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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第二部分

《那些憂傷的年輕人》 第二部分

我會記住她的,如果有一天我碰到她,儘管我不喜歡她的臉,也不喜歡她的身材,但是,我會告訴她,你知道嗎,我本來可以進入你的生活的?儘管我知道,自己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她。
1950年夏天,克魯亞克在墨西哥城開始了《在路上》的寫作。顯然,開端並不令人愉快,嚴重的痢疾讓這個28歲的年輕人的英俊面孔時常扭曲,他需要大量的大麻與嗎啡讓自己舒服些。我時常懷疑,克魯亞克是坐在馬桶上,用一架醜陋的打字機開始他的靈魂流浪之旅的,而衛生間里是大麻煙的煙霧騰騰。整整的三個星期里,在一張長達250尺的紙卷上,克魯亞克打出了沒有空格、沒有楣邊甚至沒有標點的文字。這種暢快的氣勢似乎只有痢疾與大麻的共同作用才能帶來。
我喜歡在午夜的時候在大街上跑步,不是因為有人說,我像一台吸塵器,無私地回收廢氣,而是因為我喜歡路燈的黃光下的大街,沒什麼人,偶爾有車。我這時候覺得自由。當我快跑到南門附近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昨晚的故事,我的心猛然劇烈跳動起來了。我在這方面的想像力總是驚人地豐富,經常給自己一個驚奇。
40年後,海明威對他的朋友這樣講:「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麼你此後一生中不論去到哪裡,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個流動的聖節。」
於是在同學們正在為搶佔自習教室,或者誠惶誠恐地向老師套題時,我們同時成為這忙碌校園中的旁觀者。或者說,我們同時被這個緊張的校園拋棄了。我們三個常常在吃午飯的時間,意味深長地從28樓走出來。樓門口此時擁擠了一批面有菜色的男生,端著大小不一,或骯髒或潔凈的飯盆,他們勝利地從學一、從農園、從學五打飯回來。
放縱的確需要勇氣。或許偶爾我們可以在夢中看到自己,在一輛超過100英里的車上,與一個面部模糊的姑娘瘋狂做|愛,直到第二天需要洗床單為止……當然,我希望在夢醒之後,捫心自問:「我到底需要什麼?」
奧斯卡·王爾德曾經在一篇對話里提到,音樂向我們揭示了我們迄今為止沒有經歷過的個人往事,促使我們悲嘆我們沒有遭遇過的不幸和沒有犯下的過錯。在這位天才詩人看來,每一個跳動的樂符背後,可能都蘊涵了無限豐富的情感與事件。
1918年,19歲的海明威在米蘭說:「與其在年老體衰、萬念俱灰時死去,還不如在這無不充滿幻想的幸福的青年時代死去,讓生命在燦爛的光明中消逝。」
懶洋洋地斜靠在床頭,翻開《梁遇春散文》,我想我被拽回到20年代的老北大,我看到一副瘦弱身材,滿臉懶散的年輕人。他把賴床變成了藝術,他認為以他十幾年學習的經驗來看,最大的益處就是「遲起」,因為「惟我獨尊地躺著,東倒西傾的小房立刻變成了一座快樂的皇宮」。他不遺餘力地實踐著該藝術,即使毫無睡意,也要堅持在床上胡思亂想。他甚至還煞有介事地列舉了遲起對於人生幫助的若干理由,這些理由對於現在的我具有如此的說服力,以致不得不壓抑住上課的心,繼續無所事事地躺著。
這也是一部有關慾望的小說,如果更深入地考察下去,香水不過是人類潛藏慾望的一種誘發劑。我們使用香水,要麼是為了掩藏慾望,要麼是為了誘惑慾望。那個格雷諾耶則是利用香水完成他報復整個世界的慾望。我相信,作者想藉助這本小說重複弗洛伊德的結論:人們的慾望隨時可能衝破文明的束縛,相比于這些被掩藏的慾望,人類的文明是何等脆弱。,
這個不用功的師兄,好讀書卻不求甚解,他堅信讀書和寫作都是為人生服務的,生命本身高於一切。於是,他讓自己的生命恣意生長,讓自己的性情盡興發展。所以,為了更多地享受生活中的陽光,他放棄了對於具體成就的追逐。天賦之才的他,只留下了薄薄的小冊子,這肯定要被李敖斥責為「懶到家了」。
這個故事有效地挑逗了我的熱情。在北京骯髒的地鐵里,在人群擁擠的西單街頭,當然最重要的還有豪華商場的香水櫃檯前與散發著濃鬱氣息的Party里,那個若有若無的格雷諾耶不斷地催促著我。他希望我能夠攫取那些美麗與香氣,希望我發現在每個女人所散發出香氣背後所隱藏的故事……我陷入了一種緊張的慾望之中,我沉湎於其中,痛苦並快樂著。
對於這點,在各所大學校園內都有著我的同好。我清晰地記憶著,在一個夏天,我漫無目的地在廣州街頭遊盪,炎熱與喧鬧讓我疲倦不堪。很偶然,我撞人暨南大學的校園。這是一座一點也不美麗的學校,正在施工的工地給校園帶來飛揚的塵土。但是,迎面走來兩個拿著破爛飯盒的學生,肥大的T恤衫上面甚至沾染了油漬,兩雙色彩暗淡的拖鞋在水泥路面上有節奏地蹭著。這一刻讓我激動無比,我就像一個久在旅途的流浪者猛然回到家鄉。
這一切對於那個寫作《流動的聖節》的已經衰弱之至的頑強老人來講,具有怎樣的誘惑。也只有此時的海明威才能賦予在巴黎的青春以永恆的生命力,沒有蒼老、衰弱相映襯的青春是缺乏真正觸動心靈的力量的。
