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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江湖 遙遠的地衣

味道江湖

遙遠的地衣

唉,這腐朽的車輪,這孤零零的車輪——就讓它燃起我們熊熊的篝火,加入我們激昂的高歌吧。
進入一個巨大的峽谷口,路的右面,正面都是雄險的赤紅色絕壁峰巒,車向左一個急轉,從此翻越漫長而波伏的山峰,進入峽谷口,前方燦然一亮,冰雹停了,透過車窗向外看,晴空萬里無雲,一片陽光燦爛!真是奇妙極了,這感覺像我在地質隊的時候,從地下150米的深處猛然走出巷道口,竟然眼花繚亂。從峽谷翻到高原上的盆地,這邊的山坡低緩,坡上已經收割和正在收割的青稞地,兩面都是金黃的梯級。
黃河水冷,刺骨割膚,站在黃河裡有些扛不住。但是,任過照像館長的司機對焦特別費時,我擺出一個蹲在黃河水裡的姿勢,這個姿勢曾在1993年的蘭州黃河擺過,在黃河母親雕像下面,有牧人的兩個羊皮筏子,水面上漂浮一些馬糞。我蹲在水裡,相片照出來挺好,就像游畢黃河正欲上岸。在水中堅持了一分鐘,冰寒已經刺進骨髓,我忍不住跳上岸,在沙灘上繞圈跑和原地跳動,重新預熱了身體。從司機手裡拿過照像機,這個照像機徐維炳給我的,他知道我走黃河。當時最好的機械式佳能相機。我對著黃河的波浪調好焦,我說你要快速按快門,多照幾張,不要擔心浪費膠捲,膠捲不就是拿來浪費的嗎?我重新跳到黃河水裡,司機這次按動快門快了一些,這一刻我懷疑他是否真的開過照相館。
車速越來越慢。密集的冰雹擊打金屬的車頂和車窗玻璃發出咚咚和沙沙的聲響,天地一片混沌。車從河的右岸插到河的左岸,這邊有更大的帆布篷屋群,冰雹在各式篷頂上蓋了一層白,那裡面擠滿了掏金人吧?他們掏到了狗頭金?瓜子金?它令我想起一幅大雪冰封的西藏攝影作品,眼前的景色似乎也能夠拍出它來。我多麼想叫車停下來,讓我下車去拍幾張照片,這樣的景色不可複述。
離開扎倉溫泉,那熱意也帶著走,心裏惦著一定要吃一份能夠記取貴德的菜,那是什麼菜呢?我沒有想好,我根本不知道。回到賓館小坐,打開筆記本電腦,記錄下一路的心情。腦子裡,浮現白霧繚繞的裸浴藏女,以及那文昌廟,我舉起照相機時,打頓的和尚脫兔般蹦起關上廟門,據稱,佛不能拍照。
——勘探者語
到了鄂東南的大山中,我去松樹坡的草地上揀過地衣。雨後的草地,鬆軟,草葉上挑著水珠,拇指大的土蛤蟆在松樹根旁跳來跳去,草間有陳年的松塔,星羅棋布地生著棕色的半球狀內含黃粉的牛屎菇,這種菇不能食用。草地上也長一些鳳尾蕨和石蒜。頭上的松針,依稀往下滴雨,松皮裂口或斷技上有新鮮的松汁,呈乳色,時間久後轉黃色,那就是松香。地衣長在草地上,一片片的,尤其在長苔蘚的草地上和滾圓的褐色裸石上,這地方的地衣較為乾淨,很快能揀滿一地質包,帶回駐地,泡在水桶里,洗凈了炒瘦肉絲,差不多重複兒時的記憶,濕漉漉的地衣,它含著大地的氣息。
