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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鄭樵文獻學的知識論取向 四、文獻學的功能(下):知識的承傳

論鄭樵文獻學的知識論取向

四、文獻學的功能(下):知識的承傳

文獻的整理是鄭樵文獻學理論和實踐中最精彩的部分,這主要體現在他的「類例」原則上。他認識到「學術之苟且由源流之不分,書籍之散亡由編次之無紀」,而要編次書籍就得確立類例原則。杜定友在《校讎新義》中遺憾地指出:「古之言類例者,未嘗離書而立類,蓋其職司典守,奉命編次,故一代有一代之書,一代有一代之目。編目既竣,厥職乃盡,未嘗以編目為世守之職,未嘗以類例為專門之學也。類例條別,惟以既有之書為依歸,未嘗為後世法也。」在鄭氏之前有文獻學的實踐,卻沒有文獻學系統的理論反思,只是因書而立類,未嘗立類以分書,所以典籍的整理和分類因代而變,因人而異。鄭樵才第一次提出立類以明書的理論原則:「學之不專者,為書之不明也。書之不明者,為類例之不分也。」他依據自己類例的學術旨歸和分類原則,對典籍進行了全新的分類。關於他的「類例」理論,將有另文專門討論,這裏不擬展開論述。
文獻學的另一功能就是知識的承傳,所謂「知識的承傳」不外乎知識的繼承、發揚與更新。古代知識的主要載體是書籍、金石和圖譜,因而,從文獻學的角度具體地說,「承」是指書籍、金石和圖譜的搜集、整理與保存;「傳」是指書籍、金石和圖譜的流通與傳播。
這裏先闡述鄭樵關於文獻搜集整理方面的卓識。作為長期「身在草萊」獨處僻壤的一介寒士,他不顧自己生活中的「廚無煙火」,經濟上的「窮困至極」,盡自己的畢生精力搜殘輯佚,他在晚年的《獻皇帝書》中自述說:「搜盡東南遺書,搜盡古今圖譜,又盡上代之鼎彝,與四海之銘碣。遺編缺簡,各有彝倫;大篆梵書,亦為釐正。於是提數百卷自作之書,徒步二千里來趨闕下,欲以纖塵而補嵩、華,欲以涓流而益滄海者也。」鄭樵文獻學強烈的知識論取向,導致他不斷擴展知識文獻的搜集範圍:(一)搜集和整理圖譜。鄭樵深知「圖譜之學」關係「學術之大者」,圖譜與書籍二者「不可偏廢」,「見書不見圖,聞其聲不見其形;見圖不見書,見其人不聞其語。圖至約也,書至博也,即圖而求易,即書而求難」。可向、歆父子編撰《別錄》《七略》時,「盡采語言,不存圖譜」,對此他厲聲譴責說:「歆向之罪,上通於天!漢初典籍無紀,劉氏創意,總括群書,分為《七略》,只收書,不收圖,藝文之目,遞相因習,故天祿、蘭台,三館四庫,內外之藏,但聞有書而已。蕭何之圖,自此委地。」他撰寫《通志》自出「胸臆」,特撰《圖譜略》,而且還依據自己「編次必記亡書」的主張,將《圖譜略》分為兩個部分:「一曰記有,記今之所有者,不可不聚。二曰記無,記今之所無者,不可不求。」在「記無」這一部分又將已散佚的圖譜分為「地理」「會要」「紀運」「百官」「《易》」「《詩》」「禮」「樂」等二十六個小類。清代的四庫館臣反而指責鄭樵撰寫《校讎》《圖譜》《金石》「析為別類,不亦冗且碎乎」。直到姚明達才在《中國目錄學史》中稱讚說:「自古提倡圖畫表譜,意識最清,出力最大,固未有逾于鄭樵者。」這一評價給予了鄭樵遲來的公正。九_九_藏_書https://read.99csw.com
因長期在搜集文獻中積累了大量的經驗,鄭樵論求書之法也就有很多獨得之秘:「求書之道有八:一曰即類以求,二曰旁類以求,三曰因地以求,四曰因家以求,五曰求之公,六曰求之私,七曰因人以求,八曰因代以求,當不一于所求也。」求書八法對於搜集文獻窮極苦心,「可謂曲盡求書之道,非沉湎典籍者不能知」,胡應麟滿口稱讚「鄭樵之論求書,備矣精矣」,章學誠也同樣認為「求書之要,即鄭樵所謂其道有八,無遺議矣」。鄭氏對於求亡書也有不少精絕的見解:「書有亡者,有雖亡而不亡者,有不可以不求者,有不可求者。《文言》略例雖亡,而《周易》俱在。漢、魏、吳、晉鼓吹曲雖亡,而樂府俱在。《三禮目錄》雖亡,可取諸三《禮》。《十三代史目錄》雖亡,可取諸十三代史。」當然這則議論中有高見也有疏漏,章學誠在《補鄭》中指出:「鄭樵論書,有名亡實不亡,其見甚卓。