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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初學入門之蹊徑」 一、「下手功夫」

附錄二 「初學入門之蹊徑」

——讀張舜徽《初學求書簡目》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這則人們常用來激勵學子刻苦讀書的名言,其實存在著嚴重的偏頗——過分強調學習必須勤奮刻苦,卻完全忽視了學習的門徑與方法。假如一開始就入錯了「門」,那就正好應驗了「南轅北轍」的老話,學子越「勤苦」可能離目的地越遠;假如根本就找不著「門」,學子再勤苦也不得其門而入。一味勤苦並不能保證我們會找到「書山」的路徑,更不可能讓我們達到「學海」的彼岸,要想學有所成,一開始就「入門要正」。俗話說「先生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可見「進門」是學業有成的第一步,甚至禪宗語錄中也常常見到小和尚懇請高僧說:「請師指點行路。」
可是,現實中很難找到或遇到能為自己「指點行路」的高明先生,且不說社會上那些自學青年,就是在校大學生或大學畢業生,他們在自學提高的過程中,許多人苦於找不到好的導師而走了不少彎路。即以學文史哲的學生來說,面對傳統經、史、子、集浩如煙海的書籍,青年學子可能驚其浩博而茫然失據,要麼不知讀書從何下手,要麼就漫無目的地亂翻書。有鑒於此,前人無不將目錄學視為「學問之眉目,著述之門戶」。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京報副刊》就曾請當時的碩學名流開列「青年必讀書」,許壽裳也曾請魯迅先生為其兒子開「必讀書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曾為清代學子求學的津逮,張之洞的《書目答問》也流行於清末民初。今天看來,這兩部目錄學名著都不太適用於當今的文史學生,一是書目過於浩博,二是沒有講明讀書次第,三是沒有交代如何讀法,而當代已故著名歷史學家、文獻學家張舜徽先生寫於1947年的《初學求書簡目》(後文簡稱《簡目》)正好彌補了上述二書的缺憾,是今天文科學生求學的可靠引路者。

一、「下手功夫」

《簡目》開列了有關「識字」「讀文」的書目后,還一再叮囑初學者說:「上述識字、讀文二端,乃有志讀書者之基本功。必辨識古字,而後能開卷讀書;必文筆條達,而後能自抒所得。加以多誦明暢之文,使思路清楚,亦有助於理解古籍。故讀文之事,尤不可緩。」
「字義」的書籍共列七本,以「《爾雅義疏》,清郝懿行撰,同治四年重刊本,商務印書館排印本」居首,書下提要稱:「《爾雅》一書,雖列入十三經,其實乃漢初學者裒集經師傳注而成,為訓詁之淵藪。清乾嘉時,邵晉涵撰《爾雅正義》,在郝《疏》前,其書甚精,可與郝《疏》并行。」《爾雅》為「訓詁之淵藪」,郝《疏》又非常精審,初學先讀此書一可了解訓詁學的源流,二可為以後讀經史掃清文字障礙,可見張先生首列此書的良苦用心。以王念孫《廣雅疏證》《博雅》《釋大》三書殿後,張先生認為「王氏以雙聲之理貫穿故訓,而訓詁之學大明」,「以雙聲說字,所以啟示治訓詁學之途徑,最為明切」。《簡目》中收錄的著作,除了在該領域具有權威性外,還由於它對初學者具有「啟示途徑」的作用。
「下手功夫」的第二步便是「讀文」。張先生這裏所說的「文」泛指各種體裁的文章。過去學者雖然常有輕視「文人」的傾向,如宋人劉摯就說「一號為文人,無足觀矣」,清初大學者顧炎武也深恐自己「墮于文人」。不過,我國傳統的讀書人大多是文人而兼學者,或者學者而兼文人,即使公開鄙薄「文人」的劉知幾、顧炎武等人,也既是學問大家,又是文章高手。這種傳統一直延續到民國的文壇與學界,如梁啟超、魯迅、周作人、胡適等。1949年後培養的大學生就很難兼作家與學者於一身了,作家多半沒有學問,學者多半寫不出妙文。張舜徽先生一生服膺顧炎武,主張詩詞歌賦不必人人都作,中年以後就改掉吟詩填詞的文人舊習,將全部精力獻身於學術,但是他認為一個學者其學問應「根柢龐固」,其文章也應「文辭淵雅」,「有學而能宣,能文而有本」是學者理想的境界。