地衣,一種鄉間食物,其狀極似單片黑木耳,也稱地耳,因其貼地而生,又叫地皮。地衣在低等植物中,與藻類、菌類並列,食用的這一種為念珠藻科,念珠藻屬的普通念珠藻,著名的髮菜與它同科。地衣屬於植物界特殊的類型,菌類和藻類的共生體。共生體由藻類行光合作用製造營養物質供給全體,而菌類主要行吸收水分和無機鹽。植物體主要由菌絲體組成,以子囊菌最多;藻類多分佈在表面以下的一至數層,以綠藻或藍藻為多。常見地衣有殼狀、葉狀和枝狀,食用的為殼狀地衣。《本草綱目》載:地耳,釋名地踏菰,甘、寒、無毒,明目益氣,令人有子。
《越人歌》,風格清新委婉,深沉且飄逸,若《楚辭》先聲。屈原作品含有《越人歌》九九藏書的藝術表現成份。我的青春美好年華在銅綠山周邊度過,一度參加過銅綠山古礦冶遺址的勘探,那時候不知遺址的重要,考古隊長為一股級幹部,很小,比鄉長低一級,居然被英國女王三次接見,我們都覺得奇怪,沒想到英國女王接見的是一個民族燦爛歷史的見證人。銅綠山普通國人大多不知,國外採礦、冶金史學界或從事冶金研究的學者,到中國多要專程去銅綠山。
上了岸,有牧人牽著奶羊、黃牛悠悠走過浮橋。在空闊的藍天下,這幅剪影實在悠遠而生動,我把它拍了下來,後來我看電視里的平安保險廣告上有這樣一個鏡頭。回返,司機給我講述貴德的農耕,他說長把梨在貴德最有名,小麥生長好,春小麥遇年成好畝產可達千斤,但必須七場雨下得準時。原來貴德這地方,一年下七場雨,小麥播種前下一場雨,發芽時下一場雨,分櫱時下一場雨,長苗時下兩場雨,抽穗時下一場,灌漿時下一場雨,這樣小麥就長得好。貴德的雨,與麥子的生長同頻,天合地造,如果減少雨量或降雨次數,或時間嚴重錯位,就要大大減產。
最近一次吃地衣,2000年在青海海南州東部的貴德縣。中國青年出版社和美國博庫網組織作家「走馬黃河」考察,那次我一個人行走。車從西寧出發,至中途出現神奇景象,縣際客車沿著一條河行駛,河邊或石灘上,有黑乎乎的帆布篷屋,多為掏金人的屋。緩漫的山坡上,一隊戴著桔黃色安全帽的石油管道安裝工人在安裝管道。忽然,晴空萬里的天上飛來一團灰色雲朵,雲朵盛開般迅速向四周瀰漫,忽如萬馬奔騰,天雲狂奔。少頃,爆米花大的冰雹從天而降,枯草色的山坡和赤紅的山巒五分鐘內被鋪白,車窗外成為一個銀色世界。這異象令我心生狂烈驚喜,冰雹狂擊的世界,誰能有此經歷?狂喜之後又擔心起來,山路越來越陡,越來越窄,從猛烈的冰雹勢頭來看,很快就會封住山道,而我卻穿的單衣呢,暴風雪來了怎麼辦?
