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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蘇軾的詩詞成就 第四節 東坡詞的創作成就

第三章 蘇軾的詩詞成就

第四節 東坡詞的創作成就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定風波》
相對於他的詩、文創作,蘇軾對詞的用力較少,但蘇詞的成就和在詞史上的影響至少和他的詩文同樣巨大——也許可以說比后二者更大些。蘇詩不能說超越了李、杜,蘇文也不能說超越了韓、柳,而蘇詞在詞史上的地位卻可說前無古人、后啟來者。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綉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照野瀰瀰淺浪,橫空隱隱層霄。障泥未解玉驄驕。我欲醉眠芳草。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穠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蘇軾以寫詩的態度並借用某些寫詩的方法作詞,因而拓展了詞的題材,提高了詞的境界,豐富了詞的表現技巧,使詞體在藝術上走向全面和成熟,成為一種「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劉熙載《藝概·詞曲概》)的特殊抒情詩體。自此而後,詞不僅能言情說愛、傷離怨別,也像詩一樣能議政言事、悟道參禪、感舊懷古、言志抒懷;詞景不再只限於珠簾翠幕、閨閣亭園,也像詩一樣能寫大漠窮秋、崇山峻岭、長江大河,如:

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卧黃昏。
蘇軾還提高了情詞——愛情與艷情詞的境界。晚唐五代以來男女戀情一直是詞的專利,但這類詞大多帶有濃厚的脂粉氣,有的甚至格調低俗塵下,而蘇軾的愛情詞卻別開生面:
——《賀新郎》
人則綽約多姿,境則清幽澄靜,雖然寫了蜀主與花蕊夫人簾內倚枕月下攜手,但詞的格調清婉超絕而不涉淫猥。
——《洞仙歌》
日暖桑麻光似潑,風來蒿艾氣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
——《臨江仙·夜歸臨皋》https://read•99csw•com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久旱的春天忽降甘霖,作者在徐州謝雨道上見到的是一幅幅喜氣洋洋的畫面:「旋抹紅妝看使君」的村姑,道邊「卧黃昏」的醉叟,古柳上「賣黃瓜」的村民,「光似潑」的桑麻,「氣如薰」的蒿艾,詞中的一切都散發著泥土的清香。詞人不是以自命不凡的文人雅士,也不是以高高在上的太守,而是以一個村民的身份來體驗這場甘霖的,所以能準確地理解並真切地傳達出農民心底的喜悅和歡快。格調明朗、樸素、清新,是北宋少有的田園詞傑作,為詞的題材開闢了新的領地。
——《水調歌頭》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浣溪沙·游蘄水清泉寺》
——其二
——其五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蘇軾的詠物詞也備受人稱道,他很少對對象描頭畫腳,而是遺貌取神,「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元好問《新軒樂府引》)。《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被張炎譽為壓倒今古的詠物傑作(張炎《詞源》),它通篇似在詠楊花又好像在九*九*藏*書寫思婦,妙在「似花還似非花」之間,「幽怨纏綿,直是言情,非復賦物」(沈謙《填詞雜說》),詞如下:
——《西江月》

前者寫于熙寧九年知密州時,詞前小序說:「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中秋對月懷人這個古代詩文中常見的主題,在蘇軾筆下卻頓成奇逸。首句破空而來,「明月幾時有」問得突兀奇崛。接下來寫眺望中秋明月,時而湧現「乘風歸去」的異想,轉而又擔心那瓊樓玉宇的高寒;時而責怪明月偏照無眠的寡情,忽而又生人月命運相同的自|慰;尋求解脫而希望飄然遠引,終因拋舍不下家園親友還是留在現實人間,詞境既超絕塵凡又親切溫暖,用筆層層轉折而又一氣貫注,難怪人們驚嘆它是「天仙化人」(先著《詞潔》)之筆了。后首于元豐五年作于黃州貶所,它一開篇就高唱入雲,把人帶進一個驚心動魄的雄奇境界,萬里東去的大江與千古風流人物,美麗如畫的江山與雄姿英發的豪傑,彼此交相輝映。下片的換頭處續寫三國英雄儒雅倜儻的風姿、從容鎮定的大將風度,結尾部分雖然寫到歲月悠悠而人生有限,英雄已矣壯志成虛,但詞人很快以曠達之筆驅走衰颯之情。氣度之恢宏,境界之闊大,襟懷之超曠,筆致之跌宕,在詞史上都屬前所未有。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

