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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文白的界限

第十四章 文白的界限

(4)才子原是多愁多病,要·聞·雞·生·氣,·見·月·傷·心的。
標本,脫離口語而寫成的文字,白話是參照當時口語而寫成的文字。可是兩者又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即以詞彙和句法而論,它們有異點,可是同點也不少。還有,在歷史上,它們雖然是分了家的,可是分得不徹底,不只你來我往不少,有時甚至還合夥過日子。這就使我們不能不想到界限問題。這問題突出地表現在,如果把一塊場地分為兩半,規定一半放文言作品,一半放白話作品,這個任務交給我們,我們能夠順利地完成嗎?恐怕困難很大,因為情況複雜,有些作品會難於處理。
(二)白話吸收了文言成分,如成語和一些慣用語之類,雖然可以看作白話語彙的一部分,可是文言的色彩很明顯。
(六)更麻煩的是還可以找到一些,像是處於文白之間,推向哪一方都不能水乳|交融。這方面的例,呂叔湘先生在《文言和白話》一文中舉了不少,前面第2.1節曾引用其中的兩個,都來自文言典籍;這裏再補充一些來自其他方面的。
這些加點的話都是從古代的文言典籍里借來的。(四)有的體裁在文言和白話之間搖擺,想乾乾脆脆說它算文還是算白有困難;兩屬,當中砍一刀,也困難。最明顯的例是樂府詩和曲子詞。問題來自時間的早晚。早期的作品來自民間,依照我們文學史的傳統,不能不算白話。可是我們所能見到的,一是有可能不是很早的,二是大多是經過文人修潤的。修潤,總會由俗而漸漸移向雅,或者說,文氣加重。要重到什麼程度就可以不再算白話?還有,文人仿作,也總是越來越文,是都算文言呢,還是文到相當程度才算文言呢?這類問題,我們翻閱《樂府詩集》和《敦煌曲子詞集》之類,如果目的只是欣賞,當然可以不管,或者想不到;如果想分辨文言和白話,那就躲不開。怎樣處理才合適,留到下面第14.2.2節談;這裏為了說明問題的性質,舉下面兩類作品為例。
(19)蘇人有二婿者,長秀才,次書手,每薄次婿之不文。次婿恨甚,請試。翁指庭前山茶為題,詠曰:「據看庭前一樹茶,如何違限不開花?信牌即仰東風去,火速明朝便發芽。」翁曰:「詩非不通,但純是衙門氣。」再命詠月,詠曰:「領甚公文離海角?奉何信票到天涯?私度關津猶可恕,不合夤夜入人家。」翁大笑曰:「汝大姨夫亦有此詩,何不學他?」因請誦之,聞首句雲「清光一片照姑蘇」,嘩曰:「此句差了,月豈偏照姑蘇乎?須雲照姑蘇等處。」(馮夢龍《笑府》,下一則同)
(7)樂府《相和歌辭·江南曲》
(18)少年早掛紫羅衣,美貌佳人作眾妻。畫戟橫挑胡虜懼,綉旗遠布姓名奇。人間富貴榮華盡,膝下芝蘭玉樹齊。美滿良緣留妙跡,過百年,又歸正果上清虛。雖然說,風流一世無惆悵,尚有餘情未盡題。鄭氏如昭商客女,于歸謝府作偏妻。德性溫柔無妒忌,仁心慷慨少嫌疑。敬公姑,晨昏不缺饑寒禮;和姊妹,閨閣無爭大小儀。如此為人真可羡,正應該,同膠似漆作夫妻。偏懷身孕臨盆晚,謝玉輝,暗信讒言致見疑。便令賢人懷抱恨,冤情雖白怨猶遺。若非生子如親父,一旦清明化作虛。長齋一世修真性,得作仙宮執拂姬。雖則上天成正果,前生景況尚依依。更兼美婦陳芳素,也得修行上太虛。玉皇封作焚香女,一點痴心未肯離。這時候,早已大元登九五,英明世祖定華夷。江山傳至元朝帝,新主龍飛國禮齊。異域來朝真大治,邊疆不擾果咸宜。九重有德天心順,要選英才佐袞衣。(陳端生《再生緣》第一回)
綠,殘照花開。悵然孤嘯,青山故國,喬木蒼苔。當時明月,依依素影,何處飛來?(倪瓚《黃鐘·人月圓》)