二天,我去了貴德縣宣傳部,部長作了簡略介紹,他讓一位女文書作嚮導,沒有車,我去街上租了一輛廂式微型車,北京叫面的,80元一天。先去文昌廟和西河灘。8月,烈日灼烤,山巒如紅泥爐壁,綠野如永新的菜蔬,河灘邊上星星點點或簇簇地開著黃色的格桑花。水汽瀰漫,西河灘有大面積的蘆葦盪,一片水盪一片蘆葦,直抵遙遠的山。西河灘的水清澈透明,可見水邊一米深的淺底,水中的水草叢林似小魚類的樂園,黃河鯽魚、鯉魚和鯇魚也在水中悠遊。
鄂東南,此地為揚子江和荊江交匯處,也屬於鄂湘贛交界的地方,有中國僅存的青銅古礦冶遺址,楚史裏面有記載。從春秋上溯西周,採礦和冶鍊青銅,持續時間久,產量高,卻非楚人所為,據考為揚越人。揚越被鄂國所佔,鄂很有點意思,鄂為湖北簡稱,相傳山西的古鄂國南遷至鄂州建鄂國,《史記正義》載:「鄂,地名,在楚之西,后徙楚,今東鄂是也。」夏代的「鄂」在山西南部的鄉寧,稱「鄂侯故壘」;商代鄂侯之邑,在河南黃河以北的沁陽,商紂王曾封鄂侯為三公。西周初年,鄂族遷徙河南南陽,南陽北石橋鎮附近的西鄂故城,就是西周鄂侯國,漢代置西鄂縣。西周中期,鄂國已經成為一個強盛的方國。鄂侯侵伐南國,避開漢水西的楚國,打通隨州、棗陽走廓,從漢水下游過長江抵達揚越經濟中心——鄂州。鄂侯勞師遠征,首圖青銅,西周的銅器銘文有「孚金」、「孚吉金」字樣,意即「搶到好銅」,鄂東南的銅綠山(湖北大冶),是揚越最大的青銅基地。劉向《說苑》記載:鄂君子皙乘青翰之舟,下鄂渚(梁子湖),浮洞庭。駕船的越人,穩把舵,輕搖槳,唱著優美動人的歌。歌曰:
新事物的地衣,我開始對它研究起來,它比黑木耳肥大,柔韌,長得有些誇張,中間https://read.99csw.com有些淺黃,周邊色深,捏的手感如海棉狀,濕的時候也有一些滑膩。地衣沾有泥沙和枯草,要到小河裡去漂洗,洗盡瀝干,用茶油、青蒜和紅辣椒絲炒,炒好淋一點花椒油,吃起來軟綿綿,比蘑菇有韌性,味道奇淡,我想加點瘦臘肉絲在其中就好了。那一次吃過地衣,或者地耳吧,以後很少吃了。記得那時候吃過一種花,叫飯湯花,飯湯在一些地方叫米湯,我以為飯湯要準確一些。飯湯花的學名叫木槿花,它開白花和紫花。因為木槿易扦插,所以多用它來做院子和菜園的籬笆,木槿長成活籬笆,又能開花,很美。開始,我家沒有木槿,去水井的路上,別人家的籬笆上有木槿,開花時,奶奶摘一些回來,用茶油清炒,加些飯湯稍燜收汁,吃起來清甜柔滑,這道菜我喜歡。
我揀地衣的地方在銅綠山南部和東部的天台山及葉花香,葉花香離太子廟不遠,那裡有座竹山,有一年開車去武穴吃魚雜,過漕河經葦源口返回,太子廟山上的黃泥公路中間,都長出了竹筍,車竟要在公路上繞竹筍而行。不過,好魚還是在梁子湖,它是武昌魚的原產地,鄂州舊時也稱武昌和吳都,中唐時期大冶置縣以前(因大興爐冶得名),銅綠山屬鄂州所轄,山因多孔雀石,雨後,漫山遍野豆大的孔雀石被雨水洗綠,山上銅綠閃閃,得名銅綠山。揀地衣這事情,確不屬男子漢所為,唯我這種吃好之徒,做什麼卻還喜歡親歷,且也不在意他人笑話。在地質隊,吃本來就是一個重要課題。不過,吃地衣被眾人不屑,因為它不是珍奇事物,如果打到麂子,捕到山雉,釣到鱖魚才算美味。