很顯然,主人公狄安是一個註定的流浪者,他的父母在顛簸的車上讓他降臨到世間,而接著成為一個年輕的囚徒,他必須憑藉不斷地奔波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的人。狄安的野性與自我無疑打破平靜生活的尖刀,令人感到無比暢快——「狄安的智慧……更能給人啟發,也更為完整,絕不故作斯文,令人乏味。他那種越軌的『劣跡』甚至也並不招致憤懣,被人鄙視。那是美國式的歡樂對人生持肯定態度是情感的瘋狂發泄,具有西部特徵,猶如西部吹來的狂風,發自西部草原的一曲讚美詩,令人感到清新……」而「我」,薩爾,一個作家,一個在內心深處潛藏著躁動不安氣質的傢伙,狄安的出現則將這種躁動不可阻擋地激發了出來——於是我們上路了,帶著無限的憧憬。那些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姑娘,陌生的性,未知的冒險,這些或許可以給厭倦的靈魂提供歸宿——「在旅途某處,我知道會碰到姑娘,也伴隨著幻想,會發生一切的一切;可在途中,我準會大有所獲。」
太陽不明不暗地懸在天上,她暗淡無光的臉甚至允許我們直接注視。地面上是骯髒的雪,校園內年輕的男女正在為即將到來的期末考試而傷神,他們甚至沒有精力來糟蹋一下這地面上的雪。整個校園的環境是晦暗的,天的顏色總是土黃色的,典型的北京雪天的討厭顏色。
董橋曾提到過一則有趣的故事。劍橋大學曾修繕一所新廁所,按照大學的學生傳統,這所新廁所肯定將要受到那些年輕紳士的靈感污染的。所以聰明的學監索性把廁所的牆壁設計成黑板的樣式,旁邊放上粉筆,隨時塗鴉,並隨時可以擦去。這個學監簡直就是大禹的傳人,知道對於有些「洪水」只能採取疏導,而不是硬堵的方式。一般認為,廁所塗鴉缺乏藝術文化氣質,主要源於地點與人物不恰當。劍橋是個極好的場所,光名字就已經堆滿了書卷氣,而塗鴉者又都是拜倫、牛頓的師弟們,再加上他們都年輕,這種組合實在讓廁所徒壁生輝。
只活到27歲的梁遇春一點也不像流星劃過天空,他的光芒不刺眼,而是舒緩柔和極其惹人親近的。躺在床上,我似乎看見穿著長袍的梁遇春在沙灘上緩慢地踱著方步,一臉快樂的流浪漢的閑情。他推開一間教室的大門,在鴉雀無聲中,背著教授的白眼和同學的驚異,溜達到最後一排,翻開《伊利亞隨筆》,有一搭沒一搭地掃著。
我們會用力地踩幾下雪地,然後獃獃地看一會天空。李https://read.99csw.com會說,來支煙吧。於是,肖拿出兩塊錢一包的花園牌香煙,我們坐在冰冷的自行車後座上,點上一支煙。煙霧在冰冷的空氣里讓我們感覺到一點暖意和一絲被燃燒的快|感。我們的臉暴露在冬日里,並沒有顯示出什麼朝氣。肖的土黃色的大衣和環境和諧地搭配在一起,把他整個人都映襯得沒有生命力。而李照舊是那件充滿性格卻難看至極的軍用棉襖。我們邊抽煙,邊望著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竟生出一股得意感。做一個旁觀者,至少可以暫時性向下斜著眼睛觀察別人,並帶著憐憫的意味。煙滅了,我們決定去喝粥。那時候,博食商店還沒有建起來,在北大書店旁,是一個木製的臨時性的小房子,一對夫婦在裏面賣綠豆粥與茶雞蛋。一條狹長的桌子佔據了大部分空間,喝粥的人坐在兩旁,將整個屋子弄得擁擠而溫暖。我們喜歡那個空間,所有來這裏的同學看起來就像一家人,我們圍著一張桌子吃同樣的飯,只是他們好像不和我抱著類似的想法。每次,當我努力試圖用一副親人的神態去和一個外表美麗但不知是否精神空虛的姑娘搭訕的時候,她們總是表現出陌生人般的不信任,這讓我傷心。
從東部到西部,再從西部到東部,攔住那些呼嘯而過的貨車、卡車、轎車還有公共汽車。儘管我身無分文,但是我一定要去一個地方,我有體力可以付出。迫不及待地尋找途中的姑娘,或許我們可以相互慰藉,性是如此讓人著迷,不是嗎?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朋友們,我們莫名其妙地碰到了一起,我們都熱愛漂泊,因為我們不願意被束縛起來。丟掉一切無聊的擔心,讓本能的需要佔據我們的心——「迎著社會現實衝刺,渴望麵包愛情,不要因為這事或那事而顧慮、擔心。」
我在閱讀這本書時,時常會猜想海明威自殺時的情景。在那隻12毫米的雙管英式獵槍抵住他的嘴時,他眼前閃過的是20年代的巴黎嗎?那時候,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衰老吧,那個年輕的美國作家會覺得明天是永遠過不完的……青春對於那時候的海明威來說,不過是個習慣式的語態,他可以放肆地揮霍他的時間、才華與精|液,還有刻薄……
作為閱讀者,在一連串謀殺間隙,我在與小城居民陷入同樣的恐懼的同時,也陷入了一種強烈的矛盾之中。我在感到噁心與唾棄之餘,竟然對於下一樁謀殺,懷有了某種異樣的期盼。我的內心深處隱隱地默許著格雷諾耶的做法,因為他正在完成一項前所未有的工作,他在製造著人類歷史上空前的香氣與美麗……而這種美麗與香氣在暴力與恐懼的映襯下,具有驚人的感染力。美麗與邪惡的共生這已經成了人類文化史上永恆的主題。羅伊F.鮑邁斯特爾對此分析道:「邪惡的一個根源就是人類對於理想的不斷追逐。當人們堅信他們站在正義一方,而致力於改善世界時,他們經常理所應當地運用強硬的手段來對付反對勢力。」
那個冬天,宿舍里總是潮潮的,讓人覺得不舒服。可是,每天早晨我依舊堅持睡到11點鐘,然後穿上厚而笨拙的大衣。我本能地到樓下去找肖,我不知道接下來會幹什麼,但我卻像個孩子一樣高興。在肖的那間如此骯髒的宿舍里,李或早或晚地也會出現。大三這一年,我們三個都休學了,就在期末考試前夕。休學的原因相同——厭倦了。也就是說,在經過兩年的大學科班訓練之後,我們突然為自己的行為產生了困惑。夾雜在好學上進的同學之中,我們卻感到一種沒有目標的茫然感。已經上了兩年的發條,該讓它松下來了。我們像逃兵一樣費盡心機地為自己組織理由,來說服父母與校方同意讓我們成為這個盛產精英分子的大學里的無所事事者。如果用更堂皇的理由來解釋這行為,就是我們對於自己的存在產生了置疑,想通過自由來重新考察生命的意義。