(10)烏帽鶉衣犢鼻褌,風流猶自傲王孫。三都賦后才名重,百尺樓頭氣岸尊。手不太真休捧硯,眉非虢國敢承恩。佳人端的書中有,老大樑鴻且莫婚。小生韓世勛,茂陵人也。囊飢學飽,體瘦才肥。人推今世安仁,自擬當年張緒。雖然好色,心還恥作登徒;亦自多情,緣獨慳于宋玉。不幸二親早背,家道凌夷,四壁蕭然,未圖婚媾。賴有鄉達戚補臣,系先君同盟好友,自幼撫養成人,與他令郎戚友先同窗肄業。今乃元旦之日,須要整肅衣冠,候他出來賀歲。(李漁《風箏誤》第二出生上場白)
文言和白話有分別,概括地說,文言是以秦漢書面語為
朕日理萬機,刻無寧晷,毫不體朕,且值歲底事繁,那得工夫覽此幕客閑文!況朕屢經訓諭,只待秋成,方可釋懷,冬雪不過來年預兆耳,何至如此誇張聲勢!觀汝並無兢業之心,若屢訓不悛,則為下愚不移矣。
由上一節的例證可以看出,文言和白話界限不清,主要
艷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驚翡翠,朱服弄芳菲。畫舫煙中淺,青陽日際微。錦帆衝浪濕,羅袖拂行衣。含情罷所采,相嘆惜流暉。(唐劉希夷擬作)
(6)停了一會,鬧聲稍定,只聽那台下正座上,有一個少年九九藏書人,不到三十歲光景,是湖南口音,說道:「當年讀書,見古人形容歌聲的好處,有那『·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的話,我總不懂。空中設想,餘音怎樣會得繞樑呢?又怎會三日不絕呢?及至聽了小玉先生說書,才知古人措辭之妙。每次聽他說書之後,總有好幾天耳朵里無非都是他的書,無論做甚麼事,總不入神,反覺得『三日不絕』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還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徹些。」旁邊人都說道:「夢湘先生論得透闢極了,·于·我·心·有·戚·戚·焉。」(《老殘遊記》第二回)
每類三首,按時間早晚排列。早的一首,無論由出身看還是由文字看,算白話,推想多數人會同意。晚的一首相反,同樣根據出身和文字,大概應該算文言。如果這兩端的都定了性,中間的呢?不戴有色眼鏡,我們似乎不能不說它是騎牆派,向一邊推算白話可以,向另一邊推算文言也未嘗不可。(五)還有一種情況是,文言和白話,不同的作品在文白的程度上常常不相等,而是有的純粹,有的不很純粹,有的甚至很不純粹。這是因為,文言和白話都有不同的體裁,出於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作者。如果兩種作品,一文一白,行文都純粹,由語言方面看就距離遠;如果都不純粹,由語言方面看就距離近。距離近,也會使文白的界限顯得模糊。如:
例(11)是佛經譯文,本意要通俗,卻不能脫離文言的格調。例(12)是變文,當然更要通俗,可是因為不像譯經,還受原文的拘束,所以受文言的影響常常更深。例(13)是擬話本,已經不像早期的話本那樣要記口所說,所以文言的格調就多起來。例(14)是章回小說,有不少出於文人或經過文人修潤,而有的文人並不注意用白話,所以就很容易成為文謅謅了。例(15)是諸宮調,例(16)是戲曲,都是有說有唱,唱詞求雅,就不能不大量地借用文言的修辭手法。例(17)是散曲,例(18)是彈詞,無論用意還是措辭,都在通俗和典雅之間搖擺。例(19)是笑話,中古以後,內容和用語都求通俗,可是究竟是經過文人之手才成為書面,所以其中不少還是攙有較多的文言格調,例(20)是皇帝對奏本的批示,看樣子是想隨口說,可是因為親近文言慣了,下筆還是離不開之乎者也。所有以上這些都處在文白的交界地帶,因而算文言算白話都有理由,原因是都可以找到詞彙和句法方面的正面證據;但又都有困難,原因是也都可以找到詞彙和句法方面的反面證據。文白界限有時候會成為麻煩問題,主要就是由於有這些穩坐在中間,推向哪一邊都不合適的作品。