他在《讀文》這部分書目前的小序中說:「文與學本不可離。清儒焦循嘗謂『文非學無本,學非文不宣』,此真千古名言!嘗見讀書甚多,人皆稱之為書簏者,而不能下筆為文。偶書箋啟,亦辭句艱澀,至有文理不通者,眾莫不譏訕之。而其人亦自引為終身憾事。此由少時讀文不多,無所取則,故吐辭不能自達其意也。昔人言文章之事,不外『神、理、氣、味、格、律、聲、色』八字。后四字尚可由講求得之;至於前四字,非可以語言形容,雖在父兄不能移其子弟,全賴誦習前人文辭,優柔厭飫,以取揣摩之益。昔揚雄以善賦名,或問何以臻此,雄答以熟讀千首賦,則自能之矣。可知為文之功,貴在多讀。」一個學者要是有學問而不能表達,那他只像一個書簏或書櫥,只會死讀書卻毫無創造力,不能寫出像樣的學術成果,這必然影響他的學術成就。張先生說學習作文除「誦習」「揣摩」外別無他法,為此他在「讀文」這部分共開列了四本清人的文辭選集:「《古文辭類纂》七十四卷,清姚鼐選編,木刻本,商務印書館排印本」,「《續古文辭類纂》三十四卷,清末王先謙選編,商務本」,「《經史百家雜鈔》二十六卷、《簡編》二卷,清曾國藩選,商務本」。學習作文為什麼不推薦流傳更廣的《古文觀止》呢?張先生在這方面別具眼光:「姚、曾兩家選本,皆不評點文法,俾讀者自知其工妙。此是大家路數,與村塾所用選本如《古文觀止》《古文析義》《古文筆法百篇》之類以推敲字句相尚者,迥然不同。二者相較,直有雅俗之分,學者宜知其高下也。姚、曾二家選本誦習之外,可進求清代李兆洛《駢體文鈔》、梁代蕭統《文選》讀之,以略窺古今文辭之變。初學但求能明白宣暢、辭能達意之文,不必規仿詞藻華麗、不切實用之文。然于古今文章流別、得失高下,不可不知。」張先生一生追求學術的「博大氣象」,瞧不起《古文觀止》《古文析義》這種斤斤于「推敲字句」和「評點文法」的評點派,認為他們有村塾氣和小家子氣,初學者反覆涵泳白文就能「自知其工妙」。學者之文應思致明晰而文辭暢達,青年學子應反覆誦讀名篇以養成盛氣和擴展心胸,所以他推崇賈誼的《過秦論》、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這一類文章,它們或者氣勢恢宏,或者縝密嚴謹,覺得像《古文觀止》《古文析義》這樣的評點,反而肢解了全文的文氣,打斷了全文的思理,使青年讀者變成只知道尋行數墨的書獃子。不過,張先生的建議對那些功底較好的初學者才有用,他們自己能品味出文章的「神、理、氣、味、格、律、聲、色」, 用不著旁人來嚼飯喂人,但對於今天的青年學生來說,「推敲字句」和「評點文法」可能有助於他們理解和欣賞古文,先以《古文觀止》《古文析義》等評點作為拐杖,等自己能夠體認文章的神理氣味后再甩開它們。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先看《簡目》中有關「識字」所列的書目和提示。「識字」這部分前面的小序說:「下筆為文,可用今字今義;閱讀舊籍,必識古字古義。士而有志習本國文史,則日接于目者,皆古書也。苟不訓其文字,何由通其語意?故讀書必以識字為先。古人稱文字學為『小學』,意即在此,謂幼童入學,首在識字也。文字有形有音有義,分之則為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合之則可統於一。」治學從「識字」入手是清儒的共識,戴震在《古經解鉤沉序》中說:「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未有能外小學文字者也。由文字以通乎語言,由語言以通乎古聖賢之心志,譬之適堂坫之必循其階,而不可以躐等。」晚清張之洞將戴震的意思說得更加明了:「由小學入經學者,其經學可信,由經學入史學者,其史學可信,由經學史學入理學者,其理學可信,以經學史學兼詞章者,其詞章有用……」張舜徽先生要求初學者從文字學入手,基本是遵循清儒的治學路數。九*九*藏*書
