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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文言如何形成

第三章 文言如何形成

再說時間。空間的行而能遠,有時可以不很明顯,比如中原一帶的人就不大能感覺到,因為他們用的就是通用語。時間的行而能遠就不同,而是人人能感覺到。在這方面,文言簡值像個罕見的怪物,它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地活動了三千年上下。記得法國哲學家笛卡爾說過:「讀好書如同和高尚的古人談話。」這種享受,用漢語的人顯然最容易獲得,因為我們有貫通古今的文言。文言的這種優越性,也可以分作兩個方面說。一是「讀」。比如《詩經》第一篇《關雎》,孔子當然讀過。以後,漢朝的經師,宋朝的理學家,清朝的漢學家,以及歷代的詩人、冬烘先生和蒙童等,當然都讀過。讀,理解不會盡同,比如經師可以從中看到「后妃之德」,才子佳人可以從中看到「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這裏值得注意的不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是都能不費力而取得理解。《詩經》是這樣,其後的大量典籍,編入經、史、子、集的,只要你想讀、肯讀,就都不難獲得理解。總之,是時間方面不會給什麼麻煩。讀是這樣,「寫」也是這樣,只要用語不越出文言的詞彙句法系統,你就不必擔心不能傳后。正如司馬遷《報任安書》中所說:「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傳之其人。」「藏之名山」還可以下傳,就是因為把精義付託給文言,而文言是有打破時間限制的魔力的。
文言作品的可愛,還來自它有較多的較巧妙的修辭手法。所謂修辭,是使用語言,能夠少花錢多辦事。少花錢容易說,是語簡。多辦事不容易說,因為事的內容太複雜,外有物、事、理等,內有情、意、境等,不同的內容有不同的要求和表現法。總的說,是己有所知,有所感,告訴他人,因為能修辭,他人的所得能夠同於己甚至更真切。在這方面,文言存有大量的財富,不是少數篇幅所能介紹,如果有興趣,可以看看鄭奠等《古漢語修辭學資料彙編》(偏於講道理),楊樹達《中國修辭學》和陳望道《修辭學發凡》(都偏於舉實例)一類書。修辭,也許近於花言巧語,為什麼討人喜愛?是因為一方面,有如看演出,到神乎其技的時候,我們禁不住要拍案叫絕。這也是一種享受,詩話、詞話中推舉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紅杏枝頭春意『鬧』」等都是此類。另一方面是學以致用,或說記以備用。俗語說,「千古文章一大抄」,後來的妙言妙語大多是由前人的妙言妙語中化出來的。還常常是來自照抄。如措辭委婉,文言有不少招數,這就可以記住,比如碰到接受禮貌的饋贈,要表示不好意思,就可以照抄《左傳》,說「敢不拜嘉」(襄公四年),碰到接受重大的任務,要表示不好意思,就可以照抄《論語》,說「非曰能之,願學焉」(《先進》),這樣一來,自己的作為就不像是愛小和自大,而是相當典雅。讀,享受,用,有利,其結果當然是愛而好之。
文言由不定形而趨向定形是個歷程,這歷程是書面語逐漸離開口語的歷程。順著歷程前行要有推動力,我們可以稱之為「因素」。
3.2.5文人為文求典雅
