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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註

評註

「走吧,傑克,我們會給你那個腦袋瓜子一點教訓。」一名沉著而決心不小的警察跨過那具屍體,說道;隨後就是一陣糟透了的時刻,蘇頓博士的女兒陪同希碧爾·謝德開車回來了。
「要是您願意跟我們攜手合作,那您就一個蹦子也不用花。」
他在沒讓地洞完全吞沒之前一直不敢按手電筒開關,他也經不起萬一絆倒而弄出來的響聲所造成的後果,因此他只好想辦法怎樣才能不出差錯地從那十八級看不見的台階下到底層去,結果便多多少少像個膽怯的登山新手那樣屁股挨著克隆山長滿苔蘚的岩石,坐著出溜下去。這時他那手電筒射出的暗光,就是他最親密的夥伴,奧萊格的鬼魂,自由的幽靈。他體驗到一種痛苦和歡愉相摻和的心情,一種脈脈含情的歡欣,這種歡欣他曾經在加冕登基那天體驗過,那當兒他走向他的寶座,幾小節妙極了的深沉濃郁的樂曲(是誰勞心費神創作的他可一直沒查明)傳入他的耳中;他還聞到那個彎身掃掉腳凳上一片玫瑰花瓣的漂亮小僮頭上搽的髮油味兒;這時他藉著手電筒的亮光發現自己穿得真是荒唐可笑極了,渾身上下一碼兒紅。
(它若活得長久,想必就會是
那位北方國王鋌而走險地越獄
相比之下,孰優孰劣,一直懸而未決。推測我們的詩人大概打算把這幾句附在他敘述自己在經常暈厥發作的童年時代偶爾發現的一些神秘事物的段落里吧。他捨棄了這幾行,真叫我感到十分惋惜。我深表遺憾,不僅因為這幾句具有其固有的美——這是很了不起的——而且也因為其中的景象是謝德受到我講給他聽的一些事的啟發而寫下來的。我在寫這些註釋的過程中,已經多次提起贊巴拉末代國王查爾斯·扎威爾的奇遇以及我這位朋友對我講的那位國王的許多軼事所產生的濃厚興趣。那張保存了這段異文的卡片上面注有七月四日這個日期,內容恰是那天傍晚我們倆在紐衛和杜爾威奇幾條芬芳小巷裡散步漫談的直接反響。「再給我多講點什麼吧。」他一邊說,一邊往一棵山毛櫸樹榦上磕空他那個煙斗;那當兒,彩雲逗留在空中不散,遠處山坡上那棟亮著燈光的房子里,謝德夫人正安安靜靜地坐著欣賞一齣戲劇錄像片吶;我呢,便興高釆烈地同意我這位朋友的要求。
新娘和那匹穩健的馬兒。
歌德那首詩開宗明義的頭兩行,譯成我那祖國的語言則現出最為精美的風格,額外還附帶一種意想不到的韻腳(法譯文也如此,例如vent-enfant〔風-孩子〕):
有些事件,古怪的偶發事件,
501行:那if
〔又過去了兩分鐘。現世一無希望,來世也殘酷無情。聽得見海絲爾在黑暗中低泣嗚咽。約翰·謝德點亮一盞燈籠。希碧爾點燃一支煙捲兒。休會。〕
347行:舊穀倉
雪萊那熾熱發光的靈魂
十點二十三分:出現不連貫的刺耳刮擦聲。
一股清風徐徐吹臨蒼松翠柏,我
如何強大,如何可怕,你並不是這樣
「您可以在這部人名錄上找到他的地址,」她一邊說,一邊把厚厚的手冊推給他,接著就不再理會這個病病歪歪的人的存在而去照應傑拉德·埃默瑞德先生,後者正取出一本帶賽璐玢書皮的挺厚的暢銷書。
98行:查普曼的荷馬
557——558行:怎樣在那黑暗中,找到美神特拉,倒抽一口冷氣,見是小家碧玉一塊
約翰·謝德(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七日)心臟病發作那天,恰是那位喬裝打扮的國王抵達美國那一天,後者從一架由蒙塔柯特上校駕駛的包機上跳傘降落在巴爾的摩附近一處鬧花粉病、野花雜草叢生的曠野上,那裡的黃鸝可長得一點也不像黃鸝。時間給掐得准極了,他還在跟那個他不熟悉的法式奇妙玩意兒較量,想法兒掙脫出來時,一輛從西爾維婭·奧唐納爾的莊園開來的勞斯萊斯便在一條路上沿著灌木叢朝他那個綠色絲織品駛過來,厚實的輪胎不大情願地上下顛動,閃閃發光的黑色車身慢慢移動。我倒很樂意詳細談談降落傘降落那檔子事,可是(那與其說是一種有用的運送方式,倒不如說是純屬一樁傳統的傷心事兒罷了),嚴格來說,那在《微暗的火》這些註釋里並不需要。英國籍司機金斯萊是個絕對忠誠的老家臣,儘力把那個摺疊得亂七八糟的龐大降落傘塞進汽車後身的行李箱;我呢,坐在他提供給我的一根頂端可以打開來當坐凳的手杖上歇會兒,一邊呷著一杯從車內酒吧那兒給端過來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摻了水的蘇格蘭烕士忌,一邊(在那種曾使當年抵達美國的夏多布里昂感到歡欣喜悅的蟋蟀熱烈歡迎的鳴叫聲以及黃色和紫醬色兩種蝴蝶飛舞的漩渦中)瀏覽《紐約時報》上西爾維婭用紅筆渾然有力而胡亂勾出來的一則報道「著名詩人」住院治療的紐衛鎮通訊。我一直盼望見到那位我喜愛的美國詩人,那當兒確信他在春季升學之前早就嗚呼哀哉了,不過那種失望心情卻只比內心接受這種遺憾而聳聳肩的感情稍強一點罷了;我甩掉那份報紙,懷著一般生氣勃勃的狂喜心情——儘管鼻子有點充血——環顧四周。曠野那邊的層層綠色草皮升向一片色彩斑斕的矮叢林;人的視線可以越過叢林上方眺望到那座莊園大廈的白色頂端;雲朵與藍天相交融。我突然間不斷打起噴嚏來了。金斯萊又給我拿來一杯酒,我謝絕了,接著便以平等待人的民主姿態跟他並排坐在汽車前座上,駛離那裡。我那位女主人,由於要到非洲一個特殊地點去遊歷,事先打了一種特殊的防疫針而起了反應,身體欠安,正躺在床上休息吶。我問候道,「您好,貴體無恙吧?」她卻輕聲答道安第斯山脈那邊的風景真是甭提多美了,接著用不那麼懶洋洋的聲調打聽一個臭名昭著的女演員的近況,據說她的兒子在跟那個女人同居吶;我告訴她,奧登答應過我他絕對不會跟那個娘們兒結婚。她又問我這次長途旅行一路上還好嗎,有沒有震動一座青銅大鍾丁當直響。善良的西爾維婭老大嬸!她跟弗蘿爾·德·菲麗爾一樣,有一種茫然的神情,一種倦怠的舉止,這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養成的,倒可以在她喝醉時作為合適的借口;她竟然還能把這種懶散同健談巧妙地結合起來,不由得使人聯想到一個慢騰騰說話的口技演員經常讓他手中擺弄的那個喋喋不休的玩偶娃娃打斷他的話那種情景。一點也沒改變的西爾維婭啊!三十年來,我在王宮這兒那兒時不時看到她那總是剪得很短的栗色頭髮啦,那種孩子氣的淡藍眼睛啦,那種獃獃的微笑啦,那雙時髦的長腿啦,還有那些遲遲疑疑而婀娜多姿的動作。
663……………………………………………………
這座哥爾斯華斯城堡有多扇通往戶外的門,甭管我每天睡覺前怎樣查過門戶和樓下各扇百葉窗,翌日清晨我總還是發現有的沒鎖上,有的沒別好插銷,這兒有點鬆動,那兒有點微敞著,總會現出那麼一丁點兒透著狡猾和令人起疑的樣兒。有一天夜裡,我親眼見到那隻黑貓一扭一扭地下到地下室去,我在那兒一處環境優美的地方給它準備好了廁所設備,可是沒過幾分鐘它又突然出現在我的音樂室門檻那兒,那當兒我正處於失眠狀態,剛聽到一張瓦格納音樂唱片半當腰,只見它拱起背脊,炫耀脖頸上一個白絲蝴蝶結吶,那當然絕不可能是它自己繫上去的。我連忙撥「11111」電話號碼,沒多大工夫就開始跟一名警察研究是否會有罪犯潛入。他呢,津津有味地大喝我調製的烈性櫻桃甜酒;然而,甭管是誰破門而入,卻都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迹。生性殘忍的人很容易想出高招兒來讓那個受他的詭計折磨的人要麼相信他有迫害狂,要麼自信真有個殺手在潛步追蹤,要麼相信自己犯了幻覺毛病。幻覺!我清楚地知道在我拒絕過的一些向我獻殷勤的年輕講師當中至少有一個愛搞惡作劇的邪惡傢伙;這事我早已知曉,因為我參加過一次蠻愉快而且成功的師生聚會(我在那個場合曾經興高釆烈地脫掉外衣,向一些樂意觀看的學生露了幾手贊巴拉摔跤運動員慣用的幾種挺有趣兒的擒拿術),回家之後就發現我的衣兜里有一張用詞粗魯的匿名紙條,上書:「你可真有糟糕的hal……s,傻瓜」,意思明明是指「hallucinations」(幻覺),儘管一名惡意的評論家會從那些不夠數的虛點推斷出小個子匿名先生雖然在教一年級大學生英語,卻幾乎拼不出這個詞彙。
然而,俄羅斯人並非個個都是陰沉沉的。我們那新政府聘請來協助搜尋王室珍寶的兩名莫斯科年輕專家就是嘻嘻哈哈蠻歡鬧的。那些極端分子相信珍寶保管大臣布蘭德男爵在從北塔樓跳下去或者摔下去之前,已經把那些珍寶妥善藏好,這一點他們倒是猜對了,可他們卻不曉得他有過一個幫手,而且錯誤地認為應該在王宮裡搜尋那些寶貝,因為白髮蒼蒼的布蘭德在一命歸陰之前壓根兒就沒離開過王宮一步。我可以懷著情有可原的滿意心情在這裏補充一句:那些寶貝過去藏在,如今仍然藏在贊巴拉一個神秘的——相當叫人料想不到的——旮旯里吶。
899    對,讀者,這是蒲柏
(四個字給狠狠劃掉了)一條秘密通道——
他誇讚她穿的那件閃爍亮晶晶銀片的短上衣很美。她回了句:「那又怎麼樣呢?」「你的頭髮也做得蠻漂亮。」「唉,那又有什麼用呢,」她哀嘆道,「那究竟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我得上路啦,」他微笑著小聲說,站了起來。「吻吻我吧,」她說,接著就像個蔫不唧的布娃娃瑟瑟發抖地在他的臂彎里待了會兒。
(透過碧綠樹梢閃亮放光)
五月底,我辨認得出他那天才能力會使我心目中一些形象的輪廓得以成形。六月中旬,我終於十拿九穩地深信他會在一首詩中再現我腦中銘記的光輝燦爛的贊巴拉。我叫他著迷地聽我談論那個國家,讓他腦海里充滿我的想象,我帶著醉漢那種豪爽氣度把我自己無能為力寫成詩歌的素材統統硬塞給他。說真的,詩歌史上很難再找到這樣一個相同的例子——兩個男人,出身、教養、推理聯想、精神面貌和思維方式都迥然不同,一個是見多識廣的學者,另一個是爐邊詩人,竟締結了這樣一項密約。我最後認識到他對我的贊巴拉已經了解得滾瓜爛熟,一眨巴眼兒的工夫就能迸發出一首好詩。我便一有機會就敦促他克服他那種懶懶散散的惡習,趕快寫起來。我那個小日記本記載了這樣簡單的話語:「建議他採取孤注一擲的措施」;「再次敘述那次逃亡」;「提供我家裡一間清靜的房間讓他寫作」;「商量把我的話錄下來供他使用」;最後在七月三日那個日期下:「詩作開始了!」
我讓我的詩人的讀者自行判定這首微型小詩究竟有沒有可能是詩人把它的題材重複到長詩這部分之前幾天寫的。我個人猜測那是相當早期的成果(上面並沒標出創作年代,不過應當註明寫於他的愛女去世后不久的某日才對)。謝德想必是翻閱他的一些舊紙片,看看有什麼可以借用而寫進《微暗的火》(我們那位訃告撰寫者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首長詩存在),結果挖掘出這首小詩而且利用上了。
「您大概是普寧教授的新助手吧,對不對?」埃默瑞德問。
「應當說給您帶來了樂趣,就已經是我們的報酬,」格拉杜斯答道。「不過嘛,容我坦率相告:我們試圖把這事辦成,可費了不少勁兒,何況我是萬里跋涉來到這裏的。我還是想向您提出一個小小的安排。您對我們友好,我們也會友好待您。我理解您的存款有點兒——」(微微打個寒酸手勢,眨巴一下眼)。
他常會兒夢見她,而且所懷的那種無比熱烈的感情大大超過了他在生活當中向她保證的那種表面感情;這種夢常常發生在他一點也不想念她的時候,發生在心中的煩惱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的時候,可他那潛意識裡那當兒卻出現了她的形象,就像一場爭鬥或一次改過忽地變成了兒童故事里的一隻鳳凰似的。這些令人心碎的夢把他對她的感情那種枯燥乏味的散文轉變成了動人而奇妙的詩歌,那平息下來的感情波濤的漣漪會全天閃爍發光,使他心神不寧,帶回劇痛和富麗——接下來只有劇痛,接下來只有附帶而來的反思——卻又根本沒影響他對待真實的迪莎的態度。
(那首長詩!)
他登上那架又小又不舒服的飛機,朝太陽飛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被夾在一些姍姍遲赴紐衛語言大會的代表當中,個個都在上衣翻領那兒別著同一外國語種的標記,不過沒有哪一位會說那種話,所以相互之間(越過我們這位弓背坐著的殺手、或者從四面八方向他那個獃滯不動的腦袋襲來的)交談全是用相當普通的美國英語進行的。在這種折磨當中,可憐的格拉杜斯一路上還另有一種叫他一直渾身難受的感覺,比那幫只操一種語言的人嘮嘮叨叨的聲音還要命,他一直鬧不清是什麼原因。他拿不準這該歸咎於什麼——是那牛肉,洋白菜,油炸土豆,還是爛西瓜——他陣陣痙攣地回想,心裏重新品嘗一遍它們的滋味兒,發現很難從它們那些不同卻令人作嘔的味道當中有所選擇。我個人的看法,並且願由大夫加以證實,是那份法國式三明治正在跟那盤「法國式」油炸土豆片在他那肚腸里進行一場兩敗俱傷的作戰。
550行:殘瓦碎片
我們可以對醫生或者哪位願意聽的人再進一步描述這位靈長目動物的靈魂。他能讀,能寫,能算;他生來就有點自知之明的涵養(對這一點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還有那麼點耐力,對面貌、姓名以及日期等等的記憶力也特強。從精神上來說,他並不存在。從道義上來說,他是一名追隨另一名傀儡的傀儡,他的武器倒是真槍實貨,追捕的獵物是個智力高度發展的人。這一事實只屬於我們這個多事之秋的世界,在他那個世界里卻毫無意義。您認為那種消滅「國王」的想法確實使他產生某種程度的歡樂,就算您對,那咱們就該在他的性格一欄里再加上那種具有形成概念的能力,不過那些大都是普普通通的概念罷了,我在另一個註釋里提到過此事,到底在哪個註釋里我倒懶得去查找啦。這可能會使他在感性上有那麼一點點(我倒承認是很大的)滿足,我寧可說這至多跟一位渺小的享樂主義者在某一時刻所得到的滿足一樣,那就是他屏息對著一面放大鏡,兩個拇指準確無誤地緊緊捏住一個圓圓的句號,使勁把一個粉刺的滑膩膩、半透明的栓塞全部擠出來——寬慰地發出一聲「啊」。格拉杜斯不僅從那種(後果他是可想而知的)設想殺人的行動中,也從一幫分享他那種公正概念的同夥交託給他的一項(恰恰需要殺人的)重要任務中,得到樂趣;要不是這樣,他原本就不會殺人;不過話說回來,在殺人這檔子事上,他如果沒有擠粉刺那種叫人相當噁心的小小刺|激,大概也不會樂意接受那項任務的。
動物和面具後面有一扇滑動門
這兩行倒可以用我們神奇的贊巴拉語(了不起的康瑪爾稱它為「鏡子語言」)多麼優美地摹擬並押上韻呀!
240行,那個在尼斯的英國佬
評論論壇應由平和的學術討論來主宰,而不是抨擊那篇小小訃告中荒謬缺點的場所。我之所以提到它,是因為在其中發現了一些有關詩人雙親的細節。他的父親塞繆爾·謝德,死於一九〇二年,享年五十歲,青年時期學過醫學,后出任埃克斯頓外科手術器械公司副總裁。然而,我們那位善於辭令的訃告撰稿人說他主要的愛好卻在於「羽族研究」那一方面,並稱「有一種鳥以他的姓氏命名為謝德絲鳥(Bombycilla Shadei)」(這當然乾脆稱作「謝德」就成了)。詩人的母親,閨名為卡蘿琳·路金,協助丈夫著述,給他那部《墨西哥鳥類》繪製了優美插圖,這本專著我記得在我朋友家裡見到過。訃告作者沒弄清的地方是路金這個姓氏來源於聖徒路加,其他如路考克、路克松和路卡什威奇等姓氏也如出一轍。這僅代表眾多例子當中的一個,那種貌似不規則卻源於父名而活生生繼承下來的姓氏,圍著一個卵石般的普通教名不斷增多起來,有時是以奇形怪狀出現的。路金那家人出身於埃塞克斯郡一個古老家族。其他諸如賴邁爾、斯克里威納、林奈(使羊皮紙生輝的人)、波特金(製造狹頸小口鞋之類的花哨鞋鞋匠)等上千上萬姓氏,其實都是跟行當有關而派生出來的。我的一名蘇格蘭籍家庭教師,慣於把任何一棟搖搖欲墜的老樓房都叫做「赫爾利房子」。不過,這方面的話說得也夠多的了,就此打住。
90——93行:她的房間,等等。
七月五日中午,格拉杜斯在另一半球,拿著一本法國護照,在昂哈瓦機場經大雨沖刷過的碎石鋪的柏油停機坪上,走向一架開往哥本哈根的俄羅斯商業飛機,這一行動跟謝德一大清早(大西洋沿海地區時間)開始創作或已在床上打好腹稿而坐下來寫第二章頭幾行這檔子事,在時間上恰好同步進行。過了差不多二十四小時之後,謝德寫到第230行那當兒,格拉杜斯在我們駐哥本哈根領事那座避暑別墅里睡個好覺,精神恢復之後,一位重要的影子派人士便帶領這位影子派成員走進一家服裝店,好使他跟後面(第286行和第408行)註釋里對他衣著的描述相符。今天,我的周期性偏頭痛又犯得很厲害。
巉岩險崖使路邊的景象變化萬千。那些nippern(圓頂山)朝南的斜坡覆蓋著岩石野草,有的地方亮,有的地方暗。北面那些漸漸消融的青灰綠諸色的山巒——頂峰披雪的法爾克山啦,雪崩而呈扇形的穆特拉山啦,帕山(孔雀山)和別的山啦——都讓又窄又暗的峽谷隔開,棉絮似的浮雲穿插其間,好像是待在那些朝後退縮的山脊之間不讓它們的側邊相互擦著似的。越過它們,格利特丁山便隱隱呈現在頂後面的一片青色中,鋸齒般的邊沿像箔片那樣閃亮;南面的薄霧遮蔽了更遠一些的山脊,它們排成一列無止境的長隊,漸漸不同層次而柔和地消失在天邊。
約翰·謝德之妻,娘家姓埃隆戴爾(這個姓氏並非源自一個出產鐵礦的小山谷,而是從法文「燕子」這個詞演變而來的)。論年紀,他比謝德大幾個月。我知道她出自加拿大血統的家族,就跟謝德的外婆一樣(我如果沒完全弄錯的話,老太太是希碧爾爺爺的嫡親表妹)。
我應該說我不記得經常聽到「卡車」在我們附近通過。倒是有噪音挺響的小汽車——可決不是卡車。
貝拉山脈,滿布紋理的岩石和枝杈叢生的松柏,氣勢宏偉而自豪地矗立在我眼前。這個極好的消息使我心頭怦怦直跳,我覺得這時刻倒可以輪到我表現一下寬宏大度啦。我請求我的朋友如果不想詳談就不必再向我吐露什麼。他說好吧,他也不想詳談,接著便哀嘆起自個兒強加給自個兒的那項任務的艱苦性。他估計在剛過去的二十四小時里,他的頭腦高度集中,粗略地說,幹了一千分鐘的活兒,寫下五十行(嗯,第797—847行),或者可以說,每兩分鐘一個音節吧。他完成了第三章,也就是倒數第二章,已經開始著手寫第四章,也就是最後一章(參見前言,趕快參見前言),並且說,如果咱們現在就打道回府,我不會太介意吧——儘管那時剛剛九點鐘左右——這樣他便可以又縱身躍入他那個混沌境界,慢慢疲勞地自拔|出|來,連帶他那個宇宙,所有那些濕漉漉的星斗,你看怎麼樣?
然而,我自有小小的報復:公眾的誤解反倒間接促成我得到了《微暗的火》的出版權。我那位好心腸的花匠把他的所見所聞熱地講給大家聽的時候,自然有些地方說得言過其實——與其說他誇大了我的「英雄壯舉」,不如說他錯就錯在居然認為那個所謂的傑克·格雷蓄意對準謝德開槍;但是,有一件事卻使我終生難忘,那就是謝德的遺孀一想到我「捨己救人」,擋住槍手射擊他的目標就感動得一邊撫摩著我的雙手,一邊哭著說,「有些恩情,人間或彼岸的任何酬報都不足以報答呵。」那「彼岸」遲早會在背信棄義的人遭到報應時出現,我當然把這話當做耳邊風,不予追問;說真的,我決計什麼也不加以反駁,只說:「哦,可是有一種報酬啊,我親愛的希碧爾。對您來說,也許只是一種微不足道的要求,然而——希碧爾,容許我來編輯出版約翰的最後一首詩吧。」這一要求立刻得到許可,外加一陣啼哭,一陣擁抱。第二天她就在那份我請一位快手小律師趕製出來的合同上籤了字。那一陣既感激又哀傷的時刻您很快就會忘記的,我親愛的老嫂子。但是,我向您保證,我絕對沒有一點要傷害您的意思,而且儘管有那些陰謀詭計和惡毒中傷,我的註釋沒準兒也不會使約翰·謝德過分惱怒。
像阿塔蘭特之星那樣捷足善走
「Bozhe moy, Bozhe moy,」格拉杜斯嘟囔道;一遇到不順心的事,他有時就會用俄語驚嘆幾聲。
另外下列對句:
這首詩是在本年度半中腰,也就是七月一日午夜沒過幾分鐘的時候開始寫的,我當時正在跟一個念我們暑期班課程的伊朗青年下棋吶;我敢肯定我們這位詩人想必會理解他的詩作評註者試圖把某件性命攸關的事,也就是那個將會弒君的格拉杜斯從贊巴拉的出發,跟詩人的創作過程,在時間上同步相一致起來。格拉杜斯其實是在七月五日才搭乘那架哥本哈根飛機離開昂哈瓦的。
謝德〔對德籍訪問學者說〕:「金波特教授是一部姓氏研究名著的作者。我相信〔對我說〕准有英譯本吧,對不對?」
他拎著公事皮包再次闖入陽光普照的戶外時,嘴裏還在嘎嘎地磨他那副假牙,不斷哼哼唧唧。那當兒,樹叢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現出光怪陸離的斑斑點點;學院城裡歡聚著暑期班學生和來訪的語言專家,而格拉杜斯在他們當中亂竄,很可能輕易地讓人當成一名推銷員,正在叫賣美國小學生的初級基礎英語課本或者奇妙的新型翻譯機器,那種玩意兒干起活兒來可比人或動物麻利得多。
我認為人世間必定有一個假丘比特的特種顛覆集團——一群沒有毛髮的又胖又小的精靈,受到撒旦魔鬼的指使,在極為神聖的地方搞些令人作嘔的惡作劇。
別試圖向我解釋你那位律師對你說的話,叫他向我的律師作出解釋,後者會再解釋給我聽的。
782行:您的詩篇
我方才出來時把那杯水放在台階旁邊一個花盆旁邊,這當兒花匠拿起它,跟兇手分享了,接著就隨同他到地下室洗手間去了;沒多會兒,警察和救護車來到了;那名兇手說他叫傑克·格雷,除了罪犯精神病院之外,沒有固定住址,這兒,ici,好一個癩皮狗,那裡當然一嚮應該是他的永久地址,警察卻認為他就是剛打那兒逃出來的。
發出吱喂、吱喂、吱喂的鳴聲;
暗指我的朋友在生活當中另有外遇,這可決不是我想乾的事。他啊,一直在安詳地扮演那個小鎮上對他讚賞的人指派給他的模範丈夫那個角色,何況他也極怕老婆。我不止一次制止了那些愛嚼舌的人把他的大名跟他的一個女學生的名字聯繫在一起的流言蜚語(見前言)。近來美國小說家大都是一個聯合英語系的成員,個個權衡得失,不得不比世上所有別的人都更加沉湎於文學才智、弗洛伊德式幻想和可鄙的異性戀貪慾之中,從而已經把這個主題推向滅亡;因此我不想效法他們,在這兒冗長乏味地介紹那位年輕女郎,讓讀者感到膩味。不管怎麼說,我其實對她也很不了解。一天傍晚,我邀請她跟謝德夫婦一起去參加一個小小的聚會,用意就是為了反駁那些謠傳;這事倒讓我想起該說一說荒涼的紐衛鎮上禮尚往來和拒不接受邀請的種種古怪的禮俗。
金波特:我們稱之為原罪的事永遠不會變得陳腐吧。
在草稿上,第274行後面原有下列兩句冒失的開端:
Es ist die Mutter mit ihrem Kind(參見第664行註釋)。
謝德:所有的宗教都是建立在陳腐的術語基礎上的。
第三個夜晚,驀地從牆內樓梯上傳來一陣極響的嗵嗵腳步聲,進來了首席樞密官、三名人民院議員和新警衛團頭頭。有趣的是,那個讓一名樂師的孫女當王后的主意竟惹火了大部分人民院議員。查爾斯·扎威爾和弗蘿爾那段純潔的羅曼史也就由此而告終,弗蘿爾長得漂亮卻並不討人厭(正像有些貓兒比起別的貓兒較少引起脾氣好的狗兒反感那樣,那條狗兒也經過訓練要容忍異類那股難聞的臭味兒)。兩位女郎只好拎著她們的白色手提箱和幾件過時的老樂器磨磨蹭蹭地回到王宮偏院去了。接著便出現一陣鬆了口氣的跡象——前廳那扇門轟隆一聲歡樂地滑開了,成群的小侍從一窩蜂似的涌了進去。
年輕王子忽然想挖掘出一套寶貴的玩具(那是一位最近被暗殺身亡的外國君主當年贈送的禮物),去年復活節時,那套玩意兒曾經使他和奧萊格著迷,可是後來就跟其他藝術性玩具的命運一樣給撇在一邊了,那類獨特的玩意兒皆像泡沫一般使他們歡喜一陣子,隨後就喪失特色而退居到博物館,讓人遺忘了。這當兒,王子非常想再找到的玩具是一套裝在一個槌木遊戲用具箱那麼大的盒子里的精製馬戲班玩具。他巴望找到它;他的兩眼,他的腦子,以及那種跟他的拇指球相配合的腦神經,都生動地記得那些臀部裝飾著閃亮金片的棕色男孩雜技演員啦,一個戴著輪狀皺領的優美而憂鬱的小丑啦,尤其是那三頭用磨光的木料做的小象,關節那麼靈巧地活動,您可以讓那健壯的動物踮起一隻前腿豎起來,或者用後腿穩健地站立在一個紅圈小白桶上面。自從奧萊格上次來訪,至今已經過去快兩個星期了,那一次兩個男孩兒首次經允許睡在同一張床上;他倆那種不當行為所引起的刺痛,以及那種嚮往再過一次那類夜晚的激|情,這當兒交織在我們這位年輕王子的心頭,使他發窘地心想還是躲避到早先那些較為清白的遊戲里去為妥。
寵物復活了,病人也成長得十分好,
這些陰謀詭計使我面臨夢魘一般的問題,那就是我如何才能讓人們——不至於頓時尖聲喊叫,使勁推搡我——平平靜靜地了解這出悲劇的真實情況,而且在這出悲劇里我也並非是個「趕巧撞上的見證人」而是個主角人物,何況還是個堪稱潛在的主要受害者。這陣亂鬨哄的吵鬧最後總算在影響我的新生活進程中逼得我不得不移居到此處樸實的山間小屋這種情況下告終;不過,我確實想方設法在那名罪犯被拘押后不久就跟他進行過一次、甚至兩次談話咧。那當兒,他比起在我那門廊台階上流血時,神志清醒得多,對我說了我想了解的一切。為了叫他相信我能在審訊過程中助他一臂之力,我逼著他坦白他的滔天罪行——他佯裝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傑克·格雷,錯把謝德當成那個把他送到那裡去的人,以此來欺騙警方和這個國家。幾天之後,唉,沒想到他竟會從一個沒人看守的垃圾箱里撈出一片保險刀片,用它抹了脖子,致使審判遭到了挫折。他死了,主要倒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在這個故事里的角色已經扮演完了,看不出再活下去還有多大意思,而是因為活下去也沒法兒說清他最後犯下的這個登峰造極的蠢罪——殺錯了人,而要殺的人其實就在他眼前。換句話說,他的生命不是在那齒輪裝置的玩意兒劈啪一聲響之下完蛋的,而是在近似人的絕望情緒下了結的。說得夠多了。傑克·格雷退場。
給予我象徵意義。它們就像
316行:五月里,齒鱗白蛺蝶時常出現在我們那片樹林中。
赫爾利教授以一種值得稱道的敏捷速度,在詩人逝世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就發表了一篇讚揚約翰·謝德發表過的詩作的評論文章。那是刊登在一份我一時忘了刊名、發行量不大的文藝評論雜誌上面的,有人在芝加哥拿給我看了,我當時正開車從紐衛鎮到賽達恩去,中途在那個秋季陰冷的山區逗留了兩三天。
埃克斯顯然是指埃克斯頓,一個坐落在奧米茄湖南岸的工廠林立的城鎮。那裡有一座相當出名的自然歷史博物館,許多陳列櫃里裝著塞繆爾·謝德收集並剝製的鳥兒標本。
我以前見過格拉杜斯嗎?讓我想想看,見過嗎?記憶搖了搖它的頭顱。這位兇手後來卻肯定地對我說,有一次我站在我的塔樓上俯視果園時,跟他揮過手,那當兒他和我以前的一個僮僕,一個頭髮長得像細刨花似的小夥子,正從溫室取出支架的玻璃送上搬運馬車;但是,這位來客一轉身衝著我倆,兩隻長得緊靠在一起的眼珠子射出那股冷酷而憂鬱的目光,緊緊盯視著我們倆,我可一下子就把他認出來了,不禁渾身直打哆嗦,即使夢中見到這種情景,我也會啊的一聲驚醒過來。
70行:那嶄新的電視
我相當走運居然見到過那個玩具咧!那是在五月或六月份里,一天晚上我到我朋友家去,向他提起他曾經有一次說過家裡儲存著他爺爺,一個性格古怪的牧師,收集的一批小冊子。我發現他正在沉鬱地等待幾位客人(我相信準是他那個系裡的成員和他們的夫人)前來赴宴(他倒挺樂意地帶我下到地下室去找找,但是在幾堆滿布灰塵的書刊當中翻查一陣之後,說他會另找個時間把它們找出來。就是在那當兒,我見到了那個玩具立在一個架子上,位於一個燭台和一個缺了指針的鬧鐘之間。他料想我大概會認為那是他過世的女兒的玩具,就連忙解釋說那玩意兒的年代古老得跟他的歲數差不多。那個男孩兒是個錫制彩色小黑人,側邊有個鎖眼兒,寬度不值得一提,兩旁只是好歹焊接上的兩根細棍兒,前面那個獨輪小推車如今已經彎曲損壞。他一邊用袖子拂掉上面的灰塵,一邊說他是把它當作一種死亡的象徵來保存的——因為他在童年時代有一天正玩它的時候,忽然發作了一陣古怪的暈厥。希碧爾從上面傳下來的一陣喊聲,把我們的交談打斷了;不過沒關係,反正現在那個發銹的上弦玩具又可以活動啦,因為那把上弦的鑰匙如今在我手裡吶。
他是在一九四七年七月五日生日那天夜裡,在他舅父宮中舉行的一次假面舞會上首次遇見了芳齡十九的迪莎。她身穿男士服裝,像個蒂羅爾伙子,有點膝外翻毛病,不過英俊而可愛;隨後,他便帶著她和她的兩位表妹(其實是兩名男性衛兵,扮成了賣花女),駕駛他那輛神聖的新敞篷車四處遊逛,觀看各條街道上為慶祝他的誕辰而張燈結綵的輝煌景象啦,公園裡的火炬舞啦,焰火啦,以及那些朝上翹起觀望的蒼白的臉。他拖延了近兩年光景,不過其間一直受到一些不近人情而能言善辯的顧問的襲擊,最後只好屈服。在結婚前夕,他幾乎徹夜獨自一人倒鎖在寒冷空曠的昂哈瓦大教堂里祈禱。那些自鳴得意的王爺偷偷從幾扇紅寶石色和紫晶石色玻璃窗戶朝里觀望著他。他從來也沒有這樣虔誠地祈求過主給予指導和力量(接著參閱我對第433-434行的註釋)。
噢,天哪,真正干點什麼吧。
謝德〔一邊微笑,一邊摩挲我的膝蓋〕:「國王是不會死的——他們只會失蹤,對不對,查爾斯?」
隘口到達了,花崗岩和重心都給克服了;但是一段最險峻的路程還在前面。西面那些連綿不斷的斜坡,叢生著低矮的灌木,通向下面閃爍的海邊。直到這時,山巒一直隔開了國王和海灣;眼下他已經站在頂峰,暴露在陽光直射下。國王便開始下山。
因此,又有什麼能制止人實現這種轉變呢?又有什麼能幫助我們抗拒這種極端的誘惑呢?又有什麼能阻止我們屈從於這種想要和上帝融合在一起的熱烈願望呢?