「南陽野人,疏懶性成,屢蒙將軍枉臨,不勝愧赧。」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茶。茶罷,孔明曰:「昨觀書意,足見將軍憂民憂國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有誤下問。」玄德曰:「司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語,豈虛談哉?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教誨。」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談天下事!二公謬舉矣。將軍奈何舍美玉而求頑石乎?」玄德曰:「大丈夫抱經世奇才,豈可空老於林泉之下。願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念,開備愚魯而賜教。」(《三國演義》第三十八回)
霏霏點點回塘雨,雙雙只只鴛鴦語。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黃。盈盈江上女,兩兩溪邊舞。皎皎綺羅光,輕輕雲粉妝。(《敦煌曲子詞集》)
(15)露寒煙冷庭梧墜,又是探秋時序。空閨獨坐,無人存問,愁腸萬縷。怕到黃昏后,窗兒下甚般情緒。映湖山左,芭蕉幾葉,空階靜散疏疏雨。一自才郎別後,盡自家憑欄凝佇。碧雲點淡,楚天空闊,征鴻南渡,飛過蒹葭浦。暮蟬噪,煙迷古樹。望野橋西畔,小旗沽酒,是長安路。(《董解元西廂》卷四)
文言和白話有明顯的區別,斷定某些文字(包括長篇和
(13)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聰明蓋地,學問包天,書畫音樂,無有不通;詞賦詩文,一揮立就。為人放浪不羈,有輕世傲物之志。生於蘇郡,家住吳趨。做秀才時曾效連珠體,做《花月吟》十余首,句句中有花有月,如「長空影動花迎月,深院人歸月體花」,「雲破月窺花好處,夜深花睡月明中」等句,為人稱頌。本府太守曹鳳見之,深愛其才,值宗師科考,曹公以才名特薦。(《今古奇觀·唐解元玩世出奇》)
戲曲的賓白,可以說整體是白話,其中某些部分是文言。四是「隨緣」的原則。這主要是對付上面第14.1.2節第(六)項提到的那些算文算白都不合適的情況。那類作品是坐在文白的中間,我們與其費力向兩邊推而推不動,無寧承認現實,同意它們坐在中間。這種腳踩兩隻船的作品,幾乎都是常識認為屬於白話那一堆的,而且大多是較小的個體,所以數量不大。但傷腦筋的是製造的麻煩不小。坐在中間,使我們不能一刀砍斷,是麻煩。九-九-藏-書放在中間,許多人未必同意,也是麻煩。后一種麻煩牽涉到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自然不是這裏所能解決的了。
(5)那寶玉也在孩提之間,況他天性所稟,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如一體,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與黛玉同處賈母房中,故略比別的姊妹熟慣些。既熟慣,便更覺親密;既親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孟子·離婁上》作「不虞之譽」),·求·全·之·毀。(《紅樓夢》第五回)
質,首先當然要對付整體。整體有大小。大的,如說二十幾種正史都是文言的,話本系統的小說都是白話的。縮小一些,如說《資治通鑒》是文言的,《鏡花緣》是白話的。再縮小,可以說某一篇文章是文言的,某一則故事是白話的。還可以更縮小,打破整體,說某一句話是文言,某一個詞語是白話。這樣分層次,整體和部分,在文白的性質方面可以調和,但更大的可能是不能調和,就是說,也許文言中有少量白話,或白話中有少量文言。遇到這種情況,就可以採取分治的辦法,如《世說新語》,可以說整體是文言,其中某些部分是白話;
