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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文言的功過

第四章 文言的功過

一種過是使口語和書面語走上兩條路,而且,由於文言頑固不化,兩者的距離漸漸加大,以致沒有合流的希望。合流是不分家。這裏要說明一下,不分家是可能一致,不是事實上一定一致。「一致」的問題很複雜。在理論上,我們可以說一致必要,但也可以說不必要,因為說必要,那就不能不先假定口語是簡潔有序的,而口語常常不是這樣,那顯然,為了書面語的簡潔有序,就不得不安於不一致。不過,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實際上,口語簡潔有序並非不可能,所以書面語照口語寫,有時是可能的(小說、戲劇的對話意在傳真,不要求簡潔有序,是另一回事)。但可能不等於現實;看「五四」以來的現實,書面語是經常同口語有或大或小的距離的(有意扭扭捏捏的那些是文病,不算)。不過這終歸是「白話」文或「語體」文,只聽不看還是能懂。不一致而能聽懂,是因為它和口語屬於同一個詞彙句法系統,只是在口語的基礎上加點工,是口語的凈化,或說是同凈化的口語一致。同凈化的口語一致是一對一的一致,加工的結果也無妨說是一致,是基本上一致。文白不分家的一致是大量的基本上一致加少量的一對一的一致。這一致的優越性是只聽不看能懂。文言就沒有這樣的優越性,因為它和口語用的不是同一個詞彙句法系統。文白不一致的害處,「五四」時期鼓吹文學革命的文章說了很多。這裏可以總的說一下,是口語和書面語可以用一套,應該用一套,可是用了兩套,自然是不經濟,會帶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上一節談文化遺產,遺產指存到今天的那一些;至於文化,那就比遺產不知要豐富多少倍,因為還包括沒有存到今天的。這豐富的文化,或從習慣,說燦爛的文化,我們可以稱為漢語的文化。稱為漢民族的文化象是也可以,但不確切,因為一個民族常常是許多不同民族混合的產物,漢民族尤其是這樣。民族混合,歷程不是聚物成堆,而是以其一為中心融合為一體。為中心,要靠具有優越條件。這包括很多方面,人、地、財富、兵力等都是,可以總稱為或撮要稱為「文化」。在一種文化系統之內,語言可以不只一種;但最好是一種,因為這有利於調和和堅韌。三千年來,我們用的語言是一種——漢語,文化是內部調和、結構堅韌的,這文化就是我們這裏說的漢語的文化。本節題目說到「威力」,漢語的文化確是有威力,表現在多次有失敗危險而一直沒有失敗。遠古的時期文獻不足,可以不提。《論語·憲問》孔子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可見春秋時期,中原一帶還不是十分鞏固。可是這危險度過了,而取得的是秦的統一。漢魏以後,大危險不只一次,元、清兩朝是土地全部喪失,南北朝和遼、金兩朝是土地部分喪失,可是這危險也一次一次地度過了,而取得的仍然是統治地位的恢復和漢語文化的繼續繁榮。經過多次危險而能夠不失敗,原因自然不只一種,但我們總可以想到,其中最有力的是漢語文化佔上風。例證可以找到很多,只舉一些突出的。一個是北魏孝文帝,羡慕中原文化,以至於遷都洛陽,用政令改國姓(改拓跋氏為元氏),強制臣民變胡為漢。一個是金章宗,所愛的不只漢語文化的詩書禮樂,還大玩其書畫等文物。一個是納蘭成德,闊公子,在康熙朝任侍衛,當然通滿語,擅長武功,可是他偏偏愛「楊柳岸曉風殘月」一類的靡靡之音,寫小詞的成就,許多人推為清代第一。這漢語文化,就零零散散的說當然任何事物都在內,大至銅雀台、華清宮,小至東坡肉、繡花針,只要此高於彼,彼就願意甚至不能不舍彼而取此。但是在各種事物之中,更確切地說是各種事物都不能離開的是書面語言及其內容,因為正如前面所說,沒有書面語言就不能有如此燦爛的文化。這書面語言的絕大部分是文言。我們隨便回顧一下歷史,就可以發現,在這方面,文言的勢力是如何大。如洛陽龍門造像都是北魏貴族搞的,可是作記,他們不用鮮卑語而用漢語文言。又如清朝早期的皇帝當然都熟悉滿語,可是康熙、雍正的上諭多用漢語寫;乾隆就漢化得更厲害,而是到處用漢語文言題律詩、絕句了。這種種情況都說明,在漫長的歷史中,我們的祖先是借了燦爛文化的光才平安地生存下來,而這燦爛文化的形成,文言是有汗馬功勞的。