這倒要好好思考一下。這起含糊不清的不愉快事件是否跟他的搜尋有關?該不該為此做點事?給總部打個電報?可又很難讓電文不像密碼又能簡潔地說明這樁簡單的事。乾脆航寄剪報?對,於是他回到房間用保險刀片把那條新聞割下來,這當兒忽然有人清脆地嗒嗒敲門。格拉杜斯讓進來一位料想不到的來客——一位影子派高級成員,格拉杜斯原以為那人在onhava-onhava(「很遠很遠的」)瘋狂而朦朧的、近乎傳奇的贊巴拉呢!我們這個神奇的機器時代跟時光老頭子和空間老婆子一起玩弄多麼令人瞠目結舌的戲法兒啊!
「談到小說,我倒要說幾句,」我開口道,「您該記得咱們,您、您的老伴和我,有一次認為普魯斯特那部粗糙的佳作是個龐大而恐怖的神話故事,一個夢,完全跟法國任何歷史時代任何可能有的人都沾不到一點邊兒;也是個關於兩性的travestissement,一出絕妙的笑劇,富有天才的詞彙和詩意,別無他意;那些叫人難以置信的粗魯無禮的女主人,請讓我說下去,那些更加粗魯無禮的客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老一套喧鬧和托爾斯泰式的微妙的勢利一再重複而擴展到叫人難以忍受的長度,可愛的海景啦,令人感傷的林陰|道啦,請別插嘴,容我說下去,那種亦明亦暗的效果堪與那些最偉大的英國詩人作品的效果相媲美,一簇簇隱喻被人——我想,大概是科克托——稱作一種『空中花園的幻景』,另外,我還沒說完吶,一場發生在一個年輕的金髮惡棍(那個虛構的馬塞爾)和一個不大可能存在的jeune fille之間的戀情簡直讓人覺得味同嚼蠟,牽強附會,而且荒謬得很,那個姑娘有貼上去的假乳|房,渥倫斯基(和列文)那種厚實的脖頸,一張丘比特的屁股那樣的臉蛋兒;但是——現在讓我悅耳動聽地把話講完——我們錯了,希碧爾,我們錯在否認那個矮個子beau ténébreux有那種喚起『人情味兒』的能力:都在那兒吶,都在那兒吶——也許有點十八甚至十七世紀的風格,不過都在那兒吶,請瀏覽,蜘蛛啊,反覆瀏覽,這本書〔把書遞過去〕,您會發現書里夾著我當年在法國買的一個漂亮書籤,我想讓約翰保存。Au revoir,希碧爾,我得走啦。我的電話好像在響吶。」
五點鐘過後,他剛一抵達紐衛機場,就從自動售貨機買了兩紙杯挺好喝的涼牛奶灌下肚去,然後走到櫃檯前,要一份當地的地圖。他一邊用粗硬的手指輕輕敲著那個像扭動的胃似的校園構型圖,一邊向辦事員打聽哪家旅館離大學最近。人家告訴他,搭乘一輛小汽車就可以把他帶到校園旅館,從那裡再走幾分鐘的路便可以到達大學主樓(如今叫做謝德樓)。在乘車途中,他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噁心,難受極了,所以一到那家訂妥房間的旅館就連忙直奔洗手間。消化不良而引起一陣滾燙的水瀉,總算解除了他的痛苦。可是他幾乎還沒扣好褲子,還沒摸清鼓鼓嚢囊的褲子后兜兒里那樣東西在不在,一陣刀刺般的痛苦和吱吱聲又讓他不得不再次裸|露大腿,那麼一忙乎,他那把小型勃朗寧手槍倏地掉進了抽水馬桶的深淵。
五月里,弗吉尼亞白蛺蝶出沒在林中
在格陵蘭,贊巴拉,或者天曉得在何方
270行:我這深色的瓦奈薩
803行:一處誤印
喜歡棲息在樹梢
贊巴拉爆發革命的頭幾個月里,那位國王的肖像在美國並非罕見。時不時就會有校園裡某一個記憶力特強又愛管閑事的傢伙或者一名總愛纏住謝德和他那位怪友的俱樂部女會員,懷著一種在這種場合顯得挺愚蠢的意圖,問我有沒有什麼人跟我說過我長得多麼像那位倒霉的君主。我就拿「中國人看上去都長得一樣」這類話來辯駁,而且立刻改換話題。可是有一天我正在教職員俱樂部休息室里懶洋洋地歇息一會兒的時候,卻被許多同事包圍了,我不得不忍受一場叫人特別尷尬的突然襲擊。一位來自牛津大學的德籍訪問講師,沒完沒了地時而大聲時而悄聲驚嘆這種相似「真是破天荒」,我一時疏忽大意,竟然對他說所有留鬍子的贊巴拉人相互都長得很像——而且贊巴拉這個國名其實也不是俄語里的「zemlya」,而是一個相像者的國度——「贊巴蘭」這個詞彙的訛用。那位折磨我的傢伙卻說,「哦,對,可是查爾斯國王並沒留鬍子,而這正是他那張臉!〔他還接茬兒說〕我一九五六年曾經跟內人,她是瑞典人,一塊兒訪問過昂哈瓦,在體育節盛會的觀禮台上,榮幸地坐在離王室包廂只有幾碼之處。我們家裡還有一幅他的照片,內人的姐姐跟他的一位侍從官的母親——一個怪有趣兒的女人也很有點交情。難道您沒看出〔幾乎在使勁揪謝德上衣的翻領〕兩人長得多麼叫人驚訝地相似嗎——臉蛋兒上端那一部分,那雙眼睛,對,那雙眼睛,還有那個鼻樑?」
431行:三月里一個夜晚……從遠而近
那最後的機智手段:
「難道您沒……」那個姑娘剛一張嘴說,忽然用手朝上一指:「喏,他在那兒吶!」
難道那些小丑真相信他們講授的玩意兒嗎?
只有彈簧和螺旋才能使我們這位發條裝置的傢伙的內心產生活動。人們可以稱他為一名清教徒。那獃滯的靈魂里充滿一種單調得可怕的厭惡情緒:他厭惡人間的欺騙和不公正。他懷著一種既沒有什麼話語也不必用話語來表達的木然感情厭惡那兩種現象的結合一而這兩種品質一向是結合在一起的。那種厭惡,若不是這個傢伙不可救藥的愚蠢副產品,倒想必是應該值得稱道的。他把所有自己不理解的事物一概視作不公正和欺騙性的。他尊崇普通概念,而且是懷著迂腐的執著態度。普遍性是神聖的,特殊性則是邪惡的。一個人窮,另一個人富,究竟是什麼把這個人毀了而叫那個人闊了,在他看來,這倒無關緊要,關鍵在於這種差別本身不公正;這個對此不加譴責的窮人跟那個對此不加理睬的富人都同樣邪惡。對事物了解得太多的人,科學家啦,作家啦,數學家啦,結晶學家啦等等人物,並不比國王或神甫強多少:他們手中都掌握一份不公平的權力,而別人則受這種權力的欺騙。一個普通正派的人,應當時刻警惕大自然和街坊鄰居的一些詭計多端的欺詐。
珍允許我從一份根據海絲爾現場所做的簡短筆記整理出來的打字稿摘引幾段:
502行:那大土豆
他的英文家庭老師,自從那次在曼戴沃樹林里野餐,扭傷了腳踝之後,不得不在床上養傷,那套馬戲班玩意兒收藏在哪兒他也不清楚,建議王子到西走廊盡頭那間堆破爛兒的屋子裡去找一找。王子便到那裡去了。會不會是那個滿布灰塵的黑箱子?樣兒看上去令人可憎,肯定不是。那間屋子由於靠近喧嘩的陰溝排水管,外面下雨聲叫人聽起來響得更厲害。會不會在那個壁櫥里呢?那個鍍金鑰匙給勉強地轉動了,櫥里三層擱板和底層都塞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一塊上面還殘存著不少顏色碴兒的調色板啦,一滿杯籌碼啦,一個搔背用的象牙痒痒撓兒啦,一本王后的哥哥、他大舅康瑪爾譯的《雅典的泰門》贊巴拉文三十二開本啦,一個海灘邊的situla(裝沙土玩兒的小提桶)啦,一枚從他已故老爹的小裝飾品盒裡意外給轉移到他那個裝卵石貝殼的提桶里的四十五克拉藍寶石啦,一節一指長的粉筆啦,還有一塊早已被遺忘的、上面設計著縱橫交錯人物圖像的遊戲方塊板。他正打算往壁櫥里別處找找,挪開一塊黑絲絨布那當兒,布的一角不知怎的被拽住在擱板後面了,他便使點勁兒楸它,弄得那塊擱板微微移動了,證明那是可以給移開的,而且就在那塊板角下方、壁櫥后層露出了一個鎖眼兒,那把鍍金鑰匙恰好也能插|進去。
過於拘謹?所知不多?我這位可憐的朋友要是預先知道誰會是他的傳記作者,想必就不會如此猜測了。我其實十分愉快而榮幸地(在三月里一個清晨)目睹了他在下面幾行里所描繪的那場表演。當時我正要去華盛頓辦點兒事,出發前忽然想起他曾經要我幫他在國會圖書館里查點什麼。如今我耳邊還清晰地響徹著希碧爾冷冰冰的話語:「可是約翰沒法兒見你,他正在洗澡吶」;接著就從浴室里傳出約翰粗啞的喊聲:「沒關係,讓他進來,希碧爾,他不會強|奸我!」不過,我倆誰也想不起他到底要查什麼了。
嘲笑康瑪爾譯文中的謬誤,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那都是一位偉大的先驅天真無知的缺陷。他生活在自己的書齋里太久了,而很少跟青年男孩交往。作家應該觀察世界,摘取它的無花果啦,桃子啦,而不要一味呆在黃澄澄的象牙塔里沉思冥想——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約翰·謝德的錯誤。
79行:一個認為《啟示錄》預言業已實現的人
727——728行:(不會,謝德先生……只是半個幽靈)
鬧鬼的穀倉
地下通道最後一轉彎,終止在那扇綠色門前;門前隨隨便便堆放著不少木板,那位逃亡者邁過去的時候沒少摔跟頭。他用鑰匙轉動門鎖,正想推開門,卻被一塊挺沉的黑布擋住了。他摸索著布上那些垂直的皺褶,好歹尋找個出口,這時手電筒微弱的亮光䀹了䀹眼就滅了,他便順手把它扔掉,隱隱聽見它消失在底層,化為烏有。國王伸開兩臂戳弄那巧克力味兒的布料皺褶,這當兒儘管存在危險,心裏也拿不準身在何處,他卻由於自己那陣滑稽可笑的動作,起先還能有所控制,後來竟面對一片狂亂起伏的波浪,不由得想到那其實是舞台上的一道帷幕,自己正像一個緊張的演員徒勞地想橫穿過去。就在這十分叫人著惱的當兒,那陣怪誕的感覺,竟在他還沒終於掙脫帷幕進入那間燈光暗淡、雜亂無章的lumbarkamer之前,就使他解開了那條通道之謎;那個房間原來是王家劇院後台伊麗絲·阿赫特使用過的化妝室。自她死後,那兒依舊保持著原樣:一間滿是灰塵、陰暗而狹小的房間,跟外邊的過道相通,演員們在排練時常會溜達到那兒去。神話劇的好幾大塊布景靠在牆上,把上面掛著的一大幅灰塵撲撲、絲絨鑲邊的索古斯國王的御照遮住了一大半,相片上那位國王蓄著濃密的唇髭,戴著夾鼻眼鏡,佩戴著多枚勳章,正是那條一公里長的地下通道當年使他得以放肆地跟伊麗絲幽會那個時期的形象。
〔十五分鐘默默過去。眼睛在黑暗中開始在這兒那兒辨認出夜間一些微藍的隙縫和一顆星星。〕
「我認為,」他氣呼呼地說,「人總該公平合理嘛。我給您帶來了這批珍貴文獻,那您也應回報一下,給我安排一次會見,要麼起碼該把他的地址告訴我吧。」
金波特:那兒的拐角可沒有,約翰。沒有上帝,靈魂就得靠自己的軀殼殘灰,靠生前幽禁在肉體里那段過程中所積累的經驗,幼稚地墨守小城鎮原則和地方法規,堅持那種主要由自身的牢籠鐵窗陰影形成的個性。具有宗教思想的頭腦片刻也容不得這種想法。比較明智的辦法莫過於——哪怕是出自一個傲慢的邪教徒的觀點!——乾脆承認上帝的存在——起初是微微一點磷火,一點出現在人的肉體暗淡生活當中的微暗亮光,隨後在人死後成為灼灼耀眼的光輝,這多麼明智啊,對不對?我也,我也,親愛的約翰,一度對宗教產生過懷疑。是教會幫助我驅散了烏雲,它還教導我別過多發問,別要求見到一個難以想象出來的上帝非常清晰的形象。聖奧古斯丁說過——
993—995行:一隻深色瓦奈薩,等等
我的朋友記不得他爹的形象。那位國王在他爹阿爾方國王駕崩的時候還不到三歲,也同樣回憶不起來他爹的長相,然而古怪的卻是他倒蠻清楚地記得一張老照片上他手裡握著的那個巧克力糖做的小型單翼飛機,那是那位坐在機艙里的沉鬱的飛行員生平最後一張照片(攝於一九一八年聖誕節);我們這位國王當時還是個圓臉蛋的娃娃呢,趕巧不情願而且挺不舒服地張開四肢坐在那名飛行員的膝頭上,手裡握著那塊飛機模型巧克力吶。
於是我就簡略地描述那位國王發現自己在那次叛亂頭幾個月里所處的古怪境地。他有趣兒地覺得自己就像那種把王逼到角落裡使他成為孤家寡人的象棋殘局中所剩下來的唯一一個黑棋子兒。保王黨人,至少還有溫民黨(溫和民主黨)人,先前若能頂得住幾海裡外一個處於優勢的強大警察國家源源不斷向贊巴拉革命輸入的不乾不淨的黃金和機器人一般的部隊,那麼如今他們想必仍然可以阻止這個國家轉變成為一個現代暴政的平庸國家。那位國王,儘管處於絕境,卻拒絕退位。他高倣而乖僻,被俘后給關在他那個玫瑰紅磚鋪地的王宮裡,從王宮一個角樓那兒用雙筒望遠鏡可以望見一些輕巧自如的年輕人在一個宛如神話中的體育倶樂部里聳身躍入游泳池,還可以望見那位身穿一套老式法蘭絨衣服的英國大使跟他的巴斯克人教練在那好似天堂般遙遠的沙地網球場上打網球。山巒顯得多麼寧靜啊,西邊蒼穹染著多麼溫柔瑰麗的色彩啊!
我親愛的,你可真夠荒謬的。我不會給你,永遠也不會給你或任何人,我目前的住家地址,這倒並非因為我像你樂意猜測那樣害怕你會來看望我,而是所有給我的信件一律都應寄到我的辦公室地點。這裏的郊區住宅各自有無鎖信箱立在家門口的大街上,誰都可以往裡面胡塞廣告宣傳品或者偷走我的信(注意,這倒不是受好奇心的驅使,而是另有更邪惡的動機)。今航郵寄上此信,再次緊急重複一遍西爾維婭給你的地址:美國阿巴拉契亞,紐衛鎮,華玆史密斯大學,查·金波特博士收,金波特(不是你或西爾維婭所寫的「查爾斯·扎·王波特先生」,勞駕,務必多留點神一多用點腦子)。
他現在不得不面對的那個慘遭他殺害的人?