二是「歸類」的原則。根據來源、用途等的不同,作品可以分為不同的類,如小說和戲曲。類有大小,如戲曲是大類,雜劇是小類。歸入一類的作品有類的同點,如戲曲都有白有曲。類越小,同點越多,如雜劇都是限定四折,傳奇不是這樣。類的同點包括用語,因而斷定某作品是文言還是白話,也可以參照類的性質。舉例說,變文,有些是文謅謅的,如果文的程度不太嚴重,考慮到類的性質,我們就無妨把它算作白話。戲曲的賓白也是這樣,如果文的程度不太嚴重,也應該算作白話。三是「分治」的原則。給文言和白話劃界,定作品的性
(12)昔南天竺有一大國,號舍衛城。其王威振九重,風揚八表,三邊息浪,四塞塵清。輔國賢相厥號須達多,善幾策于胸衿,洞時機于即代。人稱柱石,德重鹽梅。每以邪見居懷,未崇三寶;不貪榮位,志樂精修。家有子息數人,小者未婚妻室。時因節會,忽自思惟:「吾今家無所之(乏),國內稱尊,小子未婚冠,理須及時就禮。
文白界限不清,除了文言勢力大之外,舊時代的人沒有「五四」時期那樣劃清界限的思想也是個原因。早期的白話是記說話人的口所說,所以不能不隨著口語走。但這隨著只是情勢使然,不是思想上要求這樣。後來情勢不同了,記口說變為文人寫,既然思想上不要求劃清界限,那就總是隨文人自己的習慣,怎樣方便就怎樣寫。這有成為純粹白話的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容納或多或少的文言成分。因為照那時候的看法,即使有意要求通俗易懂,也不會想到必須同於口語的白話才通俗易懂。換句話說,在他們眼裡,兼用些淺近的文言是同樣通俗易懂的。總之,文白界限不清,十之九是由於文言越界,可是這越界不是侵入,而是受到歡迎才混進去的。
銀河宛轉三千曲,浴鳧飛鷺澄波綠。何處望歸舟?夕陽江上樓。天憎梅浪發,故下封枝雪。深院捲簾看,夜憐江上寒。(周邦彥作,見《片玉集》)
我把「白話文學」的範圍放的很大,故包括舊文學中那些明白清楚近於說話的作品。我從前曾說過,「白話」有三個意思:一是戲台上說白的「白」,就是說得出,聽得懂的話;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飾的話;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曉暢的話。依這三個標準,我認定《史記》《漢書》里有許多白話,古樂府歇辭大部分是白話的,佛書譯本的文字也是當時的白話或很近於白話,唐人的詩歌——尤其是樂府絕句——也有很多的白話作品。
……黎明聞雞而起,踏星光去賞國色天香,原非我們之意;但主人告誡我們說:天明后觀牡丹者車水馬龍,如不捷足先登,你們只能看千人之面孔,而不能賞牡丹之百姿了。主人意篤情摯,我們用冷水洗面,以卻倦意,后驅車離旅舍而去。向東疾行約十余里,忽聞一股濃烈的幽香穿窗口而來——車停,此即曹州方圓千畝的牡丹園了。
五是「放鬆」的原則。這比上一個原則又退一步,是近於不求甚解。不求甚解,是因為有少數文字(一般是簡短的),就是難於斷定是文言還是白話。上一節曾說,文言和白話有同有異。這樣,至少在理論上,一個短句可以只有同點而沒有異點,那就不能斷定它是文言還是白話。另一種情況是,我們對古人的語言,並不時時處處都清楚,例如晉人雜帖和《世說新語》中有些話,在當時是文言還是白話,我們常常不能確切地知道。還有一種情況是文白可以轉化,如「寧馨兒」,在《世說新語》里是白話,到《聊齋志異》里就成為文言;反面的例是有不少詞語,尤其是很多成語,出於文言,可是已經化入白話。此外,可以推想,只要常接觸書面,我們總會遇見不少難於分辨文白的情況。分辨不清,難於定性,根據總的實事求是的原則,似乎只有安於不知為不知https://read.99csw.com才是上策。