韻文的文字遊戲,大多同對偶有關係。這岔出的一支是「對聯」中的所謂「巧對」,就是擬個難對的上聯(如「三才天地人」「妙人兒」〔繁體作『兒』〕「倪家少女」之類),徵求下聯,以對得工整自然為合格。用對偶折磨人,還見於五言排律「聯句」。《紅樓夢》第五十回「即景聯句」曾寫這種情況,那是一個人寫兩句,第一句要同前一個人的第二句對偶,第二句是上聯,留待下一個人對偶,所以要人人過難關。在對偶上玩花樣,還有所謂「借對」。大詩人如杜甫也常常喜歡這樣「取巧」,如大家熟知的「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就是借「尋(八尺)」「常(十六尺)」的長度意義,同「七十」對偶,而實際用的「不希奇」的意義是對不上的。
上面三節談文言的功,都是從文化整體方面著眼。這一節想換個角度,說說它直接給人做了什麼好事。人有過去的,有現在的。先說過去的。文言脫離口語,很多人不會,用不上,所以只能說會寫的。對於這一部分人,文言充當他們表情達意的工具,就我們所能見到的文獻資料看,確是成績突出。這方面的情況也是一言難盡,因為:一是實例舉不勝舉;二是表達的微妙之處,大多可意會不可言傳。read.99csw.com這裏說說一時想到的一點點。先說表達思想,《莊子》《文心雕龍》之類,內容那樣深遠、微妙,實在難於寫清楚,但還是寫清楚了。不只清楚,而且能夠突出要領,辨析入微,這用的是文言。再說敘事,《左傳》和《史記》之類,寫事件經過,寫人物活動,給人的印象常常是比真的更真切,更生動,這用的也是文言。還有抒情,那就花樣更多,用散文的形式可以,用韻文的形式也可以。用韻文,寫成賦可以,寫成詩詞常常更好。韻文是用意求美的文字,其中蘊藏的表情達意的高妙手法,歷代的文論、詩話詞話等常常談到,這裏不能介紹,因為材料太多。其實就是散文,表情達意的高妙手法也是隨處可見,例如很多人都念過的《莊子·逍遙遊》和《史記·滑稽列傳》淳于髡論酒量那部分,前者述說大鵬高飛,是「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後者述說夜裡縱酒的情況,是「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都是用語不多就寫出一種不容易想到、更不容易描畫的景象。就是這樣,兩三千年來,文言用它的無盡藏的表達手法的寶庫,為無數能寫的人表達了他們希望表達的一切,並且如蘇軾所說:「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何薳《春渚紀聞》)
這豐富的文化遺產所以有大價值,是因為有大用。大用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是鑒往知來,就是參考前人的經驗,走對路,不走錯路。其二是以前人的收穫為資本,向前走得更遠,爬得更高。其三是欣賞,取得藝術享受。自然,文化遺產中難免有糟粕,囫圇吞棗地都接受不合適。這我們當然都知道,是應該批判地接受。
常見的文字遊戲都屬於韻文範圍,花樣相當多。據說老祖宗是南北朝前秦竇滔妻蘇蕙的《璇璣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迴文類聚提要》說是其前已有曹植《鏡銘》)。現在有傳本(見宋桑世昌《迴文類聚》),圖方形,縱橫都是二十九行字,共八百四十一個字,據說從某一字起,順讀逆讀都成詩,共可得詩幾百首。如從右上角向下順讀,沿外圈轉一周是「仁智懷德聖虞唐……心憂增慕懷慘傷」,共十六句;逆讀是「傷慘懷慕增憂心……唐虞聖德懷智仁」,也是十六句。這樣拼湊成句當然不容易,可是說這是詩就未免可笑,因為生硬彆扭,既無詩音,又無詩意。可是後代不少文人卻覺得有意思,如蘇軾就很喜歡搞這玩意兒,《迴文類聚》不只收了他的迴文詩,還收了他的迴文詞。各舉一首為例。
春望逍遙出畫堂(張說),閑梅遮柳不勝芳(羅隱)。