先說空間。前面3.1.3節已經談過,在同一個時期,各地的語言有差別,其中勢力大的成為通用語,勢力小的成為方言;書面語(已形成文言或趨於形成文言)是以通用語為主體寫的。通用有優越性,這優越性必然要強制人不能不用。以春秋、戰國時期為例,士的階層想出頭,就不能不到各國去干祿,孔子是這樣,孟子也是這樣。這兩位活動的範圍還不夠大,我們舉一位突出的,那是張儀。他是魏國人,活動不只在東方几國,還到秦楚來回奔走。推想他也不得不寫點什麼,如果寫,那就只能用《戰國策》那樣的文言,不然,秦王或楚王看不懂,干祿的目的就落了空。韓非是有著作的,本國不重視,傳到秦國,得到秦始皇的青睞。秦始皇能夠看著不費力,那是因為《孤憤》《五蠹》等篇是用《韓非子》那樣的文言寫的。這種非用不可的強制性,到後代就更為明顯,原因之一是漢語的區域更加擴大,原因之二是文言早已成為老字號。比如中古的王安石是江西人,近代的康有為是廣東人,都寫萬言書,如果限定不許用文言,那就困難很大,因為受空間的限制(方言差別),皇帝看不懂。以上是從人的方面說,不能不用。從文的方面說,優越性就更加明顯,是用文言寫,通文的人可以皆大歡喜。兩千年來,文言典籍十不存一,就是僅有的一點點也足以汗牛充棟,可是,值得驚異的是,不管方言的種類如何多,差別如何大,只要通文,就都可以從中吸取營養。文言的這種打破地域限制的通用,是任何方言都沒有的。
(1)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景公曰:「善哉!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
就是因為文言有打破時空https://read.99csw.com限制的魔力,所以歷代大量能文的人願意用它,不能不用它。這結果在初期,它就容易發榮滋長;形成之後,就勢力越來越大,陣地越來越鞏固。
3.2.7文言有使人喜愛的力量
關於詞彙句法系統,前面2.3.3節已經概括說過,這是一套幾乎可以說是根深蒂固的表達習慣。表示某種意思,用什麼詞,組成什麼樣的句式,雖然容許一定程度的靈活性,但這有如京劇旦角的服裝,可以穿青衣,也可以穿紅掛綠,卻絕不許穿生角、凈角的長袍。靈活性只能是系統之內的靈活性,或說是舊有的幾種表達習慣之中選擇一種表達習慣的靈活性。這系統或習慣,即使從形式和要點方面介紹個梗概,也非專書不可,這裏從略。
3.2文言形成的因素
以上3.2.4和3.2.5兩節說文言形成的因素,有一部分是文人隨波逐流。隨波逐流是多餘,就是說,文言形成之後,動筆表意,也可以不學文言,不求典雅。專從這個角度說,我們沒有觸及文言的積極價值。平心靜氣,過不掩功,我們應該承認,文言所以能夠成長並經久不衰,是因為它還有積極價值。積極價值是什麼?《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的話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文言是有文,所以能夠行遠。這「遠」,當時大概是指空間,我們現在還要給它加上一項內容,時間。
愛好還必然要表現在「寫」的方面。喜歡足球會成為球迷,學梅蘭芳會成為梅派。愛好文言也是這樣,讀,覺得好,到自己拿筆,不知不覺地就會用那個調調。從魏晉到「五四」以前,時間將近兩千年,舞文弄墨的多到數不清,拿起筆總是之乎者也;就是大力寫白話作品的,如曹雪芹,寫《葬花詞》,寫《芙蓉誄》,以及大量的詩,還是用文言。好古的如韓、柳、歐、蘇以及桐城、陽湖等,就更不用說了。更值得注意的是「五四」以後,林琴南之流可以不提,就是大聲疾呼提倡用白話寫的人,因為會文言,有時還不免技癢,與老友往還,書札用文言,以至發表,有時還是來幾首律絕。這方面的表現都可以證明,文言形成之後,脫離口語,脫離群眾,而且不很容易學會,可是有大量的人就是愛它,並用讀和寫的方式支持它。
見於《仲尼弟子列傳》的:
一般說,文的可愛應該來自文學作品。「文學」這概念是外來的,到我們的語言里還不能水乳|交融。比如到處可見的所謂「古典文學」,察看它的所指,排在前邊的卻有《左傳》和諸子,這在西方人看來就會覺得奇怪。他們所謂文學是指創作的純粹抒情的那一些,通常分為散文、詩歌、小說、戲劇幾類。這裏為了也能夠說服他們,我們舉例以證明可愛,也以這四種為綱。先說「散文」。不少人感覺到:在這方面,中西的傳統不一樣。我們很少像法國蒙田、英國拉穆那樣著重懸空寫感觸的作品;中國歷代文人的習慣是寓情於景,寓感於事。這樣寫,成就也不小,值得讀讀的作品很有一些。舉比較顯著的,如六朝的小賦(也可以說是在散文和詩之間),晉人雜帖和後代的小簡,各種名稱的隨筆如《東坡志林》《山谷題跋》之類,大量的詩話、詞話,等等,都是語簡意長,有弦外音、味外味,應該說是中土散文的上品。