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羹之屬 蚵仔湯

羹之屬

蚵仔湯

林語堂寫《中國人的飲食》時斷言中國人:「不會像美國人那樣生吃牡蠣。」可如今,到處有人生吃牡蠣。台灣市面上的生蚝皆由外國進口,本土蚵仔個頭小多了。
西洋的牡蠣湯率皆濃湯,總是添加奶油、牛奶、麵粉、洋蔥、豆蔻,甚至搗碎牡蠣,看起來髒兮兮的,實不足為訓。
台灣牡蠣以嘉義東石、彰化王功聞名,賣蚵仔湯、蚵仔煎的業者總是宣稱貨源來自東石或王功。王功真是吃蚵仔的好地方,長立海邊,看夕陽安撫波浪,蚵田,采蚵車,潮汐起落。
雖然封閉而帶著腥味,作為食物,它相當性感。安東尼·波登(Anthony Bourdain)將初嘗牡蠣喻為第一次性經驗,而且,其美妙更甚於性|愛。滴九-九-藏-書在生蚝上的檸檬汁,彷彿一首優美的唐人絕句。
我做過人體實驗,牡蠣的壯陽效果應該只是心理作用。有一年在墨爾本開會,酒店自助餐的生蚝剛從靠近南極海域捕撈上來,非常鮮美,旋剝即食,我連續取了幾盤。「你好像吃了一打?」對面的女士看我一時沒有停止大啖的意思。我說「不止」。
法國詩人弗朗西斯·蓬熱(Francis Ponge,一八九九—一九九〇)說牡蠣上下兩殼合成一個池沼,「一個黏稠的、綠糊糊的口袋:形如潮漲潮落,腥氣陣陣,黑乎乎的花邊鑲嵌在周圍」;說牡蠣是「一個固執緊閉的世界」。
西園橋未拆除時,橋下有一蚵仔攤,專賣蚵仔湯、干蚵、蚵仔麵線,也https://read.99csw.com兼營台式壽司,許多《時報》的同事歡喜去吃,說一般蚵仔湯多是先燙好蚵仔,待顧客點食再淋熱湯,他們則是一碗一碗現煮的。可我無法認同其牡蠣裹了厚厚一層太白粉,有時麵線還透露一股蟑螂屎味。
我心儀的蚵仔不裹粉,從來都裸身相見。煮蚵仔湯本來就不可鼓猛火,須以文火溫柔對待,燙熟即熄火,如此則無煮爛之虞,何必勾芡?勾芡之任務為媒介,不可亂用。袁枚《須知單》早就告誡:「俗名豆粉為纖者,即拉船用纖也,須顧名思義。因治肉者,要作團而不能合,要作羹而不能膩,故用粉以牽合之。煎炒之時,慮肉貼鍋,必至焦老,故用粉以護持之。此纖義也。能解此義用纖九*九*藏*書,纖必恰當,否則亂用可笑,但覺一片胡塗。《漢制考》齊呼曲麩為媒,媒即纖矣。」
蚵仔湯即福建「海蠣湯」,蚵仔即牡蠣。蘇東坡被貶謫海南島,因禍得福,吃到牡蠣,驚訝其美味,乃告誡小兒子蘇過:「無令中朝士大夫知,恐爭謀南徙,以分此味。」牡蠣之味,竟能令蘇東坡以幽默感面對逆境。牡蠣之味,令一個四川遊子,乍見生猛海鮮,從此啟迪了美學視野。
「那你——吃了兩打嗎?」我說「恐怕也不止」,無暇理會。沒多久,她們竟哄傳我吞食超過八十個牡蠣。
「吃那麼多牡蠣有什麼用!只會幫我們搬行李。」回台灣的飛機上,我成了訕笑的對象。
牡蠣令人充滿想象,卻不免遇人不淑。菊池寬(一八八八九*九*藏*書—一九四八)歡喜吃藥,吃完飯一定要喝碳酸的均染劑,他愛吃生蚝,每吃兩個,就喝一口均染劑,吃到一定的程度就催吐,吐掉之後,更檢視嘔吐的穢物,以確定均染劑確實對生蚝進行過消毒。這怪胎分明有強迫症,吃藥像吃補,有一次芥川龍之介給他試安眠藥,交代只要吃半顆就有效,菊池寬竟一口氣吃掉九顆,藥物中毒。
每年冬至到清明是蚵仔最肥美的時候,我的早餐總是虱目魚之外,另添加蚵仔面,那碗滾燙的面中有蚵仔和蛤蜊,湯味極鮮極美。有時中午又被那美味召喚,驅車回到早餐處,吃一碗蚵仔粥,再喝一碗蚵仔湯,淋漓暢快。
這湯品烹煮很簡單,要緊的是蚵仔必須新鮮,且避免久煮,以維護其鮮與嫩:先將薑絲、九層塔、九-九-藏-書米酒、蔥花,醋、胡椒粉等調味料置於碗中;水沸時,先煮酸菜(或榨菜)、豆腐丁,趁水溫略降,下牡蠣,煮滾即倒入碗中。
美國廚藝家費雪(M.F.K.Fisher)描述牡蠣的繁殖像亂槍打鳥:「牡蠣的愛情生活很奇特,端賴不可預測的溫度和潮汐而定。」(The love-life of an oyster is a curious one, dependent on the vagaries of temperature and the tides.)緊接著,嘲諷男人的愛情生活也很奇特,「其中有一部分長久以來都仰賴這種雙殼軟體動物那股神秘的力量」。《本草綱目》也說,多吃,能細潔皮膚,補腎壯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