這是一部令人有點噁心的小說,它讓我陷入了某種異樣。當我的肉體行走在21世紀的北京街頭時,我的頭腦卻停留在18世紀的巴黎。作者帕·聚斯金德說,那時候的巴黎是個充滿臭氣的地方。在這樣一個地方,一個叫格雷諾耶的虛構人物,製造除了震懾人心的香水,在每一滴香水後面可能都隱藏著一個美麗少女的生命,隱藏著一種奇異的味道。
對於主人公巴蒂斯特·格雷諾耶來講,這個世界不過是各種氣味的混合,而他那靈敏得不可思議的鼻子正是這個王國的主宰者。在現實世界里,他的生活不堪如一隻扁虱;而在氣味的世界里,他是絕對的貴族。他反抗世界的惟一方式就是對各種氣味的佔有。
老圖書館的衛生間曾經讓我感動,那裡曾經上演了有關北大未來出路的討論。淺綠色的門上被密密麻麻地書寫了若干爭辯意見,句句嘔心瀝血。先是一組有關北大與清華比較的討論文字,明顯分為正反兩方。先是藍黑鋼筆書寫的一段對於北大正在衰落的憂慮感,感慨清華正在成為中國第一高校的事實。接著,一組黑色圓珠筆對此觀點進行駁斥,聲言北大如何如何領先,當時的激憤之情,可以想見。一行文字摞著一行,當然到最後,爭辯改為謾罵,北大方聲言要把清華改為北大工學院,而反方則要北大人認清自己的位置。文字筆記似有七八種之多,中英文夾雜。當然由於情況特殊,環境所限,爭辯雙方未能做到有禮有節,但是參賽隊員對於北大的愛惜之情都是溢於言表的。新圖書館的衛生間修繕得明亮寬敞得多,同學似乎不再好意思往上寫點什麼了,這似乎也從側面印證了北大學生越來越缺乏激|情了。
我成長的歷史,也正是不斷地發現這種副作用的歷史。我越來越無法容忍王朔語氣中的嘲諷與故作的不正經。當越來越多的人以一種王朔用膩的腔調來呼籲王朔不要假正經時,我希望王朔正經起來。不管是《我看金庸》還是《我看王朔》,王朔的真誠與嚴肅,都被過於玩世的語言所削弱。而當我目睹了參与這場混戰的人群的素質之低時,我越來越意識到,我們需要的已經不再是嘲諷,而是深沉的建設了。
追求放縱感官是薩爾們逃避社會不幸的方法。不管是狄安還是薩爾,他們的內心深處都潛藏著對於純真美好事物的嚮往。我喜歡薩爾和那個墨西哥姑娘的相愛過程中的純真,薩爾還會不斷地問那些萍水相逢的姑娘:「你想在生活中得到什麼?」薩爾接下來的想法讓我感動不已,「美國的青年男女一旦有機會在一起時他們真的很悲哀,他們得故作老練,無須在行事前進行任何恰當的交談就立即沉溺於性|愛中。沒有溫存的交談——真正發自內心震撼靈魂的綿綿情話,就匆忙做|愛了。要知道,生命是神聖的,生命中的每時每刻都彌足珍貴……我渴望到更遙遠的地方去尋找我的生命之星。」
克魯亞克在替誰發言?早在1952年,《紐約時報雜誌》就對這一代做了描述:「『垮掉一代』成員個性異常鮮明……他們是在一個令所有人極度不安的糟透了的經濟蕭條期長大成人的……他們的青春伴隨著戰爭的混亂……他們既有情緒最低沉的時刻,也有情緒最振奮的體驗……他們渴望自由,渴望能在和平中生存,然而所有這一切都因為戰爭而破滅,他們不得不混跡于黑市交易,沉溺於爵士樂、吸毒、性放縱、打零工,醉心於薩特作品。」
這句話在充滿醜陋與震驚的全文中,充當了最美妙的音符。在我充滿激|情地向讀者描述了香水中蘊涵的慾望與罪惡后,我想我還應該再次強調香水蘊涵的一個關鍵點——它為我們提供了反抗現實生活的一種最簡潔手段。如果說閱讀是通過文字,把我們拽人另個空間read.99csw.com的話,香水則是通過他的氣息讓我們獲得同樣的效果。我是如此著迷於如下一段描述,它闡明了一個普通人可以通過香水獲得的最佳享受:
於是,我常年累月地以這種姿態在校園內行走著,樂此不疲地傾聽著這種聲音。我的腳趾自由自在地舒展著自己。對於拖鞋的普遍鍾情是大學內的一種情結。在夏日的中午,食堂剛剛開門的時候,在通往每一個食堂的路上,各種花色與尺寸的拖鞋混雜在一起,他們以各自不同的節奏發出不同質地的聲響,不悅耳動聽,但是卻親切得要命。置身其中,我總能夠深切地感受到我屬於這裏。在敏感的人的心中,一絲氣息、一種聲音或者僅僅是一種味道,會把他的靈魂拽入另一個空間。而每當我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備感疲倦時,一旦跨人校園最讓我感到親切的就是這拖鞋的聲音。
理想主義與趣味性是他在那年給我最大的影響。他那時候喜歡開玩笑說:「在北大里扔下一顆炸彈,中國將倒退50年。,』這種北大情結一直影響我到現在。我誇張地以為,我們肩負著國家的未來,並且在他給我講了許多這個世界的陰暗時,我激動得像30年前的同齡人一樣要去拯救這個國家和世界。因為他的影響,我翻閱了所有關於五四的記載,我渴望像當年我的校友一樣去吶喊,去影響這個國家。因此,我對於我周圍的環境產生了無法抑制的厭惡感,那些沒有激|情沒有責任的同學令我痛苦,而且在更多的時候,我在他們眼裡變成了一個奇怪的人。在夏日的夜晚,我向室友表達我對於社會的義憤,迎來的是沉悶和不屑。我也從那時起,強烈地覺得大學應該是「務虛」的,應該追求那些縹緲的理想,因為這個年齡的血是最熱的,束縛也是最少的。
像海明威所有的作品一樣,《流動的聖節》是對於現實的一種報復。傳記作家肯尼斯S.林恩對此這樣評述道:「他似乎又一次擊敗了他的無能和憤怒,用寫作的魔法驅逐了它們,用對街道、咖啡館、佳肴、美酒、朋友和妻子的回憶來治好了病。長時間的工作使得1921年至1926年的巴黎對他來說變成了一個象徵,代表著過去的他。」