童年時,我和奶奶、叔叔三個人生活,叔叔經常去放排、伐木和打獵,我就是奶奶的小尾巴,我們那裡叫奶奶為阿婆,但我只念一個字「波」,這是樟木溪的讀音。設若奶奶也出門,我便跟狗狗阿白在一起,一個孩童,一隻白狗,在一個白牆黑瓦的鄉間屋檐下。
吃地衣多有偶然性,它不屬於常用食物,唯其緊貼大地而生,不論地理,全球任何緯度都有生長,食者可以作為一種地標記憶。依稀記得在童年,贛南遂川的春天,綠的山巒籠了一層薄的白霧,燕子在濕漉漉的田野銜泥築巢,黃鸝鳥在竹林間啼鳴,奶奶突然從外面帶回來一簍地衣,我以為它是黑木耳,奶奶說不是木耳,是地耳子,長在地上。地耳?它是大地的耳朵么?當時就有這樣一種想象,地耳長在地上,木耳長在樹上,它們都像耳朵。
找賓館住下,就去找雪雞湯,沒有,雪雞乃國家保護動物。在一個稍像樣子的川味館坐下,點了一個肥腸和一個羊肉湯,一瓶啤酒。那位兼老闆、夥計與廚子於一身,身材清瘦的四川青年,在我點菜之後,拎起籃子飛也似的向農貿市場跑去,高原上許多館子都這樣,點菜之後方去採購。上菜,只一個咸字了得。奇怪,我以後吃貴德的菜,都是偏咸,此地號稱高原上的江南,其風光果然令人以為江南金秋:秋水共長天一色,白鷺與落霞齊飛。惟將菜的味道一嘗,此非江南。
奶奶有多愛我呢?我不記事就送給了奶奶,她背著我,我在奶奶的背上長大,背帶不夠長了,接一條很長的頭巾,那頭巾的長度像我現在的圍巾。奶奶性格暴烈,她只對我一個人寵愛有加,給我講鬼神故事,講老虎的故事,她說老虎是一種義獸,如果你救過它,它就會報答你。接下來,講一個老虎報恩的故事。有一個人在獵人捕殺老虎的時候,救了那隻老虎,以後那人早晨開門,總揀到一些小獸,老虎捕來扔到恩人的院子里。這個故事給我以神奇的想象,奶奶不像一般的人總講老虎一定要吃小孩子。老虎站著死,比如獵人的霰彈擊中了它,決不倒下。奶奶經常跟我探討食物,我喜歡吃粉蒸肉、臘鴨、鵝肉和藠頭苗,藠頭苗病了才想吃,為此專門為我種了一廂地的藠頭,藠九-九-藏-書頭苗要清炒了吃。粉蒸肉也是獨我一個人喜歡吃,蒸熟了,我每頓吃一塊,那時候聽說外面城市人都吃不上肉。
我注意到岸坡上,有兩根從地下伸出的岩芯管,大約是φ108的地質岩芯管,或φ129地質套管,約有三米高,彎成「7」字型,管口被鐵板焊住,但已有焊縫蝕透,吱吱地往外噴熱蒸汽,這便是地熱蒸汽吧,地質隊勘探地熱留下,只須將管道與其接上,就能把蒸汽引走,蒸肉包子絕對沒有問題。不由的想起昌耀,昌耀於1957年隨地質隊到貴德,他遭難起因即在此寫了《林中試笛》,其中一首《車輪》我將它錄上:
車隊日夜從林邊滾過/長路上日夜浮著煙塵/但是,它卻再不能和長路熱戀/靜靜地躺著,似乎在等著意外的主人。
