烈以及婦女受辱的許多事例。
於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木蘭帶了阿梅和錦羅進入修道院。男子不準入內,分手時不免依依,不過孫亞總算大大地放了心,他自己不用擔心,同曹忠和糕兒回家去了。
遙遠的天際升起了天台山脈雲霧環繞的群峰,這是道教傳說中的聖山,姚老先生靈魂縈繞的地方。老方丈依然站在廟門前。在一段時間里他尚能看出木蘭和孫亞以及他們的女兒和他們帶領的孩子們的身影。然後他們同別人漸漸分辨不清了,消失在朝向聖山和山後廣大內陸移動的塵土瀰漫的人群里。
「只有晚上去才安全,團長派車來接我們。楊行很遠,普通汽車不準駛近火線,副官隨車來給我們引路。」
「不行,你不能去……我問的是你是不是已經決定。」
木蘭不說了。全家都有種畏懼感。第二天莫愁整天同兒子在一間屋裡,默默地垂淚。木蘭要孫亞訂購四木箱橙子帶去慰勞士兵。
他們費了好大的事才到達嘉興過夜。第二天雇了一輛汽車回到杭州。
傍晚時分他回到滄洲飯店,告訴大家說:「真是幸運——我查到那位團長是我多年前在北京時的學生,他妻子住在法租界,我去看她,她幫我打通了團長的電話。」
軍車駛近了,戴鋼盔的士兵豪邁地站了起來向群眾招手,為歡迎熱情所感動,他們唱開了軍歌,那疊句是:
木蘭說:「這無論如何是最後一個了。」
她突然看到十幾尺之外樹上有個人向圍牆裡面探頭探腦,這人戴了軍帽,分明是日本兵。
阿通說:「我得走了,十五分鐘已到。今晚很忙,我要不去喬治會打磕睡的。」
孫亞和木蘭幸而沒有什麼行李。阿梅從南京來,因為火車擁擠,只帶了兩隻小手提箱。孫亞給一個火車上的茶房兩元小費,茶房答應至少給他們弄到兩個座位。
只要能收到來信木蘭就拿不定主意是否也去內地。杭州到內地各處的逃難路線都很方便,此外,日軍的真面目還沒有充分暴露,阿梅的那些外國教會朋友仍在說她們相信日軍的紀律,不相信華北傳來的那些日軍暴行事件。
阿通答著說:「剛到的人全是這樣的。」
「我想團長也會准許你去,但你是不受歡迎的。」

「黑夜是最好的時間。」
「你們從松江一路走來的嗎?」
他笑著站起身來,叫九歲的男孩同他一塊步行。錦羅背上周歲的那個,阿梅背上用她的衣服裹著的新生兒,那十四歲的女孩隨大家步行。他們去向方丈道別並致衷心的謝意,方丈送他們到寺門口。
阿梅如今已是十七歲的少女,正在南京的教會大學念書。阿通早已畢業,在上海近郊的真如無線電台做事,這家中國官辦的電報局能把無線電報發到太平洋對岸的舊金山。阿通請了六星期假上牯嶺來同家人團聚。
副官是個聰明伶俐,情緒飽滿的青年,開始給他們講一個個故事了。
孫亞對那個重傷的女子說一定來救她。
木蘭走開去了,依然一語不發,足足一小時之久。她安詳自若的神情不見了,突然間同普天下所有的母親在戰爭到來的時候一樣憂心忡忡了。戰爭臨到她家門口,她怎麼沒想到這點呢?國家有需求於她——她的獨子。
太陽快落山時他們來到一條溪流,正過橋時看到橋下溪灘上有個女子躺著,丈夫和四五個孩子圍著她。
司機說:「到了楊行還有好看的呢。」

河山不重光,
她突然說:「立夫,女的也能去嗎?」
美國醫生說:「軍官問你們是不是抗日的共產黨。」
立夫回過頭來瞧團長的意思。