當年,因為讀了張中行先生的《紅樓點滴》,才抱了非北大不上的決心。似乎那些看似瑣碎的吃住行,才真正傳神地反映出北大所特有的魅力。張中行沒有寫過紅樓的廁所文化,民國時肯定缺乏這種條件。可惜,《北大往事》里的那些傢伙也沒有提及。國外的社會學者在研究校園文化時,廁所文化絕對是重要一章。而一位牛津的教授只研究牛津教堂彩色玻璃的變遷就可以出一本專著,這的確可以顯現出牛津的傲然氣派。當北大有一天可以把廁所文學弄成一本研究專著時,彼時的北大也一定進人了世界一流。
1961年初,海明威在接受了電休克療法之後,加速了《流動的聖節》的寫作。這位身體隨時處於崩潰狀態的老人心中似乎已經明了:這次,他陷入了比「桑地亞哥」更艱難的困境,疾病與衰老這條大魚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噬他的生命力。
至少,我想先建設自己。從1995年到今天,我的身體膨脹了10公分,也因此,我越發清晰地感受到,我體內精神資源的稀缺,體內那條河流的狹窄。所以,我開始閱讀一直忽略的古典作品。那些嚴肅而深沉的文字與情感在我23歲這一年,突然變得親切無比。它們給我提供了一個如此廣闊的境界,它們沒有給我帶來笑聲,卻不斷地讓我投入到一種心靈的激|情之中……《無知者無畏》讓我清晰地感受到,我欣賞趣味的逆轉。兩種說法可以解釋我的現狀,一種是,我在變得保守,變得自以為是的崇高;另一種說法是,我正在度過青春的浮躁期,我達到了一種更高的情感層次。我選擇了後者,儘管這要冒被別人嘲笑的危險。
格雷諾耶在謀殺掉第25個少女之後,終於被抓獲了。在即將行刑的時刻,這本詭異的小說終於迎來了它驚心動魄的高潮。當充滿仇恨的群眾圍繞在刑場之時,格雷諾耶悄悄地釋放出了他製造的致命的香氣。書中開始出現這樣的描述:「聚集起來的一萬名男女老幼,像被情人的魅力征服的小姑娘那麼柔弱。一種強烈愛慕的、溫存的、完全幼稚可笑的愛戀突然向他們襲來……他們喜歡他。」接下來的場景是:香氣把刑場變成盛大的狂歡,男人與女人在香氣的誘惑下,突然放棄了所有的道德觀念,他們迫不及待地把刑場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露天縱慾場所……
儘管《在路上》已經與30年前那一代人緊緊的聯繫在一起了,但是它肯定還觸及了之後一代代青年們共通的情感。即使像我這樣的社會主義好青年,我還沒有機會成為物慾橫流的一代,對於爵士樂也沒有多大的興趣,至今也還不會開車,更沒有魄力去打破現實社會的枷鎖。但是,狄安、薩爾、鄧克爾,這些傢伙讓我心馳神往,他們體現了反抗生活設置的勇敢,對於希望的追求。而這一點似乎也正是我們所最缺乏的。但同時,我們也是一群虛偽的崇拜者。在路上,除了要蔑視外界給你設定的規範外,還必須勇敢地掙脫出內心世界的軟弱與安逸。當我和朋友可以大段大段地背誦書中的章節時,卻誰也沒有勇氣真正體驗在路上的感受。我們身上的中庸性,妨礙了我們對於自由、對於生命的極端享受。我們馴化的教育背景,我們生命意志的軟弱已經註定了,我們只能在對「在路上」的憧憬中度過青春時光。
對於很多唯美主義者來講,美麗是這個世界存在的絕對前提。所以,對於美的理想絕對追逐,就常常轉換成一種暴力。對於格雷諾耶來講,他追逐著這世界至高的香氣,因此他獲得了藐視生命的特權。如果你耐心地回望整個人類歷史的話,你肯定會發現那麼多格雷諾耶充斥其中——比如希特勒屠殺猶太人的目的是為了更乾淨的人種……《香水》中描述的不過是將這些情境極端化……
然後,她就走了,留下一聲謝謝,聲音比起她的臉動人多了。然後,我們走進校園,沒有人說話了。
對於小說《香水》的閱讀,讓我體驗到王爾德式的情感,只不過,在這裏每一滴香水取代了每一個樂符。在北京有點平庸的春天,這本混合了慾望、罪惡、腐臭當然還有香味的小說,破除了現實與歷史、真實與魔幻之間的界限。這是一次驚險而怪異的閱讀旅程,我利用鼻子而非通常的眼睛完成了整個過程。小說散發出的詭異味道有效地把我拖人了另一個空間,在這裏,我嗅到了18世紀巴黎的味道,少女身上的醇香,罪惡與美麗的完美結合,還有掩藏於每個人體內、隨時等待爆發的慾望……
北大的廁所文化水平不高。這可能是由於北大的衛生環境糟糕,而文化都是被舒適滋養出來的。王小波把布魯塞爾的公共廁所稱作「文化的園地」,除了因為這是多種文化的交匯中心,更重要的是那裡的收費標準是一美元。這肯定是一個極舒服的場所。一美元的心痛再加上舒適的無所事事,思想與文化肯定會蓬勃而出。北大的衛生場所秉承中國的一貫缺點,無法提供給使用者以從容感。環境的不佳,讓這些豪情與才情都過剩的年輕傢伙們沒有心情孕育出崇高的情感與深刻的思想。一般來講,宿舍樓內的衛生環境最差,也因此這裏的圖畫與文字都流露出一種形而下的趨勢。一看筆記,就知道實在是窮極無聊,才把平時不好意思說的話厚顏無恥地寫了出來。這裏的記錄充分體現了青春期的抑鬱癥狀和渴望肆無忌憚地急切心情。字跡潦草慌亂,欠磨鍊。28樓最有文化意味的一則筆記有這樣一句話:「同學們應該牢記這https://read.99csw•com兩點:讀聖經和保持大便通暢。」這句話讓那個狹小的環境陡升入一個至高境界,我當時深為此公的絕妙想法而折服。後來讀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才知道,這是一位美國大學校長的話。這位同學如果足夠聰明的話,應該把《聖經》改為《論語》,似乎更有中國特色。