這是把兩個人的姓氏拆開重新組合的姓氏。其一以「蘇」打頭,另一個則以「頓」殿尾。那二位都是住在我們這座山丘上、早已退休的著名醫學界人士,也都是謝德一家深交的老朋友;其中一位有個女兒,如今是希碧爾參加的那個俱樂部的主席。這也就是我在第181行和第1000行的註釋中使之形象化的那位蘇頓博士。第986行詩中也提到了這位老先生。
那空間存在的本質性組織。
「仁慈得很,」他答道,稍微點點他那用手支撐的腦袋:「特別仁慈而溫柔。事實上,這兒〔指著桌子油布上面緊挨著他的一個脹鼓鼓的大信封〕是我已經差不多全部完成的產品。再略加修潤一下就成了〔突然用拳頭捶下桌子〕老天爺,我總算全部殺青了。」
還有我們這一時代的全部社會小說
我相信上帝會幫助我,叫我擺脫任何仿效這部著作中另兩位主人公那種所作所為的慾望。我會繼續存在。我可能會設想別的偽裝,別的形式,可我決計想方設法接茬活下去。我也許會在另一個校園裡,變成一個上了年紀、快樂而健康、異性戀的俄國佬,一名流亡作家,沒有名望,沒有未來,沒有聽眾,任什麼也沒有,而只有他的藝術。我也許會跟奧登通力合作拍攝一部新電影:《逃離贊巴拉》(宮中豪華的舞會啦,王宮廣場上爆炸的炸彈啦)。我沒準兒會迎合劇評家淺陋的口味,編造一出舞台劇,一出老式的情節劇,其中共有三個主要角色:一個瘋子企圖殺害一個自己想象中的國王,另一個瘋子幻想自己就是那位國王,另有一位著名老詩人碰巧東歪西倒地走進那條火線,在兩個虛構的事物相撞下毀滅。唔,我會幹很多很多事咧!歷史許可的話,我也許會乘船重返我那光復的王國,哽哽咽咽地大聲哭起來,在濛濛細雨中,向那灰濛濛的海岸和一座屋頂上的閃亮燈光致敬。我也可能在一家瘋人院里蜷縮一團,哼哼唧。但是,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場景安排在哪裡,都會有那麼一個人從某處靜悄悄地出發——已經啟程了,還離得很遠吶,正在買票登上一輛公共汽車,一艘輪船,一架飛機,著陸了,正朝百萬名攝影師迎面走去,過一會兒就會來撳我的門鈴——一個壯實得多、可敬得多、本事也更強的格拉杜斯,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鬧不大明白他幹嗎在美感上反對「有色的」這個詞彙。他便做出這樣的解釋:最初的科學著作里附有的花、鳥、蝴蝶等等插圖都是由勤奮可嘉的透明水彩畫畫師畫出來的。一些粗製濫造的出版物里往往有些圖片缺了顏色。「一個白人」和「一個有色的人」這兩個短語並列在一起,總叫我們這位蠻橫排斥這兩個意思已被公認的短語的詩人想到那些草圖,認為該用合法顏色填補上——一種舶來植物用綠紫兩色,一隻鳥兒的全身羽毛用純藍色,一個扇形翅翼則用鮮紅條紋。「再者,(他說)我們白人也根本就不白,我們出生時,渾身發紫,接著呈茶葉和玫瑰兩色,隨後變成形形色|色令人厭惡的顏色。」
413行:一名仙女……腳尖旋轉地前來
我的朋友和我遛達著返回我倆毗鄰的各自城堡時,天正下著毛毛雨,詩人在他一首抒情詩中形容四月里這種細雨為:
「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大伙兒個個都是詩人,夫人,」我一邊答道,一邊划著一根火柴遞給我的朋友,他叼著煙斗,正用雙手摸拍自己身上各處吶。
他溜達著回到貝弗蘭德旅館,為那一夜短暫而美好的逗留付清房錢,算下來合三千贊巴拉克朗。接著,他就懷著一種切合實際時預感,把自己的帆布手提包——猶豫一下——連帶他的雨衣一齊轉移到火車站去,存放在一個租用的不具名的小櫃里——我相信它們就像我那鑲嵌寶石的御杖、紅寶石項鏈和布滿金鋼鑽的王冠不管存放在哪兒那樣,至今還蠻隱秘地存放在那裡吶。在這次事關重大的旅途中,他只帶著我們已經知道的那個黑公事皮包,裏面裝著一件乾淨的尼龍襯衫,一套臟睡衣,一把保險剃刀,另外一小塊黃油,一個空硬紙盒兒,一份他在公園裡沒看完的、厚厚一摞帶插圖的報紙,一隻他一度為他的情婦製作的假眼珠,還有十來種幾年前他親手印製的工聯主義小冊子,每種都有好幾本。
有一天我們談論偏見。那天早些時候,在教員俱樂部吃午飯時,赫教授有位客人,一位從波士頓來的老朽的榮譽退休教授——他的主人深表敬意地把他說成是「一名真實的古羅馬貴族,一名真正貴族出身的婆羅門」(這位婆羅門的爺爺其實是在貝爾法斯特販賣男人褲子背帶的)——碰巧在提到學院圖書館新來的一個不大招人喜歡的工作人員的出身時,十分自然而文雅地說他「不用說是位上帝的選民啰」(還饒有興味地輕輕哼了一聲);米沙·哥登助理教授,一位紅頭髮音樂家,對此坦率地聲稱「當然,上帝可以選定他的子民,人則應該挑選他的表情。」
他多多少少記得他的母后的模樣——一名女騎師,高大壯實,寬肩膀,紅彤彤的臉膛。一位表親向她保證她的兒子在令人欽佩的堪貝爾先生的教導下會安全而幸福,那位先生教過不少順從的小公主怎樣把蝴蝶攤開來,怎樣欣賞羅納德勛爵的輓歌。可以這麼說吧,他一輩子為之獻身的眾多的癖好都是些輕便的祭壇,從蠹魚研究到獵熊,而且能在徒步旅行中滔滔不絕地把《麥克白》從頭到尾背誦一遍;可他卻一點也不關心那些受他託管的孩子的道德品行,喜歡女郎更勝過男孩兒,而且從不插手干預贊巴拉內部複雜激烈的火拚。他呆了十年光景,一九三二年就到另一個外國宮廷去高就了。當時,我們的王子十七歲,已經開始一半時間在大學念書,一半時間在部隊里受訓。這是他生平最美好的一段時期。他壓根兒拿不準什麼使他更感到樂趣,究竟是對詩歌——尤其是對英國詩歌——進行研究呢,還是參加軍隊遊行,或是在化裝舞會上跟男孩扮的女孩和女孩扮的男孩跳舞。他的母后突然在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因患一種起因不明的血液症而去世,那種病也曾折磨過她的老母和奶奶。就在去世前一天,她還好好的吶——查爾斯·扎威爾到格林戴爾伍德那座所謂的公爵大廈參加通宵舞會去了:當時那是一種跟異性正規交往的途徑,比以前的種種娛樂新鮮些。黎明四點鐘左右,曙光開始染紅樹頂,染紅法爾克山,使它狀似一個粉紅色錐體,那位國王在王宮大院一扇大鐵門前停下他那輛馬力十足的汽車。空氣那麼清新,亮光那麼富有詩意,他和身邊三位朋友決定步行穿過椴樹叢走到客人所住的孔雀賓館去。他和他那位柏拉圖式好友奧塔爾穿著燕尾服,不過兩人的大禮帽方才都在公路上讓風刮跑了。王宮城堡壕溝的斜坡和外崖的景緻顯得端莊古板,正反陰影更增強了那種氣氛,他們四個人站在幼小椴樹下,忽然都有一種古怪的感受。奧塔爾是個招人喜歡的小貴族,特大的鼻子,稀疏的頭髮,帶著兩個情人兒,一個是十八歲的菲法爾達(後來跟他結了婚),另一個是十七歲的弗蘿爾(我們在另兩個註釋中還會遇到她),兩個姑娘都是王后寵愛的女侍臣菲麗爾女伯爵的女兒。人往往不由自主地眷戀那種景色,就跟人在優越有利的時候往往依依不捨一樣,事後才領悟到人的生活一瞬間就會起徹底變化。奧塔爾當時就處在這種心態中,他帶著困惑的表情眺望遠處王后居住區那邊的樓房窗戶;兩個姑娘肩並肩地站在他身旁,她倆身穿閃亮的外衣,兩腿修長,小鼻子粉紅,綠眼睛現出犯困的神情,耳環動人地熠熠放光。那扇大鐵門那兒,甭管什麼時候,一向出現的人都不多,一條小道沿著那裡展開,連接那條朝東的公路。一個手裡拿著一小塊親自烘烤的糕餅的莊稼婆,無疑是那名哨兵的母親,見那個沒刮鬍子、黑髮的年輕(nattdett)(夜貓子)還沒從他那個沉悶的崗亭下崗,便獨自坐在虎爪式柱座的石頭上,用女性納悶兒的目光仰望著樓房那些螢火蟲般的燭光從這個窗戶到那個窗戶來回閃爍;兩名工人扶著他們的自行車也在注視著那些怪亮光;另一個蓄著兩撇海象那種末端下垂的長鬍鬚的醉漢,不斷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時而還輕輕拍拍椴樹樹榦。在這種獃滯的生活中,人往往會注意到一些次要細節。那位國王就發現一些微紅的泥漿弄髒了那兩輛自行車車身,而且前輪彼此平行地朝同一個方向轉動吶。突然之間,從丁香花叢當中那條陡峭的小徑——一條抄近路通往王后居住區的道路——那位女伯爵慌慌張張奔跑下來,被她那件帶褶襇的長袍折邊絆倒了;與此同時,從王宮另一頭有七位樞密元老,都穿著正規大禮服,分別拿著各種葡萄乾蛋糕般大小的王位標誌複製件,從石階上莊嚴地匆匆大步走下來,那位女伯爵卻搶先了他們一步,大聲吐露了那一噩耗。那名醉漢開始唱起一首有關「小卡爾——小嘎子」的下流民謠,接著一個筋斗栽進那條半月形溝渠里。要在一首詩的簡短註解里一清二楚地講明一座設防城堡里的條條通道,那是不大容易的一件事;有鑒於此,我早在六月里向約翰·謝德敘述我在若干註釋里提到過的事(參見,比如說,第130行註釋),那段時期就給他畫過一張昂哈瓦王宮內部各個房間、平台、棱堡和娛樂場所的平面圖。那張用幾種顏色的墨水畫在一大塊(長三十寸、寬二十寸的)硬卡紙板上的詳圖,除非給毀掉或讓人偷走了,想必還在我七月中旬最後一次見到它存放的地方放著吶,也就是在通往所謂的水果室那條小走廊的一個凹壁里,那架老織布機對面的大黑箱子上面吶。要是沒在那兒放著,那就到樓上他的書房裡四處找找。我為此事曾致函謝德夫人,可她卻沒回信。如果那張圖紙還在,我想請求她,並不提高嗓門,而是十分謙卑地,就像那位國王最低下的臣民那樣低聲下氣地乞求立刻恢復他的權益(那張圖紙是我的,而且上面簽署了「金波特」這個姓氏,在那後邊還蓋了一個黑色象棋棋子兒那樣的國王王冠),把它包好,郵包上註明萬勿摺疊字樣,挂號寄給我的出版商,以便這部著作再版時製版附加進去供讀者參閱。甭管我以往有過多麼大的幹勁兒,我的精力最近已經衰退,再加上要命的頭疼毛病,現在我根本就不可能再有繪製另一幅那樣的平面圖所需要的出色記憶力和聚精會神的目力啦。那個黑箱子是放在另一個個兒更大的棕色或褐色的箱子上面;在那個黑糊糊的旮旯里,我想,還有一個剝製的狐狸或郊狼在箱子旁邊立著吶。
這裏「細胞相連」的三重搭配實在安排得妙極了;「system」(網路)和「stem」(堵塞)交相映襯也叫人得到合乎邏輯的滿足。
我們這位追蹤者立刻抄最近的樓梯奔上樓去——可是很快就發現自己陷進善本閱覽室那股著了魔似的肅穆氣氛中。那間屋子倒挺漂亮,沒有門;其實他可以發現那掛著帷簾的入口處幾分鐘之前他剛剛穿行過。這種糟透了的錯綜複雜的搜尋,加上肚內又出現一陣劇痛,使他不得不連忙掉頭往回奔一下三級台階,上九級台階,衝進一間圓形閱覽室,裏面一張圓桌前正坐著一位身穿夏威夷衫、曬得黝黑的禿頂教授,滿臉嘲諷的神情,在閱讀一本俄文書。他沒理睬格拉杜斯,後者匆匆穿堂過室,從地上趴著的一條小胖白狗身上跨過去,可並沒把它驚醒,然後由一處螺旋形樓梯急奔下去,結果發現自己來到了地下動力室。他順著一條亮著燈、排著管道、兩邊是白牆的通道走去,突然喜出望外地找到一間專為管子工或迷路的學者準備的廁所天堂;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趕快把他那支自動手槍從晃里晃蕩的槍套里移到上衣口袋裡,又瀉出肚內一部分該死的流液。他再次爬上樓來,看到書庫聖殿的燈光下有一名手裡拿著一張借書條正在找書的圖書館僱員,一個瘦小的印度小夥子。我壓根兒也沒跟那個男孩說過一句話,可是不止一次覺得他那雙棕里透藍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視著我;毫無疑問他了解我在學術界用的是假名,但是那位兇手刺耳的詢問使他身上某種敏感細胞,某種直覺感,起了反應,就彷彿要保護我逃脫陰雲密布的險境似的,他笑眯眯地說:「我不認識他,先生。」
跟心理學家相勾結:在設計雙親的
頭一個姓氏涉及我租住的羅馬法權威兼著名法官休·沃倫·哥爾斯華斯那棟坐落在杜爾威奇路上的房屋。我雖然未曾有幸見到過我這位房東,卻幾乎像認得出謝德的筆跡那樣認得出他的筆跡。第二個姓氏當然是指華茲史密斯大學。看來在提出這種介於兩地之間的情況時,我們這位詩人與其說注意空間的精確性,毋寧說更關注一種機智的音節轉換,從而召喚出兩位英雄偶句詩體大師,並在這兩者之間用涼篷遮蔽自己的繆斯。實際上,那座「坐落在綠色街區的木屋」是在華茲史密斯校園西邊五公里處,距離我家東面幾扇窗戶僅有五十碼遠。
他都走到了一個周圍堆著不少大石頭的小水潭前,還在格格笑那個小娼婦困惑不解的狼狽樣兒吶;多年以前,他從克隆山那岩石累累的邊沿到這裏來過一兩次。這當兒,他通過洞穴拱頂的隙縫一大自然侵蝕的傑作——瞥視那個閃閃發光的水潭。洞穴拱頂低矮,他只好哈著腰下到水邊去。在那猶如藍色玻璃鏡面一般的水面上,他看到自己的猩紅色身影,可是真夠怪的,乍一看似乎出現了視覺上的幻覺,那個身影並非映現在他腳邊,卻出現在較遠的地方;此外,那個影像還伴有他身子上方突出的一塊岩架映出的彎曲的漣漪影子。那個神奇的影像使他陷入一陣緊張情緒,最終那股緊張的應力使水面上的映像一下子綳斷了,岩架上那個像他一樣穿著紅毛線衫、戴著紅便帽的幽靈也一轉身便消失了,而他這個觀察者卻紋絲沒動。他走到水潭跟前,這次見到水上映出一個真影兒,比剛才那個欺騙他的影子要大得多,也清晰得多。他繞著水潭走了一圈,那個假國王方才站在上面的岩架在蔚藍的天空襯托下明顯地突了出來,可是上面已經空空如也。那種alfear(小精靈引起的無法控制的恐懼)使他左右肩胛骨之間不住顫抖。他低聲祈禱一句,在胸前畫個十字,便果斷地朝隘口走去。鄰近山脊高處有個steinmann(為登山紀念而堆起的石堆)扣著一頂羊毛紅便帽,在向他致意。他繼續跋涉朝前走去,內心卻像個圓錐柱子那樣朝上頂撞戳痛他的嗓子眼兒;過了片刻,他又站住估計一下形勢,究竟從前面的碎石陡坡攀登上去呢,還是沿著右邊那條迂迴于布滿苔蘚的岩石當中、長著類似黃龍膽根植物的狹長草地一蹴而過。他最後選擇了后一條道,在預定時間抵達了那個隘口。
841—872行:兩種創作方法
246行:……我親愛的
697行:結論性的目的地
「我沒法兒證明我的看法,真是遺憾之至,」固執的德籍訪問學者嘟噥道。「要是這兒有一張照片就好了。難道就不能在哪兒找到……」
七月十日,約翰·謝德寫這段詩那天,也許就在他開始使用第33張索引卡片,在上面寫下第406—416行那時刻,格拉杜斯正從日內瓦駕駛一輛租來的汽車開往萊克斯,據知奧登拍完了他那部電影之後就一直住在那裡他的一位美國老友約瑟夫·斯·拉文德〔這個姓氏來自laundry(洗衣房)而不是出自laund(林間草地)〕的別墅里。我們這位卓越的陰謀家經人告知喬·拉文德收集了一批在法文里稱之為ombrioles的藝術照片,可他卻沒被告知那究竟是些啥玩意兒,因此心眼裡誤認為是些「幻燈風景片」。他那愚蠢的打算是裝扮成斯特拉斯堡的一位藝術商的代理人前去拜訪,一邊跟拉文德和他家中那位客人飲酒閑扯,一邊儘力設法拾起國王下落這個話題,探聽一些線索。可他卻沒估計到康納德·奧登對這類事特別敏感,後者一看到格拉杜斯握手前先露一露空手掌或者每呷一口酒都必定微微點下頭,以及其他裝模作樣的姿態(格拉杜斯儘管並沒十分留意別人這種鬼花招,卻也學會了),就會從這些表現推斷出他甭管出生在哪兒,必定在贊巴拉下層社會環境里混過很長一陣子,因此無疑是一名暗探或更壞的傢伙。格拉杜斯也毫不知曉拉文德收藏的那批陰影畫片兒(我倒敢肯定喬不會為這種失檢行為而感到後悔)是一些把精緻的美和極其猥褻的題材相結合起來的玩意兒——搭配著無花果樹的裸體女人啦,超級情慾啦,微微遮掩的屁股蛋兒啦,還有些花花搭搭的各種女色媚態。read.99csw.com
549行:在怠慢神祇,包括那至聖上帝
一陣握手,一道閃電。國王便趟進又黑又濕的蕨草叢;那股氣味,那種花邊緞帶般的彈性,那片混合著柔軟草木和陡坡之地,不禁使他想起當年曾經在這一帶野餐過——在這森林里的另一邊,不過還是在山這一邊更高一點的地方,當時他還是個小男孩兒,堪貝爾先生在礫石地上扭傷了腳踝,不得不一邊抽著煙斗,一邊讓兩名健壯的侍從抬下山去。總的說來,都是些乏味無聊的回憶。附近是不是有間獵舍——就在希爾夫哈爾瀑布那邊?射獵松雞和山鷸——那是他那去世的母親布蘭達王后,一位愛騎馬、男子漢氣概的王后最喜歡的一項運動。眼下跟當初一樣,黑壓壓的樹林里下著密雨,您如果站住,就聽得見心臟在怦怦跳,聽得見遠處激流在轟鳴。現在幾點鐘了,kot or?他按一下他的打簧表,那隻表並不氣餒,發出嘶的一聲響,便丁當報出十點二十一分。
很難揣測這當兒化名為格雷的格拉杜斯進一步想幹什麼?去開槍射擊呢,還是先去排除肚腸里無窮無盡的熔岩。他連忙笨手笨腳地去開車門,不拘小節的埃默瑞德便側身靠近他,越過他,幾乎跟他合而為一,幫他把門打開——然後又砰地一聲關上車門,橫衝直撞地駛向山谷去赴約會。我後來因為跟那個兇手長談過一次,所以在這兒不厭其煩地把細節一古腦兒講給讀者諸君聽,我希望您會讚賞;我如果告訴您,警察後來到處瞎傳——居然說什麼是一位孤單寂寞的卡車司機讓傑克·格雷從勞諾克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一路搭車來的!您一定會對我上面這段敘說更加讚賞不已。我們只希望能有一次公正無私的搜查,把那頂忘在圖書館里——或許落在埃默瑞德車廂里的軟氈帽找到就好了。
在這一行下面,謝德在草稿上輕輕劃掉了下列幾行:
舉個突出的例子,還有什麼詞彙能比「coramen」這個詞藻更響亮更華麗,更能使人聯想到和諧美和雕塑美?這個詞藻其實只是一種粗皮帶,贊巴拉牧人用它把自己那份簡陋的口糧和破毯子拴在他那兒匹最溫馴的牛身上,然後驅趕它們到(高原草地)去吃草。
即使我們扣除(第605、822和894行)隨意提到王室那三處和第937行蒲柏那個「贊巴拉」不算——這一點我倒認為理應如此——我們還是可以斷定《微暗的火》的定本已經審慎而大量地吸收了我所提供的素材;但是,我們也發現儘管一名家中的審查官和天曉得還有哪些傢伙對我們這位詩人施加過控制手段,他仍然給予了那位王家逃亡者以庇護,讓他躲藏在詩人保留的那些異文地窖里;因為他的草稿上原有多達十三行詩——歌唱般的優美詩句(均在我對第一章第70、79和130行的註釋中披露了;那些詩句顯然是他在前期享有較大程度創作自由時寫下的)都具有我那個主題明顯的印記,我談論贊巴拉和那位不幸的國王時所留下的細緻而真正的光輝影子。
那本書的書名在哪家學院圖書館里都查得到,即《主賜福的人》,一個借自蒲柏一行詩里的短語,這我記得清楚極了,可惜眼下沒法兒在此準確地摘引。那本書主要論述蒲柏的創作技巧,可也對「他那個時代的道德風尚」提出了一些精闢見解。
「山巒。」他答道。
這一切都理應如此;這個世界需要格拉杜斯。不過,格拉杜斯不該殺害國王。威諾格拉杜斯,也絕不該向上帝挑釁。列寧格拉杜斯也不該把他那射豆子的玩具槍瞄準人民,哪怕是在夢中也不該,因為他如果那樣做,一雙巨大厚實、毛茸茸得出奇的胳膊,就會從他身後一把緊緊抱住他,使勁擠壓,擠壓,擠壓,
「我想您就在這兒下吧,」埃默端德先生說。「那邊的一所房子就是。」
那名胖衛兵領著國王回他的房間,把他轉交給英俊的哈爾。時間已經是九點半。國王準備上床睡覺。那名侍從,一個陰陽怪氣的無賴,照例給他拿來一杯臨睡前喝的摻牛奶的白蘭地,拿走他的睡袍和拖鞋。那傢伙剛走出房間,國王又把他叫住,吩咐他把燈關上,於是一隻胳膊又伸進來,一隻戴手套的手摸索著找到開關,把燈關上。窗外遠方依然時不時有閃電在顫動。國王在黑暗中喝完那杯酒,把那個平底無腳酒杯放回床頭櫃,微微當的一聲碰到一個鋼製的手電筒,這是考慮周到的當局給準備的,以備近來時常出現斷電故障時使用。
鞦韆
我相信我(儘管在這個沒有藏書的洞穴里)還是猜得出他指的是哪首詩;可我並沒去查詢,因此不願點出作者的大名。不管怎麼說,我仍然痛惜我這位朋友居然對他同時代那些最卓越的詩人做出如此惡毒的譏刺。
「他們來得可真不是時候。」奧登用他的母語悄聲說,那名胖衛兵在角落那邊相當孤單地行了一個槍托砰的一聲碰地的軍禮。
讀者在腦海中應該把這一段兒跟前面那個註釋里提到的四行特殊的異文聯繫起來,因為僅僅一個星期過後,「Tanagra dust」便和「我們那雙高貴的手」在真正生存和真正死亡中相遇。
您在思考人類創造力的歷史長河中那些數不清的思想家和詩人,發現他們思想上的自由都因宗教信仰而得到增強,卻不是受到阻礙時,那就不得不對這句輕鬆自在的警句是否明智打個問號(另參見第549行註釋)。
802行:山巒
老好人聶托什卡在這陣交談中一直顯得很不自在,用柔和的嗓音感嘆道,一想到這樣一位「富有同情心的統治者」很可能會囚死在獄中,就別提有多麼難過了。
推測起來,這大概得到了布盧教授的許可;儘管如此,把一個真人插入他需遵循創造力來虛構的環境里,甭管多麼愜意,多麼鬧著玩兒,這種手法還是給人一種異常庸俗乏味的印象,尤其是因為詩中其他真實生活中的人物,除去幾名家庭成員之外,當然用的都是假名。
神聖的樹
Et puissante et terrible, ah, Mort.tu ne l'es pas
心膽俱裂,肝腸痛斷。
約翰·謝德儘管天資出眾,也從來不會那樣安置他的雪花。
這裏指的筆跡是七十年前奧斯文叔祖父、奧戴瓦拉市長左勒·布瑞威特和他的一位表親、阿若斯市長費玆·布瑞威特之間來往的二百十三封長信。這些通信只是官僚之間的老生常談和浮夸笑話之類的乏味交流,連當地歷史學家可能會看重這類信件通常具有的地方色彩都沒有——不過,對一位多愁善感的尊崇祖輩的人來說,什麼會使他感興趣或厭惡,當然就很難說了——而奧斯文·布瑞威特在他以前的下屬眼裡一向正是那麼一個十分尊崇祖輩的傢伙。我想在這裏暫時中斷這種枯燥的評論,而簡短地稱讚一下奧斯文·布瑞威特。
71行:雙親
謝德:「對,先生,歷史到時候也會把咱們每個人都一一廢除。那位國王也許死了,也許跟你和金波特一樣還活著吶。但是,讓咱們尊重事實吧。我從他〔指著我〕那裡聽說那種廣為傳播的什麼尼姑的事純粹是親極端分子捏造出來的庸俗不堪的謠言。那些極端分子和他們的朋友編造了許許多多胡言亂語,好掩飾他們自己的困窘。那位國王其實是從王宮裡走出來,越過高山峻岭,離開了那個國家,身上穿的並不是臉色蒼白的老處|女那種黑袍服,而是運動員那種鮮紅羊毛衫。」
那靈魂敬仰主指導它度過了塵世一生,在人生崎嶇的道路上每一轉折處都辨認出主繪製在礫石上、刻畫在樅樹樹榦上的印記,個人那命運之書每頁上都蓋有主的水印圖案;在這種情況下,人怎麼可能懷疑上帝在來世不永遠維護我們呢?
帶來靈丹妙藥——而生命卻飛快消失。
談論學院里講授莎士比亞時:「首先,不要光談什麼思想啦,什麼社會背景啦,而應當訓練一年級大學生在《哈姆雷特》或《李爾王》的詩意麵前顫抖陶醉才是正理,教他們用脊椎而不是用腦殼來閱讀。」金波特:「您特別欣賞那些辭藻華麗的章節,對不對?」謝德:「對,我親愛的查爾斯,我在它們上面由著性兒打滾兒,就跟一條感恩的雜種狗在一塊讓一個了不起的丹麥人弄髒的草皮上打滾兒一個樣兒。」
英語是康瑪爾專有的特權,他譯的莎士比亞作品,在他漫長的一生大部分時間里都一直保持無懈可擊。這位年高德劭的公爵由於他的崇高事業而遐邇聞名;沒人敢問他的譯文是否忠實可信。就我個人來說,我壓根兒不忍心去核對。有一位無情的院士這樣做了,結果不但丟了院士席位,還受到康瑪爾在一首詩中的嚴厲譴責,那是一首奇特的十四行詩,是他直接用儘管不那麼正確、倒也豐富多彩的英文創作的,起首是:
Left me his fawn but took his heart
夫婦倆又單獨相處,迪莎很快便找到了他需要的文件。辦完那事,兩人又談了會兒挺有趣兒的閑話,諸如奧登想在巴黎或羅馬拍攝的那部根據贊巴拉傳說改編的電影。他倆都納悶兒,不知奧登怎樣呈現那座「奈爾死廳」?那是個地獄般的大廳,霧蒙蒙的拱頂不斷下著蜉蝣毒液的細雨,讓關在裏面的謀殺犯靈魂受盡折磨。總的說來,這次會面交談進行得十分圓滿——儘管她的手撫摸他那把椅子的扶手時,手指頭有點哆里哆嗦。如今可得提防著點兒。
我不是奴隸!讓我的評論家去當奴隸吧。
Me laissa son faon,  mais pris son coeur
詩人在這個短語上面寫了下面這幾個字,可又劃掉了:
那位王子還要經過十三個年頭更富有戲劇性的折磨才在一九四九年跟佩恩女公爵迪莎結了婚,這在第275行和第433-434行的註釋中作了詳盡描述,研讀謝德詩作的學生到時候就會看到的,不用著急。接下來幾個夏季都很涼快。可憐的弗蘿爾還在宮中,卻叫人難以辨認出來了。那位年老的女伯爵在一九五〇年玻璃動物展覽會失火時在人群擁擠的門廳遇難身亡,此後迪莎倒跟弗蘿爾交了朋友;那次火災幾乎把展品毀了一大部分,格拉杜斯協助救火隊在廣場上清理出一塊地方,用來絞死那些沒加入工會的縱火犯,或至少是被誤認為是縱火犯的人(兩名困惑不解的丹麥遊客)。我們年輕的王后也許是對她這位臉色蒼白的女侍從有了點微妙的同情吧,國王也時不時瞥見弗蘿爾藉助一扇尖頂式窗戶射進來的光芒照亮一張音樂會節目單,或者聽見她在下房裡奏出軟弱無力的音樂。國王獨身時住的那間漂亮卧室還會在第130行註釋中提到,卻是作為他在那場冗長乏味而沒必要的贊巴拉革命開始時被「監禁起來而尚有優厚待遇的」囚室了。
我真沒後悔。書里有一段跟謝德的長詩第三章末尾的語調恰相古怪地共鳴。那是萊恩一九二一年五月十七日經受一次大手術后不幸去世的前夕寫下的一段殘缺手稿:「我如果去世,進入冥界,會尋找誰呢?……亞里士多德!——對,那裡會有個夥伴可以聊聊!看見他像手持韁繩那樣拿著人的生命那條長鏈帶,通過一切令人困惑的奇遇迷津探索人生之謎,那會叫人多麼心滿意足啊……彎腰曲背的給扳直了。代達羅斯那彎彎曲曲的迷宮設計,只消從上方一看便一目了然了——就好像讓某位大師的拇指污漬塗抹了似的,頓時使那令人不知所措的錯綜複雜玩意兒一下子就變成一條美麗的直線。」
「可是您,您今後幹什麼呢?可憐的國王,可憐的金波特?」一個嫩稚而溫柔的聲音會問。
那樹木蔥蘢的山丘更高一點的地方當時矗立著——我相信現在還依然矗立著——蘇頓博士那座裝有護牆楔形板的房子;山丘頂上,查教授那棟超級現代化別墅也永遠會存在下去,您從他那個屋頂平台朝南望去,可以俯瞰到三個相連的沉鬱的大湖泊——奧米茄、奧澤羅和澤羅(三個被早期開拓者篡改的印第安人名字,篡改得好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的派生意義和陳腐的隱喻)。在那座山丘北面,杜爾威奇路連接那條通往華茲史密斯大學的公路;至於那所大學,我倒不想多說,部分原因是讀者致函該校公關辦公室就會很方便地得到各式各樣的指南小冊子,無需我在這裏嚼舌,不過主要還是因為我想在提到華茲史密斯大學時該比描述哥爾斯華斯和謝德兩家住宅時盡量簡短些;總之,只想傳達這一事實:這家學院距離他們兩家要比他們兩家之同的距離遠得多。這也許是首次通過文體效果來反映距離給人帶來的隱痛吧,首次使地形測量概念在一系列按透視法縮短的句子里得以體現吧。
「得了,得了,」謝德說。「查爾斯,我敢保證我們這位年輕朋友絕對沒有一點兒想侮辱你那位君主和跟你同名的人的意思。」
沒多久以前,我曾經在他的一本書的護封上注意到了這個生日日期,琢磨過他早餐時那副衣著破舊的邋遢樣兒,戲耍地用我的胳膊量過他的胳膊,在華盛頓買下一件華麗無比的絲制晨袍,一件適合日本封建時代武士穿的真正東方色彩的龍袍。那個硬紙盒裡裝的就是那樣東西。
那張有(第287——289行)這一段落的(第24張)卡片上註明是寫於七月七日那天;我在自己那個小記事本這個日期下面發現有這樣的記載:下午三點半去見阿勒特大夫。就跟大多數人去見一位大夫之前有點緊張那樣,我在路上想到該先買點鎮靜劑服用一傢伙,以免到時候脈搏跳得太快導致醫生誤診。我找到了我要買的那種藥劑,就在藥店里服下那劑芬芳的葯,接著在離開那當兒發現謝德夫婦正打旁邊一家店鋪里走出來。她拎著一個嶄新的旅行手提包。那種擔心他們可能要出遠門去度假的心情一下子把我剛吞服的葯那股勁兒全抵消了。您已經那麼習慣於別人的生活跟自己的生活齊頭並進,突然間那個平行的衛星來個轉向,不免就會使您產生一種昏眩、空虛和備受委屈的感覺。何況他還沒完成「我的」那首詩呢!
