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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忘了祖傳秘方 一

別忘了祖傳秘方

——讀張舜徽《清人文集別錄》《清人筆記條辨》
儘管曹聚仁先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就斷言「張舜徽先生的經史研究,也在錢賓四之上」,儘管蔡尚思先生也在九十年代初著文說「張舜徽先生無愧為學問的通人」,並認為二十世紀「只有柳詒徵、錢穆和張先生少數人才夠得上『國學大師』的稱號」,「一代通儒」張舜徽有關清代學術史研究的成果卻沒有引起人們應有的關注。說起清代學術史,大家首先想到的只是梁任公的《清代學術概論》和梁、錢二公同名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很少有人提及張先生的《顧亭林學記》《清代揚州學記》和《清儒學記》,更別說他的《清人文集別錄》(下文簡稱《別錄》)和《清人筆記條辨》(下文簡稱《條辨》)了。或許如今的學人根本就沒有將這兩本書視為「學術史」,好像只有李學勤先生說過《條辨》「是專論學術及學術史的著作」,並說該書是他時常翻閱的枕邊讀物。
我國古代可稱為「學術史」的著述不外乎兩類:一為目錄學或校讎學(張舜徽認為稱「校讎學」更準確),一為學案或學記。前者通過對「書」的歸類來明簿錄體例,後者通過對「人」的闡述來辨學術流派;前者可以說是「物以類聚」,後者可以說是「人以群分」。二者學術理路雖有不同而學術宗旨卻完全一致,都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為其旨歸。張舜徽先生的《別錄》和《條辨》當屬前者,《顧亭林學記》《清代揚州學記》《清儒學記》「三記」則屬後者。十年前我曾翻過《別錄》與《條辨》,當時未能識得二書的深處與好處。近日又重讀二書的新版,自覺所得超過自己讀過的任何清代學術史和清儒學案一類著作,以「別錄」這種體式來總結清代學術,自有其他學術概論或學術史所不可替代甚至無法比擬的長處。