論文于名位之情,欲其思為可就焉。(以上破題)夫患無位,患莫知,未為失也。因所患而責立與可知之實,君子正不以彼易此耳。(以上承題)且人慾表見於天下,則必思天下責我之厚與我副天下之難。夫其厚責者,皆我所必不可辭,而其難副者,又皆天下所必不肯恕。使分量不足以相酬,則自為表見之處,適自為沮喪而已矣。(以上起講)彼夫名位二者,君子之道待以行待以傳者也。
4.2.5有些作品華而不實
作詩限字,舊時代看作莊重的事,有兩種形式。一種大多是在考試中用,如作試帖詩,題下可以註明「得風字」,意思是,這首詩要用一東韻(「風」屬一東韻),而且其中一個押韻字要是「風」。另一種形式是和詩,就是看了別人的詩,表示欣賞,要照樣作一首。唐人和詩不限定用原詩的格律。宋以來幾乎都是「次韻」(或說「步韻」),就是不只用原詩的形式,還要用原詩的韻字。韻字,有的容易用,如「風」「中」之類;有的不容易用,如「蛇」「衙」之類。於是有的人就故意用怪字(如「蜓」「裟」之類,不只不常用,而且不能單用),要求人和,于別人的被折磨中取得歡樂。作詩限字,結果自然是不能不以情意遷就文字,所以依理說是遊戲而不是寫作。
文言脫離口語,只能為上層人服務,又所寫都是仍舊貫的,不能不攙有舊時代的糟粕,所以不能無過。
4.1.2漢語文化的威力同文言有密切關係
在韻文中搞文字遊戲,還有所謂「集句」。據說創始於王安石,他的集子里收有「集句詩」和「集句歌曲」各一卷。常用的形式是「集唐」,就是從唐朝四個人的詩中各取一句合成一首絕句,或八個人的詩中各取一句合成一首律詩(一首中各句的作者最好不重複)。集律詩當然很難,因為中間兩聯要對偶。但是玩文字遊戲有如演雜技,就是要在難中顯工巧。說難,因為:一要肚子裝滿唐詩;二要湊得巧,讓看的人感到渾然一體,天衣無縫。不少文人喜歡從難中取得這種巧,如湯顯祖《牡丹亭》,下場詩就都用集句。舉《驚夢》一出的為例:
「藏頭拆字詩」等。還有一種名為「詩鐘」,後代文人喜歡玩,是幾個人比賽,限時完成。常用的形式有兩種,都是寫出毫無關聯的兩個字,要求用在詩的一聯里。明用名為「嵌字」,如「翼」「庭」兩個字,可以寫成一聯,「在天願為比翼鳥,隔江猶唱后|庭花」;暗用名為「分詠」,如「尺」「蜂」兩個字,可以寫成一聯,「燈下量衣催五夜,房中釀蜜正三春」。前一種像是作詩限字,后一種近於謎語。
(2)迴文詞(《菩薩蠻》):落花閑院春衫薄,薄衫春院閑花落。遲日恨依依,依依恨日遲。夢回鶯舌弄,弄舌鶯回夢。https://read.99csw.com郵便問人羞,羞人問便郵。
4.2.2大過是脫離群眾
《鷓鴣天》(鏡湖舟中):南國佳人字莫愁(韋莊),步搖金翠玉搔頭(武元衡)。平鋪風簟尋琴趣(皮日休),醉折花枝作酒籌(白居易)。日已暮(郎大家〔這是取詩句的一部分,下句同〕),水平流(白居易),亭亭新月照行舟(張祜)。桃花臉薄難藏淚(韓偓),桐樹心孤易感秋(曹鄴)。
4.1.3文言是好的交流工具和團結紐帶秦統一以後,我國的疆域擴大很多,其結果是人多了,方言的差異加大了。不同地區的人不能不交往,交往不能沒有共同的語言。這共同的語言,口頭上的,我們知道得不多;我們所能見到的是書面上的,推想通行無阻的正是書面上的,就是所謂文言。文言作為交流情意的工具,能夠不受地域和時間的限制,前面第三章已經談到,不重複。這裏想說說它的另一項作用,是聯繫不同地域和不同時間的人,使他們感到同屬一家,因而有助於國家和民族的團結。這方面的例證也是隨處可見。總的說,兩三千年來,以中原一帶為中心,我們的無數前人經歷了不同的朝代和各種生活環境,他們地位不同,苦樂不同,思想不同,可是都覺得自己是華夏的一員,願意團結一致,為華夏的綿延和繁榮而努力。這種思想感情是怎樣培養成的?顯然是因為生在一個文化系統之內;文化系統是一個,其表現,甚至其重要因素,當然是使用共同的語言。這種書同文、車同軌的氣氛,甚至不該協調的時候也還可以看到。如南北朝時期,庾信是南朝人,流落到異族統治的北朝,想回南,因為能文,北朝硬是不放。再舉個較近的例,元好問是北魏拓跋氏的後代,作金朝的官,可是看他的作品,詩文,論詩,編《中州集》,一點沒有自外的氣息,後代人讀他的詩文,也沒有把他看作外人。這種團結一致的思想感情所以能夠長期保持,與共同使用文言是有密切關係的。