阿梅https://read.99csw.com和院長用過得去的英語同美國醫生談,美國醫生又把她們的英語原話轉述給日本軍官聽。阿梅說了自己的事情經過,美國醫生照轉給日本軍官聽。那軍官似乎是好人,也能理解;不過他仍要維護日本皇軍的尊嚴,便提出個問題。
院長喝問:「你們要幹什麼?」
「還不知道。或者去重慶——看我妹妹去。」木蘭答道。她想到也會見到立夫心裏便一熱,又對方丈說:「說不定從重慶再一塊走。」
他說:「我正等您吶,孔先生。請坐,老師。」
城隍山是可以一面望湖,一面看江的高處,木蘭家門附近便有幾處日軍崗哨,讓人不舒服。阿梅認識斯克蘭頓小姐,可是弘道女校遠了點,而山上的天主教修道院卻是近鄰。斯克蘭頓小姐便寫信給那裡的院長,請她允許木蘭和阿梅和一個女僕入內避難。

最後立夫要兒子上車,大家跟在後面。莫愁向車裡張望,肖夫伸出手再同母親緊握一次,直到汽車猛然開動。
副官在前座司機邊上。一開出租界進入房屋稀少的郊區司機馬上關閉一切燈亮。那一晚沒有月亮,倒是好的,免得挨夜間轟炸。
錦羅看看木蘭;木蘭看看錦羅;兩人都彎下去看那新生嬰兒。
木蘭走近他們,心頭湧現了新奇的感情。她認為是一種幸福感,一種光榮感。她熱血沸騰,是以前從未體驗過的。只有投身一個偉大的運動的人才會這樣熱血沸騰。她覺得她注視孫中山的出殯時有過這樣的內心衝動;同今天類似,不過還沒有這麼強烈,沒有這麼震撼她的身心。她不僅屬於這些士兵,也是屬於這個行進當中的偉大隊伍的。國家在她意識里從沒有這麼鮮明生動過,民族也是。這個民族已由一種共同的忠誠心團結起來了。雖然正在逃離共同的敵人,仍是一個其耐力和偉力有如萬里長城的民族,也必將同長城一樣長存。她聽說過華北和華中的百姓如何逃亡一空,同胞中有四千萬兄弟姐妹正在向西部挺進,在中國內地建設一個現代化的新國家,這是世界歷史上最偉大的移民運動。她感到這四千萬人是在按一個基本的節奏運動的。難民雖然缺衣少食、顛沛流離,她還沒有聽到過誰抱怨政府的抗日國策。她親眼看到這些人個個都像曼妮那樣寧可抗戰而不願當亡國奴。抗戰中他們的家園被毀,他們的親人被殺,使他們除了隨身衣物和碗筷之外一無所有也在所不惜。這就是人心的勝利。災難再深重也超越不過人心。人心的博大深厚能把災難化為偉大光榮的功業。
產婦躬在地上,剛生下的嬰孩擱在她身旁一塊藍布上。那男的正用塊舊毛巾擦去嬰兒身上的血跡,可是臍帶還沒剪斷。那個農婦自己接生,正在對丈夫說:「先蓋上,把胎盤和臍帶留在外面,我要歇一會,待會兒再收拾。」
木蘭喊道:「我寧可自己死也不願見你死。我受不了……」
木蘭在上面喊道:「把我們的地址告訴他們。」
立夫答道:「說不定往返要一整夜。當然要熄滅一切燈光,汽車開得很慢。」
木蘭抬起滿是淚痕的臉望他,說:「好吧,你去!我命該受這份罪。」
那中年人覺得奇怪,抬頭看了。
那老人央求道:「對不起,他一路站著實在受不了。」
團長在打電話。
「弟兄們上戰壕去。」
木蘭說:「我來給你割,你躺下歇著。」
1990年12月18日夜 譯畢
木蘭說:「我來幫個忙吧。」
立夫介紹了兒子和孫亞。「到咱們團來嗎?」團長對肖夫一笑說。於是他派副官去無線電班叫阿通來。
「我要從軍入伍。他們要我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得做點事。」
她轉身向溪灘奔去。獨輪車夫停下,驚呆了。