在新書《無知者無畏》的招貼畫上,王朔被尷尬地懸挂在那裡,除了那張著名的表明不屑的臉以外,他的整個身軀被簡化成了一件單薄的T恤衫。這是一本令人失望的書,儘管王朔在其中仍然表現出了令偽善的中國人汗顏的勇敢,但這勇敢卻被太多的嘲諷與不恭稀釋了。我在閱讀這本書時,常常面有難色,我吃驚地意識到,我已經不能再接受那種姿態了。這一點給我帶來的衝擊遠遠蓋過了王朔給我帶來的失望。
這極端的放任主義讓青年讀者們欣喜不已,而瘋狂似乎正是戰後一代尋求精神安慰的最佳途徑,極端的感官刺|激不正是幫助我們逃離現實的殘酷的最棒的東西嗎?這似乎比薩特的悲觀論調更來勁。當1957年,《在路上》出版后,《紐約時報》稱之為「垮掉一代」的聖經,而克魯亞克則是他們的代言人。
在她離我們五米的時候,我們也接近了北大的南門,門口的羊肉串的攤位開始收攤了。我對著那個異性喊道:「嘿,你幹嗎呢?」聲音透出控制不住的老練。回答當然讓我們吃驚:「我沒有錢吃飯。」接下來怎麼辦,我摸到兜里還有20塊錢,那是我們後半周的飯費。但我還是給了她10塊錢,並指明她吃一碗牛肉麵。在整個過程中,我沒有覺得自己高尚,只是想起了小時候做好事時愛說的一句話:「沒關係,這是我應該做的。」
我幾乎是滿懷期待地在那個時間跑到那個地點,我甚至想好了應該問哪幾個問題,甚至準備在需要的時候,把我所有的錢都給她,可能夠她買一張回到家鄉的火車票,用我們班女生可以買半價票的學生證。可是她不在,這真讓人掃興,我覺得浪費了我的精力,更浪費了純真的好意,重要的是,它不能讓我確信自己依舊敢於冒險,敢於隨隨便便地進入別人的故事。
林語堂曾經說老北大的風格是類似牛津式的散漫的,在這種寬鬆自由中,學生的創造力與個性得到充分的舒展。梁遇春可能正是這種精神不遺餘力的實行者。閑散從來都是智慧的溫床,法國諺語說「閑暇生藝術」,或許法國的藝術的確是在那些遍撒街頭的咖啡館孕育出來的。汪曾祺在回答問題「為什麼西南聯大在八年內培養的人才比建國後幾十年的都多」時的答案是「自由」。他那時在大學里的生活是:白天大睡,晚上去泡圖書館,率性自我。因為明確而功利的目標,他們放縱自己的心靈四處遊盪。
當然這些美妙的感覺被在那些路上的冒險所掩蓋。他們似乎在通過這些接連不斷的性與歷險來掩蓋這些對於生命的追問。在很多時候,他們對於自己的行為甚至感到動搖,薩爾會說:「他們並不快樂,因為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他們是這樣的,彷彿在陰森的石頭地窖中生活,現在正走上地面,是卑劣的美國嬉皮士、新出現的垮掉的一代。」而未來呢?真的是「倒霉的日子終將到來,你們攀著的氣球,再好也不會不往下落,何況那還是一隻莫須有的氣球。你們會飄到西海岸,可回來時,就得他媽的狼狽不堪,自討苦吃。」外表的放蕩與內心世界的脆弱就這樣奇妙地混合在一起,這或許也是「垮掉一代」最動人之所在。對於生命希望的渴求,讓他們不斷地在路上。
62歲的海明威就帶著這個流動的聖節離開了人世。在開槍的剎那間,這個老人的臉上該洋溢著怎樣的幸福與欣慰:他又看到了那個無不充滿幻想的幸福的青年時代,那時的生命是如此的燦爛光明……
愚蠢的人無法理解拖鞋對於大學的重要性,更不會欣賞那種動人的聲響。學校里的「著裝整齊」意味著什麼,各種場所對於拖鞋的封殺意味著什麼?大學不是一個普通的社會機構,這裏的人也不需要為一個統一的目標而努力。一些教育者在感慨拖鞋學士的邋遢與不合規範。北大的一位學生穿著拖鞋就去應聘,滿臉的散漫不經。這則故事在成為每年的畢業分配會上的經典反面教材,校方強調畢業生應該如何包裝自己。然而我卻感謝這位可愛的師兄,他出色地繼承了北大的藐視社會規範的自由傳統。
很多年後,我都會記得1996年初夏時的夕陽。它成30度角無力地穿過北大四院的一間門牌號為103房間的糊著破舊報紙的窗戶。我坐在那疲軟的陽光下,聽著對面孔慶東很少間斷的談話,談話的內容涉及政治、文學或許還有生命本身。內容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留在我記憶里的是他談話時激昂的語氣不會消退的氣勢。
我的確有點後悔,我對自己說,下次碰見她,我一定要和她說話,不管發生什麼危險,我要知道她的故事。我知道,一個人因為危險而拒絕未知的歷險,是衰老的表現,我害怕自己衰老。
我想我迷上了香水的氣息,但是,我卻缺乏格雷諾耶的能力。況且這是乏味的現實空間。在空氣污濁的寫字樓里,我偶然會想起那個生活在16世紀的義大利人毛里蒂烏斯·弗朗吉帕尼,是這個天才偶然發現:香料可以溶解在酒精里。通過把嗅粉同酒精混合,並因而使其香味轉到揮發性液體中的方法,使香味從物質中脫離出來,變得生氣勃勃。正如帕·聚德斯在《香水》中說的:「這是一個劃時代的成就。它完全可以同人類最偉大的成就,比如文字與幾何學相比。」
如果有一天,我們看到偌大的校園同樣是著裝一絲不苟,看不到各種顏色的拖鞋在以各種不同節奏拍打地板,這才是一種悲哀。
在一個拐角處,有一灘水,那是白天的雨的傑作。這時候,我們感覺到小腹的壓迫感,公共廁所離我們還遙遠。於是,四個人並排站在那片在午夜中黑黢黢的淺薄的水面前。水與水撞擊的聲音在安靜的午夜並不難聽,它激起了我們暢快的歡笑,這歡笑里是一種非常純真的快樂,它不攙雜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不喜歡那位「為了某種自己都不明所以的事業」而存在的奧斯特洛夫斯基,他覺得人的生命是為了多年後的回憶不至於慚愧而存在的。這種想法傷害的其實是生命本身,生命原本是件單純的東西,我們活著,快樂著,欣賞著這世界,這就足夠了,而無須某種外表的物化實在的成功來證明。正如我的那位70年前的師兄,他賴在陽光明媚的床上,他逃課,他無聽事事地讀書,然後在情感出現時,通過筆端釋放成文字……
