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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煮酒 酒

青梅煮酒

我最嚮往的城市是西安。我夢見過西安,也去過西安。我去過西安,是在無數次夢見它之後。我在西安最大的收穫是喝到了當地特產的稠酒:糯米釀製,色澤乳白,微甜,需裝進銅壺在爐上溫了喝,滿屋噴香。據說漢唐時飲用的都是這種粗糙、渾樸、未經再加工的米酒。也就是說,李白喝的也是這種古老的酒。或者說得更玄妙點,這種酒正是李白寫詩的助手。不斷深化的聯想使我激動起來。窗外的松濤如同一位仙風道骨的老者對我耳語:將進酒、杯莫停……哦,這唐朝的松濤!
酒與武士結有不解之緣。譬如提著哨棒的武都頭,明明看見了「三碗不過崗」的布告,依然故我。吆喝店小二拿酒來,直喝得頭重腳輕,夜行時又與威風凜凜的山大王狹路相逢。關於這一典故有兩種說法:其一說武松醉後身手綿軟,頂多剩餘一半的力氣,尚且將一頭老虎活生生結果了,可見英雄本色;其二則說武松以酒壯膽,藉著酒勁,才敢於與撲食餓虎決一雌雄,酒實際上促成了武松。聽說山東正在把景陽崗作為「水滸」旅遊景點恢復,我想最重要的是別忘了蓋一座小酒館(哪怕簡陋如七十年代的https://read.99csw.com防震棚),而且一定要掛上宋朝的酒旗。不用大興土木,有此足矣。這樣,景陽崗就是景陽崗了。與此類似的例子還有酒肉和尚魯智深醉打山門、紅臉關公溫酒斬華雄……
酒使文人忘掉了許多事情,也記住了許多事情。我去城南的蒲黃榆採訪了汪曾祺,聽他說起半個世紀前和沈從文的師生情誼。他沒回憶更多,只吐露了一次喝酒的經歷。這個細節後來被他寫在《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的結尾處:「有一次我和他上街閑逛,到玉溪街,他在一個米線攤上要了一盤涼雞,還到附近茶館里借了一個蓋碗,打了一碗酒。他用碗蓋子喝了一點,其餘的都叫我一個人喝了。」然後他感嘆一聲,「沈先生在西南聯大是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六年。一晃,四十多年了!」文章便完了。四十多年了,他還記得沈先生點的下酒菜。四十多年了,那碗酒還供奉在他的記憶里,碗是滿的。
酒出現在宋詞里,不見得比唐詩里少。蘇東坡「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高姿態,恐怕已構成中秋節或月亮的審美符號,辛棄疾更是「醉里挑燈看劍」,詩https://read.99csw.com人在燭光下把玩冷兵器,和武士關羽在夜營帳篷里讀《論語》,具有同樣的反差。酒並非豪放派的專利,婉約派也不可一日無此君,柳永如痴人說夢般自問自答:「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甚至綠肥紅瘦的女流李清照也有「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的慵倦時候。陸遊雖屬豪放派,但一句「紅酥手,黃滕酒」,刻骨銘心的溫柔。我至今沒弄懂黃滕酒是怎樣一種品牌。潛意識裡已將之視若愛情的商標,愛情的別稱。源遠流長,人世間有多少紅男綠女被其醉倒過?