像這樣集句的詩詞,我們看了,會覺得確是湊得巧。可是它能是真實情意的寫照嗎?恐怕在二者不可得兼的時候,多半是保留文字而放棄情意。這樣,就難怪我們讀它,常常有霧裡看花之感了。
但是,就是這一點點倖存的也夠得上豐富了。現在說「豐富」。這不容易說得言實相稱,因為一方面是量太大,一方面是內容包羅萬象。先說量。舊時代最後輯的一部大書是清朝乾隆年間的《四庫全書》。輯這部書,另有企圖,是消除反清思想;而且戴著有色眼鏡,如認為不雅馴的不收;還不能不有遺漏。可是就是這樣,見於《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的,有3503種,合79330卷,又存目6819種,合94034卷,加起來是10322種,合173364卷。《四庫全書》之後,有人編四庫未收書目,有人編焚毀書目,大網小網撈,自然還會有不少漏網之魚。總之,文言典籍的量確是大得可驚。再說內容的包羅萬象。這更不容易說,因為太複雜,不是少數文字所能概括;勉強說,總難免掛一漏萬,或淺陋而不合實際。這裏想從三個方面談談,算作舉例。一是總覽。我國圖書編目,隋唐以來都是分為經、史、子、集四部。史、子、集是粗略地按內容的性質分;經不然,是由於出身高貴。這樣分,合理也罷,不合理也罷,總之,都不能反映內容的具體性質。典籍是文獻,我們利用文獻,最渴望知道的是裏面都講些什麼。這太複雜了。舊時代有人大力研討文獻,把文獻的內容分為若干類,如馬端臨《文獻通考》分為田賦,錢幣,戶口,職役,征榷,市糴,土貢,國用,選舉,學校,職官,郊社,宗廟,王禮,樂,兵,刑,輿地,四裔,經籍,帝系,封建,象緯,物異,共二十四類。這象是很全面,其實不然,因為他注意的只是帝王將相關心的「典章制度」。至於與一般人民關係更密切的穿衣吃飯、生死嫁娶等事物,就都略去了;而這些,書面語言中記得並不少。這樣看,我們無妨誇張一點說,在我們的典籍庫藏里,不管你想從中找什麼材料,它總不會使你失望。二是看一部分。很多人都會感興趣的是前人活動的情況,這就可以翻看四部中的史部。其中最顯赫的當然是從《史記》到《清史稿》的二十幾部正史。其次是史部的其他小類(編年、紀事本末、別史、雜史等)的書。此外,史部以外的許多書中也會有有用的材料,因為書面語言是人寫的,其中總會提到人的活動。總之,就部分說,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三是看有些人認為稀少的。這是指科學知識。有人說,我們東方的典籍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多,科學方面的材料很貧乏。這顯然也不對,例如許多彗星(包括最著名的哈雷彗星)的運行情況,是參考中國的大量記錄才弄清楚的。天文以外,現代科學的各個部門,都可以在我們的典籍里找到豐富的資料(詳見科學出版社出版的英國李約瑟著《中國科學技術史》)。以上三個方面的情況可以證明,我們說豐富是實事求是,而這功績的大部分是同文言分不開的。
4.1.5文言為今人提供了大量值得欣賞的作品
4.1.4文言曾是表情達意的好工具
文字遊戲當然是華而不實的,所以這一節提到的各種和上一節那些沒有嚴格的界限。大致是這樣劃分:當作正經事作的入上一節,主要想顯示工巧的入這一節。把文字遊戲看作過,有的人也許不同意,因為有不少人覺得「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項廷紀《憶雲詞》丙稿自序)。當然,工作之餘,做些自己有興趣的活動,只要對人己無害,是無傷大雅的。不過文言的種九_九_藏_書種文字遊戲是消遣之後還產生作品,那就應該想一想,如果有情意而不走遊戲這條路,表達的效果總會好得多吧?因此,由耗費精力不少而成就有限這方面看,這是下了大網而捕得一些小魚,就是說,不值得。因為不值得,所以應該算作一種浪費,縱使不是大的浪費。
4.2文言有過
惟吾道因名位以為功,斯名位益恃吾道以為重。(以上領題)是故大儒窮通顯晦,至集四海之耳目,群相傾注,而未始有震物之嫌。(以上起比上,與起比下對偶)乃衰世之鄉黨朝廷,至挾三代之詩書,出以應求,而不免有撫躬之疚。(以上起比下,與起比上對偶)然則無位何患哉!
