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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者的晚宴 吃蟹與捕蟹

漂泊者的晚宴

吃蟹與捕蟹

螃蟹子螃蟹子多又多,一個螃蟹子八隻腳——我現在仍記得我們少時穿著紅背心,頂著自編的柳枝帽圈兒,赤腳踏著青青的河岸列隊成行去捕螃蟹時稚聲稚氣唱著的童謠。
湖蟹已然天價,但山溪里的蟹,卻仍如山岡上那野菊一般無人過問,前兩年回去,倒是去捕過那山溪里的蟹的。捕山溪里的蟹,只要在熱天的晴朗的夜裡去,提著一隻水桶,拿著一隻手電筒便夠了。熱的天,泥洞里也是悶熱難當,蟹們就要出來乘涼,它們有時候跑到草稞子里,邊乘涼還能順帶捕食那些也是因熱而鑽出土的蚯蚓,但更多的是趴在水下的沙地上。那水恰只有沒踝深,手電筒光透過清澈的溪水照去,青青的蟹殼好似一塊小小的青石,所以我們把它稱做石蟹。不過它的形狀是極易暴露的,它的形狀有點兒類似生手打的領帶結,個頭是比湖蟹小得多。在小溪里走不出半里地,就能揀到一小桶這樣的蟹,這樣的蟹得來容易,所以也就隨隨便便一鍋煮了。它的腳是沒有多少內容的,主要是吃它甲殼中的肉。佐料自然也是相同的,其實這石蟹的味道,與之湖蟹沒有什麼大的區別,只是它沒有那如膏似脂的蟹黃罷了。
我們從九點鐘開始動筷子,一鍋蟹沒了,又煮起一鍋,直至一桶蟹全沒了,五斤酒喝去了大半,時間轉到了晚上九點,一個吃螃蟹的日子就度過了。我想在我的生命里,可能再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吃螃蟹的日子了,且不說這樣一桶蟹要花二三千元了,也不說那種很純正的谷酒也沒了,只說是沒了那樣單純明朗的心境,更是九九藏書也找不到一個師傅再這樣請自己去他的家裡胡吹海聊著品蟹喝酒了。哦哦,就是在北京這樣偉大的都市又如何呢?恐怕是連那原版的佐料也是弄不齊的。
蟹總歸是自己親手捕的味道最為鮮美,儘管時下北京的海鮮城或五星級的飯店裡已經能夠品到很鮮的蟹了,它們也因從外省搭乘波音飛機抵京而身價不凡,這些飽受奔波周折勞動之苦的蟹們,鮮味都已經跑掉不少,況且即便在海鮮城或五星級飯店,又即便是由很闊的闊佬買單,也多是人均一蟹的,有時運氣不佳,碰上一隻尖臍的瘦得猙獰而腹中沒有什麼貨色的傢伙,那就是大倒其霉了,徒落了一個吃蟹的美名,實則是一丁點蟹黃也沒有吃到,它既已勾起了你品嘗美蟹黃的慾望,然而又徒給你一副索然無味的堅甲,這哪裡會有品蟹的美意嘛。我覺得在北京的品蟹,總是形式大於內容,如是品那樣的蟹,先是解了蟹身上的絲線(煮蟹是要把蟹捆起來的),取了一隻小腳,蘸了佐料(佐料由醬油、醋、薑末、蒜蓉、蔥花、辣椒、香油調拌),細細地吸啜,如是再卸下堅甲,堅甲之內有麗質。直到大螯也品過,這才用筷子挑開那頂黃金的蟹甲(黃巢有詩詠菊「滿城開滿黃金甲」以蟹喻菊頗為形象也),此時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圈嫩白景德鎮精瓷之質般細膩光滑的蟹肉,肉中便是膏脂的蟹黃了喲。