其次是「詩歌」。人人都知道,在這方面,作者之多,產量之富,成就之高,簡直難以用語言來表達。居時間首位的當然是《詩經》,三百五篇,風的全部,雅的大部,都寫得感情深而文字美。其後是《楚辭》,如《離騷》《九歌》等,兩千年來的文人都曾反覆讀它,每次讀都是一唱三嘆。再以後,詩歌的生長越來越茂盛,漢樂府一系統輯為《樂府詩集》,多到一百卷,唐人的詩輯為《全唐詩》,多到九百卷。總集之外的別集更多,不能多舉,只說一種,是《陶淵明集》,幾乎人人愛不忍釋,蘇軾甚至照樣和一遍。詩體在唐以後還岔出一股,成為詞,寫詩難於表現的柔婉之情,成就也很了不得,就輯成的書說,舊有《宋六十名家詞》,新有《全宋詞》。輯為「全」,並不等於截止,如宋元明清人仍舊作詩,清人仍舊喜歡作詞,並且都出了不少名家。總之,在詩歌方面,可愛的作品太多了,一直到今天,還是人人不離《唐詩三百首》,稍微前行,就是李杜加陶淵明了。其三是「小說」。小說出於街談巷語,白話的比較多,成就遠非文言的所能比。但文言的也不是沒有可看的。古的大部分收在《太平廣記》里,因為目的在廣收,難免瑕瑜互見。其中精粹的是唐人的傳奇,見於魯迅先生的《唐宋傳奇集》,雖然內容大多是才子佳人的離合故事,卻寫得感情纏綿而文字穠麗。其後的文言小說數量雖不很多,可是成就卻不容輕視。值得大書特書的是《聊齋志異》,四百多個短篇,其中絕大部分寫得情節新奇而意境優美,與西方短篇名手如莫泊桑、契訶夫相比,九*九*藏*書恐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其四是「戲劇」,本土名為「曲」。傳世的劇本從元朝開始,內容包括曲詞和賓白兩部分。作曲家寫曲,意在通俗,所以基本上用的是當時的「語」;但他們還想求美,求雅,所以又不能不吸收文言成分,尤其是曲詞,讀者覺得美,主要是因為它沿用了詩詞的綺麗手法。如《西廂記》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牡丹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以及大段的《桃花扇·餘韻》,都是大家熟悉並且很愛讀的。
3.1文言形成的條件
3.1.1重要條件是詞彙句法系統
熟悉《四書》的人一見就會覺得面熟,這是因為在兩個時代穿的是同一套服裝。《論語》之外,《史記》照抄《左傳》《戰國策》等的地方更多,理由一樣,是時代變了而那一套詞彙句法系統沒有變。漢以後,情況仍是這樣,如大家都熟悉的范仲淹《岳陽樓記》,末尾說「微斯人,吾誰與歸」,顯然同《論語·憲問》的「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用的是相似的模式。晚到清朝還是這樣,鄭板橋寫家書,想到書生有了田,大為感奮,說「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這同楊惲《報孫會宗書》的「長為農夫以沒世矣」用的是相同的模式。這種種情況都可以證明,文言定形,成為系統,它就可以不隨時間的變化而變化。
再以後,主要是五十年代,曾經有人大聲疾呼地提倡「寫話」,原因當然是大量的書面語寫得不像「話」。這裏我們且放過是非,專談事實,那是:絕大多數人學寫,是以書面語為師,而書面語又絕大多數不像「話」。可見學寫,以口語為師不是容易,而是很難的。這困難,在古代,文言正在成長的時期,尤其形成之後,當然會更大,更明顯。我們可以想一想,班固寫《漢書》,如果限定他只許用東漢的口語寫,而不許學《史記》,那困難會是如何大。這困難還必致隨著時代的變動而增長,比如司馬光等寫《資治通鑒》,也限定只能用《京本通俗小說》那樣的白話,而不許學《史記》《漢書》等,那恐怕連成書的希望也沒有了。再從正面說,舊時代兩千年來的文人,寫的本領都是由書面上照貓畫虎學來的,寫文要熟讀經史,寫詩要熟讀李杜。絕大多數人還要有所專,如蘇軾是《莊子》,歸有光是《史記》,黃庭堅是杜甫,等等。這照貓畫虎的學甚至成為流派,最突出的如西昆體的學李商隱,明朝前後七子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這樣學的結果是,在書面上,後代與前代無異或基本上相同,而口語獨自向前走了,於是兩者的距離越來越遠。就書面語說,它有了自己的一套,這一套因一學再學而勢力越來越雄厚,陣地越來越穩固,這就是現在說的「文言」。
