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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鄭樵文獻學的知識論取向 二、知識類型的價值重估:重「實學」而輕「空言」

論鄭樵文獻學的知識論取向

二、知識類型的價值重估:重「實學」而輕「空言」

宋代理學家「空談心性」造成學術的浮泛空疏,促使鄭樵對當時的各種知識類型進行了價值重估,他在《圖譜略·原學》一文中說:「何為三代之前學術如彼,三代之後學術如此?漢微有遺風,魏晉以降,日以陵夷。非後人之用心不及前人之用心,實後人之學術不及前人之學術也。後人學術難及,大概有二:一者義理之學,二者辭章之學。義理之學尚攻擊,辭章之學務雕搜。耽義理者則以辭章之士為不達淵源,玩辭章者則以義理之士為無文采。要之,辭章雖富,如朝霞晚照,徒焜耀人耳目,義理雖深,如空谷尋聲,靡所底止。二者殊途而同歸,是皆從事於語言之末,而非為實學也。所以學術不及三代,又不及漢者,抑有由也,以圖譜之學不傳,則實學盡化為虛文矣。」在「見聞」與「德性」、「實跡」與「義理」這些不同的知識類型之間,鄭樵顯然更傾向於前者,在他眼中,前者才可稱為「實學」,而後者則純屬「空言」。「辭章之學」和「義理之學」雖一屬文學一屬思想,但它們的共同點是「皆從事於語言之末」,辭章如「朝霞晚照」耀人耳目,義理如「空谷尋聲」難以追尋,所以它們都是徒有其表的「空言」。
在南北宋甚至在整個古代的知識界,鄭樵文獻學的這種知識論取向可說是空谷足音;在古代文獻學家和史學家中,鄭樵的這種科學實證精神算得上是一種難得的另類。
在社會科學領域,鄭樵所謂的「實學」是指那些具有實用價值的學科,「今總天下之書,古今之學術,而條其所以為圖譜之用者十有六:一曰天文,二曰地理,三曰宮室,四曰器用,五曰車旂,六曰衣裳,七曰壇兆,八曰都邑,九曰城築,十曰田裡,十一曰會計,十二曰法制,十三曰班爵,十四曰古今,十五曰名物,十六曰書」。這十六門學科中,從現代學科分類來看,雖然「天文」「地理」等學科屬於自然科學,「法制」「會計」「班爵」屬於社會科學,但它們又都離不開圖譜學。人們學習知識不是為了裝點門面,積累知識也不是為了炫耀博學,知識的價值在於它有益於社會和人生,它能幫助我們認識真理、改造社會、成就事業,總之,它的價值在於其實踐的力量。從強調知識的實用價值出發,鄭樵特別重視圖譜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天下之事,不務行而務說,不用圖譜可也。若欲成天下之事業,未有無圖譜而可行於世者。」對於漢代大文獻學家向、歆父子在總括群書時收書不收圖,鄭樵多次表示嚴厲指責:「歆、向之罪,上通於天!漢初典籍無紀,劉氏創意,總括群書,分為《七略》,只收書,不收圖,藝文之目,遞相因習,故天祿、蘭台,三館四庫,內外之藏,但聞有書而已。蕭何之圖,自此委地。后之人將慕劉、班之不暇,故圖消而書日盛。」「且蕭何刀筆吏也,知炎漢一代憲章之所自。歆、向大儒也,父子紛爭于言句之末,以計較毫釐得失,而失其學術之大體。何秦人之典,蕭何能收于草昧之初,蕭何之典,歆、向不能紀于承平之後?是所見有異也。逐鹿之人,意在於鹿而不知有山;求魚之人,意在於魚而不知有水。劉氏之學,意在章句,故知有書而不知有圖。」向、歆父子是我國古代文獻學的奠基人,他們是否「紛爭于言句之末」,是否計較毫釐得失而失其「學術大體」,不在本文的討論範圍,但劉氏父子與鄭樵在知識的價值評價上「所見有異」是確定無疑的。劉歆的《七略》現難窺全豹,但從《七略》的要刪《漢書·藝文志》可以得見其概貌。向、歆父子在知識類型的價值判斷上,「先『道』而後『器』,先思想而後技藝」,所以他在整理書籍時更看重「于道為最高」的儒家經典,而相對忽視只是「生生之具」的圖譜。鄭樵則更關注知識對國計民生的實用價值,認為圖譜事關「成天下之事業」,因而是「學術之大體」,難怪在鄭樵眼中,劉氏父子棄圖取書是舍大取小,不過是在「紛爭于言句之末」。九_九_藏_書https://read.99csw.com