第二天孫亞和木蘭帶上兒子回家去,在徽州附近的屯溪乘上一條很舒適的大船順流直下杭州。這段水程沿途景色絕佳,尤其七里攏的一段。左岸有兩處極高的岩石叫嚴子陵釣台,嚴先生是兩千年前隱居於此的高士,當朝皇上的同窗,卻不願出仕。東西釣台高出江面約有六七十尺。他們的船在附近拋錨過夜,木蘭無論如何想不通老先生怎能在那麼高的平台上釣魚,大家琢磨是不是兩千年來大地隆起或者海平面降低了。想到這些,大家都感嘆不已。江面的船上度夜,山頂露出明月,水上清風徐來,美不勝收。孫亞和木蘭不免對酌數杯,這是他倆的愛好。
這時木蘭和錦羅走近了,孫亞和阿梅站得稍遠些。那個丈夫抬頭看她們,不知她們來幹什麼。
木蘭一家子擠在這人流中朝一個方向前進。孫亞說一到幹線公路上就設法找一輛汽車,要價再高也在所不計,可是這會兒他們只能靠一雙腳來走。他們同千百個難民一塊在露天過夜,只蓋上那幾條毯子和衣服。
「我知道怎麼辦的。」木蘭向下面的溪灘奔去時說。
兒子說:「要是不去,我那些教育豈不是白受了?怎麼啦,媽,我不明白你!」
大約一小時以後又有約五十輛軍車經過,剛才的場面再度出現。這回幾架中國飛機經過她們頭頂向北飛去,群眾中又歡呼欲狂,山谷里回聲震蕩。天台山的花崗岩峰巔也似乎以山體內的震動參加進來,像人似的同意士兵們唱出的疊句:
那天木蘭整天心驚肉跳,神魂顛倒,只盼阿通有消息來告訴她她的夢絕非事實。她讓孫亞再委託婦女戰地救濟協會再送十箱橙子去。寶芬就在那個協會工作。
這時孫亞開口了:「孩子,你還年輕,體諒不到天下父母心……」
立夫讓茶房去把所有早報都買來,把新聞讀給姐妹倆聽。木蘭半睡半醒地聽著。
孫亞去南京接女兒,木蘭則同阿非他們在一塊。上海到南京乘火車只須七個半小時,可是兵車不斷,目前客車經常誤點。莫愁已經到上海來看過他們,又回蘇州去了。她們非常焦急,因為國軍從上海撤退的話蘇州就是第二道防線。搬來上海是安全些,怎奈立夫是公務人員,搬家逃難會顯得他情緒沮喪;而且,他回家的路程也愈加長了。木蘭交代孫亞過蘇州下車去看看妹妹和妹夫,勸說她們再來上海。
木蘭又回想起她兒時如何逃避拳亂和洋兵以及她整個一生。從那時到今天,這世界經歷了多少事情啊!如今她那些親屬散在四方:立夫和莫愁走在她們前面,到了數千里路之外的四川;陳三和環兒還有黛雲在山西;胞弟阿非和弟婦寶芬,襟亞和暗香在上海。曼妮已死——不過她總覺得在這場戰爭里曼妮的精神依然在她身旁。今生要是再能同他們大家在一塊,她還有什麼不肯獻出來的!但她最思念的還是兒子阿通。他和表弟肖夫同在軍中,她想像他倆就像駛過她們身旁的那些軍車上的面露笑容的勇敢士兵那樣,決心獻出自己的生命使得子子孫孫能成為自由的男女。中國人民正在經歷的是怎樣的一部壯烈的史詩啊!她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她又讓錦羅拿十塊錢去給溪灘上那一家子,就開路了。獨輪車夫更加不解了,說:「兩天里你們一連揀了四個孩子。這樣揀下去不用多久就會有上百個了。」
他還來不及細看就有個聲音喝道:「熄掉!」然後是一聲咒罵:「媽的!」
立夫說:「我自己送他上前線去。」

列車進入松江站時雨停了。車外依然人潮洶湧。
美國醫生問:「無鹽是誰?」
木蘭說:「我們收留她們。」