我到賓館的餐廳打聽,這裡有什麼貴德的特產,領班說,地皮王啊!地皮王?地皮就是地衣,這事物,還會有王么?我感覺有趣,但細一想,為什麼不?在神奇的貴德高原,在歲月的幽深處,這雄性的土地,它令想象不可企及。我要了一盤土地王炒肉片,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碗水餃和兩瓶啤酒,吃起喝起。這樣的獨自品飲,佔了我生命的多數時光。吃著地皮王,這軟性的與黑木耳近似的事物,我猛然一個閃念,只有它的味道,可以貫穿我的贛南、鄂東南和青藏高原,它們的味道竟是如此相同,不論我奶奶採摘,我自己採摘,還是在貴德賓館吃到,它們一樣的味道。它們都貼著大地而生,低等植物中的地衣門植物。天,我的這個發現令我感動不已,也許是貴德人的口味較重,我仍嫌它有一些咸,不過,我吃出了貴德的味道,大地的普遍的味道。吃罷,我想帶一盒成品的地皮王走,18元一盒,掂掂滿滿的行裝,只有割愛地舍下。
下午還有不少時間,我租了一輛三輪殘助車,價格15元。令我感到意外,司機是一個關心時事的人,他以前還開過照像館,我想這一次到此一游的照片會不差。三輪車出了縣城,從貼白瓷磚的樓群進入一箇舊的居住區,這兒還有一大片紅土干打壘的房子和院牆,有些院落已經荒涼破敗,槐和棗樹的綠葉在一些院角和屋後點綴些綠意,金陽斜照,瀰漫紅銅色的光芒。偶爾有一個裹黑頭巾的老婦人坐在空洞的屋門邊,凝視著人跡稀疏的街道。穿過一條古舊的街,外有一條三輪車道,直到黃河浮橋。黃河浮橋為鐵索橋,橋面鑲木板,走上去晃晃悠悠,橋對面有一戶人家,那就是守橋人,屋頂上已經升起淡藍的炊煙。橋下,淌著永遠的黃河激流。從橋上往下看,河水湍急,滾動一個波浪又一個波浪,浪花潔白,水清如鏡。司機說他兒時在夏天就喜歡到這裏游泳,稍不留神就被衝到下游去。
下橋,橋的下游有一個亂石灘,我計劃坐到一個高出水面的卵石上面,手夾一支香煙凝視黃河,背景為黃河浮橋,有一片陽光從橋下打過來,我把照相機拿出來給司機,讓司機給我拍了幾張照片。之後,脫掉長衣長褲跳進黃河,清澈美麗的黃河水,忽如無數玻璃的尖鋒扎割著雙腿的皮膚,心裏自動彈出一個詞來:黃河水咬人!
好在已經餓了,酒足飯飽付錢之際,就對四川青年說,你是才學廚藝的吧?你敢說你做的是正宗川味?四川青年笑笑,知道遇見了食客。便說,請多多包涵,初學手藝。我又說,行啊,你用高原人民的胃練手藝,你還用高原人民客人的胃練手藝。后覺得,這話過了,一個四川青年,闖到高原來發展事業,實在不易。雖然手藝有點潮,然而能夠憑這麼潮的手藝闖天下,豈不勇敢?像我當年憑著《小說月報》轉載一個中篇小說的資歷,就敢背上一台金山286電腦闖北京。
到黃河灘的坡岸,我覺得可以拍夕陽,在寬闊的白水綠葉的黃河灘對岸,一條蜿蜒起伏的赤紅山巒一直伸向西域目視不可抵達地方,一個紅銅色九九藏書的太陽凝固般懸在山巒之上,它的玫瑰色的光芒,照耀著黃河灘,一些白鶴、斑頭雁和綠頭鴨在灘上飛飛落落。隱約有一支歌在黃河灘上飄蕩。
依稀記得童年時光多蹲在大石板上看螞蟻搬家,戰爭和覓食。白狗伏在一旁,或蹲著遙望遠方,遠方有山,名叫嶺頭。從嶺頭以下為依山而起的梯田。嶺頭下有幾戶人家,住吊腳樓。夜,上面亮起幾盞昏黃燈光,那時沒有電,所以沒有見過電燈。山腳下,有一個溫泉,叫湯湖塘,一年四季涌溫水,夏天總拎鞋去那裡洗腳,有一般子硫磺味。