定形,我們可以比喻為固體;不定形,我們可以比喻為液體。液體,注入方器成方形,注入圓器成圓形;固體就不然,換個地方還是那樣。前面2.3.2節,我們曾說《史記》引《尚書》改字的情況,這是隨時間移動而變,也就是表示在《尚書》時期,文言還沒有定形。到春秋戰國之際就不然,《史記》《論語》幾乎都是照抄。這大量地見於《孔子世家》和《仲尼弟子列傳》。如見於《孔子世家》的:
檢查我們的文獻庫藏,以上四類作品之外,人人愛讀的還很不少。以早期為例,《孟子》《莊子》是說理的,《左傳》《史記》是記事的,不管西方人怎樣看,我們總覺得都富於文學意味,念了一遍還想再念。漢魏以後到清末,可以選出併入這一堆的,總不少於千八百種吧?記得一位好讀書的朋友曾說,如果他一旦生活條件變好,他想建立一個百讀不厭書齋,把他愛讀的書都裝在裡邊。主要是文言作品。於是他先考慮書目,考慮來考慮去,書目差不多了,進而考慮書架和房子,結果是一笑,放棄了,因為有不少書是全部可愛,更多的書是部分可愛,捨不得的太多,非力所能及。文言典籍就是這樣,詩詞歌賦等不用說,就是看題材會推斷為枯燥的,如《山海經》《水經注》之類,及至開卷,也會覺得很有意思,願意看下去。
3.2.1漢字不隨口語變
語言是亦步亦趨地學會的,口語是這樣,書面語也是這樣。理論上,口語可以以書面語為師,書面語可以以口語為師;可是事實上,口語總是基本上以口語為師,書面語總是基本上以書面語為師。說「基本上」,因為其中的情況頗為複雜。其一,要看學的人會寫不會寫。不會寫的,自然只能以口語為師。其二,至於會寫的,那就不一定,怎樣學,還要看他怎樣看待口語和書面語;學得怎樣就更難預測,因為要由身內身外的許多條件來決定。以近年的情況為例,「五四」時期提倡用白話寫,有不少人努力在筆下學口語,可是寫到三十年代,文學革命有了成果,這成績見於書面,量不小,質相當高,但我們可以看一看,那是純粹的白話嗎?這隻要九*九*藏*書念念魯迅的作品就可以知道,那是與口語有距離的「白話文」。
最根本或最強有力的因素是「漢字」。前面1.2.2節說過,文字是用形狀表示聲音,語言是用聲音表示意義。以現代漢語為例,「再見」兩個字是直接表示聲音zàijiàn,間接表示向人告別的意義。不過文字和聲音的關係,各種文字不盡一樣。例如英語是拼音的,文字和聲音的關係是一心一意,或說某形狀表示某聲音是必然的,因而見其字可以知其音(假定熟悉拼寫規律);或者從另一方面說,文字要照語音拼寫。雙字不是拼音的,文字和聲音的關係是三心二意,或說某形狀表示某聲音是或然的。這種特點表現在不同的方面。最突出的是見其字不能知其音(形聲字也是這樣,如「儀」不念「義」,「江」不念「工」)。其次,使用漢字,常常可以跳過聲音或至少是不怎麼理會聲音而直接觸及意義。例如看見字,尤其是數目多的同音字(有的多到上百),我們通常是因其形而辨其義。其三,還有更極端的情況。一種是誤讀其音,如把「對稱chèn」讀成「對chēng」,把「齷wò齪chuò」讀成「wūcù」,可是理解得並不錯。另一種是不知其者,如人人都有這樣的經驗,對於某些字,就是記不準念什麼,可是意義卻清清楚楚。其四,也就因為形狀和聲音聯繫不緊,所以對於同一個字,異時異地可以用不同的音念它而不影響表意。如「一」「七」在中古是入聲字,我們現在念成陰平了;「滑稽」,舊注都說「滑」的音是gǔ,可是現在幾乎都念成huá稽了。不同的地域也是這樣。《顏氏家訓·音辭》篇說:「其謬失輕微者,則南人以錢為涎,以石為射,以賤為羡,以是為舐;北人以庶為戍,以如為儒,以紫為姊,以洽為狎。」這是說,在六朝晚年,同一個字,南北的讀音可以不同。現在的情況是我們親見的,比如請一位福建人和一位山西人都讀杜甫《秋興八首》,說普通話的北京人聽了,會覺得兩個人的讀音差別很大,可是都不合規定。以上種種情況都表示,漢字與聲音的關係很鬆散,因而它有多靠形狀表示意義的能力,也因而就可以不隨著口語移動,穩坐在原地,建立自己的獨立王國:文言。