——《念奴嬌·赤壁懷古》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上面這一類詞的確「新天下耳目」,為詞壇開了豪放詞的先河。不過,蘇軾對婉約詞的貢獻同樣不可低估。《東坡樂府》中大部分仍屬婉約詞,可他突破了婉約詞專寫兒女私情的樊籠,讓它也能夠展示豐富多彩的現實生活:從山林到政壇,從悼亡到傷別,從抒寫愛情到慨嘆人生,生活的般般在在林林總總盡收筆底,在詩風上展示了東坡詞韶秀的一面:
蘇軾對詞的主要貢獻是:開拓了詞的表現題材,豐富了詞的表現技巧,特read•99csw•com別是開創了豪放詞,同時也提高了婉約詞的格調。《東坡樂府》中不管是響遏行雲的豪放詞,還是蘊藉韶秀的婉約詞,它們都是蘇軾性情和人格的真實寫照。與歐陽修等人詩與詞表現出二重人格不同,蘇詞的詞境與蘇詩的詩境可以相互映襯和補充。他的豪放詞開出了南宋以辛棄疾為代表的豪放派,婉約詞也洗去了猥褻低俗的情調,詞從此擺脫了「體卑」的地位,士大夫樂意用它來抒情言志,宋詞遂從涓涓小溪匯成漭漭洪流,它不僅可以與宋詩分庭抗禮,甚至成為有宋一代文學的代表,而且與光芒四射的唐詩並稱。這與蘇軾通過自己填詞實踐向時人和後人「指出向上一路」,並使人「登高望遠」是分不開的。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渡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詞在晚唐五代以後,逐漸由民間走向了「花間」,成了達官貴人在歌筵酒席上侑酒娛賓和「析酲解慍」的工具(晏幾道《小山詞》自序),歐陽修就直截了當地說他填詞是為了「聊佐清歡」(《西湖念語》)。填詞大多專為「應歌而作」,由於內容和娛樂的需要,詞寫得語嬌聲顫、柔婉嫵媚,「男子而作閨音」成為填詞的普遍傾向,一代名臣晏殊也多作「婦人語」(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六)。大部分詞作者並沒有想用它來抒情言志,只是用它來「簸弄風月」(張炎《詞源·賦情》)而已,因此詞人真正的思想情感在詞中得不到反映。這一方面形成了詞風的千人一面,如晏殊、歐陽修、晏幾道的詞往往相混,晏、歐詞也與《陽春》《花間》詞難分,因為這些詞並不是詞人個性人格的真實表現,詞作本身也就缺乏鮮明的個性特徵;另一方面又使詩與詞表現不同的心境、不同的人格。作家板起面孔來寫詩文,卸下面具來填詞曲,詩文中是以德業文章自命的偉丈夫,詞中卻是打情罵俏的浪蕩子。只范仲淹和王安石等人才偶爾在詞中露出「窮塞主」和政治家的真面目。詞發展到柳永才有一些新的變化,舉凡山村水驛、夕陽殘照、吳都帝會、悲秋客子、幽怨佳人,無一不譜進他的樂章,但他的大部分詞也是為應歌而作,主要仍為倚門賣九_九_藏_書唱的歌妓立言。在《煮海歌》一詩中痛切反映鹽民生活貧苦的柳永,在詞中則主要以一個風流浪子的面貌出現。等到蘇軾登上詞壇,詞的創作才進入新的里程碑,東坡詞完成了詞史上的重要變革。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瓊瑤。解鞍攲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茜羅裙。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其四
詞人對亡妻的思念可謂刻骨銘心,感情真摯凝重,語調嗚咽低沉,意境凄涼悲切,堪稱悼亡詞中的絕唱。他的艷情詞也絕不輕浮艷俗,就是寫美人也脫盡脂粉,別具高遠飄逸的情致,如:


這四首詞一寫他那坦蕩的生活態度,一寫他那洒脫的人生境界,一寫他那超逸的襟懷,一寫他永遠年輕的樂觀心態,它們生動地展露了他精神世界的不同側面,反映了詞人對存在體驗的深度。在世的沉淪使他無法佔有自己,所以引起「長恨此身非我有」的痛苦,所以有「小舟從此逝」的欲求,可是,小舟能逝向哪裡呢?江海也在人世的天羅地網之中,世事固多虛偽,人生難免凄涼,然而現實既無法超脫又不能捨棄,與其徒勞地「江海寄餘生」,還不如坦然地去迎接和擁抱生活,還是「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態度更豁達也更現實一些。所以,東坡先生並沒有掛服江邊「拏舟長嘯」而去,而仍然躺在人聲嘈雜的江邊「鼻鼾如雷」(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仍然在貶所黃州蘄水上「解鞍攲枕綠楊橋」。即使是處在人生的最低潮,即使已經人過中年,他仍然堅信「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因而,《東坡樂府》就像東坡的詩歌一樣,主要表現對現實的人際關懷、對生活的依read.99csw•com戀、對自然的熱愛,甚至對鄉村生活也興緻勃勃,如《浣溪沙》六首: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是我們這個文化積淀深厚的民族土壤中長就的一棵參天大樹。他留下的豐富浩瀚的文學遺產不僅承續著歷史,也沾溉著現代,並將流惠于未來。
擺脫歌詞對音樂的依賴關係,是蘇軾變革詞體的重要標誌。他認為詞是「詩之裔」(《祭張子野文》),以創作詩的態度來創作詞,使人發現了歌詞這種特殊詩體的內在潛力。它可以通過句法、字聲和韻調的安排來適應音樂曲調,成為一種合樂可歌的歌詞,也可以按自身的格式變化發展成為一種獨立的抒情詩體。蘇軾以詞抒情言志突破了「詩尊詞卑」「詩庄詞媚」的傳統觀念,確立了詞作為一種獨立抒情詩體的地位,正如胡寅在《向薌林酒邊集後序》中所說的:「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於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遊戲而已也。……柳耆卿后出,掩眾制而盡其妙,好之者以為不可復加。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台矣。」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蘇軾入仕之初「奮厲有當世志」,自杭州赴密州途中寄贈弟弟蘇轍的《沁園春》說:「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此時儘管在仕途上受到挫折,他的自負與豪情仍不減當年,《江城子·密州出獵》大有「橫槊賦詩」的氣概:


軟草平莎過雨新,輕沙走馬路無塵。何時收拾耦耕身?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來風靜彀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