貴德位於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黃河自西向東橫貫貴德中北部,流程76.8公里。全境溝壑縱橫,山川相間,呈現多級河流階地和盆地丘陵地貌。地勢南北高,中間低,構成四山環抱的河谷盆地,海拔最低的松巴峽口2710米,最高的阿尼直海山5011米,貴德縣城海拔2200米,高原大陸性氣候,光照時間長,太陽輻射強。
不久,到了貴德黃河大橋,橋下清波微漾,遊船悠悠,白鶴飛翔。西河灘上,蘆葦茂密,垂柳依依,銀亮的水九曲迴環。其中有成片的水杉,挺拔蔥蘢,白水綠葉,一直蔓延到對面的山腳。彼岸此岸的山,皆赤紅色,寸草不生,這樣的景色可以稱為「丹山碧水」。
我用長鏡頭拉近拍了一張,再掛起相機往前走。溫泉水順著山溝向下淌,藏女腳下,用卵石砌成的池蓄滿溫泉水,她們神情自得,若無旁人,間或站起搓一搓胸脯,復又蹲下。不敢久留,向上走去。越往上走,溫泉里的人越少,到了溫泉噴口,有兩隊人站在裸石上往沸滾的泉眼邊放玉米和雞蛋,我後悔沒有買一斤雞蛋來煮,扎倉溫泉的水溫高達93℃,共有70多個湧泉,有3個從岩壁裂隙中噴流出來,伴著有節奏的噴吐聲。據稱這些泉眼每晝夜出水量740噸,泄出量10公斤/秒以上,天然熱量890.4千卡/秒,屬高溫型礦泉,泉區地表溫度達33℃~47℃,所以腳下感覺到熱。扎倉溫泉系弱鹼性碳酸硫化氫泉水,可以泡茶,估計涮羊肉和白灼蝦也會不錯。浴者,為治療風濕等症。南岸山坡的一塊巨石上,刻有「沸泉冬溫」四個字。
車輪
一個彎又一個彎,汽車在彎道向上爬升,公路的外面已是絕壁,河從兩山的峽谷向後流去。生命中第一次遭到這樣的際遇,高原的風從峽谷鼓盪而出,一個漂泊者,從南方到京都,從京都到黃河,沿著黃河到了高原。我在西寧曾想過到貴德去吃一罐燉雪雞湯,沒想到追求雪雞湯的道路如此險峻。多少年了,多少個夢想,在激越的冰雹中行進,升華。這是我第二次上高原,對高原仍然深感神秘。已經很少寫作詩歌了,在鄭州黃河邊上時,聽到昌耀去世的消息,我認為昌耀是中國當代惟一的大詩人。
在林中沼澤里有一隻殘缺的車輪/暖洋洋地映著半圈渾濁的陰影/它做著舊日的春夢,常年不醒/任憑磷火跳越,蛙聲喧騰。
忽然,遠灘上一隊巨大的天鵝列陣飛翔,天鵝列隊盤旋而起,向東飛去,忽向西折,巨大的柔韌的翅膀舒緩地扇動,長長的脖頸高傲地直伸著,貴德黃河的生命家園。我架起照相機拍了一個膠捲,天鵝的陣式給人以自然的雄奇與蒼涼。西河灘,一個高原的江南夢。一切源於自然的奇迹……一時間想在此等著下雪,看白皚皚的高原世界。據說,河灘邊有一家魚味館,守灘人開的,就去了。魚味館在河灘邊的赤紅色懸崖絕壁之下,我看見絕壁上有幾個自然的山洞,洞口蹲著兩隻野鴿子,細看還有許多的山洞,赤紅的泥土天然裂蝕的山洞,有一群野鴿子從遠天飛回,在絕壁上追逐與棲憩,絕壁上沒有一絲植被。
我家西牆上,用硃砂寫了「慶祝國慶十周年」幾個大字,東牆上寫有「蘇維埃政read.99csw.com權萬歲」,落款好像是紅二十九團,這裏屬於羅霄山脈的支脈。鄉間的生活寧靜,沒有什麼新鮮信息,奶奶上山砍柴,經常會帶些稀奇的野果,她的側開襟的衣衫有一個巨大的袋子,每次從山裡回來,我總盯著她的袋口,我希望有奇怪的果子。我想,那時我的表情對奶奶肯定是一種折磨,因為她上山去,總要記起我的期待。