曹操與劉備,曾經青梅煮酒。曹操佯裝醺醉,偶爾露崢嶸,一語道破,石破天驚:「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古人聚飲講究行酒令,但這恐怕是全世界最具霸氣的酒令了,蔑視列強,又暗藏殺機。至少比和平年代的所謂「祝您健康(或發財)」、「生日快樂」之類硬朗千百倍。小小的一句酒令,震破了歷史的耳膜,把一整部《三國演義》撞擊得嗡嗡作響。我在這篇談文人與酒的文章里舉曹操的例子,或許不合適。但曹操並非完全是赳赳武夫,他至少也算個文人,他橫槊賦詩九_九_藏_書,尚且有過「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抑或「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之類佳句,足以提供給時下某些酒廠做廣告詞了。
我對酒是有感情的。否則我幹嘛要寫這篇文章呢?在大風起兮的北京城裡,喝二鍋頭,讀聖賢書——構成我整個青春的忠實寫照。紅星牌二鍋頭,漲價前每瓶只值二塊四毛錢,它就和老舍的小說一樣,是我印象中北京的平民生活,是我心目中平民化的北京。老北京。正宗的老北京。喝二鍋頭要選擇地點,要在陳舊低矮的老式四合院里,才能品出滄桑的感覺;若是在高樓上、在燈火通明的星級飯店裡喝,味道就變了,姿態也顯得做作。
酒與美女也結有不解之緣,譬如貴妃醉酒的京劇,好多人愛看,梅蘭芳還親自演過。我在這裏,想說說酒與文人的關係。李白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使酒這世俗飲品,和詩乃至和浪漫主義一下子拉近了距離。「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杜甫的詩與李白在伯仲之間,只是酒量肯定不如李白,但是他在《飲中八仙歌》中對李白的描繪,則使李白在紙上活了下來。李白自己也寫過「舉杯邀明月,對影九-九-藏-書成三人」,或「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前者的飄逸,後者的慷慨,多好啊!李白詩中提及酒的篇目太多,若全刪去的話,李白就單薄了。李白若不寫詩,他就不是李白了。我們會問:李白是誰?同樣,李白若不飲酒,他也不是李白了,他頂多隻算李白的一半。酒才是能使李白俯首稱臣的無冕君王,仗著醉意,他敢於頂撞人間的皇帝。「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李白用信手塗抹的詩稿換酒,這可是一張張在世俗銀行里找不開零頭的大票面呀。酒徒可分為仙與鬼兩個檔次,和李白的衣袂飄然相比,我輩真無法羽化登仙,只配在昏暗的街燈下搖搖晃晃做酒鬼罷了。半斤二鍋頭或許會鼓舞我們笑容可掬地追追花姑娘,卻絕對沒膽量跟單位里大權在握的頂頭上司較勁。小公務員的酒量,和詩人的酒量,區別就在這裏。
魯迅寫過一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葯及酒之關係》,標題太長,而且拗口,但畢竟出現了一個酒字。看來酒對中國文化史上大名鼎鼎的魏晉風度,不無影響。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有竹林七賢,這七位名士似乎都是酒徒,最著名的有嵇康、阮籍,還有劉伶。他們喝https://read.99csw.com酒可不是淺斟低酌、輕歌慢舞,而追求酩酊大醉、放浪形骸——這簡直屬於醉生夢死的境界了。劉伶文雅的時候,還寫過一篇《酒德頌》,視酒若宗教,頂禮膜拜。而阮籍則經常大醉之際獨駕出遊,窮途而哭。那時代若有交通警察的話,一定會作為「酒後開車」處以罰款甚而扣了他的「本子」(駕駛執照)。魏晉南北朝的政治,近似於歐洲的中世紀,屬帶有恐怖色彩的黑暗年代,借酒澆愁猶如抽刀斷水,令我洞察到自古有之的文人的寂寞。酒作為文人的寂寞的飾物,是其靈魂的短暫安慰者。
葡萄美酒夜光杯,我幾乎要懷疑沒有酒便沒有詩、沒有文學了——這種設想肯定是偏頗的。但這種不成立的設想反過來也說明酒確實給文學增添了魅力,不是嗎?酒持有任何社會階層的通行證,對文人亦不例外。文人的酒癮,既俗且雅,大俗而後大雅,這使其與平庸的酒徒區別開來。文人若煙酒不沾、清醒理智,那可能有潔癖了——激|情才是文人精神中的火藥、血液里的酒精。毛澤東有一半身份應該是詩人,他既譴責過「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也同樣憧憬過月亮上不散的宴席:「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