「字音」的書籍首列「《廣韻》五卷,宋陳彭年等重修,商務印書館印本」,這是因為「是書古今音總匯,學者所宜詳究」。最後兩部書是「《文字學音篇》,錢玄同撰,北京大學出版部排印本」和「《中國聲韻學通論》,林尹撰,中華書局印本」,這兩本書的特點是「條理清晰,最便初學」。有關「字音」所列的八部書中,近現代學者的佔五部。張先生在字音的敘錄中還特地提醒初學者:「研究字音之學,以審聲為亟。至於考評古韻部居,又在其後。」這是告訴初學者學習聲韻學的輕重緩急,以分清入手的先後次第。
誰都知道要想將來在學問上取得成就,年輕時就必須打下堅實的專業基礎,但問題的關鍵是許多人不知道如何打基礎,譬如對於希望深造的文史哲的文科學生來說,首先哪些知識和能力最為根本?要具備這些知識先應讀哪些書籍?《簡目》就是專為解答「已肄業大學」並希望深造的青年關於「今後應讀何書,書以何本為善」的疑問而寫的。張先生說把這些大學生視為「初學」,並不是小瞧或輕視他們,而是對他們有「遠大期待」,「諸生雖已入上庠,習專業,然語乎學問之大,固猶初學耳」。今天學歷史的大學畢業生大部分人還沒有通讀過《史記》,學文學的可能到畢業時也沒有翻過《李太白集》,他們是在教科書中長大的一代學子,基本沒有多少人讀過原著,離開了註釋一般都不能誦讀古文,專業功底比六十年前張先生寫《簡目》時還要淺得多,即使大學畢業也只能算「初學」,因此我們更有必要看看張先生所「舉必讀之書及下手功夫所宜講求之事」。九-九-藏-書
《簡目》要求「初學」「下手功夫」的第一步便是「識字」,第二步便是「讀文」。初看好像張先生真的「小瞧」了這些大學生,為什麼「下手」處就要「識字」和「讀文」呢?讀文史的大學生誰不會「識字」?誰不會「讀文」呢?我們來聽聽張先生是怎麼說的:「讀書以識字為先,學文以多讀為本。必於二者深造有得,而後可以理解群書。故曉示門徑,以斯二者居首。」此前目錄學的敘錄提要,如劉向的《別錄》、紀昀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只是交代某書的作者、主旨、淵源、優劣,由於它們並不是針對「初學」,所以沒有一本目錄學著作像張先生這本《簡目》那樣,向學子交代 「下手功夫」和「曉示門徑」。
《簡目》分別開列了有關「字形」「字音」和「字義」的基本書目。其中關於「字形」的書籍第一本就是:「《文字蒙求》四卷,清王筠撰,石印本。」這九九藏書是學習字形的入手書,《簡目》在此書下提示說:「此書從《說文解字》中纂錄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形聲字中,僅收四種),凡二千四十四文。原以啟發童蒙,實則已成為讀《說文》者先路之導。王氏于每文之下,釋以淺語,可引起識字之興趣。」《文字蒙求》下列「《說文解字》十五卷,漢許慎撰,商務印書館摹印大徐本。」張先生在此書下提示道:「閱《文字蒙求》后,可依其義例,取大徐本《說文》細讀一過,分類輯錄,使九千余文形、聲、義瞭然於心。形聲字為數太多,可以聲為綱,將同從一聲之字,比敘並列,可悟聲中寓義之旨。」讀完這兩本書後,依次再學「《說文解字注》三十卷,清段玉裁注,崇文書局本,石印本」, 「《說文釋例》二十卷,清王筠撰,原刻本,世界書局石印本」。《簡目》同樣在每書下面敘錄了各書的特點、長處與短處。在「字形」部分的最後,《簡目》列出了清末吳大澂的《字說》、孫詒讓的《契文舉例》和《名原》三本研究金文、甲骨文的著作。張先生說,在王國維之後,金文、甲骨文之學雖然「作者日多,述造益富」,「今但稱列吳、孫二家,既以明先賢提倡之功不可沒,復由篇卷短簡,可為守約之助耳。初學循茲階梯,進而求諸後起之書,必深入而不欲出矣」。這裏不僅講了何書以何本為佳,還講了先讀何書後讀何書,更講了各書的不同讀法,讀不同的書達到不同的目的。讀《簡目》,好像在課堂聽先生授書時耳提面命,我們到什麼地方去找這樣的良師呢?譬如學「文字學」固然要學金文、甲骨文以「自廣」,「然初學必須精熟《說文》,而後有分析遠古文字結構之識力,所以研究金文、甲文,必在精讀《說文》之後,方能有下手處。為學貴能循序漸進,不可躐等,初學尤宜從基本上用功,切戒淺嘗慕浮,虛騖高遠」。這是一位國學大師的甘苦之言,有志於學術的青年求學者都應該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