然亦有發言太易者,如雲:『鄭玄《三禮目錄》雖亡,可取諸三《禮》。』則今按以《三禮正義》,其援引鄭氏《目錄》,多與劉向篇次不同,是當日必有說矣,而今不得見也。」有些已經亡佚的古書,雖然可以從現存的古籍中輯佚到一些零縑寸楮,但古人引書或者改動原文,或者曲解原意,或者顛倒次序,或者引用的是不同版本,輯佚本與亡佚的原書必然出入很大,有時甚至可能面目全非,所以古書是否「名亡實不亡」,要根據每本書的具體情況論定。鄭氏還有《闕書備於後世論》:「古之書籍,有不足於前朝,而足於後世者。觀《唐志》所得舊書,盡梁書卷帙而多於隋。蓋梁書至隋所失已多,而卷帙不全者又多。唐人按王儉《七志》、阮孝緒《七錄》搜訪圖書,所以卷帙多於隋,而復有多於梁者。如《陶潛集》,梁有五卷,隋有九卷,唐乃有二十卷,諸書如此者甚多。」鄭樵《校讎略》中的這些診斷,開有清一代的輯佚之風。當然,這些議論也是精識與紕漏兼而有之,如果後世按前人的書目勤加尋訪,可能求得前代遺留的殘卷,但古書卷帙的分合代有不同,「竟以卷帙之多寡,定古書之全缺,則恐不可盡信也」。他另有《亡書出於後世論》《亡書出於民間論》各一篇,議論都能見人之所未見,但他忽視了後世因求財而作偽、民間因求賞而作偽的問題,很可能求書心切反被偽書所愚。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尤其讓人感到驚嘆的是,鄭樵特別重視知識的接受與傳播,他一方面高度肯定華僧譯經在傳播域外知識上的貢獻:「七音之韻,起自西域,流入諸夏。梵僧欲以其教傳之天下,故為此書,雖重百譯之遠,一字不通之處,而音義可傳。華僧從而定之,以三十六為之母,重輕清濁,不失其倫,天地萬物之音,備於此矣。」另一方面,他又致憾于儒家思想文化不能傳播得更遠:「今宣尼之書,自中國而東則朝鮮,西則涼夏,南則交阯,北則朔易,皆吾故封也,故封之外,其書不通。何瞿曇之書能入諸夏,而宣尼之書不能至跋提河,聲音之道,有障閡耳。此後學之罪也。」這裏涉及世界文化知識的交流,難得的是鄭氏對與異域文化知識的交流持一種平常的心態,既沒有古人常見的那種文化上的自傲,也沒有今人面對西方文化的那種自卑,他只是主張各個國家和民族文化知識的廣泛傳播與平等交流,就像他主張書籍應廣泛流通一樣。
關於文獻的保存與流通,他也提出了不少精闢的意見。首先,他認為冊府校書應該由長期從事校讎的專家擔任,《求書遣使校書久任論》說:「求書之官不可不遣,校書之任不可不專。……司馬遷世為史官,劉向父子校讎天祿,虞世南、顏師古相繼為秘書監,令狐德棻三朝當修史之任,孔穎達一生不離學校之官。若欲圖書之備,文物之興,則校讎之官豈可不久其任哉!」首先,由該領域的專家出任冊府校讎之官才能整理和保存好文物典籍,使書庫的圖書充實完備;其次,經由圖書分類使「百家九流各有條理」,這樣的「專門之書」「雖亡而不能亡」;最後,他強調文獻的流通:「欲三館無素餐之人,四庫無蠹魚之簡,千章萬卷,日見流通。」從漢代向、歆父子到清朝的四庫館臣,從官方校書之官到私人藏書之家,基本上沒有文獻學家想到文獻的流通與知識的普及。官方冊府進行文化壟斷,典籍自然不會向平民開放,私家書閣屬個人秘藏,很少有私人藏書提供大眾閱覽。書籍的流通問題極少被人提及,更沒有被人深入探討,鄭樵是提出和探討這個問題的先導。為了讓「千章萬卷,日見流通」,他還做出「凡目之書只要明曉」的編目要求。這些地方表現了鄭氏文獻學思想的過人之處,當然也體現了他文獻學知識論取向的平民色彩。九九藏書
鄭樵在文獻學史上「意識最清,出力最大」的還有金石學,他對金石的學術與歷史價值有深刻而清醒的認識:「方冊者,古人之言語。款識者,古人之面貌。方冊所載,經數千萬傳,款識所勒,猶存其舊。蓋金石之功,寒暑不變,以茲稽古,庶幾不失真。今藝文有志而金石無紀,臣於是采三皇五帝之泉幣,三王之鼎彝,秦人石鼓,漢、魏豐碑,上自蒼頡石室之文,下逮唐人之書,各列其人而名其地。」他的《金石略》把金石依朝代先後分十二類,由於歷史條件的限制,收羅或許有不少遺漏,鑒別或許偶有疏忽,但不能因此而否定其義例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