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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鄭樵文獻學的知識論取向 一、文獻學的價值目標:成學而非致聖

論鄭樵文獻學的知識論取向

作為一位傑出的文獻學家,鄭樵在文獻學上的重要貢獻,不只是他的《校讎略》標志著我國古代文獻學理論上的自覺,不只是他在《藝文略》中實踐了「部次條別,疏通倫類」的類例原則,也不只是他在《圖譜略》《金石略》中發凡起例,還在於他文獻學的知識論取向。前三者的學術貢獻,或早已被學術界所公認,或已得到許多學者的闡發,或已引起了學界的關注,但他文獻學中的知識論取向則一直被人們無意忽視或有意漠視。在我國古代文獻學家和歷史學家中,鄭氏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奇才,當朝廷館臣和私人藏書家都把「弘道設教」和「闡明聖學」作為文獻學終極目的的時候,這位獨處僻壤的寒士給文獻學重新設定了近乎叛逆的價值目標;當南宋許多士人還在沉溺於「空談心性」的時候,他卻大聲疾呼這些全是無用的「空言」,並給當時的各種知識類型進行了價值重估;當其他文獻學家還只是汲汲於文獻校讎敘錄解題的時候,他通過自己文獻學的理論和實踐,大大地拓展了文獻學的功能——本文便圍繞這幾個層面,論析鄭氏文獻學知識論取向的基本特徵及其歷史意義。

一、文獻學的價值目標:成學而非致聖

《通志》精華盡萃于《二十略》,而《二十略》述及的便是二十門學科的知識與文獻。不只《藝文略》《校讎略》《圖譜略》《金石略》四略屬於文獻學的範疇,整個《通志二十略》都堪稱文獻學的經典巨著,是鄭樵「博雅」的最好體現。它也許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百科全書,幾乎囊括了當時所有的學科知識,這不是那些「平時袖手談心性」的理學家所敢想象的,即使對鄭樵心存偏見的人也不得不驚嘆他學問之博與知識之廣。鄭樵對自己在《二十略》中所表現的博學與卓識「自待已不淺」,在《通志總序》中說:「江淹有言,修史之難,無出於志。誠以志者憲章之所系,非老於典故者不能為也,不比紀、傳,紀則以年包事,傳則以事系人,儒學之士皆能為之。惟有志難,其次莫如表。所以范曄、陳壽之徒,能為紀、傳,而不敢作表、志。志之大原,起於《爾雅》。司馬遷曰『書』,班固曰『志』,蔡邕曰『意』……余史並承班固謂之『志』,皆詳于浮言,略於事實,不足以盡《爾雅》之義。臣今總天下之大學術而條其綱目,名之曰『略』。凡二十略,百代之憲章,學者之能事,盡於此矣。」要不是像他這樣的「博雅」之士,怎麼可能以一人之力「總天下之大學術」?而且《二十略》中的《氏族略》《都邑略》《器服略》《昆蟲草木略》《災祥略》……「凡十五略,出臣胸臆,不涉漢、唐諸儒議論。」其他的《禮略》《職官略》《選舉略》《刑法略》《食貨略》等五略,「雖本前人之典,亦非諸史之文」。《通志二十略》所涉的知識面之廣博,真可以說是「範圍千古,牢籠百家」,連章學誠也認為「古人不能任其先聲,後代不能出其規範」,難怪鄭氏對此是那樣的自信與自豪了。
這種文化傾向自然也影響到文獻學家,他們都將「學問之士多徇于外物」視為穢行,更要命的是,他們還把精神上不累于外物的道德要求,轉換成了求知時不必求諸外在自然的訓誡。在這些文獻學家心目中,校讎典籍的目的不是傳承知識,而是在完成「傳經」衛道的使命,連詩人杜甫晚年也仰慕「劉向傳經」。《舊唐書·經籍志》稱校讎秘府當以「儒訓是先,宜垂教以作程,當闡規而開典」。一直到清代著名文獻學家章學誠仍認為「著錄部次,辨章流別」就是為了「折衷六藝,宣明大道」。這些各朝各代知識上最為淵博的學者,都像文獻學奠基人劉向那樣,只知埋頭「專積思于經術」,整理文獻和傳播知識反倒成了他們的副業,無意之中壓抑了自己對知識的興趣和渴求。九-九-藏-書
鄭樵多次強調學問與知識的「會通」:「且天下之理,不可以不會,古今之道,不可以不通。會通之義大矣哉!仲尼之為書也,凡典、謨、訓、誥、誓、命之書,散在天下,仲尼會其書而為一書。舉而推之,上通於堯舜,旁通於秦魯,使天下無逸書,世代無絕緒,然後為成書。馬遷之為書,當漢世挾書之律初除,書籍之在天下者,不過《書》《春秋》《世本》《戰國策》數書耳。遷會其書而為一書。舉而推之,上通乎黃帝,旁通乎列國,使天下無絕書,世代無絕緒,然後為成書。」「會通」的本質是對知識學問的綜合,「會通」的前提是知識的廣博——不博何能「會」,狹隘何以「通」?從事文獻學和史學的人一是要有廣博的學識,只有「盡見天下之書,然後可以無恨」,「博不足」就會徒託空言,憑推測臆斷來代替班班可考的「實跡」,這樣寫下的著作不足以徵信,甚至淆亂時人和後人耳目;二是要在「采前人之書」基礎上「必成一家之言」的見識。不能「盡見天下之書」便不「博」,不能「必成一家之言」便不「雅」,不博則「採摭未備」,不雅則「筆削不遑」。「全無學術,專事剽竊」的「浮華之士」不可治學,最多只算是學術領域的南郭先生。