香水店老闆巴爾迪尼在第一次聞到格雷諾耶配置的香水時,他看見自己「躺在一個有黑色捲髮的婦女懷裡,看到窗台上玫瑰花叢的側影,一陣夜風吹過窗檯;他聽到被驅散的鳥兒歌唱,聽到遠處碼頭上一家小酒館傳來的音樂;他聽到緊貼著耳朵的竊竊私語,他聽到『我愛你』,發覺自己由於幸福而毛髮直豎,就在現在,在現在這一刻」。
海明威選擇的搏鬥方式是對於青春的回憶。對於這個即將死去的老人來講,還有什麼比1921—1926年的巴黎生活更讓人懷念的呢?當那個22歲的年輕美國記者兼作家踏上巴黎的時候,儘管他迷惘、貧困、默默無聞,但只要年輕,這一切算得了什麼?年輕讓他的食慾很好,因為常常陷入飢餓,所以才品嘗到冰涼的啤酒、油煎土豆和又粗又大的法蘭克福紅腸的絕妙味道;因為年輕,所以性|欲很強,所以在傍晚「我們讀讀書,然後上床做|愛」;因為年輕,他那麼渴望得到成功,所以,他在一間不保暖的旅館里這樣read.99csw.com為自己打氣:「別著急。你以前一直這樣寫來著,你現在也會寫下去的。你只需寫出一句真實的句子就行。寫出你心目中最最真實的句子。」
一次偶然,格雷諾耶痴迷上了美麗少女的體香,而永久地佔有這種香氣的惟一方式,是利用精絕的香水製造技術,將少女的氣息牢牢地束縛住。在一座小城裡,一連25個美麗的少女,被突然用棍棒打擊而死。當全城人都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慌時,香水奇才格雷諾耶不慌不忙地把那可能迅速消失的少女的香氣收集起來,製作成香水。他絲毫沒有罪惡感,他只知道他需要她們的香氣。這些剛剛開放的少女所散發出的卓絕味道,伴隨著死亡的到來達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
陽光打在我床上,睜開經過充足睡眠而興奮的雙眼透過北京污染嚴重的空氣,我看到了淡藍的天空。多美妙的早晨,但是我不願意起床,大四了,我要讓自己習慣賴床,儘管課已經開始了,那個滿頭黑髮的教授已經帶領我的同學穿越愛因斯坦扭曲的時空觀,去體會相對論的玄妙了。
而我們的受刑人格雷諾耶帶著嘲弄式的笑容站在一旁,他是這場戲劇的導演。他終於依靠香味,成功地控制了人群……而如果我們更深入地打量這個怪異的情節,我們會發現,在廣場上放縱不過是人的慾望的一次爆發罷了。這些慾望曾經被文明的教養深深地覆蓋起來,而香水僅僅充當了誘發這些慾望的誘發劑。
溶解在香水裡的驚心動魄
那一年冬天的生活一點都不充實,只是無聊的感覺竟是如此讓人懷念。
我無法考證拖鞋的歷史,但我本能地意識到,拖鞋所蘊涵的氣質與大學本身的精神有某種相通之處。拖鞋只適合兩個場所——浴室與校園。·浴室是人類可以最本質地暴露自己的場所,在這裏你無需掩飾,赤條條地面對世界,它也讓你感受到一種沒有束縛的放鬆。那麼大學校園呢?這裏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無限自由,而這種精神上的自由當然帶來了肉體上的放鬆。熱愛自由的希臘學者的裝束是肥大的長袍,而這種裝束在最初的巴黎大學、牛津大學同樣盛行。在這些古老大學的歷史上,學生都曾經是一個無比放肆的團體。他們可以在精神上肆無忌憚地詆毀宗教傳統,更會在私人作風上酗酒並狂熱地迷戀女人。
「我坐在一個角落裡,午後的陽光越過我肩頭照進來,我在筆記簿上寫著。侍者給我端來一杯牛奶咖啡,等咖啡涼了,我喝下半杯,放在桌上,繼續寫著……以後有的是日子,可以每天寫一點。其他的事都無關緊要。我無法想像60歲的海明威在做出這樣的回憶時懷著怎樣一種複雜情感。他在巴黎尋找他的文學理想,與形形色|色的人相逢交談爭吵,像《太陽照常升起》里人物一樣在苦艾酒的滋潤中成長,為了不起的菲爾茨傑拉德解除性苦悶,還有被一位斯泰因稱作「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這一切在40年後回憶起來充滿興奮與憂傷:「巴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而我們很年輕,這裏什麼都不簡單,甚至貧窮、意外所得的錢財、月光、是與非以及那在月光下睡在你身邊的人的呼吸,都不簡單。」
結果,她竟然站在那裡,在如此炎熱的天氣里,穿著一件長長的大衣,臉部比昨天看起來清晰,不好看也不難看,不過真年輕。我幹什麼了,我跑過她時,竟然沒有想到停下來,只是衝著她一個短暫的微笑,說了聲你好,好象偶然撞見我班上的同學。她顯然愣了,但是我還是看到了她的笑容,很單純,很短暫。
這時候,我們發現身後有一個模糊的身影,應該是一個異性。可是,我們沒有被侮辱的感覺,四個人的心裏都在進行一場莫名其妙的躁動,可是誰也沒說。我們向前走,那個身影也在往前走,我們幾乎同時回頭去看那個模糊的樣子,有點欣喜,有點倒胃口。一個把頭髮故意弄成雞窩的女子,有著過於稚氣的臉孔,儘管上面有著花花綠綠的顏色,那濃重的眼影即使在如此暗淡的月光下依舊刺眼。這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可是我的內心深處還是激起了一個動詞——期待。