這個題目太大,想分割為三段說。先說「文化遺產」。它是人類活動痕迹的總和,現在還可以看到或推想到的。痕迹山無形到有形可以分成若干等級,如道德觀念、生活愛好之類是無形的,社會制度、風俗習慣之類是中間的,萬里長城、宋版《文選》之類是有形的。照理說,既然是痕迹,就應該不論有形無形,不論時間遠近,都算;可是習慣上總是指有形的,時間不很近的,這裏從習慣。遺產價值有高低,甚至不該有而有的也有價值,那是歷史價值。無數的遺產之中,用處最大因而價值最高的應該說是寫在書面上的語言。因為:第一,它用一套符號保存了前人的知識。我們知道,有大量的人類活動是不能流傳或沒有流傳,如孟子的思想和阿房宮的建築之類,只有靠知識才能夠流傳的。第二,不管哪種性質的人類活動,只有保存在書面語言里才能夠確切細緻。這隻要翻翻起居注、實錄一類書就可以知道。第三,書面語言之外的一切遺迹的情況,常常要藉助書面語言才可以了解清楚。舉個早期的例,如殷墟甲骨,假使沒有書面語言,我們就不能知道那是占卜的工具。因此,我們可以說,在各種類型的文化遺產之中,價值最高的是掛「書面語言」牌號的那一個庫藏;而說到書面語言,就漢語說,有文言,有白話,而絕大部分是文言。
如上面所說,文言形成以後,成為脫離口語的書面語言。它壽命長,內容多,勢力大,是我們一份可觀的財富。財富,有用,因而它一定有功。但它脫離群眾,總是在上層文人的筆下打轉轉,又不能無過。功過是價值的評定,難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裏想多從常識著眼,舍小取大,只說說估計可以為多數人接受的。前面多處談到文言的性質,談性質會觸及優點,優點就是功。這樣,談文言的功,就難免重複已經說過的話。但這裡是從另一個角度考察,著重的是怎樣評價文言,怎樣對待文言,有些意思又不能略而不說。調和的辦法是在輕重方面打打算盤,凡是已經說過的就輕輕帶過,夠上新意的就多說幾句。
4.1文言有功
患所以立焉耳。人國有事而後有官,其欲得者敬事之臣,非居官之臣也。無論寵利難忘,懼失正直立朝之本,凡此時艱所屬,得毋優於細務,而重任其將顛覆乎?試為置身負乘之時,君悔授政之輕,臣嘆薦賢之誤,恥尚可贖耶?早夜以思,或翻幸弓旌之未逮耳。(以上中比上,與中比下對偶)然則莫己知何患哉!求為可知焉耳。公論有榮而亦有辱,其可畏者榮我之人,即辱我之人也。無論幽獨易欺,懼蹈聲聞過情之恥,即或細行所飭,得毋悅于凡眾,而聖賢其猶擯棄乎?試為設計敗名之日,父母隕其家聲,朋友傷其同道,身尚安容耶?早夜以思,應轉慮游揚之過盛耳。(以上中比下,與中比上對偶)蓋事理各有指歸,在外者為功名,在我者為德業。(以上小比上,與小比下對偶)生人止此心力,正用之為戒懼,而誤用之為怨尤。(以上小比下,與小比上對偶)功名迫而怨尤生,凡欲以考課選舉之權,徇人情之躁競,此儒術之偽,其弊遂受之人才也。(以上后比上,與后比下對偶)戒懼深而德業懋,正將以獲上信友之道,勵下學之藏修,此士習之嚴,其原在正乎心術也。(以上后比下,與后比上對偶)用患者宜何居焉!(以上收結)
(1)迴文詩:春機滿織迴文錦,粉淚揮殘露井桐。
文言形成以後,獨佔了書面語的陣地,白話作品想出頭,爭一席地,就困難了。原因主要是四個。其一,人睜眼看的是文言,拿筆寫的是文言,日久天長就會不加思索地認為,書面語就是這樣,不這樣的就不是書面語。其二,文言是流行在上層人群里的,有別於街談巷語,這「別」包括很多內容,可是人看到的卻經常是雅不雅。文言雅,這就有了強制力,使絕大多數人拿起筆就不得不之乎者也。其三,文言把大部分有學識的人吸引過去,結果是肯用白話寫的人不只量少,而且常常是學識也不夠,寫出好作品的可能性就比較小了。其四,即使寫出一些,在文言雅的風氣之下,也不會受到應有的賞識,因而也就難於取得保存的機會。兩千年來的文獻資料可以清楚地說明以上幾種情況。