3.2.4文人筆下學書面語
3.2.2文趨精簡
3.1.3系統不隨地域變
(3)德行,顛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文學,子游、子夏。師也僻,參也魯,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則屢中。
3.2.6文言有不受時空限制的優越性
文言,像其他事物一樣,長成或製成以後要具備某些條件,不這樣就是沒有定形。文言長成,定形,主要靠三個條件:一是有相當嚴格的統一的詞彙句法系統,二是這系統基本上不隨時間的移動而變化,三是這系統基本上不隨地域的不同而變化。
(2)孔子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朱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4)孔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有是夫。」
語言有惰性,也應該有惰性。因為它是交流情意的工具,交流,至少要兩個人,所用的符號,什麼符號表示什麼意義,不能不照「約定俗成」的辦,否則甲任意變,等於不守約,乙就難於理解。但是在惰性的統轄之下又不能不變。變的原因很複雜。客觀的比較容易說,是時代變了,出現了新事物,就不能不增加新的詞語甚至句式來表現它。這新事物還包括外來語及其譯文,新的句式大多是從這條渠道來的。主觀的原因就難說了。可以推想到的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無意地亂來,一種是有意地求新奇,兩者都是用原來不見甚至不容許的說法以表意。這類說法的大多數會自生自滅;但總有一些會生存下來,發榮滋長,為大家所接受。就是這樣,語言在不斷地變化。但這種變化,表現在口語的和表現在書面的大不一樣:表現在口語的快而多,表現在書面的慢而少。常常是,有些說法,口語中通行了,可是根據不成文法,還不能用於書面,如現在形容好上加好是「沒治啦」,好像寫文章的人還沒有人肯用。也會有些,終於沒有人用,那它的活動區域就只限於口語,不見於書面了。這都可證,語言的惰性總是更多地更明顯地表現在書面上。這自然是有原因的。一是在沒有錄音設備的長遠時期,口語是旋生旋滅,文字寫在書面上,它就必致長久不變。二是不變,後來的人就會甚至就願意照老路子寫。三是這老路子,由於種種原因,會被很多人視為雅馴,因而就更進一步,不容許變。這樣,口語和書面語的發展變化的路程就有如故事里講的龜兔競走的前段,口語像兔,跳躍著向前跑https://read.99csw.com了,龜卻在後面慢慢爬。其結果當然是距離漸漸加大,就文言說,是成形以後,在原地踏步不進,以至於成為完全不像口語的另一套語言。
文脫離口語,還不只是時間變動的結果;就是在同一個時期,寫到書面上的文也總是比口語精簡,縱使在早期,還不能說是分道揚鑣。這有很多原因。其一,口語是人人用的,這人人中有很多不通文墨的,他們說話經常不檢點,信口開河,因而專就表達方面說,就容易出現重複、拖沓甚至顛三倒四的情況。文是通文墨的人所寫,不容易出現重複、拖沓等毛病,所以即使照他的口語寫,也不會同於一般的口語,或說是總會成為比較乾淨的口語。其二,文,尤其比較典重的文,大多是經過斟酌甚至修潤的。如《論語·憲問》說:「為命,裨諶草創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裡子產潤色之。」這結果,一些見於口語而可不用的聲音當然就削除了。其三,純粹記言的文字也總是化繁為簡。舉《史記》為例,周昌堅決反對漢高祖換太子,說:「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雖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張丞相列傳》)這「期期」是描畫口吃,本來可以不用;但這裏司馬遷是想繪影繪聲一下,所以保留了。