星落霞升,借東方晨曦之微光,首見路旁彩牌矗立,彩牌上橫書「曹州牡丹園」,五個金字龍飛鳳舞,使人聯想到是筆者賞花歸來時的春風得意之作。邁進彩牌紅柱,見綠葉層疊如海;乍起晨風,抖起綠葉如大海涌潮;牡丹嬌羞嫵媚,像披著七彩霓裳的麗人在對著碧波裝扮……
桂楫晚應旋,歷岸扣輕舷。紫荷擎釣鯉,銀筐插短蓮。人歸浦口暗,那得久回船。(梁簡文帝擬作)
14.2.2劃界的原則及其運用
例(9)是文人的筆記,照例算文言;例(10)是戲曲的賓白,照例算白話。可是我們讀了,會覺得后一例文氣更重;或至少要承認,前一例是離白話近的文言,后一例是離文言近的白話。兩者靠近,如果近到難解難分,文白的界限問題就更複雜了。
短句)是文言還是白話就有了依據。下面就用這個依據,談談文白界限的處理問題。
是文言越界,混入白話,而不是白話越界,混入文言。所以會這樣,原因很簡單,是「五四」以前,一直是文言勢力大。這表現在幾個方面。其一是文言有以秦漢作品為標本的相當嚴格的詞彙句法系統,這「嚴格」有閉關自守性,系統之外的表現方式很難闖進來。例如敘事追述以前的情況,文言通常用「初」引起,就決不能改用「以前」。其二是文言有「雅」的聲帶,執筆為文的人,包括階層不高的,總是願意照用舊調。這風氣一直到現在也沒有滅絕,如請人來還是要寫「光臨」。其三是用某種格調慣了,換個格調反而覺得費力。正面的,隋朝李諤是個好例,他大聲疾呼反對駢體,可是那篇奏章用的是清一色的駢體。反面的,「五四」時期高呼文學革命的那些人是個好例,他們決心改用白話,可是起初總是力不從心,反而不如用文言得心應手。元明以來許多白話作品雜有文言格調,除了有意求雅以外,文人熟悉文言,因而不知不覺就之乎者也,想來是個最重要的原因。其四是文言的許多修辭手法有較強的表現力,這有如好的工具,人都願意用,甚至不能不用。舉兩種為例。一種是情景交融的寫法,詩詞里最常見,有不少並且很出色,戲曲的唱詞正好也想這樣,所以就吸收進來,成為「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西廂記》第四本第三折旦唱)另一種是對偶,白話作品里幾乎到處都用,如「妾身姓李,表字貞麗,煙花妙部,風月名班;生長舊院之中,迎送長橋之上;鉛華未謝,丰韻猶存。養成一個假女,溫柔纖小,才陪玳瑁之筵;宛轉嬌羞,未入芙蓉之帳。」(《桃花扇》第二出小旦白)這兩處都要出諸口,訴諸耳,尚且這樣,寫出供眼看的就更不用說了。
拜別已了,唯諾即行,日夜奔波,即達前所。巡街歷巷,注耳傾心。(《敦煌變文集》卷四《降魔變文》)
驚問其故,曰:「吾性畏饅頭。」主人因設數十枚于空室中,而閉士于內,冀相困以為一笑。久之寂如。乃啟門,見其搏食過半,詰之,則曰:「不知何故忽不覺畏。」主人怒叱曰:「汝得無尚有他畏乎?」曰:「無他,此際只畏苦茶兩碗。」
有貧士餒甚,見市有鬻饅頭者,偽大呼仆地。主人
(9)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雲:「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他日得志,當飽吃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
(三)還有並不化入的攙合。文言作品夾用白話,上一章已經談到,這裏只說白話作品夾用文言的。如:
一雲:「我則異於是,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吾來廬山,聞馬道士善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觀之,終不如彼措大得吃飯三昧也。(蘇軾《東坡志林》卷一《措大吃飯》)