日本兵已抓住她,強行吻她。現在兩人在上面的空地上,距修女在那裡做晨禱的小教堂很近。木蘭正在注視她不熟悉的儀式和院長的動作,一方面心裏又在把近來家族中間突然發生的各種各樣的變化一一回想起來再排列到一塊。她自幼不接觸她母親和多數女子都熟知的拜佛信佛等等,現在卻對於供奉這麼一位外國傳來的上帝的新奇儀式頗為神往,這種供奉儀式與中國原有的大不相同,卻又有類似之處。最近幾個月來的種種慘劇使她接近了無我相,也就是她父親所稱的不可名之的道,也就是她自己的有限認識所能想到的命運。同以前一樣,她想到道就想到父親,修女唱的調子很古怪,她們的面龐又是那樣潔白,都深深打動了她。她兩眼濕潤了,覺得自己已身處永恆這個境界。
這回乘火車遇險的經歷改變了她對今後的打算。即使阿通回滬度假她也多半不可能再去看望兒子了,兒子也不能來杭州。來日如何她一無所知。杭州眼前還沒事,雖有空中的轟炸,也不過起了一種恐嚇人的作用。許多居民已向內地轉移,都市生活卻一如往常,孫亞吩咐曹忠父子在後間地下挖個防空洞。
莫愁把家搬到南京,同立夫在一塊。狂轟濫炸使得蘇州已沒法居住,而且那裡地處新的防線,一定會遭到更多的轟炸和炮擊。十一月二十日中國政府決定遷都長江上游的重慶,下令同軍事防禦無關的公務人員帶上眷屬全部遷往重慶、漢口或者長沙。大量人口開始西撤,遷徙大軍溯江而上,想得到的運輸工具都用上了。對於來勢最兇猛的瘟疫也沒像對步步進逼的日本鬼子那樣逃離過,世界史上還不曾有過哪個國家的百姓逃離入侵的敵軍像中國人之逃避日本侵略軍,這是世界歷史上數一數二的一次大遷徙的開端。
十點鐘一個身穿泥污的軍服,頭戴鋼盔,但顯得很英俊的青年人來到飯店報告說來接他們去團部的汽車已在外面等候。接著是躲不開的一幕,木蘭和莫愁流淚囑咐肖夫的沒完沒了的母親的臨別贈言是那麼簡單,卻又使做兒子的永遠不忘。道別的話,一切自己注意的叮囑,說了一遍又一遍,永遠說不夠。
眼前的場面改變了,木蘭的內心也隨之改變。她失掉了空間感和方向感,連自我感也消失了,只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偉大的平民百姓中的一員。她屢次想成為平民百姓,如今確是他們中的一員了。自我的克服在她父親是全靠內省沉思達到的,她今天靠的是同人的接觸,同這廣大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為伍。她在杭州城隍山上為自己營建的美輪美奐的退隱居所如今在她看來已經毫無意義、不能滿足,也不切現實了。眼前這群移動的廣大難民之中已不分貧富了。戰爭以及戰爭中的掠奪已經抹平了貧富。她眼見一位闊太太叫賣一件皮大衣,為的是換幾塊錢來買食物果腹。她突然想起松江火車上的那個西裝紳士,明白這股人流越是深入內陸中國的抗戰精神也就越加堅強,因為真正的中國人是植根在他們鍾愛的這塊土地上的,她進入了自己在這股人流中的位置。
「我的夥伴,大學一年級學生。」
孫亞和立夫各同自己的兒子最後道別,叮囑他們逢假期去飯店,然後轉身就去,各有滿腹心事。路邊那些金鈴子和紡織娘還在奏出他們安詳、永恆的和平曲。孫亞聽到了忽然想起他同平亞和襟亞兩個哥哥鬥蟋蟀的事,彷彿又回到了童年。他們到大場時天色已微明。這是他們永世難忘的一夜。