多年後,我行走在已經變得匆忙不堪的校園裡,目睹著兩旁的人去努力爭奪他們或許根本不需要的東西時,我無法不想念那個小夥子。20年代的人喜歡說「我的朋友胡適之」,90年代的我,卻總是想說「我的師兄梁遇春」。在一片TOEFL的書海中,手持一卷《梁遇春》有著莫大的快樂。
每當自己的胃因為充實而舒暢時,我們就要抽煙。我們習慣坐在路邊的自行車後座上,再次讓花園牌香煙燃燒起來。我們的位置處於29樓與31樓的交界處,這是兩座女生樓。邊抽煙邊觀察,這幾乎已經成為我們良好消化事物的方式了。那些被厚厚的衣物裹起來的女生們笨拙地在雪地上行走著,冬天讓人變得醜陋,她們的青春,她們的風情,她們的慾望都被迫隱藏起來。但這似乎不耽誤我們的快樂,這種快樂幾乎是沒有任何負擔的。想想吧,我們幾乎擁有了一年完全自由的時間,我們幾乎讓自己在寒冷的空氣里漂浮了起來。在這樣的心情下,一切都是美的。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在結了冰的未名湖上踢了一場球,我摔倒了13次,是肖幫我數的。然後,我們一起跟著一個穿著裙子的高挑姑娘穿過了圖書城,那裙子在這樣的天氣里實在是太迷人。我們還一起遊盪在各個酒吧里,但是沒有錢買酒,只能三個人喝一杯可樂。我們總希望能夠剛好發現三個姑娘,她們應該挺美麗,也應該無所事事,即使精神上空虛點也無妨。那一年的春節,我們果然找到了三個孤獨的姑娘一起度過,但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點也不刺|激,現實與夢想的差距果然遙遠……再後來,春天來了,冬天走了。而我們的心情也走了,我們之間甚至也疏遠了。我總是抑制不住地懷念那個時段……
5年時間里,我由少年成長為青年,時間給我帶來的最大改變是,我開始覺得快樂和過癮並非是生命的關鍵。生命中應該有一條更為寬廣與緩慢的河流,它的源頭聯結著歷史的深處,緩緩地穿越我的一生,併流向下一個年代。這條河流中蘊集著的是人類一些永恆的情感。對於幾代中國人來講,這條河流曾經被污染過,它曾經被一種虛假的情感所充斥著。而王朔在某個特定的時期,勇敢地指出了這種污染。很可惜,他的方法在殺傷力極強的同時,也帶來了無法忽視的副作用。
我常覺得,閱讀《在路上》其實是對克魯亞克的誤讀。在傍晚,在明亮的燈光下,在溫暖的房間里,這些適合閱讀的時間與地點正好背離了「在路上」的精神。我寧願把這本缺乏條理的書看作一本行動指南,它號召著我勇敢地站起來,告別那因為過於熟悉而變得庸常的生活環境,踏上一條不知目標的道路,並在路上達到生命中快樂的巔峰。我始終假想自己在那種環境中閱讀它,那是一條在長江上緩慢行駛的輪船,我被擁擠在地下室的一個陰暗的空間里,燈光時明時暗,因為寒冷,我蜷縮在角落裡,但我牢牢地抓著這本書。這是個有點怪的場景,它與美國西部那遼闊開放的地帶相差甚遠,而緩慢的輪船與狄安的每小時90英里的快車也相去甚遠。這或許是中國版本的在路上吧。
我碰到了李,接著是肖,我們該有半年沒見面了吧,而距離那年冬天已經整整22個月了。我們似乎已找不到什麼共同話題了,拚命地甚至不安地尋找著打破尷尬的廢話。「我懷念大三的冬天,老下雪,老喝粥的那次。」我最後有氣無力地說。這句話肯定是讓他們感動了,他們都意味深長地看著遠方。李說「這麼早就懷念了」。
我們開始放肆地言笑,我們本https://read.99csw.com能地意識到她的兩個可能的角色——離家出走的少女或者其他。當我們走過馬路時,她在馬路一邊徘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我們。我們看著她進入對面的牛肉麵館,然後又看著她出來。然後開始過馬路,向我們走來。這時候,四個人開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了,有人開始問「誰上」,有人說願意提供床位,有人看著她發愣。午夜時的心情總是很好,太陽還沒有照亮我們的心房,夜晚掩飾住了青春的好奇和慾望。
孔慶東出身底層,並且屢遭挫折,我有些奇怪,一個讀書讀到博士並且已經結婚有了孩子的人,怎麼還和別人分享一間宿舍。但是,在這種環境中,他依然表現出驚人的快樂。這種快樂,是他始終旺盛的生命力。他可以用他的生命力消解那些不幸,他對於生命中的趣味性有一種迷戀性的尊重。他總是告訴我要在最痛苦的生活里尋找快樂,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正如他的經典陳述:「啥都是個樂子。」他的宿舍門口貼著歪歪扭扭的剪報,比如一張陳沖的肖像旁是煙台蘋果的商標「專供出口」。他那時候常常給我講他的大學生活中荒誕而可愛的一面,《47樓207》僅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通過他的敘述,對於張揚的個性,產生了近乎崇拜的情緒。在四年的大學生活里,我始終刻意地放縱自己的意志。孔本人喜歡說:「80年代並非完美,但是比起現在,實在是神話。」這讓我對於80年代產生了一種精神故鄉的情結。當然,現在的我常常覺得,他的玩笑過多消解了他的文章的力量,這或許是無法避免的吧。
這種混亂的方式當然無法被我們接受,但是我們至少明確一點,大學需要更廣闊的自由空間。既然西裝與皮鞋已經與嚴密的行政體制聯繫起來,那麼拖鞋有理由與自由的空氣聯繫起來。一個習慣穿著拖鞋,在安靜的校園內行走的人,是無法不思考的,而且思考的會是那些缺乏功利色彩的稀奇古怪的問題。那位蘇格拉底不就是在希臘的街頭閑逛時思考哲學問題的嗎?