可能鄭樵自己也沒有意識到,他作為文獻學家的人生追求,他個人的學術興趣,他給文獻學所設定的價值目標,都偏離了儒家的傳統。在中國古代,知識與思想之間、「道」與「技」之間一直存在某種緊張,大多數士人都高揚思想而忽視知識,崇尚「道」而鄙薄「技」,鄭樵則突破傳統的偏見把「知識」放在首要地位。他讓read•99csw•com文獻學回歸到專業的本來面目:不再是「弘道設教」,不再是「傳經」衛道,而是知識的積累與傳播,是文獻的搜集與整理。
由於對宋代理學家「空談心性」的反感,他鄙薄「空言著書」這一學術傾向:「仲尼既沒,百家諸子興焉,各效《論語》,以空言著書。至於歷代實跡,無所紀系。」這導致他棄「虛無」而尚「實學」:「學者皆操窮理盡性之說,而以虛無為宗,至於實學,則置而不問。當仲尼之時,已有此患,故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其曰『小子』者,無所識之辭也。」他把宋代理學家推崇的「德性之知」歸結為「虛無」,而「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見聞之知」才稱得上「實學」。以「空言著書」必定導致學術的荒蕪空疏,「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和「讀古今之書,通百家之學」才能養成「博雅」。理學家不是說「博物多能」害道嗎?鄭樵的《通志二十略》就正好體現了一個文獻學家的「博物多能」;董仲舒不是稱「觀于眾物」的行為被「君子之所甚惡」嗎?鄭樵卻特彆強調要實地觀天象、察地形、「多識田野之物」;董仲舒不是認為「說鳥獸之類者」是不務正業嗎?鄭樵偏偏認真研究鳥獸、草木、昆蟲,還專門撰寫了《昆蟲草木略》。
相反,鄭樵認為「問學」的目的,具體地說,也即他所從事的文獻學的價值目標,是「成學」而非「致聖」,是造就博雅之才而非達于聖賢之境。儘管他也極度推崇孔子,但不是推崇他那令人高山仰止的道德境界,而是讚歎他「總詩、書、禮、樂而會於一手,然後能同天下之文,貫二帝三王而通為一家,然後能極古今之變,是以其道光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不能及」的學術功績。他還認為真正能繼承孔子之志的人,不是孟子而是司馬遷,只有司馬遷「能上稽仲尼之意,會《詩》《書》《左傳》《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之言,通黃帝、堯、舜至於秦、漢之世,勒成一書」。他完全認同司馬遷對自我的期許與評價:「周公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五百歲而在茲乎。」鄭樵打破了韓愈、二程、朱熹所建立的從周公到孔子再到孟子這一儒學道統,他從知識的「會通」這一視角,認為承傳脈絡應是從周公到孔子再到司馬遷,而此前的史學家和文獻學家班固卻指責司馬遷「其是非頗繆于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博物多能」在程頤那裡是成就德性的障礙,「博雅」在鄭樵這裏則是「大著述」的必要條件。由此可見,鄭樵在價值取向上不僅與董仲舒、程頤等大儒不同,也與向歆父子、班固等文獻學家和史學家者有別,一則專註于道德思想,一則首重知識學問。九-九-藏-書
求學不是求知而是「為己」的傳統,宋代知識界又將它發展到極端,在宋代理學家那裡尤其如此。宋代理學家明確地將知識分為「德性之知」和「見聞之知」:「世人之心,止於聞見之狹;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張載認為「見聞之知」是與物相交而產生的外在知識,「德性所知」則屬於盡心知性的內在道德自覺,所以德性之知不萌于見聞,甚至「由象識心」還將導致「徇象喪心」。經由耳目聞見外在物象來體認內心,就會變成追逐外在物象而喪失自我。在張載看來,「耳目見聞累其心」,因為縱耳目之能容易「以見聞梏其心」,見聞之知是沉溺形器「心喪于象」的結果。程頤在《伊川先生語十一》中與張載同聲相應:「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則知之,非內也,今之所謂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聞見。」