他們著手為前去內地的漫長艱苦的路程作準備。此時他們的家產約值十萬元左右,怎奈孫亞所有的鋪子都同杭州城裡其他鋪子一樣遭了劫。日本兵破門搶劫,店員逃光,他毫無辦法。一個月前他read.99csw.com總算籌到約兩萬元的現款,這是他們可以帶了上路的。孫亞把一萬元分散藏在自己和妻子女兒身上,各縫一個小布袋在內衣里藏這筆錢。錦羅全家三口也隨行,各人給了一百元用同樣的辦法妥為收藏。其餘的錢木蘭縫在一條被子里。同她的老爸爸一樣,木蘭把她們最好的古玩收藏在箱子里放到前些日子掘出的防空洞里。她又把許多玉石和珠寶藏在行李包和鋪蓋里以及自己和女兒的身上。他們知道非徒步一段路不可,也沒把握可以僱到車轎,因此帶的行李只以錦羅的丈夫曹忠和小糕兒挑得動的為限。糕兒與阿通同歲,也是個身強力壯的青年人了。
成千上萬雙的人腳拖不動也得拖著往前走,為的是逃避可怕的侵略者。然而他們的臉上卻有種默默的堅毅表情。沒有什麼人談論過去;未來則是茫茫不可知的;他們想的只是眼前的亟需——肩膀還挑得起不,到下一個鎮市還有幾里路,今晚會下雨不。表情木然的巨大人群跋山涉水,家家戶戶都離開了故園,以摧毀不了的勇氣到內地去建立新的家園。
「松江人。街上和房子全落了炸彈,燒光了。我們想不走,但是城裡只有五個老人和幾隻狗沒走。他們又幫不了我們。好阿姨,請幫個忙,我弟弟餓了。」
副官一笑道:「一顆子彈罷了。」
孫亞說:「那麼告訴我你去哪裡,從軍入伍嗎?」
杭州已是中國政府趕築起來的幾乎可以通往中國各地的大規模公路網的中心。南面有公路鐵路兩用的錢塘江大橋剛剛竣工,附近的村人看成現代工程的奇迹。到江西省會南昌新建了浙贛鐵路,南昌可以直通杭州南京了,這條新鐵路跨越山地,但巨大的工程僅需時一年半。國家建設計劃的這種步伐實際上也是戰爭爆發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日本看出此時不動手就再沒有機會了;而中國則產生了民族自信心這種新精神,足以抵抗日本對中國主權的破壞。
木蘭對她說:「拿剪子來。」
車夫喊道:「太太,我也去內地,給你當聽差吧。」
木蘭喊道:「停下!」
錦羅說:「收下吧,我來帶。」
那丈夫答道:「怎麼擔當得起?」產婦睜開眼睛看到木蘭穿的是一件貴重的西裝,便說:「好阿姨,我一會兒就會好的。這種臟活怎敢煩你。只要給小毛頭一點衣服就感謝不盡了,我們沒有準備小衣服。」
列車開動時又是一震,老人晃動,可是努力站住了。他好像理虧地坐上孩子身邊的椅把上,似乎不想引人注目,那個西裝紳士瞟瞟他,拿出手帕捂住鼻子,像是十分厭惡。
劉團長呯的一聲掛上電話,站起來歡迎來客。
「你怎麼不早來?中國人就是不懂禮貌。要是有外國人看見你坐在椅臂上,回去以後就會說中國人又臟又亂。」
木蘭又問:「有危險嗎?」
木蘭和阿梅以及錦羅午前就回到近旁的家裡,孫亞和曹忠完全沒想到。木蘭額頭被打著的地方還腫著,她們把事情同孫亞講了。大家都說:「杭州怎麼還待得下去呢?」他們一致同意逃往內地。
肖夫突然說:「我能上廁所嗎?」
在車站外面的鄉間道路上他們看到那個西裝紳士平躺在地上,半截身子泡在池塘里,他的白嘩嘰西裝上濺滿了污水和鮮血。
醫生對軍官說:「這回你當場抓住他們。以前你說過你不相信這些事情的。」
不久阿通到了,先向團長敬禮。他身穿軍服,變了樣兒。他的衣褲都很臟,但臉上的表情帶有冷酷的愉快。他的步伐里也有了成年人的尊嚴,這是以前沒有的。