午夜的時候,我和室友從那家小小的有點骯髒的叫「未名」的餐館里出來,我們吃了什麼,喝了什麼,又談了什麼,這一切都無法留下印象。每次來到這個地方,我們的想像力就匱乏得讓人痛苦,那幾份不上15塊的菜被點了又點,那幾種牌子的啤酒,被不厭其煩地灌來飲去,那幾個身材不錯的姑娘的名字,被廉價酒水淹得花容失色……
那時候,我常常激動,常常伴隨著他的憤慨一起憤慨。那時候我大一,我一直懷疑,如果沒有那個夏天,我會成為另一個我。也是那個夏天,孔慶東用他的特有的言談方式有些粗暴地灌輸給我他認為的「北大精神」,甚至還有他的「北大沙文主義」。他常常用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情緒給我講述他眼中的現實,並且對於我心中曾有的某些崇高的東西進行無情地嘲弄,我也是從那段時間里,才對我的生活環境,乃至我習以為常的歷史,產生了另一種理解。對於一顆剛剛進人大學的年輕的心靈來講,那種震顫是驚人的。我常因為聽了他的某種吃驚言論而胡思亂想一個晚上。後來我迷戀于《往事與隨想》里的赫爾岑少年時的經歷,因為同樣是稚嫩的心靈遭受顛覆性變化的情景。
細微的物品往往反映了時代的精神。那位文學批評家,翻閱了汗牛充棟的材料,最終證明「香煙」是現代文明的最主要標誌,因為這個小小的可以燃燒的東西,反映了人類由古典向現代文明轉變過程中出現的心理焦慮癥狀。因為煙草的最初來源是美洲,那位雄心勃勃的義大利騙子哥倫布告訴自以為是的歐洲人,乘著船一直向西走,那裡還有更廣闊的世界。世界原來如此廣袤,歐洲人生出了一種迷惘之情,同時他們驚喜地發現隨船帶回來的可以嚼的苦澀的煙草可以暫時抑制迷惘的悲觀。於是這短短不過10公分的香煙,蘊藏了近代文明史。
那種姿態曾經那麼打動過我。高中時,我們最熱愛的活動之一就是模仿《頑主》里的場景。比如,耳朵眼衚衕,比如「哥們就愛俗的」……快樂而且過癮,這是王朔曾經給我的主要印象,他對年少的我是如此親切。所以,當1995年,那場著名的「人文精神」討論時,我模糊不清卻堅定不移地站到了王朔這一邊,我粗暴地認為那些學院派知識分子是一種故作清高。儘管,我從來沒有認真讀過王朔的任何一部小說。我本能喜歡的,是他的誠實。
像往常一樣,我們走出這個地方,讓自己的肉體暴露在午夜時的北京西郊的污濁空氣里,而靈魂呢?我們知道它藏在一個我們知道的最隱秘的地方,我們必須加倍保護它,我們本能地知道,它是我們區別於大街上那些為了名利熙熙攘攘的人群的惟一標誌。
這句話終於揭示了《流動的聖節》的內核——面對死亡時,對於燦爛生命的渴求。巴黎與青春本身相比于這種渴求已經黯然失色。這本書打動我們的,是一種充滿惋惜與向往來回望生命的態度。在緩慢的敘述節奏中,海明威鼓足了最後的勇氣,參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搏鬥。他必須用他尚能清晰活動的大腦和仍然靈活的手來搶救他不斷流逝的生命。他把每一個青春時的細節都鋪展開,希冀它們能滋潤已經乾涸的身體與靈魂。
在剩下來的時間里,我還是被後悔裹緊。我想自己為什麼不跟她聊聊,可能會是一個凄婉的故事,我至少想到了10個版本,然後我甚至想到了,我帶著她躲避追殺的場面——她應該是個誤人歧途的小孩子。故事里有了太多的驚險,奇妙的是我可能帶著她在未名湖急奔,後面是幾十個拿著菜刀的阿飛,最後我帶著她跳湖了,可惜湖水太淺了,不足以淹沒我們。當然,場景里會有一些可能的愛情,當然還有性。我想到了我的那張有點零亂的床,還想到了我床上的那些沒洗的內褲和襪子,在那裡發生故事有點煞風景。
對於拖鞋的無比熱愛是我迷戀校園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我的一雙一點也不嬌嫩的腳暴露在北京惡劣而骯髒的環境之中。余華在《活著》的序言里說,那個夏天,他把一條毛巾搭在腰上,當他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時,毛巾就會叭嗒叭嗒地打在他的屁股上。我對這段話喜歡不已,我想那個20歲的余華一定感受到這個簡單的動作蘊涵的讓人陶醉的自由精神。我沒有讓自己置身於田野之中,我不太喜歡那些農田裡的肥料味道。我喜歡穿著脫鞋進入教室,踏人食堂,游弋在未名湖邊。我喜歡那種厚底的拖鞋,它讓我的腳跟很舒服,同時由於重量原因,它可以與地板發生更強烈的撞擊聲響。這種聲響比起單薄的毛巾來,顯得雄渾有力,余華肯定會自嘆弗如。
在那個夏天過後,孔慶東完成了他的學生歷程,變成了一位講師,也離開四院的那間破落的宿舍。而我們再見面時,他也不會像那時一樣激|情地給我講述他的想法。而大一時的充滿求知慾的心態也逐漸遠離我。我覺得,我們之間越來越陌生,是否是因為成熟的緣故,我對於他的文章和觀點也表現出越來越多的相異觀點。而大一時的激|情常常令現在的我覺得不可思議,卻無限懷念。心靈真正年輕的時間其實很短,我在很短的時間里遇見了孔慶東,沐浴在那疲軟的陽光下,我傾聽著他的激|情,並讓自己熱血沸騰。
這段評價暗示了《流動的聖節》的真正動人之處。真正激動人心的不是巴黎,而是海明威留在巴黎的青春。我接著讀到1964年《先驅論壇報》對於《流動的聖節》的專欄評論:「然而儘管他一一列舉了佳肴、美酒、巴黎的街道……甚至在描寫中瀰漫著一種極其幽默的氣息,可裏面還是一種混沌與死亡即將逼近的格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