談起我們倆都認識的某一位挺壯實的熟人那種粗俗的舉止時:「那傢伙就跟露天烤肉的大師傅那件圍裙一樣臟里巴唧。」金波特(嘻嘻直笑):「妙極了!」
或許全城鎮都在點燃著
「哦,對極了,」傑瑞說,轉向那位兇手:「您如果願意的話,可以搭我的車走一趟。我正要路過那裡。」
順便說一句,科學告訴我們,電流若突然從世界上消失,地球便不僅完蛋,而且也會像個鬼魂那樣消逝得無影無蹤。
可以發現那種使他完全釋放受壓抑情緒的場景。
470行:黑人
他又回到他的汽車裡,朝山坡更高的地方駛去。那條路邊上有一塊山間空地;九月份一個薄霧明亮的日子,銀絲絨花初次斜飄過護牆欄杆空當的隙縫,國王曾經在那裡眺望過日內瓦湖面上閃爍的陣陣漣漪,同時注意到山坡葡萄園裡錫箔做的驚鳥紙人兒閃閃發光地交相呼應。格拉杜斯眼下也站在那裡,心情不快地俯瞰那座舒適地蜷伏在防護林里的拉文德別墅,並藉助所站的位置優勢辨認得出那片草地的一部分和那個游泳池的一角,甚至還辨認出遊泳池大理石邊緣擺著的一雙涼鞋——那個那喀索斯留下的唯一一樣東西。人們會設想他準是在納悶兒,不知該不該在那兒多待會兒,好弄清自己有沒有受到愚弄。從遠處山坡下面傳上來石匠幹活兒的丁丁當當聲;忽然有一連串飛舞的蝴蝶穿越幾處花園,一隻紋章般的深褐色蝴蝶,對角條紋紅彤彤,volant en arrière越過那堵低矮石牆;與此同時,約翰·謝德正拿起一張新卡片。
Death be not proud, though some have calléd thee
十點三十七分:再次出現。
Had it lived long it would have been
這位穿著一身鮮紅色衣服的逃亡者眨了眨眼就走向過道。那裡通往一連串化妝室。一陣暴風雨般的喝彩聲從遠處傳來,隨即漸趨消失。另外一些遠處的響聲表明幕間休息開始了,幾位身穿戲裝的演員從國王身邊走過,他認出其中一位是奧登,後者穿著一件帶銅扣子的絲絨茄克衫、燈籠褲和條紋長襪,完全是一身古特尼漁民周末的打扮,手上還緊握著一把他剛用來刺死他情人的硬紙板匕首。「老天爺!」他一看到國王,不禁驚呼一聲。
奧登連忙從一堆戲裝里撿出兩件斗篷,把國王推向那段通往大街的樓梯那邊去。同時,這事在樓梯平台那裡一夥抽煙的人當中引起一陣騷動。一個老陰謀家,憑藉他奉承討好幾位極端派官員而得到了舞台監督的職位,突然用哆里哆嗦的手指指著國王,可是由於嚴重的結巴而沒能吐出那句憤怒得牙齒格格作響的、認出國王的話。國王連忙拉下帽子兩邊的耳褡遮住面容——在那段窄樓梯最後一級上差點兒摔個大馬趴。外面在下雨。一處水潭映出他那紅彤彤的身影。幾輛汽車停放在一條橫巷裡,奧登也一向把他那輛跑車泊在那裡。他突然發現車不見了,不免大吃一驚,接著鬆了一大口氣,想起那天晚上他把車停放在另一條鄰近的巷子里了。
我料想謝德夫婦,要麼至少是約翰·謝德,在那段時期里體驗到一種怪不穩定的感覺,彷彿運行得很平穩的日常生活有一部分脫了鉤似的,你會發覺汽車的一個輪胎在你身旁滾過去,或者方向盤脫落了。我那位可憐的朋友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童年時代那種突發的昏厥,納悶兒這是不是通過傳宗接代而保留下來的同一毛病的新遺傳變種。試圖把這些丟臉的可怕現象瞞住左鄰右舍,並不是謝德最關心的事。他只是有點擔驚受怕,內心撕扯著,充滿一種憐憫的感情,因為他們那個愛激動、虛弱、笨手笨腳而又挺古板的姑娘,看來對這些現象與其說害怕、倒不如說更感到有趣兒;謝德和希碧爾毫不懷疑在某種特殊意義上她就是這種騷動的代理人;他們把這些騷動看成是體現(容我這裏摘引珍·普說的原話)「精神錯亂的一種外延或發泄」。他們對此沒有什麼辦法可想,部分原因是他們厭惡現代巫術般的精神病學,主要卻還是因為他們怕海絲爾,怕傷害她。但是,他們跟學識豐富的老派學者蘇頓博士進行了一次秘密交談之後,心情便顯得好多了。接著,他倆就考慮遷居,要麼更加確切地說,彼此經常大聲談論這件事,好讓一個可能會偷聽的人聽到,結果那個魔鬼便突然一下子不見了,就跟莫斯科維冷冽的狂風,跟我們東海岸三月里猛刮的颶風那樣一下子收斂了,接下來的清晨,你便聽到鳥兒的啾啾聲,旗幟松垂不動,人間一切又各安其位。那種怪現象徹底消失了,即使沒讓人忘記,也至少不再有人提起;然而,多麼古怪的是我們居然沒有察覺那個從一個神經質孩子的虛弱軀體蹦出來的赫拉克勒斯和莫德姑媽那吵吵鬧鬧的鬼魂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相似跡象;多麼古怪的是我們一味相信首先提出來的解釋,就在推理上感到心滿意足了,殊不知科學現象和超自然現象,體力上的奇迹和精神上的奇迹,都像所有上帝之道那樣令人費解。
不完全確切。在提到的那種廣告畫兒上,絡腮鬍子是一種濃泡沫而不是一種乳膏玩意兒撐起來的。
翻查我那個小日記本,我發現我在跟謝德夫婦交往那五個月里總共有三次應他們之約前去赴宴。頭一次是在三月十四日星期六,我參加了他們家中的晚宴,在座還有幾位客人:聶托什達格(我天天在他的辦公室里見到他);音樂系的哥登教授(席間他獨佔了談話);俄文系主任(一名滑稽可笑的學究,越少談他越好);三四個輪流交替懷孕的女人(其中一位,我猜想大概是哥登夫人);另外還有一位完全陌生的女士,飯後被安排坐在我的身旁,算我倒霉,從八點到十一點一直在跟我談話,毋寧說只是她獨自在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第二次款待是在五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一次小型卻一點兒也不舒服的souper,席間有密爾頓·斯通(一位新上任的圖書館館長,謝德跟他研究有關華茲史密斯學院的某些文獻該怎樣分類,兩人一直談到午夜)、老好人聶托什達格(他我還是天天見到)和一個沒有除去臭味兒的法國女人(她給我描述了加利福尼亞大學語言教學情況的全貌)。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在謝德家進餐的日期沒記載在我的小本本里,可我記得那是在六月份一個上午,我送過去一張親手繪製的那位國王在昂哈瓦的宮殿平面圖,上面畫有多種優美的紋章圖案,還用上了一點我費了不少勁兒才搞到的金色顏料,十分漂亮;謝德夫婦很有禮貌地竭力要求我留下跟他倆一塊兒吃頓便飯。我該補充說一下,儘管我明言在先,可是那三頓飯都根本沒考慮我的素食習慣;我原本可以屈就嘗嘗的蔬菜不是給摻了肉就是周圍給擺上了肉片,統統受到了污染,真是讓我受盡活罪。我自有一套靈巧的辦法來報復。我邀請過謝德夫婦十來次到我家吃飯,他們只接受了三次。每一次的菜肴都是素的,選用的全是像帕爾芒捷使他寵愛的土豆塊莖巧妙變了種的那類蔬菜果實。每一次我都只另請一位客人陪陪謝德夫人〔請隨便用點兒——我逼出娘們兒那樣的尖嗓門招呼客人——希碧爾卻厭惡artichokes(朝鮮薊),avocado(鱷梨),非洲acorn(橡樹果)——其實她對凡是名稱以「a」字母打頭的蔬菜果實一概厭惡〕。我發現再也沒有什麼比吃飯時周圍只有一幫老年人圍著你這種局面更易於叫人倒胃口了,老太太們不但把餐巾弄得五花斑駁,也使她們化的妝解了體;他們還會在含含糊糊的微笑遮隱下,盡量想法兒除掉一粒難受地卡在假牙和死牙床之間的紫莓子兒。所以我便特地請年輕人和學生來作陪:第一次是一位君王之子;第二次是我那名花匠;第三次是那個身穿黑色緊身連衣褲的姑娘,長長的白臉,眼瞼上塗抹了食屍鬼那樣的綠顏色;不過她來得很晚,謝德夫婦離開得很早——他們那次相遇其實恐怕都沒超過十分鐘光景,於是我只好放送留聲機唱片款待那位姑娘直到深夜,最後她總算打電話給某人,請他前來陪她一道去杜爾威奇參加一次「晚宴」。
80行:我的卧室
英文系一些成員痛苦地關注已故約翰·謝德遺留下來的一首長詩全部或部分手稿的命運。該手稿今不幸落入某人手中。那人不僅非本系成員,根本就不能勝任編輯該詩的任務,而且眾所周知該人還患有精神錯亂症。不知是否應當採取法律手段,等等。
他在這個美國熱浪滾滾而潮濕的夜晚
義大利眾位女神。
pada ata lane pad not ogo old wart alan ther tale feur far rant lant tal told
莫德·謝德(1869——1950),塞繆爾·謝德的姐姐。莫德死的時候,(生於一九三四年的)海絲爾並不像第90行所指的那樣還是個「嬰兒」。我覺得她的繪畫並不招人喜歡,卻挺有趣兒。莫德姑媽的性格也遠非老處|女那種性格,她的生性譏諷的態度有時想必會使紐衛鎮那幫高雅的夫人大為震驚。
一九三三年的海鷗當然都死了。不過,您在《倫敦時報》上登一則聲明,也許還能得到那位喂海鷗的善人姓名——除非那人是謝德杜撰的,那就另當別論了。四分之一世紀后,我訪問尼斯時,當地有一名留鬍子的老流浪漢,取代了那名英國人,居然得到當局的容忍或慫恿成為旅遊觀光一景,他要麼像一尊魏爾侖雕像那樣站在那兒,一隻不愛挑剔的海鷗側面棲息在他那亂蓬蓬的頭髮上,要麼在光天化日之下蜷縮在海濱人行道上的一張長凳上,背朝著平靜的海浪,舒適地打盹兒,在那張長凳下面,他已經把一塊塊尚未決定喂哪只海鷗的五顏六色吃食整整齊齊排列在一張報紙上面,使之晒乾或發酵。不管怎麼說,英國人在那裡遛彎兒的並不多,儘管我注意到曼通東邊那個碼頭上倒有不少,那兒還為了紀念維多利亞女王樹立了一尊龐大的雕像,面帶難色地讓微風環繞吹著,不過還沒揭幕,以代替早先讓德國人拆走的那一尊。叫人相當哀憐的是,她寵愛的獨角麒麟已經急茬兒地把犄角從罩布里鑽了出來。
39    ……我那些竊賊會匆匆忙忙往家奔跑
藝術家都誕生在他們稱之為一個
那個信封沒封口,鼓鼓囊囊地塞著一大摞卡片。
貝拉山脈,一條長兩百米的崎嶇山脈,沒有綿延到贊巴拉半島北端(基本上是由一條不可逾越的運河使之與瘋狂的大陸割斷了),把贊巴拉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包括昂哈瓦和其他諸如阿若斯、格林戴爾伍德等城鎮的繁華東區,另一部分則是古樸的漁村和優美的海濱勝地的狹長西區。兩條柏油公路通柱兩處海濱:一條舊公路避開險阻,起先沿著東區山坡朝北到達奧戴瓦拉、耶斯勒夫和安伯拉,然後在那個半島最北端朝西拐彎;另一條新公路則是一條蜿蜒曲折的高質量公路,從昂哈瓦正北穿越山脈向西抵達柏萊格山,旅遊小冊子上稱人們順著這條公路走可以經歷一次「風景優美的旅程」。此外,許多不同地點還有不少小道越過山巒,通往那些均沒超過海拔五千尺的山口關隘;有些山峰高兩千尺,仲夏時分頂峰還積著白雪,其中最高最險峻的是格利特丁山;晴天人站在它的峰頂朝東觀望,視線越過驚奇灣,可以辨認出一片朦朦朧朧的彩虹,據說那邊是俄羅斯。
包尚先生在堪貝爾先生床榻旁一坐下來下盤棋,舉起雙拳選擇頭一步該走的棋子兒那當兒,年輕王子便帶著奧萊格走到那個神奇的壁櫥前。一段鋪著綠地毯的隱秘的樓梯台階,穩重而靜穆地通向那個石扳地面的地下通道。嚴格說來,只有一段路算是在「地下」,那是從這間堆破爛兒的屋子旁邊的西南走廊下面挖起,穿過一排排房屋底下,穿過王家公園樺樹林陰|道底下,然後再穿過學院大街、科里奧蘭納斯巷和泰門小街那三條橫向街道底下,不過還沒到達最終目的地。除此之外,這條通道便神秘迂迴地適應接下來遇到的各種結構,時而穿過一個堡壘,就跟一管鉛筆穿進袖珍日記本里的鉛筆套兒一樣,時而又穿過一座大廈的地窖,那兒的通道又多又暗,不會讓人發現這種偷偷摸摸的入侵。隨後,在漫長的歲月里,由於周圍石層給敲鑿的間或影響,或者由於時光本身盲目的戳弄,這條廢棄的通道和外界構成了某種神秘的聯繫,因為這兒那兒出現了一些不可思議的隙縫和滲透,全都又狹又深,真把人搞得神經錯亂,不過可以推斷有的是來自一潭臭溝水,說明上面是護城河,有的是來自灰土味兒的草坪和土地,表明頭頂上方挨近一座碉堡前面的斜坡;在某處,那條通道蔓延穿過一棟公爵大別墅幾間素以收集各類沙漠植物而聞名的溫室底層,漏下來的沙子一時改變了人的腳步聲。奧萊格走在前面:他那有模有樣的屁股包在靛藍色棉布褲子里活躍地擺動;他自己那種興緻勃勃的光輝而不是手中的燭台,彷彿以跳躍的亮光在照亮那低矮的穹頂和擠壓的石牆。年輕王子的手電筒光炬照在奧萊格身後地上,好像給他那裸|露的腿股後面塗上了一層白粉。空氣霉臭而冷冽。奇異的地洞屢屢出現。接著那條通道微微朝上攀升,他倆終於到達盡頭,那個計步器標出一千八百八十八碼。一扇綠門出現在他何面前,壁櫥門上那把神奇的鑰匙令人高興地一插就插|進了綠門的鎖眼兒;要不是門那邊傳來一陣古怪的聲音,使我們兩位探險家頓住的話,那把鑰匙想必就會完成讓人順利推開門的任務。兩個可怕的聲音,一男一女,時而激動地拔高,時而又沙啞地降低,兩人正用贊巴拉西部漁民說的古特尼話對著辱罵。一聲可憎的威脅嚇得那個女人尖聲驚叫。接著突然一陣沉默,隨即是那個男人嘟噥出那麼一句信口表示同意的簡短話語(「好極了,我親愛的」或是「不能再好了」),這可比先前傳過來的話更加陰森可怖。
一位受折磨的泰摩蘭
768行:地址
「不是,」姑娘說。「我猜想這傢伙是在找金波特博士。您在找金波特博士,對不對?」
金波特:正如聖奧古斯丁所說,「人可以知道什麼不是上帝,卻無法知道上帝是什麼。」我覺得我倒知道什麼不代表上帝:上帝不是失望,上帝不是恐怖,上帝不是人嘴中嘈雜爭論的那個塵世,上帝不是人耳中漸漸隱沒于虛無縹緲中的那種邪惡的嗡嗡聲。我也明白這個世界想必不是偶然產生的,而是在宇宙形成的過程中,不知怎的,上帝作為一個主要因素給卷了進去。在試圖給萬能之道或造物主,或絕對權威,或大自然,我個正確稱號時,我提出上帝這個稱號予以優先考慮。
493行:她自戕了她那可憐的年輕生命
17行:And then the gradual(漸漸);29行:gray(灰色)
金波特:然而,是誰把這種想法灌輸到我們的頭腦中去的呢,約翰?誰是人生的最高審判者和死亡的設計師呢?
「當然,沒錯兒,」謝德說。「你可以駕馭文字,就跟玩弄跳蚤表演,讓它們拉小車載著別的跳蚤一樣。嗯,當然,沒錯兒。」
門廊那兒站著一個頭髮黯黑濃密的矮個子,側身對著我們,身穿一套棕色西服,手裡拎著一個破舊得不成形、提手也令人發噱的公事皮包,他那彎曲的食指還對著剛撳過的那個門鈴按鈕呢。
在(註明七月三日的)草稿上,這句下面還有幾行沒編號碼的詩句,可能是打算用在這首長詩的后一部分。它們沒給真正劃掉,卻伴有一個寫在頁邊空白處的問號,另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線侵犯了其中個別字:
這段異文那麼奇妙,只因學術修養和一種對事實的審慎考慮才叫我為了保持全詩長度而沒有刪除別處四行(例如第627~630行那四句貧薄的詩)以便把這一段安插|進去。
『看那瞎眼乞丐在跳舞,跛子在歌唱,
一些飄飄蕩蕩而失去的明喻,
現在正確的推測是:奧登要是逃出了國界,那麼國王也肯定逃出去了。在極端派政府一次緊急會議上,一張印著大字標題:「L'EX-ROI DE ZEMBLA EST-IL À PARIS?」的法國報紙,在一片氣氛陰森的沉默中,從這隻手傳到那隻手。寧可說是激怒的報復心理而不是為了國家的戰略考慮,促使格拉杜斯為其中一名無名成員的那個秘密組織制定了一項要把那名王家逃亡者消滅掉的計劃。真是一幫惡毒的暴徒!他們無異於那伙難忍難熬的惡棍,急想折磨那個出庭作證而使他們終身監禁的正人君子。據聞那幫罪犯狂怒地認為他們渴望用自己的利爪撕扯出他的睾丸的那個逃跑的傢伙,如今不是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海島藤架下舉辦宴會,就是寧靜安全地在他膝間愛撫著幾個年輕尤|物吶——而且還在嗤嗤笑話他們呢!您可以想象那幫傢伙得知這種不可饒恕的甜甜蜜蜜的歡樂,真是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兒,頭腦也就隨之蠻橫而敗壞,說真的,還有什麼比這種無可奈何的憤怒更叫人痛苦呵。一夥特別忠誠的極端分子,管自己叫做影子派,聚在一起賭咒發誓甭管那位國王今在何處,都要把他找到處死。在某種意義上,他們其實是卡爾派非常相似的孿生兄弟,其中某些人確實有表親甚至兄弟是國王的追隨者。毫無疑問,兩派的起源都可以追溯到學生聯誼會和軍人俱樂部舉行的各式各樣馬馬虎虎的宣誓儀式,他們的發展可以從贊成或反對趨附時尚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分辨出來;然而,一位客觀的歷史學家把一種羅曼蒂克和高尚的魅力同卡爾派聯繫起來,那麼跟它相似的另一派則有必要給人一種絕對有點哥特式風格和兇惡的印象。那個怪物格拉杜斯,一個蝙蝠和螃蟹交配所生的雜種,論年紀,並不比他那個犯癲癇病的同父異母兄弟、玩牌愛作弊的諾杜或那個因試製反物質而失掉一條腿的瘋狂的曼戴沃等許多其他影子派成員古怪多少。格拉杜斯久已是各種幼稚時左派組織的成員。他從未殺過人,儘管在他那灰色生活當中有好幾次都相當接近於干那種勾當。他後來堅決認為他發現自己被指派去搜尋並謀殺國王,是由紙牌決定給選出來的——不過讓咱們別忘記洗牌發牌的那個傢伙是諾杜。或許是我們這位老兄的外國血統暗中促成了這一提名,從而免得使任何一個贊巴拉兒子蒙受弒君這一恥辱。咱們可以想象當時那個場面:玻璃工廠附屬的試驗室里亮著恐怖的霓虹燈,影子派成員那天夜裡在那兒開會;那張黑桃A攤在瓷磚地上;伏特加斟滿在試管里,仰脖一飲而盡;許多隻手拍著格拉杜斯圓滾的後背,他便接受眾人相當奸詐的祝賀,內心卻湧現一股無知的狂喜。我們推測那時刻是一九五九年七月二日零點五分——恰也是一位清白無辜的詩人寫他生平最後一首詩頭幾行那個時辰。
他回答說明天就要到巴黎去辦點事,下個月會去美國。
他從來沒到過紐約,可是就像許多近乎愚侏病患者那樣,對什麼都不感到新奇。昨天夜裡,他已經把幾座摩天大樓亮著燈光的窗戶一層挨一層地數了數,這當兒又把另幾座大廈的高度目測一番,就覺得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他在一個顧客擁擠的濕櫃檯前喝了一杯滿到邊緣、連拖盤裡都溢滿一半的咖啡;隨後,他便在中央公園西頭小徑里一張長凳一張長凳地挨個兒坐過去,一張報紙一張報紙地接連讀下去,就這樣把那天青煙繚繞的上午消磨掉。
這是七月二十一日。清晨八點鐘,紐約砰的一響、轟的一聲就把格拉杜斯吵醒了。他照例先擤擤鼻子,開始一天渾渾噩噩的生活。接著從一個硬紙盒兒里取出一副個兒特大、樣兒兇狠的假牙塞進他那長得像科摩斯面具的嘴裏,這的確是他唯一不幸的缺陷,否則他的外表倒是挺善良的。辦完這事,他就從公事皮包里摸出兩小塊貯存的黃油和一塊存得更久而仍然相當鬆軟可口、餿味兒不大的火腿三明治,這大概都是上星期六夜裡他乘坐那趟從尼斯到巴黎的火車時存下來的剩貨:倒不是他節儉成性(那個弒君的影子集團已經預先付給他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錢),而是出於一種眷戀自己青年時代儉樸習慣的動物本性。他在床榻上吃完這頓精美的早餐,便開始為他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一天做些準備工作。昨天已經刮過鬍子——倒用不著再修理了。那套值得信賴的睡衣沒給塞進旅行袋,卻給捅進公事皮包,然後他就穿好衣服,從上衣兜里掏出一把齒縫均已堵塞的粉紅色小梳子,梳一梳粗硬的頭髮,小心翼翼地戴好軟氈帽,走進通道對面那間幾乎沒有臭味兒、美好而現代化的廁所,用那美好而現代化的液體肥皂洗洗雙手,撒泡尿,又把一隻手沖洗一下,覺得渾身上下都已經整潔,便走出旅館去散步了。
在他死亡前一分鐘,我倆正從他的領地跨到我的領地,步行在裝飾性灌木和落葉松中,忽然飛來一隻紅蛺蝶(參見第270行註釋),像一團火焰那樣圍著我倆轉悠,令人頭暈目眩。我倆已經有一兩次同時注意到有那麼一個人在某處出現,夕陽正在那邊的樹叢簇葉中找到一處空隙,往那棕色沙地上撒下最後一抹光輝,傍晚的陰影已經籠罩住那條小徑的其他部分。人的目光在斜陽下沒法兒追隨那隻飛舞的蝴蝶,它時而閃現,時而消逝,時而又閃現,幾乎是在令人驚異地仿效一種故意的調弄,最後竟然歇在我那位心情愉快的朋友的袖子上面,真是達到了高潮。它又飛走了,轉瞬間只見它圍著一株月桂樹輕佻地翩躚起舞,時不時停歇在一片光溜溜的樹葉上,從那構槽中滑落下去,很像一個男孩在過生日那天高興得從樓梯欄杆扶手上出溜下去一樣。隨後,陰影像潮水那樣涌到月桂樹叢那邊,那隻火焰般華麗而柔軟的小傢伙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85行:曾見到過羅馬教皇
(柯教授摘自奧斯卡爾·普菲斯特博士:《心理分析方法》一書,一九一七年,紐約版,第79頁)
「不,先生,」〔謝德一邊說,一邊坐在扶手椅上搭起一隻腿,微微晃動,就像要發表一段宏論之前常常所做的那樣〕「根本就沒有一點兒相似的地方。我在新聞片兒上見過那位國王,兩人長得並不像,相像是差異的暗示。不同的人會察覺不同的相似和相似的不同。」
413    一個仙女似的小妮子飛快旋轉腳尖而來
阿爾弗雷德·豪斯曼(1859——1936)的詩集《什洛普郡一少年》堪與阿爾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的《悼念集》相媲美,也許(不,刪去這怯懦的「也許」)代表英國詩歌近百年來的最卓越的成就,豪斯曼在某處(在一篇前言里?)說過恰恰與此相反的話:受刺|激的毛髮根根直立,阻礙他刮鬍子。但是兩位阿爾弗雷德當然用的都是普通老式剃刀,而約翰·謝德用的則是一片「吉利」牌舊刀片,因此這種差異想必是由於使用不同工具而造成的。
我又怎麼能說不呢?那座山脈上的徐徐清風已經吹進我的頭腦:他正在重新組合我的贊巴拉呢!