這個問題自然是古已有之,可是直到「五四」時期才表面化,因為在此以前,文言和白話和平共處,就用不著也想不到分家問題。最早談到這個問題的是胡適。他宣揚文言是死文字,創造的文學是死文學;白話是活文字,創造的文學是活文學。怎見得?於是他作《白話文學史》,證明在歷史上,凡是有價值的作品都是白話的。這部文學史只寫了上卷,止於唐朝元稹和白居易。看目錄,元白以前有王、孟、高、岑和李、杜等,專說杜,不只收了《麗人行》《哀王孫》等,還收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這都算白話,恐怕除他本人以外,沒有人會同意。他自己大概也感到這將是孤軍作戰,於是在《自序》里說:
如:
本國若無伉儷,發使外國求之。」當日處分家中,遂使開其庫藏,取黃金千兩,白玉數環,軟錦輕羅,千張萬匹,百頭壯象,當日登途。「君須了事向前,星夜不宜遲滯,以得為限,莫惜資財。但稱吾子之心,回日重加賞賜。」
何名為師?自疾不能救,而能救諸疾人?可密速去,勿使人聞。當知,阿難!諸如來身即是法身,非思欲身;佛為世尊,過於三界;佛身無漏,諸漏已盡;佛身無為,不墮諸數。如此之身,當有何疾?』時我,世尊!實懷慚愧,得無近佛而謬聽耶?https://read.99csw.com即聞空中聲曰:『阿難!如居士言,但為佛出五濁惡世,現行斯法,度脫眾生。行矣,阿難!
例(1)是文言,例(2)是白話,可是除「蹊」以外,詞語都可以交換使用;句式也是兩處都通用。這說明文言和白話,即使不是一家人,也總是同族近親。
14.2.1文白有不同面目
很難分,是因為分家本來就沒有分清楚。也難得分清楚,因為文言和白話是一種語言走向兩歧的路,而不是由不同的路走來的兩種語言。這「一種」規定它們有很多同點,如都用漢字,詞彙有同有異,句法大同小異;關係更重大的是使用者都屬於號稱炎黃子孫的一群,他們大多兼通文言和白話,即使常常是文而不白或白而不文,但總難免,有些人不知不覺就利用他們筆下的自由,忽文忽白,或既文又白了。這種文白斷而又連的情況,程度有輕重的不同,以下由輕到重,談談幾種較明顯的。(一)詞語,句式,有很多是文言和白話通用的。如:
14.1.1文白界限問題
看來這三個意思可以單用,就是只具備一個條件也算,如果是這樣,那就遠到《孟子》和《戰國策》,近到《閱微草堂筆記》和《春在堂隨筆》,都成為白話作品了,因為不只明白曉暢,而且是不加粉飾的。這樣放大範圍,結果當然是文言和白話的界限更加模糊,如周作人在《文學革命運動》一文中所說:「即在胡適之先生,他從唐代的詩中提出一部分認為是白話文學,而其取捨卻沒有很分明的一條線。即此可知古文白話很難分,其死活更難定。」(《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索引》)
一是「從眾」的原則。這包括兩層意思。一是要重視格局,就是看基本架子是文言還是白話。如元雜劇的曲詞,有些吸收文言詞語不少,可是格局是白話,文言成分是拿來放在白話的格局裡,所以總的可以算作白話。二是由數量方面看,不管是一篇還是一句,如果多數是文言,少數是白話,總的可以算作文言,反之可以算作白話。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去來難,教君恣意憐。(李煜作,見《南唐二主詞》)
(3)次日,蘧公孫上廳謝親,設席飲酒。席終,歸到新房裡,重新擺酒,夫妻·舉·案·齊·眉。此時魯小姐卸了濃裝,換幾件雅淡衣服。蘧公孫舉眼細看,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三四個丫鬟養娘,輪流侍奉。又有兩個貼身侍女——一個叫做采蘋,一個叫做雙紅,都是·裊·娜·輕·盈,十分顏色。此時蘧公孫恍如身游·閬·苑·蓬·萊,·巫·山·洛·浦。(《儒林外史》第十回)
這確是文白夾雜,但考慮文白界限問題的時候可以不管,因為那是從文言里撿拾一些套語硬往白話里塞,成為「不通」的白話,我們處理的是合格的「作品」,不通的不能算數。