將「辭章之學」和「義理之學」都貶為「空言」,這種價值評價出現在南宋的確事出有因。兩宋之際,辭章之學可以求取功名,義理之學可以博得盛譽,所以讀書人對這兩種學問都趨之若鶩,可是,除九九藏書了養成許多「空頭文學家」與假道學外,這兩種知識既不能改變社會的積貧積弱,更不能挽救國家的風雨飄搖。如果社會上所有讀書人不是「玩辭章」就是「耽義理」,要麼就會招致世風的浮華,要麼就將造成學術的空疏。辭章和義理永遠只能是少數人從事的事業,社會進步的物質槓桿則非鄭樵所謂「實學」莫屬。
在人文科學領域,鄭樵所謂「實學」是指有「實跡」可紀的史學,有跡可循的小學、音韻學。「辭章」是憑藉作者的才華經由想象進行虛構——可以「無中生有」,「義理」是憑藉思想家的思辨能力進行抽象與推理——可以「空言著書」。史學、語言學、音韻學既不能想象又不能臆斷,每寫一人,每紀一事,每考一字,每定一音,都得言必有據,講究的是無一字無來歷,所以他把人文科學中辭章、義理說成「空言」,將可案可考的史學、小學、音韻學稱為「實學」。
不過,我們也要看到,他把當時風行的「辭章」和「義理」都斥為「空言」,不僅在南宋後期普遍空疏浮華的社會中具有極強的現實針對性,而且在中國古代長期重「形而上之道」而輕「形而下之器」的人文傳統中,也具有充分的歷史正當性。他的知識觀是對這一傳統的有力反撥。
那麼,鄭樵所極力推崇的「實學」是一種什麼樣的知識形態呢?
在自然科學領域,鄭樵所謂「實學」是指那些既有實用價值又可經由耳目驗證的知識,如昆蟲、草木、天文、地理、器具等學科,涉及動物、植物、天文、農業、工藝等方面的知識。與貶斥見聞之知的張載、二程等人不同,鄭氏特別注重耳目見聞的實證,他的知識觀具有實證主義的特點。涉及自然實用性的學科知識,一定要通過親身考察和實踐來進行驗證,斷不可從書本到書本的想當然,他在《通志·總序》中說:「語言之理易推,名物之狀難識。農圃之人識田野之物而不達《詩》《書》之旨,儒生達《詩》《書》之旨而不識田野之物。五方之名本殊,萬物之形不一。必廣覽動植,洞見幽潛,通鳥獸之情狀,察草木之精神,然後參之載籍,明其品彙。」對於動物與植物必須實地考察,並與書本知識相互驗證,才能「通鳥獸之情狀,察草木之精神」,獲得確切有用的知識。《通志·昆蟲草木略》自述早年「結茅夾漈山中,與田夫野老往來,與夜鶴曉猿雜處,不問飛潛動植,皆欲究其情性」。像天文、地理這一類知識,僅憑書本推斷無論如何也不能知天識地,僅從書本和臆斷得來的知識會「惑人以妖妄,速人于罪累」。他感嘆「歷世天文志,徒有其書,無載象之義,故學者但識星名,不可以仰觀,雖有其書,不如無也」。這類知識的意義在於「行」不在於「說」,要能實「行」就得使知識落在「實」處和「真」處,要落在「實」與「真」處,必然要求「凡學之者務在識真」。鄭樵雖以文獻學和史學名家,但他對知識類型的價值評價更像一位自然科學家,他「實學」的最大特點就是學求徵實,自然工藝一類的知識定要經由耳聞目見和親身實踐。他在《寄方禮部書》中說:「凡書所言者,人情事理,可即己意而求,董遇所謂讀百遍,理自見也。乃若天文、地理、車輿、器服、草木、蟲魚、鳥獸之名,不學問,雖讀千回萬復,亦無由識也。奈何后之淺鮮家,只務說人情物理,至於學之所不識者,反沒其真。遇天文,則曰,此星名;遇地理,則曰,此地名、此山名、此水名;遇草木,則曰,此草名、此木名;遇蟲魚,則曰,此蟲名、此魚名;遇鳥獸,則曰,此鳥名、此獸名。更不言是何狀星、何地、何山、何水、何草、何木、何蟲、何魚、何鳥、何獸也。縱有言者,亦不過引《爾雅》以為據耳,其實未曾識也。」https://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
當然,鄭樵尚「實學」而薄「空言」,這一知識取向雖然具有很強的實踐品格,但不可否認也具有一定的理論偏頗。他認為真正有效的知識只能建立在感覺經驗的基礎之上,只有感性的直觀性才具有知識的有效性。可是,他否定「辭章」所代表的一切文學作品,就意味著否定了人類對自身及其社會的情感體驗,否定了個體對自身及人類的終極關懷;他否定了「義理」所代表的哲學思想,就意味著否定了個體對自身與社會認識的有效性和確定性。在當時思想水平的條件下,他還不可能懂得,從認識論上看個體對自身意識的知識,先於且有效于個體對其他事物的知識,因而他沒有認識到「辭章」與「義理」獨特的精神價值。他片面強調實證知識的作用和價值,完全輕視了人文知識的社會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