杭州淪陷五星期之後一個美僑醫生實在按捺不住,記下了這情形:「我不信有哪家鋪子或者哪戶人家沒受到騷擾……無處不是恐怖行為。日軍進佔以前我們不太相信中國朋友講的那些事情,如今我們只能傷心地承認還沒有完全描述出實際經歷的那種恐怖情形……現在他們已佔領了五個星期,隨便走到哪裡都會看到士兵公然搶劫,卻看不出上司曾加過問。至今哪一處的婦女都不得安全。」
他們同斯克蘭頓小姐商定請她轉郵件。木蘭寫了封信給阿通,告訴他妹妹的遭遇。她憤然寫道:「想到你曼妮伯母和妹妹,就要奮戰到把日本鬼子趕下海去!」
莫愁看到兒子入伍已成定局,忍不住落淚了。
「這麼個黑夜裡上去?」
飛機的嗡嗡聲越來越響,那位中年紳士臉色蒼白,一把抓住兒子逃離座位,又是咒罵又是用英語嚷嚷My God!老人和他孫子不見了。轉瞬之間車廂幾乎空了,除了木蘭一家之外只剩下五六個人。
汽車接近拐彎,很快到了團部。副官引他們進去。孫亞、立夫和肖夫站在房間外面。
「我們怎麼走法?」
河山不重光,
那人的兒子倒並不怎麼反感,但這位父親把他拉近去,生怕染上什麼臟。
又一個炸彈擊中了。孫亞眼見一截人腿從窗外飛進來掉在走道上,又不知怎的豎起在一個座位上,血流一地。他閉上兩眼,直想嘔吐。
機車已經摘下,要到車尾去推動整個列車,因為再過去沒法掉頭。
他看看窗外,車站上和田野上到處是屍體,輕傷的四處走動,暈頭轉向,想找到家人和行李。
所以他們稍事休息就起身前行,加入越來越大的難民洪流,雖然狼狽,卻都能堅持,精神愉快……不時見到有人力車載著老太太或者有病的婦女,有哥兒倆用門板抬了高年老母上路的,兒子背母親的,父親在扁擔的一頭籃里裝上個小孩,另一頭挑上鋪蓋飯鍋之類的。甚至有個病人被捆在水牛背上逃難。
她丈夫拿出一隻飯碗。
木蘭戴了副黑眼睛,因為她眼睛哭腫了,所以那個西裝紳士看不出她是否在望他。他拿起一份英文的晨報,這就立即進入一個高踞于氣味難聞的芸芸眾生之上的安全境地了。
約在此時木蘭收到阿非的電報說他們已到上海,現在與襟亞全家一塊住在滄洲飯店。電報沒提到曼妮和阿萱。她們怎麼沒來?木蘭心急如焚,想去看阿非和寶芬以及暗香,打聽詳情。
她問:「你決定參加抗戰去嗎?」
蔣委員長和蔣夫人這時也在牯嶺。那裡已成為政府要員時興的避署勝地。木蘭住的房屋的院子正在委員長官邸的上面,從官邸后牆到木蘭院子的一百五十餘尺山坡是草木生長的地方,木蘭能夠望見官邸里侍從的活動。官邸的前門有條山路通出去,山路受到一條山澗的阻擋,同山澗并行幾百尺之遙才跨過山澗成為寬一些的公路,在有哨兵站崗的橋上或者山澗的那一面都可望見官邸裏面活動頻繁。各省的高層軍事長官和南京要員出入不斷,有的步行,有的乘轎。中國今後的命運,是淪落為萬劫不復的日本的保護國地位還是經過苦戰成為自由、統一和獨立的國家,就要在這座官邸里決定了。
錦羅和阿梅輪流抱那嬰兒,有時坐在車上,不過多半是走路,因為獨輪車上已有那個周歲的孩子和九歲的男孩以及行李。木蘭想著車夫的話,就對孫亞說:「記得咱們對阿通說的話么?中國人的血脈一定要代代相傳,不管是咱們家的還是其他家庭的!」
「Thank you.」他用英語說謝謝。
那個西裝紳士吼道:「你沒長眼睛嗎?」老人道歉。
他看出身旁的孩子顯然很餓,就給了他一個蘋果。這時有人大喊:「飛機!」
現在道路彎彎曲曲,眼前有分辨不清的一團團東西。司機把車速降到蝸牛那麼慢。
孫亞說:「危險過去了,我們還真幸運。」