隋統一以前,成篇的白話作品像是只有兩類,一是謠諺,因為要傳俗,所以用白話寫,二是文人的遊戲之作,如王褒《僮約》之類,總之是稀如星鳳。從唐朝起出現了變文,那是和尚俗講的產物,就是說,是進口貨,本土的文人大概不會重視,可是人民群眾喜歡,就有了市場。又一種是語錄,是記錄禪宗和尚的機鋒的,也應該算進口貨。總之,都是由人民群眾作內應,由外面攻進來的。到宋朝,前一種進口貨變化、發展,成為話本系統的小說,加上元明清三朝,成就很不小。仍是話本形式的有《京本通俗小說》和「三言」「二拍」等等,擴大為章回體的有《水滸傳》《儒林外史》《紅樓夢》等等,勢力可以說不小。但是還不九九藏書能說是已經同文言平起平坐,因為是「俗文學」,俗,當然就為大雅所看不起。例如:一是正牌的文人都不幹。大概只有俞樾是例外,他曾修改《三俠五義》,——但那是修改,不是作。二是不只不幹,還怕玷污了雅,不敢沾。如講古文義法的人,有不少曾諄諄告誡,不許入小說、語錄語。三是更深一層,連寫的人自己也承認是俗而不雅,因而有不少作品雖然傳世出了名,可是作者卻不敢出頭露面,以致後代治文學史的人不得不費力考索,如《水滸傳》《金瓶梅詞話》等等都是這樣。因此,我們可以設想,如果沒有文言壓制,白話作品的量就不會這樣少,成就也就會高得多。可多而少,應高而低,這責任也應該由文言承擔。
4.2.3阻礙白話作品成長
語言表達思想感情,如果思想感情華而不實,語言自然要跟著華而不實。這樣說,作品華而不實的責任不當由語言負。不過就文言說,這看法不完全對,因為文言的不少表達手法,有助長或導向華而不實的傾向和能力。例如有人嘲笑寫文章虛張聲勢,說開頭是:「且夫天地者乃兩間之宇宙,堯舜者為二代之唐虞。」李商隱《碧城三首》中有一聯是:「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都是聲勢大而意義有限,這用白話寫就很難,因為缺少那樣的辭藻和腔調。文言自魏晉以來講究華美和聲律,它就容易走向華而不實,或至少是容易被華而不實的內容利用。這方面的例證,零碎的,也是舉不勝舉;以下想從「體」的方面入手,說說一些大戶,算作舉例。較早的是南北朝時期的不少文章,辭藻穠麗,聲韻鏗鏘(四六對偶),內容卻總是風花雪月,正如隋朝李諤所形容:「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唯是風雲之狀。」(《隋書·李諤傳》)這是典型的華而不實;而且是突出的華而不實,因為勢力大,遍佈於各體。以後,集中為一體的也很有一些。如「應制詩」,是皇帝命題,要求定時完篇,所以辭章要富麗典重,內容要百變不離其宗,儘力歌頌。還有「律賦」和「試帖詩」,是考試科目,因為要呈給考官看,所以也必須文字典重,盡歌頌之能事。此外,也應該收入歌頌一類的,有「祝文」和「青詞」,是作了獻給神靈享用的,宋明兩朝的大家幾乎都作過。「賀表」和「壽序」也是這類文章,只是歌頌的是地位高或年高的活人。同性質的還有禮貌性的書札,一般名為「啟」,根據不成文法,要用駢體,堆砌華麗而古雅的文辭;至於內容,那是連收信的人也不相信。我有時想,宋朝以來,許多文人的有些「史論」像是也可以入這一類,因為內容空洞,甚至強詞奪理,只是玩弄之乎者也的腔調,用大話嚇唬人,如呂祖謙的《東萊博議》就是典型的。最後,還有一種集缺點之大成的,是「八股文」。這是幾百年來考試的科目,形式有嚴格的規定,內容是寫體會而代聖賢立言。在過去讀書人的眼裡,它很高貴,因為是入官場的敲門磚;又很難,因為要在層層限制之中顯出技巧,以投合考官的脾胃。我們現在看,它是冶歌頌、強詞奪理、駢體、古文腔調等於一爐,而內容卻等於零,所以應該算最壞的文章。這種壞文章宜於作反面教材,可是現在想找一兩篇看看已經不容易。所以這裏不避瑣屑,抄一篇為例。文是明朝錢志騶所作,題目是「不患無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為可知也」(出於《論語·里仁》,八股文題目都出自《四書》)。為了說明它的結構,這裏加上標點,並在括弧內註明各部分的名稱。