離開貴德,我去看了貴德著名的風景「峽谷蝕貌」。峽谷蝕貌,即阿什貢峽的風蝕山貌。它位於寧貴公路80公里處,阿什貢峽狹窄的山谷從羊圈灣山岩下開始,銀鏈般蜿蜒流淌的河流穿峽而過,峽間兩側山巒雄峙,高聳入雲,一些山火紅,一些山靛青。那靛青色的山巒,令人想到地核、地幔和地殼,它在四千萬年高原從古地中海底隆起之後,經永世的風刀雨劍雕蝕,使它雄奇而悲壯。金太陽在上,潔白的雲朵在上,我詩歌般的心情在上。阿什貢峽雄姿百態,峽風呼嘯,河水咆哮,一如在靜止的時間。據稱,下雨的時候,一個雨滴落在山上,會凝成一個豆大的土粒;再一個雨滴,它向下滾動,豆粒增大一倍。無以計數的豆粒如此滾動,大成土豆,大成蘋果,大成香瓜,大成南瓜的時候,就已經到山腳了,滾入到黃河,黃河水開始渾濁。
魚味館沒有開伙,因為這個上午只有我一個外來遊客,跟幾位守灘老人聊了一會,他們的貴德方言我聽不大懂,回到縣城去吃羊肉火鍋。在高原上,找不到好吃的,那就吃羊肉吧。出汗多,一氣喝了兩瓶冰鎮啤酒,好像有一種貴德大麴,猶豫再三,沒有喝它,我擔心醉了,拍的風景會模糊。想起聊到格薩爾王,貴德即格薩爾文化發祥地之一,城東三公里有一個格薩爾諾布嶺(意為格薩爾珍寶洲),相傳那裡為當年英雄格薩爾西征降魔途中的休息處,貴德許多地方都有與格薩爾史詩相關的民間傳說和遺迹。我決定去看扎倉溫泉,這裏的公路可以用冷清來形容,很難遇到一個路人,往來車輛多是長途客車。
車沿著峽谷中的公路行進,感覺赤紅的山巒被天火燒透了,在太陽下泛著棗紅色的光芒。天空的雲朵靜默高懸,被陽光勾勒出金邊。貴德人將后羿射日的傳說續了一個小尾巴,說后羿射下的九個太陽,其中一個落在貴德並鑽進了山下面,所以使這裏成為一片永世的熱土。可是,相傳后羿乃山東德州人,德州人喜歡吃扒雞。扎倉溫泉離城約15公里,唯繞了無數道彎,以為路途遙遠。進入多拉山,遠遠見到有白霧繚繞,兩面赤紅的山岩夾峙。扎倉山溝緣起一座大山,大山上有大面積的黑色岩石,疑似泥炭岩。山溝約有200米長,下游有許多帳篷,上游的溝岸蓋有紅磚房屋。忽然,就見白霧中有藏女裸浴,宛如仙境,白霧裊裊飄去,露出一對對豐|滿的古銅色乳|房,熱騰騰的,銅鈴般堅挺。
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首詩,除了戰爭,就是地質隊的描寫。因為地質隊每一次搬遷,都會有棄物,棄下一隻車輪,它靜靜地躺在那裡,極易令人生髮感念。我在1993年到西寧,聽昌耀的學生介紹,昌耀每餐吃一塊麵包,喝一杯牛奶,一個如此重要的詩人居然不會炒菜,令我十分感嘆。
我一眼認出它們是南方的魚,它們有同樣優雅的游水姿態。蘆葦間和水面上綠頭鴨奇多,這些水上的飛禽,或者猛地從近前的蘆葦叢衝天飛起,或者突然扎入水中長時不起,偶爾有一尾巨大的鯉魚躍起,濺起一片浪花,魚鱗金光閃閃,水珠五彩斑斕。水與葦間的堤上有人垂釣,身後插著彩色的遮陽傘。四野寧靜,時有小小的風拂著葦葉,知了在柳上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