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章 縱浪大化 二

第二章 縱浪大化


——《詠二疏》
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這種生命意識自然使陶淵明靠近《列子》,他在《飲酒二十首》之十九中對楊朱的思想行為多所肯定:「世路廓悠悠,楊朱所以止。」陶詩中用典取資最多的為《莊子》,其次為《論語》,《列子》居第三位,可見他對《列子》的愛好與熟悉。《列子》也認為人一死就一了百了,生前身後的榮枯毀譽都不值掛心:「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耳。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余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既然如此,爭一世之成敗,競一時之虛譽,邀死後之殊榮,「惜身意之是非」,都是自己給自己設下重囚累梏。不管貴賤賢愚忠奸都逃不脫一死,死了便都是一堆腐骨:「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因此,人生除了享受「豐屋、美食、厚味、姣色」外別無其他的目的和價值,還是「且趣當生,何遑死後」的好,「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活著就要窮盡今生的歡樂。陶淵明也常說「悲日月之遂往,悼吾年之不留」(《游斜川》序)一類話,他同樣主張不妨在有限的人生中及時行樂:
一旦百歲后,相與還北邙。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
——《雜詩十二首》之六
借問採薪者,此人皆焉如?

——《歸園田居五首》之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未知從今去,當復如此不?中觴縱遙情,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
——《和劉柴桑》
昔聞長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親此事。求我盛年歡,一毫無復意。去去轉欲遠,此生豈再值!傾家持作樂,竟此歲月駛,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後置。
詩人這種對人生的「幻化」「空無」感,有的認為受之於舶來的佛教,如清人查慎行和今人羅宗強都持此說,有的則認為得之於本土的《列子》,朱自清說「陶詩里實在也看不出佛教影響」的痕迹,「幻化」「空無」來於《列子》《淮南子》,陳寅恪也說陶集中「絕不發現其受佛教影響」。在這兩說之間我們無力做出取捨,雖然陶詩中找不出援引釋典的文字,但詩人與慧遠諸人生既同時居復相接,難以遽然斷定他絕然與佛教無染;詩人受《列子》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說他對人生的「幻化」「空無」感完全受之於釋典也失之武斷。一時的宗教、思想和文學界士人都有某種「空無」和「幻化」感,這說明它們同是那個時代里人們共同的人生體驗。當然,陶淵明熱愛生命並執著于現實人生,在他的生命意識中,「空無」「幻化」只是一種偶發的情緒。九*九*藏*書
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
徘徊丘隴間,依依昔人居。
鼎鼎百年內,持此欲何成!
大道本來久已淪喪,世人卻還是道貌岸然,儼然以道德化身自居,其目的無非是為了博得虛名,貪戀榮祿。可是,名與命又有什麼關係呢?名與命是相互外在的東西,它絲毫也不能使個體實現對自身的超越,「我身」之可貴不正在於我的這「一生」嗎?而「一生」又「倏如流電」似的短暫,「持此」「一生」能夠何所成而垂名千古呢?即使有所成而能垂名千古又有何益?《擬古九首》之四說:
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
——《游斜川》
——《雜詩十二首》之五
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
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

