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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老子與《老子》 5、無為:治國之道與處世之方

緒論 老子與《老子》

5、無為:治國之道與處世之方

作為治國之道的「無為」常常遭到兩方面的誤解或責難:今人指責它是「消極」「退避」的思想,古人卻又把它說成「君人南面術」的權謀。
同時,「無為」在歷代的接受過程中也發生了另一層面的「變異」:它從特定的管理方法變成了一般的生活原則,從「聖人」的治國之道變成了常人的處世之方。兩千多年來,它深刻地影響了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與行為方式,從皇帝到平民,從顯貴到白丁,從武夫到文士,從學富五車的騷人墨客到目不識丁的小販村夫,無一不受到它或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君主用它來治國,將軍用它來帶兵,文人們用它來搞文藝創作,經理們用它來辦企業,甚至父輩用它來教子孫。它在運用的過程中被不斷豐富,在豐富的過程中又發生變異,在變異的過程中被歷史延續,在延續的過程中又保持著它的某些本質特徵——不僅君主明白治國要「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言則無不教,無為便無不為;不僅文人深知藝術作品須得「巧奪天工」,更應該「天然入妙」,寫詩最好應像是「脫口而出」,繪畫最好應像是「隨意揮灑」,過分吃力容易留下人工的痕迹,矯揉造作更有損「自然」;就是老百姓也懂得「性急吃不了燙粥」,違背自然則「有意栽花花不發」,因任自然便「無心插柳柳成蔭」。
老子為什麼特彆強調「聖人」或君主應當「無為」呢?順而不為才能達自然之性,因而不施才能暢萬物之情。統治者如果去淳樸而用權謀,民風就會一天比一天奸read.99csw.com巧詭詐;如果去寬厚而用嚴刑,社會就將越來越動蕩混亂;如果去儉嗇而尚奢侈,人民就會無以為生而鋌而走險。這樣,萬物既不能得其正,百姓也不能安其生。物不能遂其性而人不得安其生,還能實現自然和諧的社會理想嗎?戒貪慾、棄智巧、禁嚴刑、去奢華等命題都是君主「無為」這一原則的引申。
《莊子》外篇中的《天道》《在宥》可能有莊子門人或後人的附益,清初宣穎就認為《在宥》這段引文「與本篇之義不類,全不似莊子之筆」(引自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92頁),王夫之也認為《天道》中這則引文是「秦漢間學黃老之術以幹人主者之所作」(《莊子解》,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14頁)。不管是出自莊子門人之手,還是經由後來「學黃老之術者」所作,這兩則文字都說明秦漢間已將老子的「無為」思想權術化了。「無為」為君道,「有為」屬臣道,君主「無為」而用天下,臣子「有為」而為天下用,這似乎已成了秦漢間各家各派的共識,連道家內部也是這麼看這麼說的,就更別提法家、儒家和刑名家了。於是,「無為」既「走了樣」,「有為」也「變了味」,「無為」原本是要求君主簡政、省事、絕聖、棄智、去刑、戒欲,「不知常」的「妄作」或「有為」,原本是對君主違反自然規律胡作非為的警告,後來這兩個概念分別判給了君與臣:君無事而臣事事,君逸樂而臣任勞;臣儘力read•99csw•com以善其事,君無為而享其成。這樣一來「無為」就由「聖人」的無心而求變成了統治者的處心積慮。
老子認為國家不可用嚴刑峻法來治理,社會也不能憑權術武力來控制:嚴刑峻法徒招民怨,權術武力反致國亂;「為」之所以敗之,「執」之所以失之。因此,他提出君主治國要以「百姓心為心」(49章)——以人民意志為其依歸,以人民心愿為出發點。他在第60章中還形象地說「治大國,若烹小鮮」,烹小魚而不斷翻動,翻得越勤就碎得越狠;治大國而朝令夕改,社會就別想太平,百姓就將永無寧日。我們不難理解他提出的「以無事取天下」(57章)的政治主張,因為「其政悶悶」則「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則「其民缺缺」(58章),「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朴」(57章)。只要統治者能做到無為、無事、無欲,就無須施與而有仁,無須言說而有信,無須求取而有得,無須法令而成治。
「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雖落天地,不自慮也;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能雖窮海內,不自為也。天不產而萬物化,地不長而萬物育,帝王無為而天下功。」(《莊子·天道》)