可知劉阮逢人處(許渾)?回首東從一斷腸(韋莊)。集句為詞的比為詩的少。清朝詩詞大家朱彝尊很喜歡這玩意兒,《曝書亭集》里有一卷名《蕃錦集》,都是集句為詞。舉其中一首為例:
人遠寄情書字小,柳絲低日晚庭空。逆讀:空庭晚日低絲柳,小字書情寄遠人。桐井露殘揮淚粉,錦文回織滿機春。
文言作品中有很多值得欣賞,前面3.2.7節已經談到。欣賞當然也不受時空的限制,只要你通文言,就可以選擇自己愛好的作品吟誦,以取得藝術享受。這都可以不再說。這裏想補充一點點意思,是我們現在用現代漢語表情達意,為什麼還要費力讀文言作品。接受文化遺產的事前面也已經說過,這裏縮小範圍,只說欣賞。欣賞文言作品,要先學會文言,這不是很輕易的事。學,不輕易,學會了,有好處,這就是近年來,有些人主張學,有些人反對學,相持不下,實行方面也是長期在歧路口徘徊的原因。我想,實事求是,可行的辦法不能不在相反的方向之間,是不要強制學(這行不通),也不要強制不學(這不合算)。從積極方面說是,鼓勵有條件的學,容許沒條件的不學。所謂條件,是能夠抽出時間、專業需要、有興趣讀古文獻、喜愛中國文學之類。有條件而不利用,不應該;利用,學會了,去欣賞,收穫會很大。關於藝術享受或說藝術熏陶的價值,人人都知道,可以不說;應該說說的是為什麼一定要到我國的古典文學中去求藝術享受。理由可以有很多,我想主要是:第一,近在眼前,舉實例說,欣賞李白、杜甫總比欣賞拜侖、雪萊方便得多,親切得多。第二,寶庫中有豐富的精神食糧,取之不盡。第三,因為文言和現代漢語是異中有同,所以容許邊欣賞邊學,或說欣賞與學合一;這個好機緣,如果不利用,以致一生雖然沒少同文字打交道,可是沒讀過《史記》《文選》以及李杜詩、蘇辛詞等等,也實在可惜。為了避免遺憾,最好還是儘力求能欣賞;而如果真有了欣賞能力,那就可以到古典文學的大海里去遨遊,以取得無盡的藝術享受。這享受九*九*藏*書的取得,顯然主要應該歸功於文言。
文言脫離口語,自成一套,難學,因而學會能讀的人不能不是少數,會而能寫的當然更少。關於文言難學,舊時代記載不多,因為流傳下來的文獻都是學會了的人寫的。但是我們翻翻各朝正史的選舉志,就可以發現不少蛛絲馬跡。公私有各種形式的學校,而培養出來能夠取得秀才、明經等頭銜的是極少數,推想絕大多數是半途而廢了。近代情況是一些年高的人還看見的,低的有學塾,高的有書院,學的人不少,從趙錢孫李而《四書》《五經》,十年寒窗,學會而能用的究竟有多少?這由《笑林廣記》一類書里可以透露一點實況,是讀和寫,經常鬧笑話。絕大多數人不學,少數人學而不能學會,於是這書面語言就只能活在極少數文人的群里,想一想,這損失是如何大。兩千多年來的情況就是這樣,文言同廣大的人民群眾幾乎不發|生|關|系,人民群眾不學它,不用它,當然也就不知道重視它。自然,在舊時代,多數人失學,責任不當完全由文言負。不過,假使它不脫離口語,它就不會這樣難學,能夠利用它的人就會多得多。利用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讀」。我們都承認,有大量的文言作品值得欣賞,可是看看近代的文人以外的識字的人民群眾,他們大多讀的是《水滸傳》《今古奇觀》之類,而不是《史記》《文選》之類,原因很簡單,是白話容易學,容易懂,文言難,學不會。再說另一方面的「寫」。因為風氣是,除了俗文學作品之外,表情達意要用文言,人民大眾就只好不拿筆。總之,文言雖然也是交流情意的工具,可是它的交流範圍有限,是流而不能通暢。這缺點是由文言本身來的,責任當然要由文言承擔。
與迴文接近的還有其他花樣,如「玉連環」「脫卸連環」