「這倒是一張很好的名片,」格拉杜斯勉強一笑,說道,「順便問一聲,那位國王如今在哪兒吶?」
678行:翻譯成法文
那第九百九十九盞街燈
475行:一位看守人,時間老人
我不能當。何況莎士比亞也不期望如,
但是我們皆知美景不會常駐,
儘管那棟房子里至少有半打廁所,拉文德先生還是為了親切懷念他爺爺當年在特拉華州的莊園而在自己那個漂亮花園裡一棵最高的白楊樹下面設置一間鄉間土式茅房。他會為他精選的幾位客人——他們也都具有那種忍受得了的幽默感——從附近那間舒適的彈子房裡的壁爐架鉤子上取下一個繡得很精緻的心狀軟墊,拿著它跟他們一塊兒到那個寶座去。
格拉杜斯坐在那兒,木然呆視著他那雙帶有麻點紋孔鞋蓋兒的赤褐色新皮鞋。三樓下面有一輛救護車急不可待地呼嘯著駛過黑暗的街道。布瑞威特忽然沖那摞擱在桌上的祖傳文件發起火來。他抓起那堆整整齊齊的信,連帶那張包裝紙,把它們一下子統統扔在字紙簍里。那根繩子掉在外面了,恰恰落在格拉杜斯腳前,他彎腰把它拾起來,添加在那批筆跡里。
我多麼強烈希望在這兒向諸位說,我在閱讀草稿時,這一句原是:
957行:《夜濤之聲》
詩人第三次炫示他擅長的對位法。他打算在他這個文本結構中展示自己探索生死之謎這項「遊戲」的錯綜複雜性(參見第808——829行)。
231行:多麼荒唐可笑呵,等等
On ságaren werém tremkín tri stána
金波特:我現在領會你的意思了,約翰:我們一旦否認上帝在安排管理我們個人的來世,必然就會接受進入永生純屬偶然這種說不出口的可怕觀點。考慮一下這種處境吧。貫穿在整個永生中,我們那可憐的鬼魂暴露在無名無姓的沉浮變遷中,那裡沒有申訴,沒有指點,沒有幫助,沒有保護,啥也沒有。可憐的金波特的鬼魂,可憐的謝德的鬼魂,想必會犯大錯誤,想必會在哪兒轉錯了彎兒——噢,純粹是由於心不在焉,恍恍惚惚,要麼只是在那沒有贖罪狀態的荒誕遊戲里不了解一條瑣碎的規則——如果那裡真有什麼規則的話。
「嗯,說老實話……」
991行:馬蹄鐵
「有人還姓弗萊特曼吶,」我嘲弄地說。「對,」我轉向帕爾頓接著說,「我當然會說俄國話。您要知道,在贊巴拉,至少在朝廷貴族當中,那是比法語還要時髦而高貴的語言咧。今天,當然,全都變了。如今下層階級的人都被迫非學俄語不可。」
國王離開之前,問了房主人的名字,得知他叫格里夫,又從兜兒里掏出一枚碰巧帶著的唯一的舊金幣,請對方收下。格里夫執意不肯收,一邊還在謝絕爭辯,一邊費勁地用鑰匙開鎖,拉開門閂,打開兩三扇挺重的門。國王瞥視廚房裡那位老太太一眼,得到她一䀹眼表示同意的意思,就不聲不響地把那枚金幣放在壁爐台上一個紫色海貝殼旁邊;那兒有一張彩色圖片靠在那個貝殼上面,展現了一位漂亮的禁衛軍軍官和他那位裸|露肩膀的夫人——敬愛的卡爾國王——二十多年前的模樣兒;他的年輕王后,一個氣呼呼的處|女,煤黑的頭髮,冰藍的眼睛。
她跟謝德夫婦並不熟悉,不過從比利·瑞丁口中得知不少有關那位令人仰慕的詩人的事迹,比利是「美國學院院長當中極少數幾位懂拉丁文的一位」。這裏容我補充一句:兩個星期後,我真是十分榮幸地在華盛頓遇到了那位無精打釆、心不在焉、衣著邋遢的卓越的美國紳士,他的頭腦是個圖書館而不是個辯論廳。接下來那個星期一,西爾維婭就搭飛機遠行去了,我呢,則在莊園里多待些日子,脫險后好好休息一陣子,沉思冥想啦,讀讀書啦,做做筆記啦,還跟兩位迷人的女郎和她倆靦腆的小個子新郎多次駕車出遊可愛的鄉野。我時常覺得一旦離開了我享樂過的一個地方,那就有點像一個緊緊的較木塞給撥開讓你喝乾瓶中的暗色美酒後,你就得動身前往新的葡萄園,去征服新天地。我在紐約和華盛頓度過了兩個月愉快的時光,訪問了不少圖書館,飛到佛羅里達過聖誕節,接著在準備去我那新世外桃源之前,覺得應該友好而恭敬地給那位詩人寫封信,祝賀他康復,並且開玩笑地「警告」他從二月份起將會有一個他的狂熱仰慕者做鄰居。可我壓根兒也沒收到迴音,我這種客套的寒暄後來壓根兒也沒被提起過,因此我猜想那一定是被混雜在文學名流收到的許許多多「仰慕者」來信當中而遺失了,儘管你原本可以期望西爾維婭把我已經到達美國這個消息通知了謝德夫婦。
我們這些天天在污穢環境里像豬那樣拱來拱去的人,犯下了這種自戕的重罪,卻一了百了地不再犯其他一切罪惡,主也許為此倒會寬恕我們哩。
斯達奧沃·布盧(Starover Blue)這個姓名無疑最具誘惑力。a「藍天那邊的星」顯然很適合當作一位天文學家的姓名,儘管這個姓名其實跟蒼穹一點關係都沒有:那個名字是為了紀念他爺爺而取的,老先生是一位俄羅斯starover(順便說一下,重音在末一音節),也就是說,一位舊禮儀派教徒(一名分裂教會派成員),他姓Sinyavin(辛耶文),源自俄語siniy(藍)。這位辛耶文從薩拉托夫移居到西雅圖,婚後得一子,那個兒子後來把他的姓改為布盧(Blue,藍),跟一位歸化美國的卡舒布人斯黛拉·拉祖契克結了婚。於是就這樣傳宗接代下來了。愛開玩笑的謝德把「了不起」這個形容詞贈給減實的斯達奧沃·布盧,也許會使他感到驚訝。筆者為此也深受感動,藉此謹向那位和藹可親的怪傢伙略表敬意;他在校園裡贏得人人愛戴,學生們還給他取了個Starbottle(星星酒瓶)上校的綽號,顯然是因為他出奇地好酒貪杯。總之,我們這位詩人周圍畢竟還有一些其他了不起的人物——譬如,那位傑出的贊巴拉研究學者奧斯卡·聶托什達格。
仔細閱讀那首詩,然後譴責這種流行的手法,那就是從往昔或多或少出名的詩篇中揀出一句短語來作自己的散文集或詩集——或者,唉,一首長詩——的題名。這種題名擁有一種奢華的魅力,也許代表了陳年佳釀或妖嬈名妓而讓人接受,卻只會貶低作者本人的才華,拿不費勁的文學引喻取代本人獨創的想象力,並把那種裝飾華麗的責任推卸到名作家半身胸像的肩上,因為誰都可以信手快速翻閱《仲夏夜之夢》或《羅密歐與朱麗葉》或者也許《十四行詩》,輕而易舉地從中拈出自己所需的詞兒。
47-48行:哥爾斯華斯和華茲史密斯之間的木屋
儘管這可以理解成是指海絲爾·謝德做學生時那位佔據這個職位的傢伙(甭管他是誰),讀者卻可以無可指責地把這個稱號適用於那位自一九五七年起出任華玆史密斯學院英文系主任的小保羅·赫身上,他倒是個不錯的行政管理人員,卻不是位稱職的學者。我和他時不時見面(參見前言和第894行註釋),卻不太經常。我隸屬的那個系的主任是聶托什達格教授——我們親昵地管他叫「聶托什卡」。近來周期性偏頭痛毛病折磨我到了那種程度,使我有一次不得不在一場音樂會半中腰退席,而我恰恰坐在小保羅·赫旁邊,這種毛病當然不幹任何陌生人的事,卻明明引起別人的關切,十分關切咧。他便從此監視我,而且在約翰·謝德剛一逝世就馬上油印一封公開信四處散發,那封信是這樣開頭的:
一管鉛筆對春園景色沙沙的速寫
看來那是在一九五〇年初,那起穀倉事件(參見第347行註釋)則要到很久以後才發生呢,十六歲的海絲爾捲入了一種持續長達近一個月之久的駭人聽聞的「心靈致動」現象。最初,人們揣測那個敲擊作響搞惡作劇的鬼有意讓人相信那種騷動是剛死不久的莫德姑媽的鬼魂乾的;頭一個活動起來的物件是她生前豢養的一條半癱瘓的匐狗(我們國家稱之為「垂柳狗」)所用的那個竹籃子。希碧爾在那個畜類的主人一住進醫院就把它消滅了,惹得海絲爾捶胸頓足,傷心得狂怒不已。一天上午,那個竹籃子突然從那間「保持著原樣」的聖所(參見第90——98行)里竄出來,沿著走廊飛行,經過謝德正在裏面幹活兒的書房那扇敞著的門前;他看到那個籃子颼的飛過,把裏面裝的寒傖的東西——一塊破爛的蓋布啦,一根橡皮骨頭啦,一部分褪色的褥墊啦——統統抖落了出來。第二天,這種行動現場轉移到了餐廳,那裡掛著的一幅莫德姑媽的油畫(《柏樹和蝙蝠》)竟給翻了個個兒,畫面沖牆了。另外一些怪事兒接踵而至,諸如她那本剪貼簿(參見第90行註釋)自行飛了一小段路程;當然還有各種敲敲打打聲,尤其是發生在那間聖所里的響聲,無疑會把隔壁卧室里安安靜靜睡覺的海絲爾吵醒。但是,那個搞惡作劇的鬼很快就想不出什麼跟莫德姑媽相關的主意了,於是就變得不拘一格。在這種情況下,所有局限於物件玩出的各種無聊陳腐的把戲,全在這次事件中給發揮出來了。廚房裡的平底鍋自行當的一聲掉在地上啦;冰箱里發現一個(也許還凍得不大結實的)雪球啦;希碧爾有一兩次看到一個盤子就像人扔鐵餅那樣飛起來,安全地落在沙發上啦;住宅里四處的燈不斷自行亮起來啦;椅子都自動搖搖晃晃地聚集到那個無路可通的餐具室里去啦;地板上發現一段兒神秘的繩子啦;半夜三更肉眼看不見的一群狂歡暴飲的人從樓梯上踉踉蹌蹌走下來的響聲啦;冬天一個清晨,謝德起床后看看外邊天氣如何,竟發現他書房裡那張小桌令人震驚地立在戶外雪地上吶(這倒也許使他在寫第5——12行詩時起了點兒潛意識作用),上面放著的他那部像聖經一樣寶貴的韋伯斯特字典居然給翻到「M」字頭那一部分。
我很有把握相信我這位朋友在這裏試圖編入他們夫婦倆曾經聽我在輕鬆愉快時刻摘引過的某些詩句,我們贊巴拉那部相當於《老埃達》文集里的一首十分優美的四行詩,一位無名氏把它譯成如下英詩(是克爾貝的譯文嗎?):
一盤水果和飲料由一個想必會讓可愛的馬塞爾稱之為jeune beauté的僕人端進來,另外他也叫人不由得聯想到另一位作家——明凈精純的紀德,他當年在非洲札記里也非常熱情地讚賞過黑小鬼那身光滑的肌膚。
國王確定那名守衛吱吱嘎嘎的腳步聲已經離得很遠,便走過去打開那個壁櫥。現在裏面已經空空如也,只有那一小本《雅典的泰門》贊巴拉譯本還躺在旮旯里,底層格子里塞著幾件舊運動衣和幾雙舊運動鞋。腳步聲這當兒又轉回來了。他不敢再繼續察看,趕緊把壁櫥門關上。
格拉杜斯壓根兒也沒在玻璃行當里混出個名堂來,他賣過酒,干過印刷小冊子的活兒,可他一再回到玻璃那一行業。他開始製作浮沉子——一種在裝滿甲醇的管子里上下蹦跳的瓶玻璃小魔鬼玩意兒,在柳絮紛飛那一周沿街叫賣。他還在政府工廠里先當熔制玻璃工,后當玻璃鑲色工——我相信,在水手麇集的喧鬧而富有特色的卡里克斯哈溫市,那個大型公共廁所醜陋不堪的鮮紅和琥珀兩色玻璃窗,多半應由他負主要責任。他聲稱是他改進了葡萄種植者和果園主人用來嚇唬鳥兒的那種所謂的feuilles-d'alarme的閃光和沙沙聲。我把一些提到他的註釋這樣交錯安排,結果使得第一個(第17行註釋,那裡簡單談了談他的其他一些活動)顯得頂頂模糊不清,不過嗣後那些註釋,隨著格拉杜斯逐漸通過時空逼近過來,則變得越來越清楚了。
他站在樓梯平台上,等待那位來訪者走下樓梯抵達前門那兒。那扇門一開一關;沒多會兒,樓梯那邊的自動開關的電燈隨著猛踢一腳的響聲熄滅了。
眼下他坐在她那座別墅的露台那兒,倒沒有那類暈眩干擾他;他談起自己從宮中逃出來的幸運經過。她樂意聽他描述那條跟劇院連接起來的地下通道,儘力想象那種爬山越嶺的有趣情景,但是有關嘎兒那段兒卻叫她不高興,可那副表情卻又好像她倒似是而非地寧願他跟鄉野那個小婊子搞點有益於身心健康的私通似的。她嚴厲地叫他跳過這類插曲,他便嘻皮笑臉地沖她微微鞠一躬。但是,他一開始談論政治局面(兩位蘇聯將軍最近剛剛出任激進派政府的外國顧問),她的兩眼便顯現一種常見的茫然表情。如今他既然已經安全無恙地逃出那個國家,整個兒從安伯拉岬到安伯蘭灣那一大片贊巴拉藍色國土即使統統沉入海底也跟她毫不相干。比起他喪失一個王國這件事,她倒更關心他的體重減輕了。她隨隨便便問起王冠珠寶,他向她透漏它們還安然無恙地藏在那個獨特的地方吶,她聽后不禁展現一陣少女般的歡樂神情,這可是她好多好多年沒有過的事了。「我確實有些財務上的事要跟你商量商量,」他說。有些文件你得簽字。那座花格棚架上有一架電話機的細線同玫瑰花一齊攀繞到頂端。一位她從前的女侍從,那位舉止文雅而無精打釆的弗蘿爾·德·菲麗爾(現在已經四十歲左右,人老珠黃了),依舊在她那黑油油的頭髮上戴著串串珍珠和傳統的白色薄頭罩。她從迪莎的閨房裡拿來若干文件,在幾株月桂樹後面一聽到國王那柔和的嗓音就把他認出來了,沒讓他那種絕妙的化裝術矇騙住。兩名明顯具有拉丁人氣質的陌生年輕男僕端來茶點,發現弗蘿爾正在行屈膝禮吶。一股微風突然傳來氨基醋酸味兒。玷污花朵的玩意兒。弗蘿爾得到迪莎的誇讚,正要轉身走開,他問她是否還拉拉中提琴啊。她搖搖腦袋,不想沒正式稱呼國王的尊稱就跟他交談,而且也不敢那樣做,唯恐那些男僕聽得見。
他既沒當過水手,也不是一位逃亡的國王,沒多會兒便迷了路,只好徒勞地朝前穿過書架林立的迷宮,在樓梯平台那兒向一位正在目錄鐵櫃前核查卡片的、樣兒挺嚴厲的圖書館大娘打聽冰島文化藏書究竟在哪兒。她慢慢騰騰地詳加指點,結果只導致他又回到出納櫃檯前。
和東方的魅力,
我當時不僅了解到謝德經常把自己累積寫好的詩篇念給希碧爾聽,而且現在還認識到她也同樣經常叫他從謄清的詩稿上減少或乾脆去掉任何有關我不斷提供給他的那個宏偉的贊巴拉題材,我由於不大了解詩作的進展情況,還一直盲目輕信那會成為一條編織全詩的豐富主線呢!
我樂意在此順便彙報一下,復活節過後不久,我那些恐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去不復返。另一名房客住進那間不是艾爾菲娜就是貝蒂的房間,我給那個傢伙取了個綽號,管他叫肥土王子巴爾退則,他生活得倒蠻有規律,每天九點上床一直呼呼睡到次日大天亮六點;,還在院子里種些天芥菜花(Heliotropium turgenevi)。這種花的香味長期有效地喚起人懷念一個遙遠的北方國度的黃昏,那兒花園裡的長凳和一座彩漆木屋。
Id wodo bin, war id lev lan,
今天我是個意志消沉而憂鬱的註釋者。
遺憾的是譯者儘管頗有韻律學修養,卻沒能設法把她那頭法國幼鹿的長腿合攏起來略顯短些,也沒想到用「sans le moindre égard Pour」這樣的詞句來譯「相當無視」。
376——377行:在英國文學中被說成是
他先看一份當天的《紐約時報》,一邊像蠕動的蛆那樣努動嘴唇,一邊把報紙遍覽無遺。赫魯曉夫(他們拼寫成「Khrushchev」)突然推遲訪問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而去贊巴拉做客(我在這兒從廣播中聽到:「Vï nazïvaete sebya zemblerami,你們管自己叫贊巴拉人,a ya vas nazïvayu zemlyakami,可我管你們叫做同胞!」笑聲和鼓掌聲)。美利堅合眾國即將舉行第一艘原子動力商船下水典禮(當然只是想讓俄國佬惱火罷了。傑·格注)。昨夜,紐瓦克市南街555號一座公寓住宅遭閃電霹雷擊中,致使一架電視機被毀,二人受傷,當時那兩位正在觀賞一名女演員在攝影棚設置的暴風驟雨場景中迷失路途(那些受折磨的精靈可真會搗亂!查·扎·金注,約·謝作證)。布魯克林區雷切耳珠寶公司用5(1/2)點鉛字刊登一則廣告徵聘一名珠寶磨光工人,應徵者「需對服裝寶石裝飾方面具有豐富經驗」(巧咧,戴格萊精通此道啊!)。海爾曼兄弟律師事務所說他們在安排一張面額相當大的期票談判中給予了大力協助:「11,000,000美元,戴克玻璃製造有限公司,一九七九年七月一日到期,」格拉杜斯頓時年輕了,忙把這段新聞連看兩遍,可他又不免黯然神傷地想到等那張期票到期時,他本人也不少俊了,而是六十四歲零四天啦(無可奉告)。在另一張長凳上他找到同一種報星期一那一份。英國女王在參觀懷特豪斯時(格拉杜斯踢開腳邊一隻挨得太近的鴿子),走到白種動物室的一個旮旯兒,脫下手套,背著一些顯然在觀察她的人,揉揉自己的腦門和一隻眼睛。伊拉克爆發了一場親共的紅色革命。在問到對紐約體育場舉行的蘇聯展覽會有何觀感時,詩人卡爾·桑德堡答道(我這裏摘引一下):「他們在最高智力水平方面露了一手。」一位專門評論旅遊新書的僱用文人,在評論他本人挪威之行時說,挪威峽灣太出名了,根本用不著(他)再多費唇舌加以描述,還說斯堪的納維亞人都愛花兒。在一次國際兒童野餐會上,一名贊巴拉小妞兒對她的日本小朋友喊道:Ufgut, ufgut, velkam ut Semblerland!(再見,再見,下次咱們在贊巴拉見!)。我承認這確實是一場絕妙的遊戲——這種在上衣墊肩的陰影上方對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蜉蝣所做的觀察。
卻沒有一眼看上去就會顯出成語化那樣純凈的特色。最後那優美的結尾:
在書頁上只留下一撮煤灰。
誰要是試過在黑夜裡費勁地爬一個陡坡,穿過蔓藤糾結的不友好的雜草林木,都會理解我們這位爬山的老兄面對多麼艱難的任務呵。他堅持不懈地爬了兩個多小時光景,讓樹樁絆倒啦,跌入坑坑窪窪的溝壑啦,緊緊抓牢肉眼看不見的灌木啦,撥開無窮無盡的松柏針葉啦,連身上那件斗篷都丟掉了。他心想是不是最好蜷縮在莽林下層灌木叢里,等到黎明時分再走。忽然前方閃現一點亮光,沒多會兒他發覺自己踉踉蹌蹌地踏上了一塊新近剛刈過的滑溜溜的草地。一條狗汪汪吠叫起來。一塊小石頭在他腳底下滾動。他明白自己挨近了山邊一家bore(農舍)。他也意識到自己一個跟斗栽進了一條爛泥深溝里。
那位王子並不在意這種矯揉造作的胡扯(那也許是她母親一手策劃的),讓人們去重複它吧,他只把她看成是位胞妹,芬芳而時髦,愛撅起那抹了口紅的小嘴,愛用高盧人那種陰鬱而模糊的方式表達自己想表達的那點意思。她沉著地頂撞那位愛嘮叨的神經質女伯爵,叫王子覺得挺有趣兒。他喜歡跟她跳舞——只跟她跳舞。她撫摩他的手或者張嘴無聲地吻他那已讓舞會後蒼白破曉的煤煙弄髒的面頰,他從來也沒感到局促不安。他棄她而去享受更加男子氣概的歡樂,她似乎也並不在乎;她會面帶親密的表妹那種克制而曖昧的微笑,在一輛汽車暗處或一家卡巴萊昏暗亮光里再次跟他相遇。
334行:從來也不會是前來找她的
女:我們一天到晚總得唉聲嘆氣嗎?
格拉杜斯一清早從他下榻的日內瓦飯店打電話,試想跟拉文德取得聯繫,得到的答覆是中午之前沒法兒給傳達到。臨到中午,格拉杜斯已經在途中,又打一次電話,這次是在蒙特勒打的。拉文德已經接到傳話,歡迎戴格萊先生當日午茶時分前來晤談。他於是在湖畔一家咖啡館里吃了一頓午飯,四處遛遛,在一家紀念品商店裡打聽了一隻水晶小長頸鹿的價錢,買了一份報,坐在公園裡一張長凳上瀏覽一番,然後便開車前去。萊克斯郊區那些險峻彎曲的小道叫他迷了路。他來到山坡上一個葡萄園,把車剎住;在一座尚未蓋好的房屋崎嶇不平的入口處前,三名石匠用三個食指同時給他指出街對面綠林高處拉文德別墅的紅屋頂。他決定就把車停在那裡,徒步抄近路登上那些像是捷徑的石台階。他費勁兒地沿著峭壁往上攀登,兩眼像盯視著兔後足那樣盯視著高處一株白楊,那棵樹時而遮住山坡上的紅屋頂,時而又讓它露出來;這當兒,陽光找到烏雲一處缺口,不一會兒,空中一個破爛的青窟窿就現出光芒四射的耀眼框邊。他感到疲憊不堪,覺出身上那套購自哥本哈根一家店鋪的棕色服裝這時已經發皺而且冒出一股怪味兒。他一邊氣喘吁吁地看看手錶,一邊用一頂也是新買的軟氈帽扇扇風,最後終於爬到他方才在下面放棄不走的山間環道盤旋上來的一條橫路。他越過去,穿過大門邊上一扇小門,踏上一條彎曲的礫石小徑,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拉文德別墅前面。別墅取名為「Libitina」(麗碧蒂娜),黑鐵絲編製的草體字別墅名赫然展現在北邊一扇帶格柵的窗戶上方,三個「i」字母上端那黑點是由嵌進正面牆上三大枚白粉釘子塗了黑焦油的釘頭巧妙摹擬的。這種手法和那些朝北的格柵窗戶,格拉杜斯以前倒是在瑞士別處的別墅見到過,可他由於對古典典故向來抱有一種置之不理的免疫態度而鬧不明白拉文德這種戲謔而可怖地對羅馬神話中那位監管死屍和墳墓的女神所表示的敬意,想必也沒從中感到什麼樂趣。倒是另一件事引起他的注意:從一個角落的窗扉傳出有人在彈鋼琴的聲音,一陣朝氣蓬勃的音樂,他後來告訴我,那支樂曲不知怎地竟使他想到一個事先沒料到的可能性,一隻手不由得飛舞到褲子屁股兜兒那裡摸了一下,因為他準備遇見的想必不是拉文德,也不是奧登,而是那位天才的讚美詩作者敬愛的查爾斯。那棟房屋的怪誕造型真把格拉杜斯搞糊塗了,他遲疑不決地站在玻璃走廊前面,這當兒音樂停了。一個身穿綠號衣、上了年紀的男僕從一扇綠旁門走出來,帶領他走到另一個入口處。格拉杜斯擺出一種苦練良久卻沒多大改進的漫不經心的樣兒,先用蹩腳的法語,又用更糟的英語,最後用還算不賴的德語,問他宅子里是否住著許多客人。那名男僕只微微一笑,恭敬地領他進入那間音樂室。那位音樂家已經消失,三角大鋼琴倒還在傳出一絲豎琴般的音響,鋼琴上面放著一雙涼鞋,真像是放在一個百合花池塘邊緣上似的。一位身穿亮閃閃的黑衣裙的消瘦女郎從窗座那邊僵硬地站起來,介紹自己是拉文德侄兒的家庭女教師。格拉杜斯向她提出非常想見識見識拉文德那套激動人心的收藏品:這很容易給誤解成那種在果園裡做|愛的照片,那位女教師(國王一向衝著她那招人喜歡的臉蛋兒喚她Mademoiselle Belle,而不是Mademoiselle Baud)連忙坦稱她對主人的業餘癖好和收藏的珍品一無所知,建議這位來客不妨到花園裡去參觀參觀:「哥登會指給您看他喜愛的花兒。」她說著就沖隔壁一間屋喊一聲「哥登!」一個十四五歲痩高挑兒的男孩兒,樣兒倒挺健壯,渾身讓陽光曬得呈現油桃般色彩,很不情願地從裏面走出來。他光著身子,只圍著一條豹點纏腰布。小平頭上的短髮比膚色稍淺點兒。他那張可愛而蠻橫的臉帶著一種既慍怒又狡猾的神情。我們這位心事重重的陰謀家絲毫也沒意識到這種微妙的神情,只感受到一種普通的猥褻表情。「哥登是個音樂神童,」鮑德小姐說,那個男孩畏縮一下。「哥登,你帶這位先生去參觀一下花園,好嗎?」那男孩默默同意,只補充說要是沒人在意的話,他倒想順便游會兒泳。他穿上涼鞋便開始帶路。在花園裡明處暗處串來串去的是這樣古怪的一對:一個腰間圍著一圏常春藤的優美男孩兒和一個身穿廉價棕色西裝、上衣左兜兒里滋出一份折起來的報紙、神態無精打釆的殺手。read•99csw•com
其中有兩篇譯文發表在《新加拿大評論》八月號上,那期刊物在七月份末一個星期那段哀傷和精神混亂的時期出現在學院城書店裡,我出於禮貌沒把我看后寫在小日記本上的一些評註拿給希碧爾·謝德看。
嵌印在我心坎,也無法使之重現。
直到懷抱佛蘭德嬰兒的
不過,還是讓咱們回過來說說巴黎屋檐下的人們吧。在奧斯文·布瑞威特身上,英勇這種品質結合著正直、仁慈、尊嚴以及那種可以委婉稱之為「惹人喜歡的天真」的品質。格拉杜斯從飛機場打電話給他,為了增強他的慾望,把乙男爵那封簡訊(刪去了那句摘引的拉丁文警句)念給他聽了;布瑞威特只把這當作一樁款待他的樂事,並沒大驚小怪。格拉杜斯在電話里沒有透露那批「珍貴文獻」究竟是啥玩意兒,可是趕巧這位前領事近來一直巴望收回他爹多年前遺贈給一位新近已故的表親一批價值連城的郵票。那位表親生前一直跟乙男爵住在同一座樓房裡;這位前領事腦子裡此時此刻主要想到的就是這種既複雜而又令人歡欣的事,他一邊等待來訪者,一邊並沒懷疑這位來自贊巴拉的傢伙是不是個危險的騙子,卻在琢磨那人會不會把那兒大本集郵冊一下子全帶來,還是會慢慢陸續送回來,好看看他為此可能遭到什麼樣的痛苦。布瑞威特期望這件事在那天晚上能一下子全了結,因為翌日上午他得住院治療,說不定還得動手術(他確實去了,而且在手術刀下一命嗚呼)。
聶加林在加拿大住過,會說英語和法語;安德隆尼考夫會幾句德語。兩人說的那點兒贊巴拉話都帶有可笑的俄國佬口音,母音含有一種說教訓人的聲調。在那些極端派看守眼中,他倆是衝勁兒十足的楷模;我那可愛的奧登小子有一次遭到指揮官嚴厲的斥責,因為他禁不住誘惑竟唯妙唯肖地模仿那兩個俄國佬的步行姿態:兩人一模一樣地微微昂首闊步走道兒,可又都是惹人注目的羅圈腿。
弗羅斯特是一首最偉大的英語短詩的作者,那是美國每個男孩兒都能背誦出來的一首詩,詩中描述了冬天的樹林啦,陰沉的黃昏啦,昏暗的空中微微響起好似柔和規勸的馬兒鈴鐺聲啦,還有那意義深刻而奇妙的結尾——音節完全相同的末兩行一行談及個人的具體事物,另一行則涉及普遍的抽象事物。我不敢在這裏憑記憶摘引,唯恐用錯一個詞兒取代了一個小小的寶貴詞兒。
「我現在弄明白你是什麼人了,」布瑞威特用手指著,嘴裏喊道。「你是一名小報記者!來自那家從你兜兒里滋出來的那份廉價丹麥報紙的報社。」(格拉杜斯不由自主地摸索一下那份報,皺起眉頭)「我早就巴望他們不要再對我進行騷擾!真是庸俗而煩人!腫瘤也好,流亡也好,一位國王的尊嚴也好,在你看來,沒有一樣是神聖的。」(唉,這不單單對格拉杜斯來說是確實的——阿卡狄也有不少他這樣的傢伙持這種態度)。
經常在公雞啼鳴,從黎明破曉
那位記錄者在她的評述中聲明她不得不按次序一遍一遍地念出英文字母,至少從a字起首念起,一共念了八十次(幸好「a」這個字母特佔優勢),可是其中有十七次沒得出任何結果。這些依據不同間歇而形成的個個單詞只能說是隨意拼成的;這些胡話當中倒是有些字母可以給重新組合成別的片語,例如,「war」(戰爭),「talent」(天才),「her」(她),「arrant」(徹頭徹尾)等等,可也構不成一句可以理解的完整的話。穀倉那個鬼好像是由於中了風或者由於手電筒照射在天花板上時光柱驟然把他從半睡夢中驚醒一半而口齒不清地胡亂表達了自己對一場給宇宙帶來嚴重後果的軍事災難的看法,可又吞吞吐吐說不清楚似的。在這種情況下,要不是一種惡魔似的力量慫恿我們從那些符咒般的胡言亂語中找出其中奧秘的結構,探求
我們這位女士譯成如下法文,其中不僅有一處謬誤,而且還有譯者犯了闖停車線那類違法過失:
這裏提到的詩人當然是指(出生於一八七四年的)羅勃特·弗羅斯特。這一行展示了我們這位詩人一貫擅長於把雙關語和隱喻相結合起來的手法。在詩歌溫度圖表上,高溫代表低溫,低溫則代表高溫,所以那種使詩歌達到完美結晶程度的低溫反而比那種起溫吞作用的溫度要高。這其實是我們這位謙遜的詩人關於自己的名望所要說的話。
181行:今天
對一個孤孤單單的人來說,這當兒再也沒有什麼比即興前去參加一次生日宴會更吸引人了,何況我認為——不,我確信——我那沒人接的電話一定響了整整一天的鈴聲,於是我便愉快地撥了謝德家的電話號碼,對方接電話的當然是希碧爾。
需要由一個外國姓氏的天才來製造,
街燈都給編了號,或許
儘管格拉杜斯利用各種運行工具——出租汽車啦,市郊列車啦,自動扶梯啦,飛機啦——可是不知怎的,人們在心目中看到並感覺到的卻總是他一隻手拎著一個黑旅行袋,另一手握著一把馬馬虎虎收攏起來的傘,持續不斷地在空中飛行,越過大地和大海。那股推動他的力量,無疑是謝德這首詩本身所起的神奇作用,那種詩體的結構氣勢,那股強有力的抑揚格動力。這種向前推進的不可阻擋的命運,以前可壓根兒也沒釆用過這樣一種給人以美感的形式來表達過(至於那名超凡的流浪漢逼近過來的其他形象,參見第17行註釋)。
遺憾的是詩人沒有繼續討論這個論題——不過倒也讓他的讀者免於閱讀接下來那種令人難堪的親昵描述。
謝德:這方面我一點也不了解。其實我在小的時候以為那只是指該隱殺弟那檔子事。我個人同意那些聞鼻煙的老頭兒的觀點:L'homme est né bon
次日清晨,我一看到希碧爾開車出門去接那個不睡在他們家裡的女僕露碧,便拿著那個包得挺漂亮、由於送晚了而顯出有點抱怨樣兒的硬紙盒走到對面去。我在他們車庫前面的地上發現一個buchmann,一小堆從圖書館借來的書,顯然是希碧爾忘在那兒了。我受好奇心的驅使,彎腰看一眼:大多數是福克納先生的大作;轉瞬間,希碧爾回來了,車胎在礫石地上嘶地一聲剎住在我身邊。我便把我的禮物和那些書,整整一大摞全放在她的膝頭。多謝我的好意——可那個硬盒子是什麼啊?只是送給約翰的一件小禮物。一件小禮物?咦,昨天不是他的生日嗎?哦,是啊,可是過生日畢竟不過是一種習俗罷了,沒什麼意思,對不?習俗也罷,沒意思也罷,昨天可也是我的生日——僅僅在年齡上相差了十六年,就是這樣。哎呀,真沒想到!祝賀你,祝賀你生日快樂。昨天的宴會開得怎麼樣?嗯,那種宴會什麼樣子,你心裏也有數(這當兒我伸手往兜兒里掏摸另一本書——一本她料想不到的書)。是啊,都來了什麼貴客啊?噢,還不是那些你已經認識一輩子因此不得不每年請一次的朋友,像當年跟我們一塊兒上中學的班·卡普倫和迪克·寇爾特那幫人啦,那位住在華盛頓的親戚啦,還有你和約翰都認為他的小說虛假得厲害的那位作家。我們沒邀請你,是因為我們曉得你會覺得這類事兒多麼單調乏味。真沒想到這就是我留給他們的印象。
竟然寄居在燈泡鎢絲里,
可是奧登過一會兒就得離開,因為當晚要去參加演出《人魚》,他說那是一出至少有三十年沒上演過的棋精彩的老情節劇。國王說,「我倒相當滿意自己這出情節劇哩。」奧登嘆息一聲,皺緊眉頭,慢慢穿上他那件皮外衣。今天夜裡可什麼也不能幹。他如果要求長官讓他留下繼續值班,那隻會引起疑心,而一丁點猜疑都會帶來毀滅性後果。明天他會找個機會來察看一下那條新的逃亡之路,如果那真是一條可行之路,而不是一條死胡同,那就好辦了。查理(陛下)可否答應在這之前千萬先別輕舉妄動?「可他們越來越逼近過來啦,」國王說,暗指從畫廊那邊傳來的敲擊和撕扯聲。「不一定會」,奧登說,「一小時,也許兩小時,他們才挪動一寸。可我眼下得走啦,」他睞一下眼,暗示一名嚴肅的胖衛兵來接他的班。
「我原就這麼想,」姑娘說。「他不是住在謝德先生家附近嗎,傑瑞?」
一位長著鷹鉤鼻子、身材消瘦而頗招人喜歡的私人偵探,柯南道爾各篇故事中的主人公。我目前沒有辦法查明這裏講的情況出自哪一篇故事,可我倒有點懷疑這個《倒走足跡的大案》純屬我們這位詩人自己杜撰出來的。
女(過分強調自我克制):媽!求求你!求求你啦,媽!