14.1.2界限不清的情況
文白界限問題是個很複雜的問題。問題來自無數的各式各樣的具體作品,因而以幾個概括原則為尺度去量一切,有時候是還會遇到麻煩的,但推想不會很多。
(14)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玄德下拜曰:「漢室末胄,涿郡愚夫,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昨兩次晉謁,不得一見,已書賤名于文幾,未審得入覽否?」孔明曰:
(8)詞《菩薩蠻》
傷心莫問前朝事,重上越王台。鷓鴣啼處,東風草
一到上海,又遇見了婊子。去嫖的時候,可以叫十個二十個的年青姑娘聚集在一起,樣子很有些像《紅樓夢》,於是他就覺得自己好像賈寶玉;自己是才子,那麼婊子當然是佳人,於是才子佳人的書就產生了。內容多半是,惟才子能憐那些·風·塵·淪·落的佳人,惟佳人能識·坎·坷·不·遇的才子,受盡了·千·辛·萬·苦之後,終於成了佳偶,或者是都成了神仙。(魯迅《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瞥》)這些加點的詞語在這裏雖然可以看作已經化入白話,但借用文言的痕迹卻是很明顯的。
(20)知道了,應如此者。百凡悉照此據實無隱,自然永久蒙聯之眷注也。勉之!檢舉一摺留中,俟張楷來面詢。張楷甚不妥協,朕欲黜其江蘇之任。觀其一切奏對,悉屬悖謬之極。江蘇官民作何評議,及伊居官實跡,如何之處,爾其據實奏聞。(雍正《硃批諭旨》第一冊,下一條同)
(11)佛告阿難:「汝行詣維摩詰問疾。」阿難白佛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所以者何?憶念昔時,世尊身有小疾,當用牛乳,我即持缽詣大婆羅門家門下立。時維摩詰來謂我言:『唯,阿難!何為晨朝持缽住此?』我言:『居士!世尊身小有疾,當用牛乳,故來至此。』維摩詰言:『止,止,阿難!莫作是語。如來身者,金剛之體,諸惡已斷,眾善普會,當有何疾?當有何惱?默往,阿難!勿謗如來,莫使異人聞此粗言,無令大威德諸天及他方凈土諸來菩薩得聞斯語。阿難!轉輪聖王https://read.99csw.com以少福故,尚得無病,豈況如來無量福會普勝者哉!行矣,阿難!勿使我等受斯恥也。外道梵志若聞此語,當作是念:
14.1.3文言慣於越界
以上說文白界限不清,意思是在一部分作品里有混雜現象,這同說文白沒有區別是兩回事。其實,我們說文白有混雜現象,就是已經承認文白有區別,因為如果沒有區別,那就是一而不是二,就無所謂混雜了。文言和白話,性質不同,各有特點,這在前面已經多次談過。這裏再總的說一下,如果取大舍小,我們應該說,文言和白話是有明顯的區別的。理由可以舉出很多。最重要的當然是詞彙句法系統,文言有自己的一套,白話另有自己的一套,其中相當多的部分,兩者不能通用。分辨這不能通用的異點很重要,就像分辨兩個人一樣,他們同屬於人類,自然同點很多,但我們能夠認識,一個是張三,一個是李四,因為他們總是同中有異。文言和白話也是這樣,如「吾誰欺」是文言,「你生氣啦」是白話,「誰」「欺」「生」「氣」幾個字,文言和白話通用,可是還有不通用的,吾,白話要說「我」,誰欺,白話要說「騙誰」,你,文言要說「君」「汝」等,生氣,文言要說「怒」,啦,文言沒有這樣的語氣詞。就這樣根據異點,我們很容易斷定,一部書,一篇文章,是文言還是白話。甚至少到一兩句話也是這樣,如「須臾,蛇不見了」(《三國演義》第一回),「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牡丹亭·驚夢》),我們能夠分辨,「須臾」和「斷井頹垣」是文言,「蛇不見了」和「似這般都付與」是白話。也就因為有明顯的區別,所以在我們的文獻庫存里,文言作品和白話作品照例分作兩堆,這表示,依照常識,文言和白話是有明確的界限的。此外,「五四」以來一些老作家的筆下也可以為證,他們常常是,寫供多數人看的用白話,寫供少數人看的(如書信)或僅僅備忘的(如日記和札記)用文言,這表示,在他們的心目中,以及實際上,文言和白話確是不同的兩套語言。