4.2.6有些作品是文字遊戲
4.2.1助長文白分家
再說「積累」。文化是人為了生活的方便和合理而創造的。創造能力主要來自知識,有知識才能夠了解並利用舊有的文化,再往前走。這就可以證明,為了人類能夠進步,文化的積累是如何重要;而積累文化,主要是通過寫成書面語言的方式。例如孟子是孔子死後一百多年生的,傳孔門之道,著《孟子》七篇,是靠已經有了書面語言的《論語》。司馬遷著《史記》,記春秋戰國年間事如數家珍,是因為早已有了書面語言的《左傳》《國語》等。還可以舉個反面的例,古代有所謂六經,實際是五種,因為《樂經》有目無書,所以後來儒生雖然大講其「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論語·述而》),可是韶樂究竟是怎麼回事,卻誰也說不清楚。這裏所謂積累包括兩種情況:一種是創造了就存下來,如《孟子》七篇;另一種是踏著前人的足跡前進,精益求精,如《水經注》的注《水經》。積累的途程之中免不了損失,還常常是大量的損失。如《漢書·藝文志》里著錄的書,存到今天的已經是極少數;梁元帝江陵失陷,一次就燒毀圖書十四萬卷;又,中古以前,著作都是靠抄寫流傳,作而不抄不傳的當然很多,那就是曇花一現,消亡了。我們現在圖書館里的庫藏是倖存的一些,是三千年來積累總和的一部分劫餘。
4.1.1靠它積累了豐富的文化遺產
像這樣的文章,不用文言就寫不出來。文言庫藏里有大批這樣的文章(幸而難於長時期流傳),我想,就是特別愛好文言的人也不能不嘆氣吧?
語言是表達思想感情的。思想感情有價值問題,就是說,可以分好壞,分高低。文言量大,表達的思想感情是舊時代的,因而其中不可能沒有壞的,低的,也就是所謂糟粕。斷定有糟粕容易,指實哪些是糟粕不那麼容易。比如我們把《孟子》拿出來,從頭翻看,分辨精華和糟粕,兩個人分辨的結果一定不一樣,並且,一定有些面貌模稜的,算作正面的或反面的都不適宜。舉大家都熟悉的為例,「民為貴」是正面的,「勞心者治人」是反面的,估計不會有人反對;至於「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那就會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分好壞、高低要有標準。標準有時間問題。我們評論,當然應該用我們現在的;可是我們也常說「應該歷史地看」。現在的和歷史的可以調和,如岳飛抗金,是用兩個尺量都好;也可以不調和,如岳飛擒斬楊幺,是用兩個尺量不都好。這類問題很麻煩,我們這裏評價文言的內容,不能俟河之清。可行的辦法是從大處著眼,取大家都會接受的。這可以稱為人文主義,就是,對於廣大人民的生存、幸福、進步等,起幫助作用的是好的,起阻礙作用的是壞的。這樣選定,然後看文言的內容,我們就會發現,糟粕實在不少。算糟粕的帳,可以細算。不過,不管是一戶一戶的還是統計之後分類,都過於繁瑣;這裏只好以管窺豹。我想正史里就可以找到很能說明問題的例證,那是排在頭部的「本紀」和排在尾部的「列女傳」。本紀是記述帝王的,史筆常常是,不管他是怎樣昏庸殘暴的壞蛋,出生時總是五彩祥雲照戶,即位以後,措施總是英明、仁愛。屈居尾部的列女當然也是好樣的,怎麼好呢?不過是處處聽男人的指使,到男人願意她表現忠貞的時候,她就堅決地為男人死。正史以外,明的、暗的,宣揚迷信、歌頌壓榨、欣賞享樂的文字當然也是隨處可見。總之,是糟粕很不少。當然,我們要承認,這糟粕的製造者是舊的不合理的社會,不是文言。可是我們也要承認,糟粕之所以能夠向下流傳,是因為文言起了儲存的作用。打個比喻,文言雖然沒有參加搶劫盜竊,可是它窩了贓,所以即使罪不很大,也總不能不承擔責任。
4.2.4思想方面有糟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