限於篇幅我在此不能一一列舉那期加拿大刊物刊登的聖保羅大教堂教長斥責死神那首名詩的法譯文其他誤譯和含混之處,那死神不只是「命運」和「機會」的奴隸,也是我們(「君主」和「亡命徒」)的奴隸
謝德:「怎麼了,先生,你恐怕只消把它戳破就完事大吉了。」〔揚聲大笑〕
謝德跟我都一直沒鬧清這種清脆的響聲確切來自何處——我們這個樹木蔥蘢的山坡下端,隔著一條街,住著五家人家,到底是哪家每隔一天總在傍晚玩那馬蹄鐵圈兒遊戲,我倆真是一直沒鬧清;不過那撩人的丁丁當當聲給杜爾威奇山上傍晚出現的其他洪亮的響聲增添了稍許可喜而沉鬱的調調兒,那些別的音響是孩子們相互之間的呼喚啦,親人叫孩子們回家的喊聲啦,還有那條(愛打翻垃圾筒)不大受四鄰喜愛的斗拳狗迎接主人回家時那種欣喜若狂的吠聲。
父:得了,得了,海絲爾,你媽不會再碎嘴子說些什麼啦,咱們接著干正事吧——可咱們坐在這兒已經有一個鐘頭了,再說天也晚了。
如今格拉布社團的散文販子,
627行:那位了不起的斯達奧沃·布盧
「儘管如此,我當然還是對這番好意表示感激。」布瑞威特說。
儘管逐字譯成:
835—838行:現在我要探索,等等
瞧!瓦奈薩青春煥發時
這座汽車旅館共有五間木屋,房主居住其中一間;他是個視力極差的七十歲老頭子,那副歪歪扭扭的瘸腿樣兒叫我想起謝德。他還在附近經營一個加油站,出售蠕蟲給釣魚人,一般不來打攪我,可是不久前某日卻建議我從他室內書架上隨便「挑本舊書」拿去看看。我不想得罪他,便歪起腦袋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全是些頁邊卷了角兒的簡裝神秘故事書,只配給一聲嘆息和一絲微笑的份兒。他說別忙,等一等——從床邊壁凹里取出一本破舊的布面精裝的寶貝。「一個了不起的傢伙寫的一本了不起的書,」《富蘭克林·萊恩書信集》。「我年輕時在雷尼爾公園做管理員的時候,常在那邊見到他。你拿去看兩三天,保管你絕對不會後悔!」
我不是生你的氣,可我有種種顧慮,神經緊張不安。我原本信任——深切而篤實地信任——我的一位房客的感情,可我卻上了大當,受到了傷害,這類事在我前輩的時代從來也沒發生過,他們當時可以嚴刑拷打那名冒犯者,可我當然不願意讓任何人受到那種折磨。
那去世的兇手是否應該試圖擁抱
(我註上了重音節。)
這類事真叫人痛恨——可是格拉杜斯又有什麼辦法呢?亂糟糟的命運一直在參与一個反對格拉杜斯的大陰謀。人們懷著一種情有可原的喜悅心情注意到他的同輩可壓根兒也沒享受過如此親自出馬、迅速除掉他們的受害者那種絕頂刺|激的滋味兒。哦,當然啦,格拉杜斯辦事積極,有本事,有用途,經常必不可少。在一個陰冷灰濛濛的清晨,絞刑架底層窄台階上積下的前夜粉末白雪,是格拉杜斯給掃掉的,但是那個得登上那兒級台階的人在這人世間最後見到的那張臉並不是格拉杜斯那張皮革般僵硬的長臉。正是格拉杜斯買下那個廉價手提麻包,一個更僥倖的傢伙會在裏面安上一枚定時炸彈,把它放在一名前狗腿子的床底下。怎樣藉助虛假的徵婚廣告設置圈套,誰也比不上格拉杜斯,可是那位上了鉤的闊綽的老寡婦受到求愛之後,卻被另一個傢伙殺害了。那名下台的暴君赤身裸體,嚎啕大哭,在公共廣場上給困縛在一塊木板上,由人民把他的肉一片一片零碎切割下來吃掉,把他那活生生的身體各部分在他們當中分配掉(就像我年輕時讀過的一個義大利暴君故事的情況一樣,那個故事使我一輩子成為一名素食主義者),格拉杜斯卻並沒參加那種地獄般的切割聖禮:他只在一旁指指點點,該用什麼樣的工具,並且指導切割。
「請問打算去哪兒啊?」(轉問約翰)。
939——940行:人類生活,等等
格拉杜斯決計冒險試一下,瞥視著布瑞威特放在膝上那隻手:那隻手在主人並未覺察的情況下,好像在默默做著手勢向格拉杜斯提示似的。他便盡量如法炮製——殊不知那只是所要求的那個暗號的入門而已。
1000行:〔=第1行:我是那隻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
那人是個樂呵呵的、也許樂呵呵得過了頭的傢伙,身穿一件綠色絲絨茄克。沒人喜歡他,可他當然有個敏捷的頭腦。他姓伊祖姆盧道夫,聽起來頗像個俄羅斯姓氏,而其實是「來自烏姆盧道」的意思。烏姆盧道是一個愛斯基摩人部落,人們有時見到他們在我們北海岸碧綠的海面上用槳划著他們的「烏姆那克」(蒙皮船)。他咧嘴笑著,告訴哥們兒格拉杜斯得趕快湊齊所有旅行文件,包括一張健康合格的證明書,立即搭乘最近一次噴氣式飛機航班飛往紐約。他點頭鞠躬,祝賀格拉杜斯那麼傑出而敏銳地指出了正確地址和正確方法。是啊,經過一番徹底的搜查劫掠,安德隆和聶加盧什卡從王后的紫檀木書桌里(大都是賬單啦,珍貴的快照啦,那些蠢不拉唧的勳章啦)找到了一封國王的來信,果然發現上面沒提別的地名而偏偏寫上了他目前居住的地址——我們這位哥們兒打斷了這個勝利的通報,說他壓根兒也沒——來客叫他不必過分謙虛了。伊祖姆盧道夫掏出一張小紙條,笑得渾身直發顫(死亡素來是歡鬧的),在上面給格拉杜斯寫下他們追捕的犯人化名,他任教的那個大學名稱以及學校所在地。哦,對了,這張小紙條不能老留著。只有在他為了背熟那些信息時可以暫時保留。這種(奶油杏仁餅製造商使用的)薄紙不僅可以吃而且美味可口。那個樂呵呵的綠色幻影退出——無疑又去尋花問柳。人們多麼痛恨這幫敗類呵!
這種夢的具體情節這種夢的要點毋寧說,是他對自己不愛她這一事實進行的不斷反駁。他在夢中對她的愛,在感情情調上也好,在心靈的激|情和深度上也好,都超越他在表面生活中對其他任何事物的感受而佔主要地位。這種愛像是他在沒完沒了地絞弄著兩隻手,像是靈魂在跌跌撞撞地穿越一個無望而悔恨的無止境迷津。在某種意義上,那義是一些情愛之夢,因為其中充滿著柔情,他渴望把頭枕在她的膝頭,嗚咽啜泣一通,一掃醜陋的往昔,而且深切意識到她是多麼的年輕而孤弱無助。這些夢比起他的現實生活要純凈得多。但是,夢中瀰漫的香氣卻又不是出自她而是來自那些他背叛她而與之交往的女人——下巴刺刺咧咧的菲麗妮婭啦,裙子撐得老高的漂亮的蒂曼德拉啦——即使如此,那些色|欲沉渣也只遠遠漂浮在那個沉底的寶貝上方,而且毫不重要。他會望見一個站在老遠而幾乎看不清面容的親戚走向前去跟她打招呼。她會很快藏起手上拿著的一樣東西,伸出彎弓的手讓他親吻。他心裏明白她剛發現了一樣泄露了秘密的東西——一隻擱在他床上的馬靴——這無疑又構成他不誠實的罪狀。汗珠滲透在她那蒼白的光腦門兒上——可她又不得不傾聽一位趕巧來訪的客人的閑扯,或者指導一個拿著梯子的工人幹活兒,那人用胳膊夾著梯子,一邊點著頭,一邊抬頭望著那扇玻璃碎了的窗戶,朝那邊走去。人們容忍得了——一個極其冷酷無情的做夢人也容忍得了——對她的哀愁和尊嚴的理解,卻沒法容忍看到她隱藏起那次敗露事件勾起的內心痛苦,而自動面帶微笑轉向那些要求禮貌對待的身邊瑣事。她會取消一次彩燈會啦,跟護士長討論醫院里的兒童病床啦,預訂兩人在海濱洞穴里吃的早餐啦——他,這位哼哼唧唧的做夢人,通過她那些平凡的日常談話,通過她那些動人的手勢,連帶素來早已準備好的客套話語,察覺到她的靈魂混亂不堪,意識到一種不該經受的、蒙受恥辱的可憎災難已經降臨到她頭上,而只有那種對一位無罪的第三者應盡的禮儀和她那種執著的友善才使她有了展露微笑的力量。您觀望著她臉上的光澤,會預見到一等那位來客一走——那種神采馬上就會消失,而由那位做夢人永遠忘不了的那種微微皺眉、無可奈何的神情所取代。他會再次在湖畔那塊草坪上攙扶她站起來,欄杆石柱間蜿蜒流著部分湖水,沒多會兒他倆便會沿著一條無名小徑並肩散步,他會覺出她面帶一絲微笑,正在斜睨著他,可他迫使自己面對那種探詢的目光時,她卻沒影兒了。一切都起了變化,人人都幸福愉快。等到他決定立刻非找到她不可,向她傾訴自己對她的愛慕時,身前一大群觀眾卻把他跟那扇門隔了開來,幾張紙條經過不少只手傳遞到他手中,通知他說她不在,她正在主持一場煙火晚會,她已經嫁給一位美國商人,她已經成為一部小說里的人物,她已經死了。
584行:母子二人
謝德:那七項大罪全是小小過失,可是如果沒有其中三項:驕傲、淫邪和懶惰,詩歌想必根本就不會產生。
這在法語里是紫杉的意思。古怪的是贊巴拉語中垂柳也是「if」(紫杉則是tas)。
「誰這樣說過?」那位無知而總愛猜疑的英文系主任尖聲問道,彷彿剛從昏睡中醒過來似的。
門上的一個棒球棍;
國王繼續朝前走;他把藍睡衣上身的下擺掖進滑雪褲腰裡,倒也輕易地給當成了一件花哨的襯衫。一粒小卵石滾進了他左腳那隻鞋裡,可他太累了,懶得脫鞋把它抖摟出來。
布蘭達王后逝世和他加冕登基之間的四十天也許是他平生最難熬的一段時光。他過去一點也不愛他的母后,如今覺得內心那種無望無助的悔恨變成了一種對她的幽靈病態的恐懼。那位女伯爵好像總在他旁邊,總在他身邊窸窸窣窣地轉悠,還讓他跟一個專作靈媒的富有經驗的美國佬一起搞桌靈轉降神會那類玩意兒;在那種場合,王后的靈魂,就像她本人生前經常在那種靈應牌乩板上跟索爾摩道斯·陶爾法厄斯或阿·拉·華萊士聊天那樣,如今她也輕快地在那塊板上用英文寫下:「查爾斯趕快愛花兒花兒花兒吧。」一位讓女伯爵徹底賄賂收買的精神病科老大夫,長得連外表也像只爛洋梨,叫王子確信他的種種惡習已經不知不覺地害死了他的老娘,如果他不放棄雞|奸那一怪癖,還會繼續「在內心殺害她」。宮廷陰謀是一種把你牢牢纏住的鬼怪般蜘蛛,你越想拚命掙脫,它越會吐絲把你惡毒地牢牢纏住不放。我們這位王子年輕沒經驗,再加失眠搞得他心神恍惚,根本就沒有一點反抗能力。女伯爵花了一大筆錢收買了王子的kamergrum(內侍),王子的保鏢,甚至大部分宮廷大臣。她還開始睡在他那單身卧室旁邊的一小間前室里。他那間卧室在高大的西南堡頂端一套華麗寬敞的環形套間里,那裡原是他爹靜居休養的地方,現在牆裡還有一條有趣的滑道直通大廳下面一個圓型游泳池,使得年輕王子也可以像他爹當年那樣開始每天的生活,那就是把他那張軍用帆布床旁邊一扇門板滑動開,翻身骨碌進滑道,嗖的一下子直接沖入亮晶晶的水中。查本斯·扎威爾不光是為了睡覺用,還為了別的需要,在地板上那塊波斯地毯當中放置一個所謂的扁而寬大的葉片形墊子,即一個有一張床三倍大、鑲著華麗荷葉邊的巨大橢圓形天鵝絨墊子。弗蘿爾現在就睡在那個寬敞的窩裡,蜷縮在當中凹陷處,蓋一塊真熊貓皮床罩,那是一群表示良好祝願的亞洲人在他登基時刻剛從西藏火速運送來的。女伯爵住進去的那間前室有內部樓梯和浴室,而且也靠一個移動門跟西廂樓相通。我鬧不清弗蘿爾的母親給了她什麼指點或指令,反正那個小妞兒證實自己是個蹩腳的勾引者。她像個文瘋子,一個勁兒試著修理一把裂了的古舊的中提琴,要不就擺出一副憂傷的姿態坐著,手裡拿著兩管都是音調哀傷而微弱的古舊笛子比來比去。這時候,王子一身土耳其裝束打扮,懶洋洋地斜身躺坐在他爹那把大椅子上,兩腿跨出一邊的扶手,啪啪地翻閱一卷《贊巴拉史》,時而抄下幾段,時而從那把坐椅邊上凹陷的壁龕里摸出一副開車戴的老式風鏡啦,一枚黑色蛋白石戒指啦,一團巧克力糖銀色包裝紙啦,或者一枚外國星形勳章。
其實哪個傻瓜都能裝配那類玩意兒;
至於那隻瓦奈薩蝴蝶,它還會在第993-95行(見註釋)出現。謝德常說它的古英文名稱是「紅色彩蝶」,後來簡化成為「紅蛺蝶」。這是我碰巧熟悉的少數幾種蝴蝶中的一種。贊巴拉人管它叫做「哈爾瓦爾達」(盾章上那個),大概是因為它出現在佩恩公爵家族的盾章紋飾上面,易於叫人認出來。它在好幾年秋季頗為頻繁地出現在王宮花園裡,跟一隻蜉蝣式的飛蛾結伴拜訪米迦勒節紫菀。我曾經見到過紅蛺蝶盡情享用汁液滲出的李子,還有一次飽嘗一隻死兔子呢。那是一種愛鬧著玩兒的昆蟲。約翰·謝德在走向他的末日(參見,馬上參見,我對第993-995行的註釋)之前,最後一次指給我看的一個自然物種竟是昆蟲界近乎最溫馴的一個品種。
162行:用他那純凈的口舌,等等
星期日:地面獵物肉
這個時代,竟認為宇宙炸彈和宇宙飛船
透過約翰那件棉布襯衫的後背,您可以辨認出裏面穿的是美國老好人都愛穿的那種怪模怪樣的背心,襯衫在背心輪廓上端和周圍都粘住了皮肉,現出斑斑駁駁的粉紅塊兒。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那左肩在搖晃,右肩在隆起,還看到那一頭亂蓬蓬的花白頭髮啦,那起皺的后脖頸啦,那條從褲子后兜耷拉出來的印花大手絹啦,另一個鼓鼓囊囊的后兜里塞著的皮夾子啦,那變了形的寬骨盆啦,那條舊咔嘰布褲子后襠上讓綠草弄髒的屁股印兒啦,那雙平底便鞋磨損了的后縫啦;我還聽到他那討人喜歡的抱怨;他沒有止步,只是扭過頭來瞧著我,說些諸如此類的話:千萬小心把什麼撒落在地上——這可不是一場撒紙屑的追蹤遊戲,」要不就是〔退後一步〕「我還得寫信給鮑勃·威爾斯〔這座城鎮的市長〕談談每星期二夜間打這裏經過的那些該死的卡車那檔子事。」
101行:沒有一個自由人需要上帝
現在我們得暫時撇開一九五八年八月中旬不表,而倒敘三十年前五月里某日下午的情景;那當兒,國王還只是個膚色黝黑的十三歲男孩兒,晒黑的那個食指上戴著一枚銀戒指。他的母親布蘭達王後到維也納和羅馬去了。他有幾個好夥伴,可是論親密關係,誰也比不上瑞爾公爵奧萊格。在那個年代,貴族出身的男孩兒在節日——我們這個北方國家挺長的春季里節日可多哩——都穿無袖運動衫,白色短襪,帶扣的黑鞋和那種叫做「好挺括」的很緊很短的短褲。我真想能把這種服裝圖樣剪下來提供給讀者,就像兒童從那種備有剪刀的娃娃圖樣硬紙板上把那個紙娃娃剪下來那樣。這多多少少會使這些正在摧毀我腦子的黑魃魃的夜晚亮一點。兩個男孩兒都是瓦蘭吉亞人兒童時代長著長腿、相貌英俊的男童樣板。奧萊格十二歲,是公爵學校足球隊最優秀的中鋒。他在澡堂子里光著油亮的身子時,那粗壯的生殖器可跟他那少女般優雅的氣質形成強烈反差。他又是個經常出沒於農牧場所的小神仙。那天下午,一場暴雨把王官花園裡春天的樹葉洗刷得十分光潔;噢,波斯丁香怒放的花朵,在那扇淌著綠水、布滿紫晶色污漬的玻璃窗外面,多麼無奈地搖曳歪倒啊!孩子們只好在室內玩耍。奧萊格還沒來,他到底會不會來啊?
謝德:他想必仍然可以折磨動物啊。他仍然可以在他那個小島的泉水裡放毒啊。他仍然可以在死後發表的聲明中告發一個清白無辜的人啊。
謝德:解決象棋疑難問題倒是有規則的,譬如,不許雙重解答。
Que ton amour ètait fort meilleur
629行:禽獸的命運
那隻紅衣鳳頭鳥
「浪跡在羽扇豆和白楊樹之間。」詩人低沉地說。(幻想著那種場景。)
太陽是個竊賊:她引誘大海
草稿上(註明日期為七月六日)在這裏分叉出一段漂亮的異文,其中有一處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空缺:
這兩位人物,一個穿一身綠,一個穿一身棕,有沒有在汽車裡交談?誰知道?其實他倆並沒說話,因為那段路程畢竟只用幾分鐘時間就到了(我那輛馬力十足的克萊姆勒只消四分半鍾就能把我運回家)。
關於那位國王的統治時期(1936——58),至少會有些慧眼的歷史學家記得那是一段文文雅雅的和平時期。由於一種明智的聯盟流動制度,戰神在那一時期從未玷污過它的美好記錄。在貪污腐敗、背叛和極端主義尚未滲入之前,國內的人民廣場(議會)同王家議院共事得十分和諧。事實上,和諧是那段時期的通行口令哩。文雅藝術和純科學繁榮昌盛。技術科學、應用物理和工業化學等等也十分興旺。一座小型深藍色玻璃外表的摩天大樓在昂哈瓦拔地穩健而起。氣候似乎也有了改善。納稅成了一樁美事。(依據有朝一日終會聞名天下的金波特法),窮人富了點,富人窮了點。保健醫療在全國範圍內推廣:每年秋季,正當花椒樹懸挂著累累珊瑚色果實,水潭裡丁當響著玻璃小鴨碰撞時,那位口才流利而友好的君主便會出訪全國各地,常在一群學童當中,由於「仰脖服用」一口百日咳預防葯而中斷談話。跳傘活動成為一種普遍運動。一句話,人人都心滿意足——連那些接受揚揚得意的(贊巴拉巨大的鄰國)蘇斯德的資助而不斷心滿意足地製造禍害的政治挑撥離間者也一樣。不過,還是讓咱們別再談論這個討人厭的話題啦。
贊巴拉這場革命使格拉杜斯心滿意足,可也使他不斷受到挫折。回顧起來,有一件頂頂氣煞人的事似乎最有意思,因為那原本屬於格拉杜斯期望的那類事物規律的範疇,結果卻沒辦成。一個假冒國王最為出色的人,王牌網球選手朱利葉斯·斯泰恩曼(著名慈善家之子),好幾個月一直盡善盡美地模仿敬愛的查爾斯的嗓音在地下廣播中發表一系列講話嘲笑新政府,這可把那幫警察搞得困惑惱怒到極點。後來他給抓住了,接受一個包括格拉杜斯在內的特別委員會的審判,被判處死刑。行刑隊笨手笨腳地執行了任務,可是沒過多久,那個英勇無畏的小夥子經人發現竟在一家省級醫院里養傷復元吶。格拉杜斯一聽說此事,火冒萬丈,氣得少見的勃然大怒——這倒並非因為其中具有王家的陰謀詭計,而是因為這種乾淨利落、誠實無欺、有條有序的死亡過程竟然受到了一種不乾不淨、毫不正直、目無法紀的手法干預。他沒跟任何人商量就直奔那家醫院,沖了進去,在一間擁擠的病房裡找到了朱利葉斯,向他連射兩槍,都沒打中,隨後一名身材魁梧的男護士奪下了他的槍支。他氣急敗壞地奔回總部,又帶著十來名士兵返回,可那位病人卻已經沒影兒了。
在草稿上,代替定稿的原是下列詩句:
好讓未來江湖郎中治療的未來病人,在回顧時,
Ne soit pas fière, Mort!Quoique certains te disent
我經常在天空呈現琥珀和玫瑰兩色相間的傍晚,左等右等一位打乒乓球的朋友或者老約翰·謝德,那當兒也會納悶地問:「他會前來找我嗎?」
這個精心安排的韻節來得好似一個神明,給整個這一章戴上了花冠,而且綜合了其中的「意外和可能性」那種相互對位的方方面面。
490行:埃克斯
他等待那名守衛的身影進入庭院,另外幾個圖勒小夥子正在那兒歡迎他參加他們的賭局吶,然後這位國王便在這種絕對保險的黑暗中從壁櫥底層里摸索出幾件衣服胡亂穿上,一件摸著像是一條滑雪褲,另一件聞著像是一件舊毛線衫。又摸出一雙輕便運動鞋和一頂帶耳褡的羊毛帽子。接著他便完成心裏先前排演過的全套動作。正當他移開第二層擱板時,一樣什麼小東西當的輕聲滾落在地上了,他猜出那是什麼玩意兒,就把它拾起來作為避邪的護身符帶在身邊。
86行:莫德姑媽
(而且相當無視我的痛苦,
引號里的句子當然是出自蒲柏的《人論》。您不知道該對哪點更納悶兒:是蒲柏沒找到一個代替「英雄」的單音節詞彙(譬如「人」)來適應下面那個名詞的定冠詞呢,還是謝德故意用較為軟弱無力的定稿取代這段妙文。要麼就是他害怕冒犯一位真正的國王,乾脆把提到國王那一句取消了?回想不久前我壓根兒也沒鬧清楚他是否真像他有一次提到過那樣,已經「猜出了我的秘密」(參見第991行註釋)。
關於約翰·謝德最後一次過生日的盛況,就說這麼多了。
895—899行:我的體重越大……還有這松皮垂肉
關於贊巴拉——我的贊巴拉,背信棄義的謝德原來只提了這麼一句?而且還是在他刮鬍子茬兒的時侯?怪事兒,怪事兒……
殺死一位贊巴拉國王
這是詩人在稱呼他的妻子。這一段專門寫她的章節(第246——292行)在結構上是做為一種過渡,以便轉移到對他女兒的談論。不過,我可以聲明一下,我們一聽到樓上親愛的希碧爾兇猛刺耳的腳步聲響徹在我們腦袋瓜子上方,樣樣事情就不總是完全「對頭」啦!
我不敢說這句平凡的異文值得加以評註;說真的,全部有關來世預備學院活動這一段兒,如果那些乾巴巴的詩句稍微精鍊點兒,倒也頗具休迪布拉斯風格咧。
「據聞,」聶托什卡連忙說,「哥爾斯華斯一家人出外旅遊,倒玩得蠻痛快……」
「請馬上離開這兒,」可憐的布瑞威特說。「我的腹股溝痛得都快叫我發瘋啦。我已經有三夜沒睡覺了。你們這幫新聞記者都是一夥固執的傢伙,而我呢,也固執得很。你休想從我這兒打聽到任何有關我那位國王一星半點的消息。滾吧!」
整個這套把戲給我的印象是過分冗長而且費力不討好,尤其是因為這種同步進行的手法早已讓福樓拜和喬伊斯用濫了。要不然,這種花樣倒也稱得上別緻。
星期三上午依然沒有啥消息,格拉杜斯便給總部打個電報,說明他覺得再這樣乾等下去極不明智,因此他會去尼斯,下榻在那裡的天青石旅館。
這一行,說真的,整個這一段(第653——664行)暗指歌德那首名詩,詩中描述惡爾精,那個小精靈出沒的榿木林中的頭髮灰白的妖怪,愛上了一個天黑了還在趕路的旅客的嬌嫩男孩兒。您會不勝欽佩謝德的靈巧手法,也就是說欽佩他把那首民謠一些不完整的韻律(心中的三音節節拍)轉換成他那種一輕一重的兩音節抑揚格詩句:
國王給拘留在王宮西南角的塔樓里,仍有奢侈的享受。第三個月初,也就是八月的一天,他被指控利用一面花|花|公|子使用的手鏡,配合陽光,從他那高處窗戶朝外打信號。那個俯瞰廣闊天地的權利由此而給剝奪,因為那不僅會助長陰謀詭計,而且也使那位高高在上的觀測者產生一種對那些住在樓下看管他的獄卒的仇越感。因此,一天夜裡,國王那張帆布床和盆盆罐罐都給轉移到王宮另一邊一間凄涼的堆破爛兒的小房間里去了,不過這次是在底層一樓里了。很久以前,那裡原是他爺爺索古斯三世的化妝室。索古斯逝世(一九〇〇年)后,他那間裝飾華麗的卧室便給改成了那麼一小間教堂,毗鄰的這間小屋子,由於給搬走了大穿衣鏡和綠絲沙發,很快就退化成現在這種已保持五十年不變的樣子:一間陰暗骯髒而狹小的屋子,一邊牆角有個上了鎖的箱子,另一邊牆角立著一架廢棄不用的老式縫紉機。屋外是大理石地面的長廊,沿著北側伸展下去,朝西急轉彎,形成王宮西南角這一區的一條通廊。室內唯一一扇窗戶朝南面對一個小庭院,一度安著一塊極好的、夢境似的彩色玻璃,上面刻著一隻黃鸝和一個神情茫然的獵人,可是最近那片絕妙的林景讓一個足球踢碎了,現在新裝上一塊普通玻璃,窗外還給安上了欄柵。室內西牆上,那個粉刷過的壁櫥門上方,掛著一幅鑲在黑絨框架里的大照片。那被指控從塔樓傳遞消息的陽光,儘管微弱,卻成千上萬次短暫重複地照射,已經使那張照片發黃;照片上展示了那位早已被人遺忘的外國女演員伊麗絲·阿赫特浪漫風流的側影和裸|露的寬肩膀,傳說她在一八八八年猝死之前,多年來一直是索古斯國王的情婦。對面的東牆上有一扇樣兒輕浮的門,顏色跟室內另一扇唯一(通往走廊)的門的青綠色相同,一度通往那個老流氓的卧室,如今用搭扣牢固地扣上了;門上那個水晶球形把手也已不知去向;那扇門位於東側牆兩幅原屬於這套房間腐朽時代的、如今已無人理會的版畫旁邊。它們並不是那種真打算讓人欣賞的畫兒,而只是屈尊作為裝飾走廊或接待室的、通常給看成為精巧時畫片而存在的:一幅是蹩腳而沉鬱地模仿特尼爾斯的《佛蘭德節日》,另一幅一度是掛在兒童室里的,那裡面犯困的常客一向把畫面上的前景看成是一片起泡沬的波浪,而不是如今模模糊糊顯現的一群憂鬱的羊。
「什麼!」布瑞威特老實巴交地驚呼道,「難道他們在國內知道國王陛下已經離開贊巴拉了嗎?」(我真想打這個可愛的傢伙幾下屁股。)
「金波特先生,您得幫我們一個忙。我堅持認為,那人叫什麼來著,老——您知道,就是埃克斯頓鐵路站上那個老頭兒,他居然認為自己是上帝,並且開始更改火車路線,其實是個瘋子,可是約翰卻管他叫做同行詩人。」
她顯得比從前文靜多了,自我克制方面也大有改進。在前幾次會面以及貫穿他倆在贊巴拉整個婚姻生活過程中,她一向火氣很大,亂髮脾氣。婚後頭幾年裡,他曾經希望妥善應付那些疾風怒火,試圖讓她明白事理地看待她那不幸的命運,他發現這一切真是叫他煩透了。可後來他漸漸學會趁機利用這種情況,反而歡迎這倒給了他機會得以長時間擺脫她,他要麼把一道門一道門砰砰甩上,越甩越遠,不再喚她回來,要麼就乾脆自己離開王宮,躲到鄉野去優哉游哉。
「噢,我還有能力付幾個錢。」(撅起嘴,聳聳肩)
金波特:所以,通行的口令是——?