張氏的這種寫法難以凸顯大家和名家,初看似乎有點「重點不突出」,但它讓讀者更易於從整體上把握一代學術的興替和特點,更易於了解某歷史時期學風的變化,同時也更易於理解大家和名家的學術取向與學術思想。以清初的學術為例,梁、錢的學術史都突出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三大家,張氏雖極力推崇這三家「意量之宏,規為之大」,但他著力的是清初學術群體,敘錄的文集達七十多部,論述的學人近六十家。從這裏可以看到顧、黃、王三人的思想並非空谷足音,很多人不僅議論與他們三人似乎「不約而同」,治學路數也好像「如出一轍」。且不說遠在僻壤尚未進入學界視野的王夫之,顧、黃二人雖然受到學人敬重,當時在同輩中也並未達到讓人高山仰止的地步。其時學術成就與顧、黃相近的人不少,有的甚至可以與他們比肩,「時論以李顒、黃宗羲、顧炎武及(朱)鶴齡,並稱海內四大布衣」,有人還將錢謙益、黃宗羲與顧炎武並列,那時以學問雄海內的人還有閻若璩、毛奇齡、朱彝尊、錢澄之等。錢澄之說炎武之學「詳於事而疏於理,精於史而忽于經」,他本人治學「無所依傍,自辟蹊徑,孤懷高識,創見極多」。張氏認為澄之「治經之功,似非顧氏所能逮。不知近人考論清初學術者,何以忽之」。朱彝尊「根柢龐固,文辭淵雅,有學而能宣,能文而有本,又遠出並世諸儒之上」。毛奇齡同樣「博學雄辨,固是不廢大家」,清人甚至將「乾嘉學術開山之功,推諸奇齡」。清初學術「體用兼該,氣象博大」。這一博大的學術氣象是當時南北學者共同形成的,顧、黃、王只是這個學術群體的一部分,他們每人只是其中較高的一根枝條,只是這個學術團體中較為出色的代表。當時的學術界絕非只由他們三人所形成的學術孤島,而是由許多優秀學者組成的學術高原。假如學術史只大談他們三家,那麼他們在清初就好似天外來客,只有「請出」當年與他們並肩前行的其他優秀學者,我們才會對清初學術形成清晰的輪廓,也才會對他們三人有更深入的了解。九*九*藏*書
雖然此二書是當作學術史來寫,但在寫法上又與通常見到的學術史大不相同。不妨將它們與梁、錢二人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做一比較。如果說梁、錢二人的學術史只是清代少數著名學者的「特寫鏡頭」,那麼張氏二書便是清代學者的「集體合影」;如果說梁、錢二人只描繪了十幾株或幾十株清代學術史上的「參天大樹」,那麼張氏二書給讀者眼前呈現的便是清代學術史上茂密的「原始森林」。如錢穆《中國三百年學術史》凡十四章,除第一章「引論」外,其餘十三章從清初黃梨洲到清末康長素,分別以十七人為標題,主要論述的也是這十七人,另附論的有三十四人。被有清學人自詡為「國朝學術前無古人」的清代學術,顯然不是這十幾個人能支撐起來的。即使他們的學術成就確實都「出人頭地」,有清近三百年學術史能數出來的只有五十來號人,其學術隊伍也未免過於寂寥,更何況其中有些人能否代表清代的最高學術水平還是個問題。如「第七章李穆堂」「第十一章龔定庵」「第十二章曾滌生」,李紱學宗陸九淵而不墜虛玄,重視躬行實踐和匡時濟世,雖然于經史根底較深,但在清初名家如林的學者群中他還算不上學術大師;龔自珍也並非清代的碩學鴻儒,在思想史上的影響可能高於在學術史上的地位;曾國藩更不是以學術名世,儘管事功辭章都為當時士人所稱道,但于經、史、子學都非專門。在錢著十四章中以上三人各佔一章,佔全書五分之一的篇幅。張氏的《別錄》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博覽清人文集一千一百余家,略加刪汰后《別錄》中「錄存六百家」,作者在序中相當自信地說:「雖未足以概有清一代文集之全,然三百年間儒林文苑之選,多在其中矣。」錢著的清代學術史是少數學者或思想家的單線排列,只讓寥寥幾個人唱獨角戲,而張氏的清代學術則可謂千匯萬狀,浩瀚汪洋,許多學者都紛紛走到台前,由十幾個人的清唱一下變成了六百人的合唱。這兒有淡泊自守的學人,也有熱衷仕宦的官僚,有專治文字經史的人文學者,也有以天算為絕學的科學家;這兒有同代學者思想的不謀而合,也有同代或異代學人的思想交鋒,有不同學術派別的相互滲透,更有不同學派的門戶之爭,眾多的學術思想、學術理路、學術個性、學術風格交織在一起,于同中見異,在異中顯同,使清代學術史多彩多姿,豐富生動。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談到清代學術,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乾嘉樸學,而乾嘉樸學又以「吳皖之學最盛」。以惠棟為代表的吳學貴以專,以戴震為代表的皖學貴以精,它們共同形成乾嘉專精的學術風格。惠、戴二人都是引領學術風潮的人物,乾嘉學術史突出惠、戴無可厚非,但以人為章節的學術史其初衷也許是要「以點帶面」,但其結果卻往往是以點「代」面。忽略了「面」就可能只記一「點」不及其餘,九*九*藏*書這樣會使學術史以偏概「全」,以偏概「全」則又可能使學術史完全失真。梁、錢二公的清代學術史都難免以點「代」面的遺憾,錢著這方面留給人的遺憾尤深。如錢著論乾嘉學術的共三章:「第八章戴東原」「第九章章實齋」「第十章焦里堂、阮芸台、凌次仲」。加上附論的學者也只有十二人,連惠棟也只是在第八章中作為戴震的附庸被提到。戴震弟子和再傳弟子如高郵王念孫、王引之父子,金壇段玉裁,這些乾嘉樸學巨子在書中有的只偶一提及,有的連名字也沒有提到過。還有錢大昕、崔述、程恩澤、桂馥、王鳴盛、趙翼這些乾嘉的經史名家,基本在書中見不到他們的蹤跡。遺漏了這些巨子名家,怎麼可能總結乾嘉學術的得失和特點呢?乾嘉之世只有幾個學者浮出水面,學術盛世卻給人以學術凋零的印象。我們再看看張氏的《別錄》,乾嘉被敘錄的文集兩百多部,論及的學人近兩百名,一時最為重要和相對次要的學者都在他的視野之中。從這群浩浩蕩蕩的學者隊伍中,人們不難看出乾嘉時期學術的昌明,從這些浩瀚載籍里的眾聲喧嘩中,人們也不難感受當時學術的潮起潮落。張氏《別錄》讓我們領略到了乾嘉的學術盛況,這一歷史時期名師迭起,或精於輿地,如趙一清畢生精力萃于《水經注》;或長於小學,如桂馥一生心血用於許書,終成《說文義證》五十卷巨著;或擅長考證,如崔述集辨偽疑古學之大成;或以校勘目錄名家,如紀昀萃一生精力纂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或以專治名物稱首,如程瑤田的《通藝錄》;或以專治訓詁見長,如王念孫的《經籍述聞》。學者守專門之業終身圖之,最終能達到醇粹邃密超越前人的境地,由此又可以看出乾嘉九九藏書學貴專精的風尚。
學術史編述者有點像旅遊團中的導遊,有些導遊于萬山叢中只走一條線路,帶領旅遊者光顧幾個「代表性」景點,遊人覺得名山不過如此,大呼此地不可不游但不可再游,哪知是導遊無意中遺漏了不少勝景,將遼闊的風景區縮小成了幾個單調的風景點;有些導遊則一一向遊人交代此地有哪些美景,有幾處奇山,幾處異水,幾座古剎,幾條迴廊,讓遊人慢慢登臨探訪。到底是哪種學術「導遊」更好呢?
別錄之體創自劉向,他校書秘閣時每一書校畢便寫下敘錄,論書之旨歸,辨書中謬誤,原本載在本書,后又裒集眾錄而稱為「別錄」。張氏在《別錄·自序》中解釋說,所謂「別錄」就是「纂輯群書之敘錄,都為一集,使可別行云爾」。由紀昀總其成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是「別錄」這一體式的集大成者。張的《別錄》《條辨》雖遠紹子政而近踵曉嵐,但他寫作的目的不是要給群書條分部類,而是要闡述有清一代學術的興替與學風的嬗變,他在《自序》中揭明了《別錄》的義例與宗旨:「顧每集讀畢,輒好考作者行事,記書中要旨,究其論證之得失,核其學識之淺深,各為敘錄一篇,妄欲附於校讎流別之義,以推見一代學術興替。」事實上,《別錄》也好,《條辨》也好,作者都是將它們作為清代學術史來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