迢迢百尺樓,分明望四荒。
面對死亡深淵,陶淵明開始選擇超越生命有限性的途徑是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詩人的個性中本來就有相互矛盾的兩面,我們來聽聽他的自述:「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五首》之一),這就是說自己從小就遠謝時緣,崇尚淡泊,但同時他又說自己「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誰言行游近,張掖至幽州」(《擬古九首》之八),這又酷似獨劍單刀闖天下的豪傑,希望在現實世界鬧得春風得意。就像只指責他「墮庄老」或抬舉他「正自從經術中來」都失之片面一樣,只強調他淡泊自守或只恭維他磊落豪俠都不是完整的陶淵明。正是詩人這種個性氣質的多面性,儒家的積極進取和道家的逍遙超脫才能都對他的生活態度產生影響。詩人從小受儒家思想的濡染很深,曾自言「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飲酒二十首》之十六),因而他希望在「寓形百年」的有限人生中,「稟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感士不遇賦》),「立善遺愛」是他早年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標:「原百行之攸貴,莫為善之可娛。奉上天之成命,師聖人之遺書。發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閭。推誠心而獲顯,不矯然而祈譽」(《感士不遇賦》),他還常慷慨激昂地抒發「病奇名之不立」的痛苦。他對事功並非人們所想象的那樣淡漠,幾次出仕的原因也並非全為「飢所驅」(《飲酒二十首》之十)。大概是詩人反覆說是在「疇昔苦長飢」的情況下才「投耒去學仕」的(《飲酒二十首》之十九),人們很容易忽視他早年入世的動機。他先後入桓玄、劉裕、劉敬宣幾位要人幕下,前面兩位還是左右全國政局的巨頭,他在《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一詩中寫自己初作劉裕參軍的心情說:「時來苟冥會,宛轡憩通衢」,這明白說自己奔走仕途是暗自在迎合時勢的風雲際會,儘管我們不必因此就誇大他有什麼救世宏圖,有什麼豪俠肝膽,但至少此事說明他並沒有遠謝一切時緣。聯繫到後來《讀山海經十三首》中「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詠荊軻》中「雄髮指危冠,猛氣沖長纓」這一類詩句中的高音亮節和慷慨激昂,可以肯定陶淵明除了超世閑悰外,也曾有過積極用世的熱腸。他時時意識到短暫的人生轉瞬即逝,因而在《讀史述九章·屈賈》中暗暗以儒家的名臣賢相自期,看來詩人早年的確心懷「猛志」。黃庭堅稱他為「沉冥一世豪」,龔自珍也稱「陶潛酷似卧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詩人不僅有建功立德的進取追求,而且明確將立德立功與個人生命價值的實現聯繫了起來,如《榮木》一詩的序文說:「榮木,念將老也。日月推遷,已復九夏,總角聞道,白首無成。」此詩真切地抒寫了詩人立德立功的願望:「采采榮木,結根于茲。晨耀其華,夕已喪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時。靜言孔念,中心悵而。采采榮木,于茲托根。繁華朝起,慨暮不存。貞脆由人,禍福無門,匪道曷依,匪善奚敦!嗟予小子,稟茲固陋,徂年既流,業不增舊。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懷矣,怛焉內疚。先師遺訓,余豈雲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陶淵明四十歲那年為劉裕鎮軍參軍,《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說自己因「時來苟冥會」而「投策命晨裝」,與上詩中「脂我名車,策我名驥」之間恐怕不是一時巧合。詩人因「日月推遷」而焦慮不安,因「業不增舊」而「怛焉內疚」,因「白首無成」而警策浮生,於是順理成章地有「脂車策驥」的抖擻奮發。現在沒有資料證明他有何邁往圖功的政治目標,也看不出有何「聖賢經濟學問」,詩人只是在抒寫一種通過建立功德來實現生命價值的衝動和激|情,他在五十多歲的老年還念念不忘「行行向不惑,淹留遂無成」(《飲酒二十首》之十六),甚至因志不獲騁而抱愧飲恨: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雜詩十二首》之二

山河滿目中,平原獨茫茫。
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
松柏為人伐,高墳互低昂。
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
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
風來入房戶,夜中枕席冷。
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余。