用了筷尖挑上那麼一點,一丁點一丁點地品味,細膩柔滑,甜香沁心。瘦的蟹,只是那麼一點,而團臍的蟹,大約就有50克黃金那麼一團了。真正九_九_藏_書上等的好蟹,是要在九月九重陽時節,此時山崗上的風葉紅了,田野邊上的野菊花黃了,天空湛藍,蘆花如絮,湖水清澄,風中送來稻穀成熟的芬芳,這時候湖中的蟹豐|滿肥嫩,最是那團臍的蟹,總是有滿腹的蟹黃,這是毫無疑問的啦。品蟹如不是在這樣的時候,那最艱險是在心裏對自己一記斷喝:且慢舉箸。
螃蟹子螃蟹子多又多,一個螃蟹子八隻腳。這是童謠。
重陽吃湖蟹十分美好。記得在80年代初,鄂東南一帶的蟹還不是那麼貴的,賣蟹的人也不使秤,論只賣,一隻湖蟹的價錢是兩角五分,賣蟹人往往將兩隻蟹捆在一起,你出五角錢就可以把兩隻蟹拎走,好的情況兩隻蟹就有一斤,足夠一人喝二兩純谷酒的了。不過,那時候的茅台酒也就十四元一瓶,現在想來不可思議。所以呢,其時請客可不見如今的小家子氣,有一次我的師傅池春庭對我說:重陽節到了,你明天到我家來喝酒吧。我買來了一桶蟹,在縣酒廠開後門打了五斤純谷酒(注意了,在那個時候說開後門這個詞可是了不得的,也不是誰都可以開後門的),你上午九點鐘就可以來。第二天,我八點半就趕到老池家裡去,他說:你比我還急呢。說罷,就開始蒸蟹。蒸蟹是很簡單的,將一隻只的蟹捆起來,不讓它們在水燒熱時亂跑。此時之蟹,既有些無奈也有些無知,全賊里賊氣地把它那火柴頭的小眼睛探出來,若不是被捆著,它還要舉起那毛絨絨跟歐洲人的手臂一樣的大螯施行無恥的恐嚇,嘿嘿。
這就不由地要想起小https://read.99csw•com時候捕蟹的情形來。小時候我們總是要到一個叫做紅山的地方去捕蟹的,那紅山是名副其實的紅山,整個的山都是紅土,那裡靠近鐵山,鐵礦石氧化以後,便就是紅土了。紅山腳下有一條小溪,它一邊是公路,另一邊隔著水稻田是一條小河,蟹們把小溪兩岸挖得千瘡百孔,蟹十分多。那時候我們總是跑到工廠里找大人要來電焊條的包裝袋,這種長條形的塑料袋質地厚,裝螃蟹是十分好的,薄的塑料袋可是經不起螃蟹的大螯幾次撕扯哦。我們一群人脫了衣服光著屁股跳到小溪里去捕螃蟹,那可真是艱難。因為蟹們只要聽到響動,就會極快地鑽進洞裏面去,有的還不等你看見它就已進洞了。因此,只有伸手進洞去掏。這也就要學會辨認螃蟹的洞了,胡亂伸手到洞里去掏,那是會掏到一條蛇的。不過螃蟹洞與蛇洞有很大的區別:一、螃蟹洞是扁的,這跟它的體形有關,蛇洞是橢圓的;二、螃蟹洞有密密麻麻的小點,這是它的腳尖踩出來的,而蛇洞則非常光滑。螃蟹洞口不大,內里卻很寬敞,也不規則,老螃蟹的洞還左拐右彎,有若迷宮。因此,我們還要備一把刀,把洞口削大,然後再伸手去掏。掏著掏著,不定誰就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這不用說,被螃蟹把手給夾住了。螃蟹在洞裏面夾著手時,切不可猛地將手往外一抽,這樣不僅手要被夾破,螃蟹的大螯也要被拽出來。