木蘭為之一怔。兒子從軍了,什麼時候走的,又在哪個部隊?他怎麼不早說?她更加急於親自去上海一行了,因為阿通總在上海什麼地方作戰。然而在交通斷絕之前把女兒接出南京也同樣重要。這是英明之舉,因為阿梅在南京就讀的金陵女大到十二月成了婦女難民營,她就可能犧牲在那驚駭了整個文明人類想像的暴行下,那次暴行必定會使幾代世人都鄙視日本人和日本軍隊。
現在她看自己已到了人生的秋天,而兒子還正在春天。秋葉之歌里就含有來年春季的催眠曲以及來年夏季的全部曲調。因此道所含的陰陽兩種力量的盛衰盈虧表現在輪流升降和交叉上。認真說來,夏季並不始於春分,而是始於白晝初長,陰開始退去的冬至日;冬季也始於夏至,就是白晝開始縮短,陽開始退讓給陰的日子。人的一生也有青春期,成熟期和衰老期的循環。陳媽業已故去,可陳三正當男子成熟期。曼妮也故去了,有阿萱作為延續。而木蘭感到自己今生已經進入了秋季,卻也深切地感到人生的意義,而青春正在阿通身上湧現。
木蘭說:「什麼?」她的臉立刻沉下來了。
七月十七日終於作出了重大決定。蔣委員長向全國廣播了抗戰到底的政策瞭然而他也向全國告警,要作出巨大犧牲而且決不能半途妥協,否則中國的狀況要比目前尋求解決還要糟。
孫亞在一旁看,只見木蘭跪在地下伸出手去接過那新生嬰兒。產婦把孩子在臉上緊貼一會之後含淚又面帶笑容地把他遞給木蘭。做爸爸的沒有說話。嬰兒的哥姐圍過來看他們剛生下的小弟弟這麼快就由一位闊太太收養了。
孫亞說:「我兩腿還酸,異想夫人。不過咱們還得走,咱得趕快走到鐵路線上。」
「那又不同。她們也是冒險去的。」
立夫這時也不免心酸了,他說不下去,拿出了手帕。
「前進!」
誓不還家鄉!
阿通說:「如果國家亡了,家又有什麼用?」
就這樣,十二月二十九日一早木蘭一家人丟下了家,加入了奔向內地去的數百萬難民的洪流。他們是三男三女,全是大人。曹忠和小糕兒挑上大件行李,錦羅背個布包袱,孫亞手提裝有最重要的一些文書契約和貴重物品的小皮箱。現在木蘭的天足作用可大了。阿梅身材苗條,也能走路,錦羅雖是女子,卻遠非弱者,木蘭母女倚靠她的地方多著呢。事實上她們誰也不知道一路上會怎樣,因為情況是千變萬化的。
獨輪車夫說:「太太,你是好心人。不過這樣見一個收一個,你自己坐不上了。」
「無鹽是中國古代最丑的女子。她的名字在英語里是No salt。這個醜女到國王那裡去要國王娶她,愛她。她應該有點自知之明。」
肖夫帶了手電筒。他忍不住照了照黑幢幢的移動中的隊伍的形狀。真是有趣!頭戴鋼盔,身穿制服的士兵步槍掛在肩頭,黑夜中行動絕對保持寂靜——這是臉色嚴竣、下定決心的健兒在奔向戰鬥。
這天是除夕夜,他們歇腳在天台山麓的寺廟裡。這一帶是浙江最秀美的地區之一,公路通車以前少有遊客觀賞的地方。他們看到遙遠的天際一座座崢嶸的大理石山峰突兀而起,高聳在空中,雲霧繚繞。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一處村莊,再過去是個渡口。艄公告訴他們說往前五六里路有個小鎮,運氣好的話可以僱到車輛。他們繼續前行,不久就看到成群難民從東面和東北面集中到那個小鎮,在鎮上無論多大價錢也雇不著任何車輛。人力車、汽車、轎子、牲口全不是被軍隊拉了差就是被先到的人雇去了。孫亞還是希望走到通往天台聖山的幹線公路上時能碰上什麼交能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