生前功名的赫奕難敵死後的寂寥,哪怕你富甲天下,哪怕你功勛蓋世,哪怕你盛譽滿天,都改變不了「一旦百歲后,相與還北邙」的命運,無論生前如何慷慨爭鬥,死後落得的下場照樣是「亦復可憐傷」!這樣,詩人由「脂我名車,策我名驥」那種追求功名的熱情,轉而變為對「慷慨爭此場」的捨棄與冷淡。既然功名外在於個體生命,那麼,「百年歸丘隴,用此空名道」(《雜詩十二首》之四)。他在行將就木之際還說「匪貴前譽,孰重后歌」(《自祭文》),生命的價值完全不繫於聲名,他也就不在乎生前身後名了:
既然詩人早年志在通過建立事功來超越生命的有限性,為什麼在幾次出仕之後要中道改轍呢?他在《感士不遇賦》中剖白了自己的心跡。此賦逯欽立繫於義熙二年(公元406年),也即陶淵明辭彭澤令的第二年,王瑤系此賦于宋永初三年(公元422年),從賦中「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于歸耕」等語意看,似為詩人歸耕不久的作品,這裏姑從逯說。在賦中他陳述九-九-藏-書了自己想在「瞬息已盡」的人生留下「垂名」千古的夙願,「獨祗修以自勤,豈三省之或廢」,可是落得的下場又是怎樣呢?儘管自己「庶進德以及時」,然而現實卻「時既至而不惠」,歷史上那些功勛赫赫的文臣武將,那些禮義謙謙的道德君子,或者「坦至公而無猜,卒蒙恥以受謗」,或者「雖懷瓊而握蘭,徒芳潔而誰亮」,從現實和歷史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雲妄」的種種人事傾軋中,他開始懷疑「天道」的公正:「承前王之清誨,曰天道之無親;澄得一以作鑒,恆輔善而佑仁。夷投老以長飢,回早夭而又貧;傷請車而備槨,悲茹薇而殞身。雖好學與行義,何死生之苦辛!疑報德之若茲,懼斯言之虛陳。」他在《飲酒二十首》之二中直截了當地說:「積善雲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苟不應,何事空立言?九十行帶索,饑寒況當年。」價值世界與事實世界的脫臼和對立,使仁義顯得貧乏、空泛而又蒼白。
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


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命室攜童弱,良日登遠遊。
因此,他從對「天道」公正性的懷疑推進到對功名本身的否定,《飲酒二十首》之三說:

暮作歸雲宅,朝為飛鳥堂。
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
放意樂余年,遑恤身後慮。

——《輓歌詩三首》之一
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
榮華誠足貴,亦復可憐傷!
「前章悲事業之不就也,后章嘆學行之無成也」,這裏抒寫的是一種志向成空的失落感,清邱嘉穗在《東山草堂陶詩箋》卷四中把「有志不獲騁」之「志」說成是「陶公本懷討宋篡弒之志」似嫌無據,詩人只不過表現了一種生命價值落空后的悲涼,看不出邱氏所說的那種不能討宋復晉的悲憤。另一位清代學者又走向了另一極端,認為陶公「早歲本無宦情,而今作是語,越矣」。在陳氏看來這兩首詩都有些矯情,「早歲本無宦情」,老來幹嗎要說少時有「猛志」呢?其實,「早歲本無宦情」的判斷不符合實際,且不說詩人幾次表白自己「少時壯且厲」,從二十九歲到四十一歲也事實上多次「憩通衢」。這兩位清代學者都失之偏頗:前者無中生有地大加附會,後者則連起碼的史實也不加理會。
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
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九-九-藏-書
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
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
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
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
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
頹基無遺主,遊魂在何方!

氣變悟時易,不眠知夕永。
——《怨詩楚調示龐主薄鄧治中》

而且,陶淵明與《列子》都深切地體驗到了生命的虛無。生命既不能通過立德立功或成聖成賢而不朽,就像自然界的生物一樣由生而死由有歸無,時間如一頭張牙舞爪的巨獸可以吞噬一切,使賢愚貴賤成敗枯榮都不留下痕迹。在一個價值真空的時代,「九流參差,互相推隕。形逐物遷,心無常准」(《扇上畫贊》),人生找不到一塊價值根基,任何東西都成了一個流蕩不定的過程,尋求永恆的念頭似乎既昧於人事又有違天理:「有生則復于不生,有形則復于無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終者。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不得不生。而欲恆其生,畫其終,惑于數也。」通過功業獲得不朽既已無望,尋找價值基石以求永恆同樣不能,人生的歸宿就只能是幻化且歸於空無了,《列子·周穆王篇》說:「老成子學幻于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陶淵明詩歌中也寫到「幻化」「空無」:
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
詩人從「櫚庭多落葉」「新葵郁北牖」等時序變化敏銳地感到人生的短暫,但他想到的不再是那種「千里雖遙,孰敢不至」的功名追求,而是「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酬劉柴桑》)的恬然適意。前者詩人以歷史和價值自居,後者則唯生命自娛是求,「放意樂余年,遑恤身後慮」與《列子》的「且趣當生,何遑死後」簡直就像一個人的聲調。

——《酬劉柴桑》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