比較好的方式是:當你的手猛地被銳物夾住時,千萬別慌,不動聲色地慢慢把手往外抽,這樣螃蟹夾著你的大螯不至於會出死力九-九-藏-書,而是隨著你的手慢慢往外走,一直把螃蟹拽出洞口,螃蟹自然會發現大勢不妙也,於是鬆開大螯撒起腳丫子就往洞里逃,這時你沉著穩健地用另一隻手按住它,劊子手就束手就擒了。不過雖說我們都有這等智慧,你還是可以看到這樣的鏡頭:一個光屁股的泥頭泥腦的男孩子站在大水中哇哇大哭,他的左手捂住小雞雞,右手則是往外伸開的,一隻大螃蟹拿大螯有力地夾住他的手指頭像玩單臂大迴環似的懸著,螃蟹大約也是懂得體操審美規律的,它的八隻腳都最大程度地舒展開來……
不過,最不幸的不是我嘍,我的一個小夥伴的小雞雞被螃蟹夾過,夾破了,出了血,回家他媽將我們大罵,並叮囑他從此不許跟我們去捕蟹了。然而無論禁令是多麼嚴厲,卻從來沒有阻止住我們去捕蟹。我們捕回來大大小小的蟹,央求大人拌上麵粉用油炸了,炸得非常之酥脆,裝進可以封口的瓷罈子里封起,擱著可以慢慢地吃——哦哦,它就是我們當年的巧克力口香糖旺旺鮮貝呀。
我當然也出過這樣的鏡,我最痛苦的還要算是有一次螃蟹把我的屁股給夾了。那一次捕螃蟹我的收穫頗豐,一個電焊條袋子快要裝滿了,我用一根長繩子系著電焊條袋將螃蟹背在肩上。我在掏一個蟹洞,我斷定那裡面有個大螃蟹,可能是螃蟹王,對於螃蟹王我們是無限崇拜的,我做夢都想捕住一個臉盆那麼大的螃蟹,我深信有這麼大的螃蟹。我掏呀掏呀,沒有想到袋子裏面的傢伙非常之惡毒地把塑料袋給夾破了許多窟窿,從窟窿里伸出大大小小不懷好意的螯和毛森read.99csw.com森的腳,長條形圓鼓鼓的塑料袋就像一根粗大的狼牙棒。我掏著蟹洞,沒留意腳底下的爛泥一滑,我是非常不幸地摔倒了,壓在那個塑料袋上,於是那麼多那麼多的蟹螯一齊把我的屁股夾住了,痛得我那個呼天喊地喲!我的老天,屁股上的肉實在太嫩了,跟手指頭完全不同,我的屁股鮮血直流,且半個多月都是趴著睡覺的,也不敢坐凳子。
老池是武漢人,又是老地質了,曉得很多天南海北的歷史掌故,我細細地品著蟹,喝著酒,聽老池海天海地的聊,他說蟹也並非是陽澄湖的最好,梁子湖的蟹就是不錯。他說蟹要從湖裡跑到江里,順流去到海上,要在海與江的交匯地方產子的。關於這一點,我半信半疑。蟹這種動物,它又不會游泳,全靠了八隻腳在水底里像蜘蛛一般地爬,從湖裡爬到海里,要到何年何月呀?我又想起小時候在山溪邊的洞里捕蟹,曾經是捕到過一些母蟹的,發現過它們哺育後代的秘密。蟹哺育後代的方式比較獨特,蟹將卵產在自己的臍內,然後在臍內孵化出小蟹,小蟹是軟甲,母蟹只會在油菜花開風和日麗的日子爬到洞邊的沙岸上,打開臍蓋,讓小蟹們出來玩耍,一有風吹草動,小蟹便黃蟻子似地蜂湧著紛紛鑽進媽媽的臍蓋里,母蟹便合上臍蓋揚起大螯沙沙沙地橫著鑽進洞里。那麼湖蟹為什麼一定要跑到海上去呢?後來在報紙上讀到一條消息驗證了老池的說法,那就是江海交匯處有專門的捕撈蟹苗的人,他們捕到蟹苗賣給那些養蟹者。不過,養蟹多半是政府行為,因為當時還沒有人能夠有飛機播撒蟹苗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