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店之屬 客飯

店之屬

客飯

我認為,客飯的「客」字,更暗含「獨在異鄉為異客」的意思,客居吃食,不免思念著家鄉味。
這類餐館多采家庭式經營,布置通常簡單得有點簡陋,不講究擺盤和裝飾,展現樸素、耿直之美,生意相當興隆。來光顧者多為熟客,我常見客氣的老人家,面帶笑容寒暄,彷彿跟店東成了老朋友。
這種店多無菜單,菜色直接書於牆壁,店家提供紙筆,點菜時自己把菜名寫在便條紙上。最典型的餐館是仁愛路「忠南飯館」和濟南路「福園小館」。台大附近的「峨嵋餐廳」「重慶川菜」雖非正規客飯,卻接近客飯的氛圍,主要客群是台大教職員,白飯以人計費,每人十元,附茶。
阿伯瓦克(Maurice Halbwachs)認為記憶是一種集體社會行為,現實的社會組織或群體(如家庭、家九_九_藏_書族、國家、民族或一個公司、機關)都有其對應的集體記憶。我們的許多社會活動,經常是為了強調某些集體記憶,以強化某一人群組合的凝聚。而集體記憶並不是天賦的,那是一種社會性的概念。當集體記憶在一群同構型團體中持續存在,並不斷汲取作用力量之際,其實是作為團體成員的(individuals as group members)記憶。一個社會裡有多少不同團體與制度,就會存在多少不同的集體記憶。
其實說不準什麼菜系,似乎是江浙菜融合了川、湘口味,總之是各地外省家常菜雜燴一起,諸如蹄花黃豆屬浙江菜,獅子頭委實是揚州菜,回鍋肉屬川菜,炒臘肉無疑是湘菜,酸菜白肉火鍋來自東北……這些菜撫慰了飢餓般的鄉愁,召喚他們的https://read.99csw•com集體記憶;即使後來易主經營,也換了人掌勺,濃油重醬的味道還是存在。
福園小館標榜江浙菜,其實混搭了川菜、台菜、客家菜,真正的特色是經濟客飯,我常點食的包括須預定的煙熏鯧魚、蚝油紅蟳煲和紹興醉雞腿、醬爆蟹、炸小黃魚、紅燒划水、高麗菜炒臘肉、沖菜牛肉……此店嚴選螃蟹,膏黃飽滿,色艷味鮮,蟹料理遠非等閑大飯店能比;沖菜牛肉冬天才有,製作沖菜的菜心燙過後,密封在罐子里自然發酵,帶著濃烈的芥末味。可嘆竟歇業了。
誰的家鄉?那是一種籠統的鄉愁罷,說不準懷念哪一個地方。大部分食客操外省口音;其實不管來自何省,那種口音在台灣生活了半世紀,鄉音已改,如果他們返鄉,聽在家鄉人的耳里,早已帶上或輕或重的台灣味。
九九藏書當年隨國民黨遷台的一百二十余萬「外省人」,大約有一半是軍人,這些軍人相繼退伍后,形成一個特殊的老兵族群,這個移民族群里的老兵通常都有著離散身世,都是齊美爾(Georg Simmel)所謂的漂泊的異鄉人,進退失據,不免帶著「落花相與恨,到地一無聲」的蒼涼。
其二是餐廳供應包伙客人的飯菜。白先勇短篇小說《花橋榮記》里那些寅吃卯糧的小公務員,就都到小食堂包飯,包飯的多是李半城、秦癲子、盧先生這種「老光杆子」,有的一包好幾年,甚至吃到最後一口飯為止。
從餐飲性質考察,還有兩層意義:其一,從前單位食堂供應外來訪客的飯菜。當年我剛到《時報》上班,報社按月發給員工伙食卡,沒卡的訪客則每人十五元,大家拿著鐵盤排隊領菜。啊,好懷念報紙read.99csw.com三大張的年代,沒有那麼多信息垃圾,媒體的影響力深遠,連餐廳的飯菜也不可思議地美味。
客飯總是重油而不膩,偏鹹的菜很下飯,滋味彷彿軍營老士官長所炒的菜,也頗像眷村裡的家常菜。
台灣的客飯帶著離散話語,跟外省老兵有關。曾任軍隊伙夫的老兵退伍后,或開間小餐廳營生或在餐館掌勺,端出來的總是一些家鄉味。
每當飢餓感特彆強烈時,就渴望吃客飯。然而客飯好像快要從現代的餐廳中消失了。
忠南飯館免費供應飯、湯、茶,食客只要點菜即可。牆上書寫幾十道菜色,粗分一百六十元、一百三十元、一百二十元三種價位,白飯有蓬萊米、在來米兩種供食客自取,我很歡喜那三大桶白米飯,一打開即轟散蒸汽,那飯香,令人法喜充滿。我常點食的菜包括魚湯、韭菜豆乾、泡菜牛肉、回鍋https://read•99csw•com肉、豆瓣魚、紅燒獅子頭、蹄花黃豆……蹄花黃豆除了覆于瓷瓮上的豬腳,大量的黃豆摻了些豬皮,豆香滲入豬腳,黃豆吸飽了豬腳和豬皮的油脂,軟爛滑腴,香味綿密。豬腳加入黃豆一起鹵,乃外省老兵帶進來的烹飪手段,拓展了台灣鹵豬腳的美學向度。
如今,當年外省人的家鄉味,已經內化為濃濃的台灣味。我在大陸任何地方都已找不到台灣客飯的滋味。
「客飯」是什麼意思?從字面上看,「客」字顯然並非用來修飾「飯」的綴字或形容詞,而是數詞,即一客兩客三客的客,乃論份出售的飯;一份客飯里包含了一道主菜,湯、白飯、茶水則任意取食。
客飯都有一種懷舊的表情。台北有幾家賣客飯的小餐館,招牌常跟「經濟」牽扯在一起,強調價錢便宜,我數次聽見生客會賬離去時,滿意地讚歎「好划算喔」「好便宜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