不過終歸是偶一為之,如樊噲是個老粗,記他的話反而文謅謅了,「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項羽本紀》)。時代再靠前,如《論語》,化簡的痕迹就更為明顯,前面3.1.2節提到的答景公問政,孔子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哀公問有若曰:『年飢,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皆見《顏淵》篇)這都是對君主談話,理應謙和委婉,推想不會這樣乾巴巴,而是到筆下才寫成乾巴巴的。其四,還有個原因是受物質條件的限制,不能不簡。在有紙以前,記言,文字要寫在竹木上,編成冊或編;傳抄也是這樣。這很費事,不得不用化簡的辦法來調節,如現存早期的文獻,《易經》的卦辭、爻辭,《尚書》,《春秋》,甚至《左傳》等都是這樣。但就是這樣言簡意賅,寫成書也會笨重得不得了,官府的儲存不用說,就是私學,也是「惠施多方,其書五車」。(《莊子·天下》)這費工笨重的程度,隨著紙和印刷術的發明、改進而逐漸減輕,但就是到今天,寫和夸夸其談究竟不一樣,為了經濟些,書面的還是不得不求簡。一繁一簡,其間自然就形成距離。其五,文求精簡。精簡有優點,因而漸漸地這優點就會被人視為一種高的風格,不少文人就會用力求筆下實現這種風格。古典作品里這類例證很多,最突出的如史書的論贊,晉人的雜帖,唐宋以來的隨筆、詩話等,都是輕輕點染,意在言外。總之,文偏於簡是不得不然。這必然性也是文脫離口語的一種推動力,縱使單單靠它,文言還不能建成自足的詞彙句法系統。
有些事物有用,我們不能不用,卻未必樂意用。例如葯就是這樣,「良藥苦口利於病」,雖然有利,卻終歸是苦的,只好皺著眉頭吃。文言不是這樣,雖然學會並不很容易,可是學會以後,能夠打開典籍的門,裏面卻盡有可喜的。可喜,難免捨不得,於是就會主動地或至少是不知不覺地力它添油加醋。這也是文言興而不衰的一個因素,並且是相當重要的因素。文言裏面盡有可喜的,這看法先要加點解釋。一是說盡有可喜的,不等於說都是可喜的;但要承認,確有不少是可喜的。二是說不少,是因為很多不可喜的,不為人所重,陸續被時間的篩子淘汰了,從而剩下的多半是精華。富有精華,這是文言的另一種積極價值。
3.1.2系統不隨時間變
地域的情況比較複雜,我們可以著重說戰國兩漢這一段。那時期說「中國」,等於後來說中原一帶,是漢民族活動的地區。漢民族自然是用漢語;其外是四夷如犬戎、匈奴等,自然要用各自的語言。專就漢語說,不同的地區,以今度古,一定有或大或小的差別。不管差別大小,如果其中一個,因為有地廣、人多、政治強、經濟富、文化高等優越性,就會產生通用語(古人稱為「常語」「通語」或「凡語」)和方言的差別。這種差別,古文獻中有明顯的反映。舉一點點例。《論語·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孔注,雅言是「正言」;鄭注說得具體些,是「正言其音」。我們可以推斷,所謂雅言是用通用的語音讀,不用曲阜的家鄉話讀,等於現在蘇州人之用普通話教語文。《孟子》說楚大夫之子想學齊語,前面2.4.1節已經提到,我們也可以據此推斷,這是因為齊國屬於「中國」,楚國是「南蠻鴃舌之人」(《孟子·滕文公上》),發音不雅正,所以要「棄其學而學焉」。楚國遠在「中國」之南,說話用楚方言,《楚辭》(難免經過通用語修潤)中還留有不少痕迹(九九藏書可參看王泗原《離騷語文疏解》)。此外,這種語言差異的情況還大量地保留在字書里。如《爾雅》開頭,《釋詁》說:「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權輿,始也。」郭璞注:「……此所以釋古今之異言,通方俗之殊語。」又:「迄、臻、極、到、赴、來、吊、艐、格、戾、懷、摧、詹,至也。」郭璞注:「……詹、摧皆楚語方言云。」