(2)家貧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門。(《今古奇觀·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把現代白話撇開,界限問題就只剩下古白話和文言之間的。顯然,作品還是多到數不清,所以談定性,談劃界,只能涉及一些原則,而不能個個過關。所謂原則,就是遇見某種情況,我們可以用什麼方式來處理。總的原則是「實事求是」,就是多注意詞彙和句法方面的特點,據實陳述而不隨心所欲或人云亦云。運用的時候,這總的原則可以變化或劃分,那就成為以下這些。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古辭)《樂府詩集》卷二十六,下兩首同)
(16)〔緱山月〕金粉未消亡,聞得六朝香,滿天涯煙草斷人腸。怕催花信緊,風風雨雨,誤了春光。〔錦纏道〕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楊。一路紫絲韁,引游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碧煙染窗;倚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閑指點茶寮酒舫,聽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枝帶露柳嬌黃。〔雁過聲〕端詳,窗明院敞,早來到溫柔睡鄉。鸞笙鳳管雲中響,弦悠揚,玉丁當,一聲聲亂我柔腸。翱翔雙鳳凰。海南異品風飄蕩,要打著美人心上癢。〔小桃紅〕誤走到巫峰上,添了些行雲想,匆匆忘掉仙模樣。春宵花月休成謊,良緣到手難推讓,準備著身赴高唐。(孔尚任《桃花扇·訪翠》生唱)
取乳勿慚。』世尊!維摩詰智慧辯才為若此也,是故不任詣彼問疾。」(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弟子品》)
(17)雨霏霏店舍無煙。榆英飛錢,柳線搓綿。綠水人家,殘花院落,美女鞦韆。沽酒春衣自典,思家客子誰憐?第一橋邊,戀住流鶯,不信啼鵑。(張可久《雙調·折桂令》〔湖上寒食〕。見隋樹森《全元散曲》,下一首同)
(1)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史記·李將軍列傳》)
可以先開除現代白話,因為現代白話很少文白界限不清的問題。前面第11.2節說過,現代白話打倒了文言,已經取得獨霸地位。這樣,文言銷聲匿跡了,自然就不會再出現越界現象。這意思還可以說得具體一些。「五四」前後,積极參加文學革命的那些人都會文言,可是他們拿起筆,時時不忘革命,就是說,要視文言如仇,所以筆下不容易混入文言的格調。下一代以及下兩代,有的接觸過文言,有的沒接觸過文言,總之,與老一代相比,都是不通文言,自然也就不會用文言表情達意。就因為這樣,半個多世紀以來的白話作品都是純粹的白話(意思只是非文言格調的白話,不是同於口語的白話),幾乎沒有文白夾雜的。文白不夾雜,劃界就非常容易,或者說就不再有劃界問題,因為都要放在白話那一邊。有人也許會說,事實上是還有文白夾雜的,如呂叔湘先生在《惡札二例》(《語文學習》1984年6月號)一文里就舉過兩篇,下面是其中的第二篇,題目是《牡丹園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