老子在第17章中說:「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九_九_藏_書」老子心目中最好的統治者既不無端發號施令,也不有意立善施仁,既不要人民懷念感恩,也不要人民俯首聽命。任萬物枯榮而不濫施影響,讓百姓作息而不橫加干涉,等到萬物勃興,等到大功告成,老百姓誰也不認為這是什麼人的恩賜,誰也不覺得這應歸功於什麼人的領導,大家反而都說「我們本來就是如此」。「無為」「無事」是最好的治國之道,淳樸自然是最佳的社會理想,而這一社會理想只有通過「無為」的治理方式才能實現。
一種有活力的思想既能適應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時代,也能為後來的接受者留下巨大的闡釋空間,「無為」被後世統治者「改造」和「利用」,老子由暴君暴政的尖銳批判者,變成了君主統治的熱心策劃者,這無疑出乎老子本人的意料之外,但也許恰在歷史發展的情理之中。
「無為」在《老子》通行本中共出現十三次,幾乎次次都直接或間接與「聖人」有關,如「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2章),「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知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3章),「愛民治國,能無為乎」(10章),「我無為,而民自化」(57章),「聖人無為」(64章),可見,「無為」首先是一種「愛民治國」的原則,而「無為」的施行者又主要是「聖人」。
「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莊子·在宥》)
《老子》37、48九_九_藏_書章兩次強調「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只是方法與手段,「無不為」才是結果和目的。老子的「無為」不僅沒有半點「消極」「退避」的意味,而且它還富於積極用世的精神,它要求人們「循理而舉事,因資而立功」(《淮南子·修務訓》),因其物性而為,順其自然而行。
怎樣才能「回歸自然」呢?老子給我們開出的藥方是: 要「回歸自然」就必須「無為」——「為無為,事無事」(63章)。「自然」是其價值目標,「無為」則是其方法原則,這二者息息相關密不可分,所以後世人們常把它們合稱為「自然無為」。
但是老子的「無為」不是「不為」,它並不否定人類一切行為、作為和活動。《老子》64章結尾說「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就一般意義而言,「輔萬物之自然」就是在「為」。而老子一邊說「輔萬物之自然」,一邊又說「不敢為」,可見在他眼中只有破壞或改變「萬物之自然」才是「為」,而「輔萬物之自然」並不算「為」,聯繫這一章前面所說的「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幾句,就不難悟出老子的「無為」之「為」有其特定的內涵:它是指那些以個人私慾破壞天然,以矯揉造作代替真性,以主觀意志干擾自然規律的行為,即所謂「不知常」的「妄作」(16章),也即《淮南子》所謂「用己而背自然」的妄為。「無為」不僅是對這種「妄作」的否定,而且是以否定的方式表達出來的某種肯定的行為原則,如「棄智」「守柔」https://read.99csw•com「崇儉」「尚嗇」「戒矜」「去欲」「希言」「絕學」「不爭」「不怒」「非戰」「勿強」「勿矯」等等,它包括一系列治國之道與處世之方。
將老子的「無為」誤解或曲解為「君人南面術」,更是歷時久遠且其來有自。《老子》中「無為」的主體是「聖人」,這很容易讓人錯把他對統治者的「期望」,當成了他為統治者「著想」;錯把他為救治亂世開出的藥方,當成了他為統治者設計的權術。加之「無為」是一個否定性的表達式,對它的內涵難以作出清晰的界定,這更易於導致對它的誤解和曲解——
「自然無為」是《老子》一書的中心論旨,是老子思想的集中表現和概括。不過,「無為」不像「自然」那樣容易對其內涵作出規定。「無為」之「無」是「有」的反義詞,通常的字面意義是「沒有」,是指從來不曾「有」過或曾經「有」過但又業已消失,或是對一種事物或現象的否定判斷,即我們現在所說的「不」。可以肯定,「無為」之「無」不同於《老子》第40章「有生於無」之「無」,此處的「無」顯然不是指一種哲學本體。「為」字如果獨立解釋其意義與「作」「做」相近,如《老子》63章中「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這句中的「為」字與「作」字可以互換,「為」與「作」二字是同義詞。當然,「為」比「作」其涵蓋面更廣,其意義更抽象,它泛指人類所有有目的的行為、作為、行動或活動。因而,人們很容易將「無為」等同於「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