那位逝者,文雅的逝者——誰知道?——
Indran iz lil ut roz nitran.
286行:一架噴氣式飛機留下的粉紅色尾跡
她翻譯了多恩鰥居時所作的著名的《神聖體十四行詩》的第十首,其中有兩句是:
一個相當別出心裁的比喻。林鴛鴦是一種五彩繽紛的鳥類,一身翡翠綠、紫水晶和紅玉髓的色彩,羽毛上還有黑白相間的斑紋,比起那受到過分讚揚的白天鵝,真是甭提多麼美麗,天鵝只是一種身軀蛇般彎彎曲曲的鵝,長著淡黃絨毛的臟脖頸和蛙人那種黑色橡皮尾翼,根本不成體統。
在他倆那種災難性婚姻的初期,他曾經費了很大勁兒試著想制服她,卻一無成效。他對她說他從沒做過愛(隱含的目的,在她聽來,無非是意味著性無能,這倒是確實的),在這方面他只好容忍人家笑話他讓純潔而順從的迪莎不情願地扮演一個應付一個太嫩或太老的嫖客的妓|女角色;他倒也說過這種意思的話(主要是想擺脫折磨),結果惹得她大動肝火,發了一通脾氣。他便填塞壯陽葯,可她那種不幸先發的性|欲特性一直致命地無法同他配合。一天夜裡,他試服虎茶,試想虎虎有生氣,錯誤地要求她順從這種應急辦法,而她卻錯誤地斥責這種作法實在反常而且叫人噁心。最後他乾脆告訴她,很久以前他有一次騎馬摔傷了,這使他在慢慢變成殘廢,不過嘛,他跟他的夥伴出外巡遊,多洗洗海水浴,肯定會有助於精力的恢復。
參見第549行註釋。
另一首詩,安德魯·馬韋爾的《哀嘆幼鹿之死的仙女》,看來在技巧上更難以填塞成法文詩。如果說,埃隆戴爾小姐在譯多恩作品時完全有道理拿法語的亞歷山大格律來適應英語的五音步詩體,然而她在這裏寧取l'impair,以九音節來適應馬韋爾的八音節,這是否恰當則值得懷疑。下列詩句:
垂落時像個麝香葡萄,
「咱們不是也正試著在學校俄語嗎?」那位左傾人士說。
230行:家中的一個鬼魂
367——370行:then(時)——pen(欄),again(又是)一explain(解釋)
詩人在第65張索引卡片上寫下的第797行(後半段)至第809行,是在七月十八日黃昏和七月十九日黎明之間那段時間里創作的。那天上午,我在兩個不同的教堂里作了祈禱(可以說,對贊巴拉兩個教派都照顧到了,這在紐衛鎮是罕見的),然後便得意洋洋地溜達著回家。那若有所思的天空萬里無雲,大地似乎在渴望著主耶穌基督。在這種陽光充足而又令人鬱悒的上午,我渾身覺得自己仍然有個不會被天堂驅除的機會,儘管心頭恐懼得像冰凍的泥淖,靈魂還是會受到天恩賞賜而得救的。我低著腦袋走上那條礫石小道,返回我租住的那座可憐的住所,忽然絕對清晰地聽到謝德的嗓音:「查理,今天晚上過來一趟,」就彷彿他正歇在我的肩膀上,沖一個有點耳背的人大聲說話似的。我十分納悶兒,驚恐地環顧四周,卻沒有一個人影兒。我一到家便立刻打電話。謝德夫婦沒在家,那個不要臉的女僕說,她是個叫人討厭的小小的謝德迷,每星期天都來給他們夫婦做飯,無疑是想趁太太不在家的時候讓老詩人摟摟她。兩小時過後,我又打電話過去,這次像往常那樣是希碧爾接的,我堅持要跟我的朋友說幾句話(上次「留下的話」根本就沒給轉達),總算得到他來接電話,我便儘可能平靜地問他中午時分他在幹什麼吶,因為那會兒我聽見他像只大鳥那樣出現在我的花園裡。他不大記得了,慢著,哦,他一直在跟保羅(甭管他是誰)打高爾夫球,要麼至少在觀望保羅跟另一個同事打呢。我大聲說傍晚我得見見他,接著就突然沒來由地哭起來,淚濕了電話筒,而且氣喘吁吁,一陣自從鮑勃三月三十日離開我那天起一直沒犯過的感情衝動驀地大發作。謝德夫婦在電話那頭慌裡慌張地彼此嘀咕幾句,隨後約翰開腔道:「聽著,查爾斯。今天晚上咱們倆散散步,好好聊聊吧。八點鐘見。」這是我自七月六日(那次關於大自然的掃興談話)之後第二次很好的散步漫談,第三次是在七月二十一日,時間特別短。
137行:雙紐線
469行:他那管槍
兩名屬於敵對派別的特務如果在一場鬥智的場合相遇,其中一人若毫無機智,那麼效果肯定會變得十分滑稽可笑;設若兩人都是笨蛋,那可就乏味無趣了。我倒想看看誰能在那部陰謀和反陰謀的年鑒里找得到比眼下這個煞費苦心寫出來的註釋餘下要描述的場景更笨拙更叫人膩味的範例。
穀場(贊巴拉語是muwan)是穀倉邊上那塊場地。
我是個很狡猾的贊巴拉人。以備萬一用得上,我總在兜里揣著巴黎七星詩社叢書一九五四年版的普魯斯特那部作品第三卷,也就是末一卷,我在第269——271頁上勾出一些段落。德·莫特馬爾夫人舉辦晚會,決定不把德·瓦爾古夫人列人她所「挑選的客人」名單中,打算次日給她寫封簡訊,說「親愛的伊迪絲,我很想念你,昨夜我沒十分期望你來(伊迪絲納悶兒:她根本沒請我,怎麼可能期望我去呢?),因為我曉得你對這類晚會不會太感興趣,甚至可以說正相反,那會叫你厭煩咧。」
布瑞威特(這個姓氏意為象棋智力)一下子收斂笑容,站了起來。要是在大一點的房間而不是這間擁擠而雜亂無章的書房裡,他想必就會來回踱步。格拉杜斯這個笨蛋把身上那件很緊的棕色上衣的三個紐扣扣上,接連搖晃幾下腦袋。
迪莎當時剛剛失去了雙親,那些無法避免的風言風語傳到她的耳中,她也找不到什麼真正的朋友可以談談,從中求得解釋和開導。她也傲慢得不願跟那些宮廷女侍從談論這類事兒,可她倒是讀了不少書,了解到我們贊巴拉男人的一切怪癖習性,於是她就把自己樸實的痛苦隱藏在內心,只顯露一種譏誚的世故態度。他祝賀她這種表現,莊嚴發誓他已經放棄或者至少會捨棄他青年時代的癖好;但是,沿街到處都有立正等著他的形形色|色強大的誘惑。他時不時受惑而屈從,接著每隔一天,隨後一天竟數次出宮去玩樂——尤其是在莎士包亞男爵海爾法那段旺盛統率時期更是變本加厲,海爾法天生是個年輕無賴(他那個姓氏,意謂「無賴莊園」,大概是從「莎士比亞」那個姓氏派生出來的)。凝乳迷——仰慕海爾法的人給他取的綽號——擁有一大批雜技演員和無馬鞍的馬術騎士護衛;這事已經鬧得相當不可收拾,以至於迪莎一次出訪瑞典而出其不意地提前返回來時,竟發現王宮變成了雜耍馬戲場。他再次許下諾言,再次失信,儘管極其謹慎行事,還是再次給當場抓住。最後她便無可奈何地移居里維埃拉,讓他跟一幫從英國進口的、戴著伊頓公學男生的硬寬領、甜言蜜語的少年奴僕一塊兒自得其樂去吧。
發現某個堆滿玩具的舊壁櫥里
那個穀倉坐落在謝德用莫德姑媽那根心愛的拐棍兒指著的那片雜草叢生的地方。曾經有一個星期六傍晚,一名在校園旅館打工的年輕學生跟當地一個頑皮姑娘,為了這個或那個目的,走進那個穀倉,在裏面聊天,打個瞌睡,忽然被一陣格格響聲和一個飛行亮光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奔逃出來。沒人真正關心到底是什麼把他倆嚇得退了出來——究竟是一個給激怒的鬼魂,還是一個遭到拒絕而搗鬼的鄉村情郎呢。但是,《華茲史密斯公報》(「一份歷史最悠久的美國學生報紙」)拾起這一事件,開始像個調皮的孩童那樣刨根問底,非把謎底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一些自封的心靈學者也前去訪問了那個地點;整個這檔子事由於學院里一批最愛搞惡作劇的臭名昭著的傢伙的介入而給搞得沸沸揚揚,竟變成了一出歡騰的鬧劇,惹得謝德不得不向當局投訴,結果那個一無用途的穀倉便以構成火災危險為由而給拆除了。
雅克·達古斯又瞧瞧他的手錶,這已經是第二十次了。他背著雙手,像鴿子那樣溜達。他叫鞋童給他擦擦他那雙赤褐色皮鞋——而且挺欣賞那個邋裡邋遢卻很漂亮的男孩繃緊破布劈劈啪啪的刷鞋術。在百老匯一家飯館里,他吃光一大塊帶德國泡菜的粉紅豬肉,雙份法國式筋道的油炸土豆片和半個快爛了的西瓜。我從這個租來的小小仙境默默詫異地觀察他:瞧,這傢伙正準備干一件滔天罪行,卻馬馬虎虎享受一頓如此粗糙的飯食!我認為我們應該料想到這頓飯無疑會妨礙他進一步的設想,不管那是什麼設想,都會使他瀕臨一切嚴重後果——那種鬼蜮般的後果,就像一位截肢者截去腳趾后依然覺得它們存在那樣不堪設想,就像棋盤邊緣那個(蹦蹦跳跳的)馬完全無能為力那樣糟糕,那個棋子「覺得」如果棋盤外邊再有一些額外的方格就可以展開一場扇形攻勢,可是那種虛幻的擴展卻對真正的棋局和真正的走棋無濟於事。
順便提一下,令人好奇地注意到的一件事是,一種在贊巴拉語中稱作賽姆佩爾(「絲尾鳥」)、戴羽冠的鳥兒,在外形和色度方面,都跟連雀相似,是(生於一九一五年的)贊巴拉國王、敬愛的查爾斯的盾徽紋飾上三種動物之一的原型(另兩種分別是本色的馴鹿和毛髮金燦燦的蔚藍色男性人魚),至於那位國王遭到的壯麗厄運,我跟我這位朋友不斷地探討過。
408行:一名男性僱員
她的形象一再進入他的夢境,不是憂慮地從遠處一張沙發上站起來,就是去尋找那個據說剛跨出服裝店門檻、傳達信息的人,考慮換上最新流行的衣著式樣;但是那個迪莎,他在當年玻璃工廠發生爆炸那個夏季,或是在上星期天,或是在任何別的場合,見到她穿的那身衣服,卻永遠一直沒變,總是跟他首次對她說不愛她那天她所穿的衣服一樣。那件事發生在一次令人失望的義大利旅行時,那句話是在湖畔一家飯店的花園裡說出口的——當時花園裡盛開著玫瑰和綠繡球花,還有帶銹斑的南洋黑杉——那是個萬里晴空的傍晚,遠方湖畔山巒沉浸在夕陽霧靄中,湖面上映著粉紅色落日餘暉,飄動著淡藍色細浪波紋,一張報紙攤開在石堤邊污濁的地面上,儘管滲透了髒水,那些大字標題依然清晰可辨;因為她一聽到他說的那句話,就難以忍受地癱坐在草坪上,緊鎖雙眉,呆視著一棵空心稈的青草,他便立刻收回那句話;然而那一震驚卻已致命地震裂鏡面,破鏡難圓;從此她在他夢中的形象就受到了他那次懺悔的回憶影響,猶如感染上了某種疾病,感染上了一次外科手術遺留下來的難以啟齒的隱秘後遺症。
12行:晶瑩明澈的大地
這是一批屬於貴家族的珍貴文獻。令先尊曾是在下當年在海德堡求學時的同窗,又是在下服務於外交界時的師長;這批文獻理應被交到這位偉大人物之子手中最為妥善。verba volant,scripta manent
糊塗王阿爾方(1873——1918;執政於一九〇〇至一九一八年,大多數人名詞典中則為一九〇〇至一九一九年,這是由於趕巧碰到曆法由舊曆改為新曆所造成的一種笨拙的處理),這個綽號是安費希艾特里克斯給取的,該人並非是個不友好的作家,經常在自由派報紙上發表一些即興小詩(把我的首都取名為「烏拉諾格勒」這個綽號的也是此公!)。阿爾方國王那種精神恍惚的健忘症簡直發展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他又是個蹩腳的語言學家,只會支配那麼幾句法語和丹麥語,可是每逢他不得不向他的臣民——一群偏僻山谷里目瞪口呆的鄉巴佬,他是由於飛機出了故障而迫降在那裡的——發表一通講話時,頭腦里某個控制不住的轉換器就會起作用,他便順口謅出那些外國話,還在論題上加點拉丁語增添風趣。大多數有關他精神恍惚大發作的趣聞軼事太過愚蠢幼稚而粗鄙不堪,不便在這裏玷污寶貴的篇幅;不過其中有一件我並不覺得特別好笑的事卻惹得謝德那麼狂笑不止(而且通過那間師生公共休息室,回了我幾句他添油加醋聯想到的十分猥褻的話),使我不得不在這裏拿它作個例子(同時也為了作出糾正)。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一個夏季,一位(我理解在這世界上少得多麼難以選出來的)某王國的皇帝前來我們這個艱難的小國做一次極為不平常而討好的訪問,我爹便帶領他和一位年輕的贊巴拉翻譯(性別我空缺著,按下不表),乘坐一輛新買來的定做的汽車到鄉鎮作一次短途遊覽。阿爾方國王出訪一向不帶御警隊,這次也一樣,他親自輕快地駕車,似乎很叫他的貴賓擔驚害怕。在返回途中,離昂哈瓦市還有二十多公里之處,阿爾方國王決定停下來修理一下車。他笨笨咧咧地修理馬達的時候,那位皇帝和翻譯就在公路邊上幾棵松樹樹陰下等待;阿爾方國王回到昂哈瓦之後,一再受到相當焦急的詢問,才漸漸意識到他把某人落下了(「什麼皇帝?」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句令人難忘的話)。總的說來,凡是有關我提供的素材(或者我認為是素材的東西),我都一再囑咐我這位詩人務必用文字把它們記錄下來,萬勿在閑談扯淡中擴散;然而,即使是詩人,也同樣是凡人啊。
那兩名蘇聯專家想當然地認為他們會在那塊真金屬片後面找到一個真正貯藏庫,這倒也情有可原。這當兒,他們正在琢磨究竟該把那一小塊飾片撬開來好呢,還是乾脆把那整幅畫卸下來好;不過,我們倒可以稍微搶先一步,叫讀者放心,那個貯藏庫,一個牆裡的長方形窟窿,確實存在,可裏面除了有點核桃碎殼兒之外,啥玩意兒也沒有。
五彩繽紛的亮光透過百葉窗條紋
詩人把這些劃掉了,又試寫另一論題,可是下面幾行也給刪去了:
他迫不及待地把另兩層擱板上的雜物(主要是些舊衣服舊鞋)全都清理開,把那兩層擱板像當中那層一樣給挪開,連忙用鑰匙開壁櫥后層那扇滑動的門鎖。玩具小象早已給丟置腦後,他驀地站在一道秘密通道門口。裏面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但是洞穴裏面應他咳嗽的那種空空洞洞的音響,充滿誘惑力,預示裏面一定大有名堂。他便匆匆趕回他自己的住區去取兩個手電筒和一個計步器。正當他返回來的時候,奧萊格來了,手裡拿著一朵鬱金香。他自從上次來過王宮之後,已經把一頭柔軟的金色捲髮剪短,年輕王子覺得:嗯,我知道他會與眾不同的。但是,奧萊格緊鎖金色雙眉,俯耳傾聽這一發現時,年輕王子從對方柔軟的深紅色耳朵得到的耳鬢廝磨的溫暖,從對方連連點頭接受進內探察的態度,體會到他這個親密的同榻夥伴一點也沒變。
而我那床頭桌上閃亮著
「嗯,」我歡快地問道,「昨兒夜裡你在寫什麼吶,約翰?你那書房窗戶一直亮著燈光。」
傳道者,笨拙的傻瓜
天上的繁星剛剛消逝。他跟隨那個姑娘和一條歡快的牧羊犬走上荒山野嶺那條簇葉叢生的小道;在高山這一帶,曙光猶如舞台上的燈光,使路上的露珠閃現紅寶石般的光擇。空氣也似乎給上了釉染了色。這條小道沿著懸崖峭壁漸漸朝上攀登,散發的寒氣像墳墓里一樣冷冽,但是在峭壁對面,那些生長在下層的樅樹樹頂上,遊絲般的陽光正在這兒那兒開始編織溫暖的網路;這種溫暖在另一處轉彎的地方圍住了那位逃亡者,一隻黑蝴蝶飛舞著落在一處多卵石的斜坡上。小道越來越窄,逐漸下降到一堆雜亂的礫石當中。那個姑娘用手指著前方的斜坡。國王點了點頭,說道:「那你回家去吧。我要在這兒先歇會兒,然後再獨自上路。」
這則三段論沒準兒會使小孩子高興。我們後來在生活中才認識到其實我們自個兒就是那些「別人」。
那條公路朝東蜿蜒四公里,通過一個美麗的居民區,那裡有不同等級的兩邊傾斜的草坪,然後便叉開,分成兩條道:一條朝左,通往紐衛鎮和它期待完工的飛機場;另一條直通校園。於是出現了那些瘋狂喧囂的樓房,那些設計得毫無瑕疵的宿舍樓——一些響徹著叢林爵士樂的瘋人院,接著是那個宏偉的行政辦公宮殿啦,那些磚牆啦,那些拱廊啦,那些綠絲絨般和綠玉髓般的方塊草地啦,斯賓塞樓和它那個百合花池啦,那座小教堂啦,新講演廳啦,圖書館啦,那棟內有我們的教室和辦公室的、監獄般的大樓啦(從今以後改稱為謝德樓),那條兩旁栽種著所有莎士比亞提到過的樹木的著名林陰|道啦;遠處傳來一陣嗡嗡聲,暗示高班學生正在捉弄欺凌低班學生;還有那座天文館的青綠色圓屋頂,一縷縷一團團的藤枝卷鬚;那座由白楊樹遮蔭、備有古羅馬式梯層座位的足球場,夏日里空空曠曠,只有一個兩眼出神的小夥子在操縱一架——控制在一長段距離範圍內嗡嗡盤旋的——摩托動力的模型飛機。
謝德:拐角那兒總會有一位領著魂兒進入陰曹地府的嚮導吧,對不對?
我在第71——72行註釋中提到的那篇訃文,要不是其中摘引了謝德未發表過的一首詩,就顯得空洞而相當乏味了。那首(由希碧爾·謝德提供的)詩,被說成「顯然是我們的詩人在六月底,也就是說我們的詩人在逝世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創作的,因此可以說是我們的詩人寫下的最後一首詩。」
一九三三年,查爾斯王子十八歲,佩恩女公爵迪莎五歲。這裏提到的地方是尼斯(參見第240行),謝德夫婦在那裡度過了該年春季。可是有關我這位朋友以往生活中的許多趣聞軼事,我這裏再一次沒掌握到什麼細節(這該怪誰呢,親愛的塞?),因此不好說他倆沿著海濱遊覽時,有沒有可能走到了突克角,從那條通常向遊客開放的、種有成行夾竹桃的小徑那兒瞥見了迪莎王后的爺爺一九〇八年蓋的那座義大利風格的別墅,他最初給它取名為「Villa Paradiso」,我們贊巴拉語稱之為「Villa Paradisa」,後來為慶賀他寵愛的孫女誕生而把那個名字前半段取消,改稱為「Villa Disa」(迪莎別墅)。迪莎出生后最初十五個年頭都是在那裡度夏;一九五三年,她又回到了那裡,據說(給國人的印象)是出於「健康原因」,而其實是她成了被放逐的王后;如今她還住在那兒吶。
順便說一句,美國人一般在給動物命名時反映了那些無知無識的開拓者簡單的功利主義思想,還沒學會歐洲人給動物取名時那種古樸氣質。
母:怎麼說呢。這些土豆袋倒蠻——
這個穀倉,毋寧說是個小棚屋,在一九五六年十月份(海絲爾·謝德去世前幾個月)發生了「某種怪異現象」,它原本屬於一個叫保羅·漢茲奈的莊稼漢所有,那人是個德國血統的怪傢伙,有些老派癖好,諸如喜歡剝製動物標本啦,採集研究草本植物啦,等等。通過一種古怪的返祖現象把戲,(據喜歡談論此人的謝德所說——順便提一句,這是我這位可愛的朋友唯一變得有點叫人厭煩的時刻說的!)漢茲奈一直倒退到三百年前首批偉大博物學家前輩那樣「古怪的德國佬」類型。雖然按學術標準來說,他是個沒受過教育的大老粗,對深奧的時空事物毫無真正學識可言,卻對身邊塵世萬象頗有真知灼見,使得約翰·謝德喜歡他大大勝過英文系那幫古板乏味的精英人士。謝德在選擇跟他一塊兒散步漫談的夥伴這方面素來十分挑剔,倒樂意跟那個瘦削嚴肅的德國佬每隔一天在黃昏時分結伴長途步行,穿過林中小徑,到杜爾威奇他這位熟朋友的田野去遛個大彎兒。他雖然喜愛挑選正確的單詞,卻對漢茲奈熟悉「萬物之名」那種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儘管其中不少名稱無疑是當地的荒謬怪稱,要麼是德國習語,要麼就是純屬那個老流氓自己杜撰的。
我朋友給我講的某位國王
母:我要是打呼嚕就叫鬼掐我一下。
934行:卡車
讚頌那已經去世的妻子,
父(對母說):你在那邊還舒服嗎?
至於我個人的活動嘛,恐怕從各個方面——感情上也好,創作上也好,社交上也好——來說,都顯得叫人非常失望。那一連串倒霉的事從我做那頭一件好事的前夜起便開始了。——位年輕朋友——我那乒乓球桌第三名候選人,多次非同小可地違反了交通規章而被吊銷了駕駛執照,我便自告奮勇,好意地開我那輛馬力十足的克萊姆勒送他回到區區兩百公里開外他父母的住宅,結果在一個通宵晚會的過程中,我陷進了一群陌生人——小夥子,老幫子,香水味兒濃得叫人厭煩的姑娘——當中,還有煙火啦,戶外烤肉的騰騰煙霧啦,喧鬧的嬉戲啦,爵士樂啦,黎明時分下水游泳啦,我就在這樣一種亂糟糟的氛圍里徹底跟那個傻小子失去了聯繫,無奈地被迫跳舞唱歌,捲入跟那個男孩的叔伯嬸姨眾多親戚那種想象得到的、令人厭煩透頂的嘰嘰喳喳嘮嘮叨叨的談話,最後在那麼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下,我發現自己又被轉移到另一座不同的住宅里另一種氛圍不同的聚會,玩了一陣沒法形容的客廳遊戲,我的鬍子差點兒讓人剪掉,隨後吃了一頓水果米糕之類的早飯,由那位姓氏不明的主人——一個身穿小禮服和馬褲、醉醺醺的老傻瓜——踉踉蹌蹌地帶著我轉了一圈他的馬廄。後來,我總算找到了我那輛汽車(它被開出了馬路,停放在一處松林里吶),從司機艙座底下揪出兩件濕了巴唧的游泳褲和一隻女孩子的銀色拖鞋。一夜之間,車閘就不靈了;我開車沒走多大工夫,汽油就沒了,被迫滯留在一條荒涼的道路上。我返抵阿卡迪時,華茲史密斯學院悅耳的鐘聲正報傍晚六點,我賭咒發誓今後再也不讓人這樣套住啦,天真地指望跟我的詩人共度一個安靜的夜晚以求慰藉。直到走進門廳看見我先前放在一把椅子上那個系著緞帶的扁平硬紙盒,我才意識到差點兒錯過了謝德的壽辰慶祝。
國王嘆口氣,開始脫衣就寢。他那張帆布床和一個床頭櫃已經給安置在東北角面朝窗戶那一邊。東邊是那扇青綠色門;北邊是那扇通往走廊的門;西邊,那個壁櫥門;南邊,那扇窗戶。他脫下的黑色運動茄克衫和白褲子,都讓他以前那個僕從的僕從拿走了。國王穿著睡衣坐在床邊上。那個小廝又返回來,拿來一雙摩洛哥皮拖鞋,給他主人兩隻倦怠的腳套上,然後拿著那雙脫下來的淺口輕便鞋走了出去。國王晃來晃去的目光最後停留在那扇半啟的窗戶上,從窗口可以望見燈光暗淡的庭院一部分,兩名守衛正坐在那裡一棵由柵欄圍住的楊樹下面的石凳上玩蘭斯克內特牌戲吶。這個夏夜,天上無星,四處靜寂,遠方時而出現靜靜的閃電光芒。一隻小蝙蝠樣兒的飛蛾振翅圍著那個放在長凳上的燈籠瞎轉悠,直到一名賭徒用帽子把它打翻在地為止。國王連連打呵欠,那兩名讓燭光照亮的玩牌傢伙在他的淚目稜鏡中顫來顫去而漸漸消失。他那睏倦的目光,從這一面牆轉移到另一面牆。那扇通往走廊的門微微敞著,可以聽到衛兵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壁櫥門上方的伊麗絲·阿赫特端平肩膀,沒理他,目光在望著別的方向。一隻蟋蟀在吱吱鳴叫。那盞床燈微弱的亮光,只夠照亮壁櫥門鎖上插著的一把鍍金鑰匙。那把鑰匙上的一點閃亮火花突然使那名囚犯的頭腦里燃起一陣奇妙的熊熊烈火。
這個註解並不是為自殺辯解——這是對一種精神狀態簡明而認真的描述。
那樹下晃動的空蕩蕩的小鞦韆:
對,最好打住吧。我的註釋和我本人漸漸消失了。先生們,我真受了不少罪,比你們任何一位想象得到的罪要多得多。我祈求上帝賜福給我那些受苦受難的同胞https://read.99csw•com。我的工作結束了。我的詩人撒手歸西了。
109行:虹彩雲
293行:她
參見勃朗寧那首詩《我已放的公爵夫人》
「我倒有個好主意,」我聲音發顫地說,「鄙人家裡有半加侖托考伊葡萄酒匈。打算跟我最喜愛的詩人共享我最喜愛的酒。我們的晚餐有核桃可以畢畢剝剝地砸開來吃,還有兩個個兒挺大的西紅柿和一把香蕉。你要是同意讓我看看你那『完成的產品』,那我就會另有款待:我保證向你透露我幹嗎或者不如說誰提供給你了那些題材。」
「我不知道他住在哪兒,」那位站在出納櫃檯裏面的姑娘說。「可我知道他眼下正在這兒吶。我保證您可以在西北角第三區我們的冰島文化藏書那邊找到他。您可以往南走〔揮動一下她那支鉛筆〕,再朝西拐,然後再往您就看到一種,一種〔那支鉛筆擺動了一個圓圈兒——圓桌子嗎?圓書架嗎?〕——不,等一等,您最好還是徑直朝西走,等您一撞到弗洛倫斯·霍頓閱覽室就橫穿過去,便到了這座樓的北邊。您不會迷路的。」〔鉛筆又給別回到耳朵上。〕
月面學家,這個可笑的時代
讓畫畫兒的學生臨摹那些葉形裝飾吧,
那些熱誠投靠的白痴,只是為了好玩兒
眺望山景
181——182行:連雀……蚱蟬
Et se moquant bien de ma douleur
居然把施韋策博士當成大聖人。
1-4行: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等等
從那家餐館溜達到盡頭花崗岩那邊去,那段不太長的路程的海灘上這時幾乎已經空空曠曠:左邊遠方有三個漁夫正往一條划船上裝褐藻色的漁網;緊靠人行道下面有位老太太,身穿一套圓點花紋衣裙,腦袋上扣著一張三角帽式樣的報紙(前國王經人發現——),背朝街道,正坐在海灘上一塊圓卵石上織毛衣。她把兩隻用繃帶包紮的腿伸開在沙灘上面;身旁一邊擺著一雙地毯織料做的拖鞋,另一邊有一團紅毛線球;她時不時扽一扽線頭,用胳臂肘兒猛地一拽,使那線團打個滾兒,而毛線也就跟著鬆開一點,那股勁兒是贊巴拉織毛線人用的那種古老方式。除此之外,人行道上有個小姑娘,穿著迎風鼓起來的裙子,笨笨咧咧而精力充沛地嘩啦嘩啦地滑旱冰鞋。會不會是警方一個侏儒扮成了一個梳辮子的小妞兒呢?