且不說陸九淵這樣「尊德性」的一派,即便是程頤、朱熹這些兼顧「道問學」的理學家,雖然也強調「格物窮理」或「格物致知」,但他們「問學」的預設前提是「正心誠意」,「問學」之「學」就是「修德」,「理」則是理學家所先定的「天理」,也即人內心所本有的天賦道德原則。「格物窮理」的起點與終點是道德的「完善」,即通過了解「物」之「所以然」,進而把握「事」之「所當然」,格物不是為了廣見聞,讀書不是為了求知識,終極目的是「體道」「修德」,是為了成就所謂「聖賢氣象」。「道」與「德」在本心而不在外界,所以「體道」「修德」的最好方法是求諸己而非馳騖于外,不僅不必面向外在的大自然,甚至也不必求之於書本,早於鄭樵的程頤說「學也者,使人求于內也。不求于內而求于外,非聖人之學也」,晚于鄭樵的朱熹也反覆強調「就自家身上推究」「就自家身上理會」,「只就自家身上討道理」。在這裏,有關外界的客觀知識失去了存在的空間,「見聞之知」沒有獨立的意義與價值,「博物多能」反而成為德性之累。read.99csw.com
作為一位傑出的文獻學家,鄭樵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傑出的成就,正在於其文獻學追求的是「成學」而不是「致聖」。他年輕時就告訴他弟弟說,「不辱看來世,貪生托立言」,老來在《獻皇帝書》中稱自己人生最大的心愿是「欲讀古今之書,欲通百家之學」。為此,他「忽忽三十年,不與人間流通事」,終其一生「寸陰未嘗虛度」,「風晨雪夜,執筆不休,廚無煙火,而誦記不絕」。哪怕在衣食難以為繼時,他也從不顧「饑渴寒暑」,仍堅持「十年為經旨之學」,「三年為禮樂之學」,「三年為文字之學」,「五六年為天文、地理之學,為蟲魚草木之學,為方書之學」,「八九年為討論之學,為圖譜之學,為亡書之學」,因而在這封獻書中他不無自負地說:「所以古今之書,稍經耳目;百家之學,粗識門庭。惟著述之功,百不償一。」他的著述不及他學問的十分之一,而現存的著作又不及他著述的十分之一,鄭樵不愧是我國古代一位百科全書式的文獻學家。
「中國學問向以造成人品為目的」,傅斯年先生的這句話道盡了我國古代學問的特點與缺點。以作為封建社會主導思想的儒家而言,它雖然有「格物致知」的訴求,但這裏的「格物致知」既不是出於對知識的渴求,也不是為了對真理的探索,而是出於個人的修身、正心、誠意之所需:「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它雖然也有「尊德性」與「道問學」不同的精神向度,可這裏的「尊德性」自不必說為的是達于「至德」,就是「道問學」同樣也是為了臻於「極高明而道中庸」:「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孔子有弟子三千,何以獨稱顏淵好學呢?顏淵所學的又是什麼呢?程頤對此的解釋是:「學以至聖人之道也。」其實孔子本人在《論語》中也間接回答了這個問題:「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孔子所推崇的「為己」之學,也就是將學習的目的限於個人心靈的涵養和精神境界的提升,把主要屬於知識領域的學習行為,完全歸結為倫理道德的範疇,因而所學的知識無非就是「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一類道德行為規範,到漢代又加上了解釋經典的章句之學。「有德者必有言」是儒家無須論證的公設,因而學習的基本內容就是如何「修德」,學習的目的既然只是「修德」,學習的關鍵就在於向內陶冶情操,而不是向外攫取知識。隨著儒家思想成為國家的意識形態和社會的主導思想,學習的終極意義在於「為己」這一傳統,越到後世越被士人所強化,造成了古代知識界長期以來對專門學問和自然現象這一類外在知識的無端輕蔑,將它們都貶成形而下的「器」,以及對忠孝、禮義、仁愛、心性、天理這一類道德世界極端崇尚,將它們尊為形而上的「道」。樊遲想學習稼穡的專門知識被孔子罵為「小人」,面向自然「觀于眾物」的學習方式也被董仲舒所厭惡,《春秋繁露·重政篇》直言不諱地說:「能說鳥獸之類者,非聖人所欲說也。聖人所欲說,在於說仁義而理之,知其分科條別,貫所附,明其義之所審,勿使嫌疑,是乃聖人之所貴而已矣。不然,傳於眾辭,觀于眾物,說不急之言以惑後進者,君子之所甚惡也。」君子應當從事的是「說仁義而理之」,「觀于眾物」而「說鳥獸之類者」都是不務正業,理應被人們所鄙視和唾棄,所以古代士人的知識範圍被限定得十分狹窄。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