傳說揚雄也重視這種情況,著《方言》,記錄各地語言的差異,如開頭兩條說:「黨、曉、哲,知也。楚謂之黨,或曰曉,齊宋之間謂之哲。」「虔、儇,慧也。秦謂之謾,晉謂之狸,宋楚之間謂之倢,楚或謂之嫷,自關而東趙魏之間謂之黠,或謂之鬼。」這些文獻資料都表明,古代的口語是「多」。可是文言的系統是「一」,至少是大同小異的「一」。這「一」的所以能夠取得,是由於以通用語為主體,吸收一部分方言,放棄一部分方言,以築成書面語言的城池,就是現在所謂「文言」。這文言,骨子裡不免是四世同堂,不免是五方雜處,可是既然成為一體,我們就不大能看出它有什麼不調和、不穩定之處。事實也正是這樣。比如《詩經》的《風》是按地域分類的,齊處東偏,秦處西偏,而表現在文字上卻像是出自一家。其後,漢朝也是這樣,司馬相如是四川人,班固是陝西人,寫起賦來,用的是一個調調。再往後說,王士禛是山東人,朱彝尊是浙江人,口語一定相差很多,可是寫文章,作詩詞,用的也是一個調調。文言這個系統就是這樣,它定了形,就可以不隨地域的不同而變化。
3.2.3文的惰性
舊時代,尤其是古代,文化不普及,通文墨的只是少數上層人。上層人少勞多得,權多利大,有實惠。實惠同時是榮譽。人總是喜歡榮譽的。榮譽必須表現為己身之外的人(越多越好)對己身的羡慕和尊敬。因為這要由外來,所以「深藏若虛」的辦法行不通,一定要想盡辦法表露,求為人知。表露的方式,文人比不通文墨的人多「文」這一種。能文是一種榮譽,文而能典雅是更上一層的榮譽。典雅當然與內容有密切關係,如在古人的眼裡,《詩》《書》之類是最典雅的。小說就不成,《漢書·藝文志》說:「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雖然不無可觀,可是君子不幹,因為是「街談巷語」,不典雅。典雅與否還同表達有密切關係,就是說,還要看用的是什麼語言。街談巷語的對面是保存在書面上的古典,用這上面的語言,既可以表示自己有教養(熟悉古典,這是很高的榮譽),又可以表示自己脫俗(能夠出口成章)。這方面的榮譽感使文人為文盡全力求語言典雅。辦法很簡單,是趨舊避新,就實況說,是在文言的系統里打轉轉,為文言的壁壘添磚添瓦。這風氣大概很早就露了苗頭,如《論語·季氏》說:「不學詩,無以言。」情況也確是如此,我們看《左傳》《國語》等古代典籍,用「詩云」引詩以壯聲色的幾乎觸目皆是。後來又加上「子曰」。總之,都是義求古,言也求古。為交流情意著想,此風本來不可長,可是偏偏越來越厲害,筆下趨舊避新,幾乎無孔不入。比如稱丈夫的父母為「公婆」,意義明白,很好,卻為求典雅,偏偏改為「舅姑」,反而把一般人鬧糊塗了。同類的費力不討好多到無限,如「南京」的稱呼不古,要改稱「金陵」;「刑部尚書」的稱呼不古,要改稱「大司寇」;甚至做了小官,要寫「釋褐」,死了妻子,要寫「鼓盆」。你不這樣,人家會說你教養不夠,出言不典雅。這種風氣給後代文章的影響很大,值得注意的有兩種。一是大量用典,尤其在駢體中,如大家熟知的王勃《滕王閣序》就是這樣:「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托龍門。」這從一個角度看是「表意」,從另一個角度看是「表露」。表露什麼?不過是能用古,典雅。另一種是大力求古奧,就是多用古字、古詞語,句式避常而用變。有意甚至挖空心思這樣做,並成為流派,大概從唐朝古文運動開始。自然,人也不能盡同,如果可以把這看作一種病,我覺得,韓愈比柳宗元似乎還輕一些。發展到明朝,前後七子就更加嚴重,簡直可以說是病入膏肓了。其實,就是不大喊「文必秦漢」的,如宋濂、劉基等,筆下也古奧得很,遠不如讀戰國的《孟子》《韓非子》,反而顯得淺易流暢。這種求古奧的風氣一直陰魂不散,到章太炎身上還表現得相當厲害,是為文多用古字,你想讀,就必須多翻《康熙字典》。這裏還是撇開是非,只論事實,這情況就是,文人筆下總是古,古,古,就使文言不只站穩了腳跟,而且勢力越來越大,直到在有些人(如林琴南)的眼裡,不這樣寫就不成其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