〔這下可了不得。〕
在到達那裡之前已經泯滅無存的人:
沖他們的眼睛啐唾沫
在美國,主要颶風都冠以女性名字。這裏使用陰性稱號,與其說是給人以悍婦和老潑婦這類女性的印象,倒不如說是出於一般職業上的應用習慣。正如任何一樣機器玩意兒,在它心愛的使用者眼中,都是她;無論是大火還是小火(哪怕是「微暗」的火,在消防隊員眼中,也都是她;水對熱情的管子工來說,同樣是她,我們這位詩人幹嗎給一九五八年那次颶風起了一個不大使用的(有時只給鸚鵡取的)西班牙名字,而不用琳達或洛伊絲,這就鬧不明白了。
998行:哪位鄰居的花匠
385-386行:珍·迪恩,彼得·迪恩
「對不起,我沒法兒我到。」他搖搖腦袋說。
我確實知道他從來也抗拒不了一杯這種或那種金色美酒的誘惑,尤其是因為他在家裡酒量受到了嚴格的限制。我興高采烈地把他那個大信封接過來,好讓他行動方便地走下門廊台階,他真像個猶豫不決的孩子,側著身子走下來。我倆越過草坪,穿過那條街。喀玲——喀琅,從神秘住宅那邊傳來陣陣馬蹄鐵奏的音樂。我手裡拿著那個大信封,感覺得到裏面那摞橡皮筋繃緊的稜稜角角的索引卡片。一些文字元號結合到一塊兒就容納得下不朽的意象,複雜的思想,新奇的世界,連帶說啊笑啊哭啊的栩栩如生的人們,不知怎的,對這種奇迹我們早已荒謬地習以為常,並不覺得奇怪。我們理所當然地輕易認為,就是靠這種常規慣例的粗俗認可人們才理解那些從棲樹人到勃朗寧、從穴居人到濟慈各個時代的創作,才理解詩歌的描繪和結構逐步趨於精湛的歷史。可是,萬一有一天我們大家一覺醒來,發現誰也沒有閱讀能力了,那該怎麼辦?所以,我希望你們不僅對自己閱讀的玩意兒,而且也對文字居然能讓人讀懂這一奇迹(我就常常這樣教導我的學生)都應該同樣嘆為觀止,驚訝得透不過氣來。儘管我長期涉獵文藝,能夠模仿天下各種形式的散文(單單不包括詩歌——我是個糟糕的蹩腳詩人),可我並不把自己視為一名真正藝術家,唯獨一點例外,那就是我能做只有真正藝術家才能辦得到的事——什麼捕捉那種被人遺忘的、蝴蝶般美麗的啟示啦,驟然擺脫陳規陋習啦,觀察人間網路和那網路上的經緯啦,等等。我莊嚴地掂量左腋下夾著的那個如今落入我手中的寶貝,心中不禁充滿一陣難以形容的驚奇,就跟聽說螢火蟲在為那些無依無靠的精靈做些可以破譯的信號,或者一隻蝙蝠在那布滿傷痕烙印的天空寫下一個清晰可辨的痛苦故事那樣驚訝不已。
在那些教學期間,查爾斯·扎威爾就像任何一位學者都會那樣,必定睡在租住的科里奧蘭納斯巷的Pied-à-tene:一間備有集體供暖設備、令人心情愉快的工作室,配有毗連的浴室和小廚房。您會懷著戀舊心情想起那裡的灰地毯和珠灰色牆壁(一面牆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幅使蓬蓽生輝的畢加索作品《燭台,水壺和搪瓷鍋》),一書架小牛皮裝訂的書籍和一張從未碰過似的長沙發,上面鋪著一塊仿熊貓軟毛皮。這種無憂無慮的簡樸生活顯得跟王宮和那個可憎的議事廳連帶它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和驚恐不安的議員相距多麼遙遠呵!
Lilies without, roses within
(帕達 阿塔 蘭 帕德 諾德 奧果 奧德 瓦爾特 阿蘭瑟爾 泰爾 弗爾 法爾 蘭特 塔爾 圖爾德)
外表似百合花,內心如玫瑰)
他頭一發子彈打掉我身上那件黑色運動茄克衫的一枚袖扣,另一發從我耳邊嗖的擦過去。如果斷言他不是瞄準我(他剛在圖書館里見過我啊——讓我們言行一致吧,先生們,我們這個世界畢竟是個理性世界),而是對準我身後邊那位頭髮花白的先生,那可真是胡說八道。噢,他確確實實對準我開槍,可是哪一發都沒打中,這個不可救藥的笨蛋。我當即本能地朝後退,一邊大聲怒吼,一邊張開我的兩隻壯實的大胳臂(左手依然緊緊握住那首詩,套用馬修·阿諾德(1822—1888)一句話:「依然抓住不可侵犯的陰影,」),儘力擋住那朝前走來的瘋子,以便護衛約翰,我擔心那小子會意外地錯把他擊中;這當兒,我那位可愛而笨拙的老約翰一個勁兒用爪子抓我,拽我隨他朝後退,隱蔽到他的月桂樹叢後面去,真像一個可憐的瘸腿男孩一本正經而手忙腳亂地想法兒把他那患痙攣性癱瘓的弟弟拖走,躲開一幫小學生沖他倆投扔過來的石子,這種情景一度在各個國家倒是司空見慣的事。我當時覺得——眼下仍然覺得——約翰的手在摸索我的手,尋找我的指尖,找到了,可是馬上又放開了,就像在進行一場莊嚴的接力賽跑,他把生命棒傳給我似的。
某處一道鐵幕已經升上去,露出一幅油畫,上面畫的是山林水澤的仙女和睡蓮的自然美景。「明天我會給您拿來您的笛子!」奧登用本地方言意味深長地喊道,微笑著招招手,已經消失在薄霧中,退回到遠處他那個戲劇世界里去了。
他分明得在十分安全的短暫時刻里,悄沒聲兒地完成一系列小動作:進入壁櫥,從裏面鎖上,挪開擱板,打開暗門,再擺回擱板,溜進咧著大口的黑暗,關上暗門,把它鎖上。估計這一全過程得需九十秒吧。
一朵彩虹色小雲塊,贊巴拉語中為muderperlwelk。此處這個詞,我相信,是謝德自己創造的。在謄寫的清稿(七月四日,第9張卡片)中,他在這個詞上面還用鉛筆寫了「孔雀羽支」這個字。查「孔雀羽支」是某種人工製作的有羽毛和金屬絲等的蟲形釣魚鉤軀幹,又稱「榿木」軀幹。這是這家汽車旅館老闆——一位熱情的漁夫,告訴我的。(參見第634行中的「彩虹般奇異」那一詞句。
417    喧鬧的爵士樂一響,我就上樓去
和殘酷的人的愛強得多)
682行:蘭
167行:有一陣,等等
830行:希碧爾,這是
149行:一隻腳在山頂上
格拉杜斯別彆扭扭地坐在一張沙發邊緣上(一位疲憊王在不到一年前就曾經在那上面斜倚過),掏摸一陣他的公事皮包,遞給他的主人一個鼓鼓囊囊的棕色大紙袋,然後移動他的腰腿到另一把椅子上,好靠近布瑞威特坐的那把椅子,舒坦地瞧著對方忙亂地解開繩子。布瑞威特終於打開那個紙包,目瞪口呆地默默注視片刻,開口道:
物體擁有靈魂嗎?或者勢必會像
Qu'amour d'homme cruel et trompeur
即使如同嵌印在玻璃鎮紙里一般
238行:翠綠空殼
母:有沒有人知道冰箱里還有好幾塊奶油泡夫吶?
眾所周知,窗戶古往今來一向是那種第一人稱文學里的慰藉品。但是,像我這樣一位觀察者壓根兒也沒有十足的好運氣能夠模仿那位喜歡偷聽的《當代英雄》或者《追憶逝水年華》里那位無所不在者。可我還是時不時給恩賜了些許幸福的獵取機會。我那扇豎鉸鏈窗由於前面一棵猛長的榆樹的阻擋而失去了功能,我便在陽台盡端找到一個長滿常青藤的旮旯,從那兒可以看到詩人住宅前面相當一大片地方。我要是想看到那幢房子的南面,就到我那間車房後邊,躲在一棵鵝掌楸樹後面,視線穿越那條下山的蜿蜒小路可以望到他家一些寶貴的亮窗戶,因為詩人從不拉下遮光簾(她可拉下來)。我要是想眺望那座住宅的北面,只需爬到我那花園裡的最高點就行了,那兒我那些保鏢般的黑壓壓落葉松守望著星斗,守望著各種預兆,守望著下面一條路上那盞孤零零的路燈照射下來的一小塊微暗的亮光。在那個季節開始時,我在那兒已經克服別處討論過的(參見第62行註釋)那種特殊而隱秘的恐懼,在暗中頗有樂趣地順著我這邊地上的雜草石塊朝東投過去的陰影望過去,一直望到一排比詩人住宅北面略高一點的洋槐樹叢那邊。
我沒法核對這一說明,沒法核對詩人有關五分鐘(即三百秒)的計算,因為我鬧不明白怎麼能用三百來除四百八十,反過來也一樣根本不可能,不過也許只是因為我太疲勞而無能為力了。約翰·謝德寫詩寫到這裏那一天(七月四日),職業殺手格拉杜斯正準備離開贊巴拉,穿越東半球,堅定不移地干他那樁鑄成大錯的蠢事(參見第行註釋)。
「什麼題材?」謝德心不在焉地問,同時倚在我的肩膀上,漸漸叫他那條發麻的腿恢復功能。
古怪的冥界住著所有我們的死產兒,
如今他經常跟另一個夥伴遛彎兒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有一次在一個美好的傍晚,我的朋友妙語連珠,時而玩弄些詞彙首音互換的把戲,時而講些趣聞軼事;我呢,則殷勤地說些野兔喘息逃生和贊巴拉故事與之對抗!我們倆沿著杜爾威奇樹林信步走去,忽然他打斷我的話,用手指著花楸樹遮蔭的小徑邊沿一個位於布滿苔蘚的岩石當中的天然洞穴。那個德國鄉巴佬以前走到這裏必定站住;有一回他的小男孩兒隨同他倆散步,在他倆身旁小跑著,一邊指著那個地點,一邊提供信息,「爸爸總在這兒撒尿。」另一個比較有點意思的故事在那座山頂那兒等著我吶,那兒有塊方形空地,長滿柳蘭、馬利筋和斑鳩菊,大批蝴蝶在飛舞,跟四周叢生的不起眼的小黃花相比,真是形成鮮明對比。漢茲奈的老婆(約摸在一九五〇年)帶著男孩兒撇下他走掉之後,他就變賣了田莊(如今已改為一家「免下車」露天電影院),搬到城鎮里去居住,可是夏季夜晚他還經常帶個睡袋來到田莊地頭那邊依舊歸他所有的那個穀倉里去睡覺;一天夜裡,他就在那裡面與世長辭。
夜晚是讚頌白晝的時辰
不少贊巴拉神學家探索過瘋子靈魂的最終歸宿,大都認為:就連那最瘋狂的頭腦里,儘管有大量犯了病的粒子,仍然保存著一個清醒健全的基本粒子;它在人死後還活著,而且在那充斥著膽怯的傻瓜和體面的笨蛋的世界給遠遠甩在後面之後,還會突然展現一陣,也可說是爆發一陣健康而得意的響亮笑聲。就我個人而言,我不認識任何瘋子,卻聽說過紐衛鎮上一些有趣的實例(那個被鏈子鎖在灰柱子上的瘋婆子說:「連我也在阿卡迪這個世外桃源啊!」例如有個學生髮了瘋。一個非常可靠的學院老勤雜工有一天竟在放映室里向一位過於挑剔的女學生展示某樣她無疑已見過更好樣品的玩意兒;不過,在所有那些瘋子當中,我最喜愛的一個例子是埃克斯頓一名鐵路員工所犯的瘋病,赫太太給我描述了那個傢伙的妄想症。赫爾利家有一天為暑期班學生舉辦了一次盛大晚會;我那第二批乒乓球夥伴當中有一位是赫爾利家的男孩的哥們兒,帶我前去赴會,因為我知道我那位詩人要在那個場合朗誦點兒詩,我興奮不已,而且忐忑不安地相信那可能是有關我的贊巴拉那首詩(結果卻是他的一位默默無聞的朋友寫的一首默默無聞的詩——我的謝德素來對不走運的人非常友好)。如果我說我在那伙人當中鶴立雞群,再也沒有哪次比這次更感到「失落」了,相信讀者諸君對此會加以理解的,不過我在赫家認識的人不多,這倒也是確實的。我面帶微笑,手裡拿著一杯雞尾酒,在人群里擠來擠去,最後發現我那位詩人的腦袋和赫太太光亮的棕色髮髻在兩把毗鄰的椅子後背上方。我朝他倆後背走過去那當兒,聽見他正在反駁她剛說過的話:
而在體形上又像個歪張翅翼的
草稿上原是一句比這更輕巧更富音樂性的句子:
433-434行:那片……海祥,我倆曾於一九三三年……遊覽過
662行:誰在這麼晚的風雨之夜還在疾駛
偉大廟宇和塔納格拉灰塵那樣消失殆盡?
287行:當你哼著歌兒,收拾
這首長詩開首兩行美妙悅耳的聲調在這裏又給重新用上。那種拖長的重複音調由於第132行詞彙的精巧變化而避免了單調感,其中倒數第二個詞彙和韻腳之間的半諧音聽起來給人一種倦倦的樂趣,像是某一首不大記得的哀歌的回聲,旋律要比歌詞更有意義。今天,那片「虛假的遠景」所在之地確實已經履行了它那可怕的任務,只有我們現在這首詩里還殘存著它舊有的「影子」;我們在讀這些詩句時,不禁悟出一些比鏡像把戲和蜃景閃光更多的東西。我們在格拉杜斯這個形象中感到厄運的到來,他在自己和可憐的謝德相隔之間,幾里幾里地蠶食掉那片「虛假的遠景」。他本人在急切而盲目的追逐中,也將會遇到一種會把他毀滅的反應。
這種陰鬱實在不是由於什麼玄奧的或種族的因素促成的。那不過是那種充滿民族主義的情緒外表和一種鄉土自卑感罷了——這兩種情緒可怕的混合,正是贊巴拉人在極端分子統治下的典型心態,也是俄羅斯人在蘇聯政權下的典型特徵。思想觀念在現代俄羅斯全都像機械切割的單色板塊,稍有細微差別即被視作違法,空隙全給堵塞,彎處全給扎紮實實踩平。
周二、四、六:魚
426行:只差僅僅(泥濘一步)給排列在弗羅斯特之後
在那混亂的夜晚,我居然擠出了那麼一點時間把那首詩從哥爾斯華斯四位仙女般美妙的千金小姐那堆靴子底下取出來,轉移到我的黑旅行袋裡,穩穩噹噹地藏起來,不過一直等到黎明時分,我才覺得安全得萬無一失,可以細細察看我的寶貝啦。
這一行左端與之平行的頁邊空白處注有這樣一句話:「在中世紀,一小時等於四百八十盎司細沙或二萬二千五百六十個原子。」
『那酒鬼是個英雄,瘋子是個國王』
七月二十日我這位親愛的朋友從這一行寫起,用了多張卡片(第71張到第76張,末一句是第948行);就在這同一時刻,格拉杜斯登上奧利機場上的一架噴氣式客機,繫上安全帶,讀讀報,騰空而起,直上雲霄,褻瀆蒼穹。
第1至4行和第131行里那隻連雀又來到我們身邊。它還會在這首長詩末一行里出現;另一隻蚱蟬撇下它的空殼,會在第236至244行里洋洋得意地鳴叫哩。
謝德詩作的譯者,在把「mountain」(山巒)一下子轉換成「fountain」(噴泉)時,勢必會遇到麻煩,不大好譯。這在法語或德語,或俄語,或贊巴拉語里,都沒法兒給予巧妙的安排,沒法兒譯得像樣兒,譯者只好求助於腳註,而那可是個無賴的詞彙長廊。可不是!據我所知,有一個出奇得叫人難以置信的精品例子,不止是兩個詞彙而是三個詞彙給卷了進去。那件事本身倒夠平凡的(也許不足憑信)。一份報紙在報道一位沙皇加冕登基的盛況時,竟把「korona」(皇冠)誤印成「vorona」(烏鴉),翌日在致歉的聲明中「予以更正」,不料又出了錯兒,誤印成「korova」(母牛)。這個「皇冠—烏鴉—母牛」系列和俄語的「korona—vorona—korova」系列之間的精彩關聯,我敢保證,想必會使我的詩人狂喜,暢懷大笑。我在詞彙遊戲場上還從來沒見過比這更加妙不可言的例子呢;這種兩次出現紕漏的巧合可能性,叫人實難料到。
這些物件樣樣都使我
一個蓄著鬍子的高個子,正邁著軍人的快步子,沿著大廳上方邊緣的走廊從東朝西走去。他很快便消逝在一個書櫃後面,不過格拉杜斯還是認出了那粗壯的骨架,那全身挺直的儀態,那高鼻樑,那端端正正的眉毛,那兩隻甩得挺帶勁兒的胳膊,沒錯兒,正是敬愛的查爾斯·扎烕爾國王。
我在這個註釋里詳盡追憶往事,費了不少工夫對往事的來龍去脈和污點進行描述,卻在國王頭腦里只是一掠而過。某些故人,這裏談到的就是其中一位,都會像這位那樣蟄伏三十年而沒露面,他們所處的環境在這段時期里也經歷了災難性變化。年輕王子在發現那條秘密通道之後不久便得了肺炎,差點兒死掉,在他陷入昏迷那陣兒,他一忽兒會隨著一個亮圓盤兒探索一條沒有盡頭的隧道,一忽兒又會緊緊抓牢他那發燒熔化的腰腿胯骨。為了恢復元氣,他被送到南歐去休養了三個季度。奧萊格十五歲時在一次滑雪事故中喪了命,這倒有助於忘卻他倆那次冒險的經歷。如今倒需要一次國內革命才使那條秘密通道得以再現。
凡是能進入一家好圖書館的人,無疑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查到這事的出處,找到那位女士的姓名;不過這種無聊的瑣事不屬於真正學術研究範疇。
704——707行:一個網路,等等
Verbálala wod gév ut trí phantána
91行:零星雜物
209行:逐漸的衰朽
謝德:人生是一大奇迹,我看不出死亡為什麼不該是甚至更大的奇迹。
我最近到芝加哥去拜訪過謝德的前任秘書珍·普羅沃斯特,她告訴我不少關於海絲爾的事,比她爹說的還要多;謝德總是不大願意提起他那已故的女兒,而我先前也沒預見到今無會幹這種探索並評論他人的活兒,根本就沒竭力要求他談談這方面的事,好讓他向我傾訴衷腸。說真的,他倒在全詩這一章里相當徹底地吐露了真情,把海絲爾描繪得頗為清楚完整,也許是為了照顧嚴謹的結構而有點過分完整了,不免讓讀者覺得,如此詳盡擴展卻把別的更豐富多彩、更珍貴的事都給排擠掉了,造成了損失。但是,作為一名註釋者,甭管他該收集並傳達的資料多麼枯燥乏味,都應該責無旁貸地把它們披露出來,因此就有了這個註釋。
在我的腦海中,我又看到詩人簡直樂得前俯後仰,癱倒在草坪上,一邊用拳頭擂著草地,一邊搖晃著身子大笑,而我,金波特博士,也樂得一股熱淚泉涌般流在我的鬍子上面;那當兒,我正試著一口氣把我從教室里偷出來的一本書中的珍聞讀完,那是一部心理分析學論著,美國高等院校當教科書使用的,我再說一遍,美國高等院校當敎科書使用的。唉,我發現我的筆記本里只保留了下列兩條珍聞:
那個滿臉皺紋的莊稼漢和他的胖老婆,活像單調乏味的古老傳說中的人物,錯把這位渾身濕透的逃亡者當成一名離群失散的、性格古怪的露營者了,歡迎他進屋歇一歇,避避雨。他被讓到一間暖和的廚房裡烘乾衣服,還吃上了一頓麵包和乾酪那種像童話里的美餐,喝上了一大碗山間的蜂蜜酒。他的種種感受(感激啦,精疲力竭啦,舒適暖和啦,昏昏欲睡啦,等等)都是那麼顯而易見,無須乎再在這裏多費唇舌描述。火爐里燃著的落葉松樹根噼噼啪啪響著,他坐在爐子熊熊的火焰和一盞小標燈抖動的亮光之間的一把搖椅上打盹兒,失去的王國形形色|色的影子都聚集在搖椅周圍閃動;那盞帶鉤形嘴的陶制標燈,很像一盞古羅馬燈,掛在一個架子上方,架子上面擺著一些寒磣而花里胡哨的珠子小玩意兒和珠母貝,在他眼裡,變成了一群密集的微小士兵在拼死拼活地混戰。黎明時分,頭一陣牛鈴鐺聲響起時,他醒了,脖頸皺縮酸疼,發現房主人站在外間屋一個自然環境造成的潮濕角落裡,就請那位善良的grunter(山間莊稼漢)給他指出一條前往隘口最近的路。「我去把懶惰的嘎兒叫醒,」莊稼漢說。
「不,不,」布瑞威特面帶寬容的微笑對那個笨拙的新手說。「另一隻手,我的朋友。要知道,國王陛下是左撇子啊。」
(一個月形天蠶蛾的乾癟皺縮的蠶繭)
無線牽引,無所依附。因此,
我倆進入那條小巷,走到哥爾斯華斯住宅那一邊,踏上斜坡草坪邊緣的石板路,那條路一頭連接杜爾威奇路,一頭通向哥爾斯華斯住宅大門前的沙礫小道;就在這當兒,謝德突然說:「你門前有位來客。」
他曾經在馬里蘭州一家黑人醫院里當過兩年男護士,眼下手頭相當拮据。他想學習園藝美化啦,植物學啦,還有法語(「閱讀波德萊爾和仲馬的原著」)。我答應給他一點資助。當天他就來到我的住處干起活兒來。他人挺好,怪可憐的,諸如此類,只是有點愛嘮叨,而且徹底陽痿,這真叫我覺得泄氣。要不然他倒算得上是個魁偉大漢;我觀看他幹活兒,真可謂一種莫大的審美享受和樂趣,只見他跟土地草皮輕快搏鬥,靈巧地擺弄球莖,還把那條鋪石板的小徑收拾一番,等我的房東從英國安然無恙回來,(我希望沒有嗜血狂人在潛步追蹤他!)這一工程會不會叫他大為驚訝,倒也難說。我真巴不得讓他(指我的花匠,不是指我的房東)繫上一條碩大的穆斯林纏頭巾,穿上南亞人穿的那種鬆鬆垮垮的褲子,戴上丁零噹啷響的腳鐲。如果我是個北方國王——要麼毋寧說如果我仍然是個國王(流亡真成了一種糟透了的習慣),那我當然就會按照老派浪漫主義作家心目中那神摩爾王子的模樣來打扮他了。謙虛的朋友啊,你會怪我不該在這個註釋里連篇累牘地寫你,可我覺得我應該誇讚你。畢竟是你救了我的命啊。只有咱倆目睹了約翰·謝德臨終前的情景,何況後來你還承認當時有一種古怪的預感叫你突然放下手中的活兒,那當兒你瞧見我和謝德從矮樹叢中走向那個門廊,而那裡正站著——(恕我迷信,不能在這裏寫下你用的那個邪惡的怪字眼兒。)
格拉杜斯從巴黎來到紐約(七月二十日,星期一)那天夜裡,迎接他的是一陣怪嚇人的雷暴雨。一場熱帶雨淹沒了地下室和地鐵軌道。汪洋似的街道映出萬花筒般千變萬化的形象。威諾格拉杜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電光閃閃的景象,雅克·達古斯——或者傑克·格雷也壓根兒沒見過(咱們可別忘了傑克·格雷!)。當天夜裡,他投宿在百老匯區一家三等旅館里,穿著條紋睡衣——贊巴拉人叫做rusker sirsusker(「俄羅斯泡泡紗服」)那類睡衣——照例不脫襪子:自從七月十一日在瑞士進過一趟芬蘭澡堂之後,至今還沒見過自己的光腳丫子呢,仰面躺在被褥上面,睡得挺香。
我僥倖帶在身邊的一個黑皮兒筆記本里,有我摘錄的各式各樣碰巧使我喜愛的詞句(一個從鮑斯威爾的《約翰遜博士傳》中摘下來的腳註啦,那些刻在華茲史密斯校園著名林蔭道樹木上的題詞啦,一句聖奧古斯丁的語錄啦,等等等等),我發現其中這兒那兒還草草記下了我收集的一些約翰·謝德的堪稱典範的談話,為的是一有機會就在那些可能會對我跟詩人那種友誼感興趣或咬牙切齒生氣的人面前炫耀一下。我相信,他和我的讀者都會原諒我在這兒打破這些註釋有條不紊的進程而讓我這位了不起的朋友親自發表一些個人意見。
那巨大回形針天線;
「確實如此。」布瑞威特嘆道。
這首詩(寫在第14張卡片上的)第二章,開筆於七月五日他六十大壽那天(參見第181行「今天」那個註釋)。噢,我這裏筆誤了——改成六十歲。
我把整個贊巴拉緊緊貼在心頭。
在這一行后,我們發現下列被輕輕劃去的異文,而不是現在的第923——930行:
呵,我不應該忘記說一說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微風吹拂的下午,西邊地平線像個發亮的真空吸塵器那樣吮吸著人的渴望的心靈。這當兒,國王在他的旅程最關鍵的時刻,不住地朝四下里張望,仔細觀察幾個散步的人,試著判斷他們當中哪幾位可能是化了裝的警探,正等待他一躍過那堵低矮的護牆,走向瑞波遜洞穴,就會猛撲過來把他抓住。只有一張染成王家紅色的船帆,帶點兒人情味地玷污了那片浩瀚的大海。兩個黑色小島,尼特拉和印德拉(意思是「內部」和「外部」),彷彿在劍拔弩張地對話談判,正由一個站在低矮護牆那兒的俄羅斯遊客拍照留影,那人體格健壯,下巴層疊,長著將軍那樣肉嘟嘟的后脖子。他那位面容憔悴的夫人披著一塊漂浮的、花里胡哨的écharpe,用節奏單調的莫斯科話說,「每一次我一看到那種可怕的毀容,就不由得想起尼娜那個男孩兒。戰爭真可怕!」「戰爭?」她的伴侶問道。「那想必是一九五一年玻璃工廠那次爆炸造成的——不是戰爭。」他倆慢條斯理地經過國王身邊,朝他方才來的方向走去。那條面對大海的人行道上,有個男人坐在一張長凳上,身邊放著一對雙拐,正在閱讀昂哈拉《郵報》,頭版上刊登著身穿軍裝的極端分子奧登和扮演男性人魚的奧登兩幅照片。看來王宮的守衛壓根兒就沒把他的身份認出來,這可真叫人納悶兒。如今當局正懸賞一大筆錢捉拿他歸案。海浪有節奏地拍打著卵石。看報人讓剛剛提到的那次爆炸殘暴地毀損了面容,經過整容外科手術,只導致那張嵌裝修補的臉醜陋不堪,部分格局和輪廓似乎改變了,融合了或分離了,就跟人在哈哈鏡里顯現腮幫子和下巴頦兒全都稀里歪斜那副怪樣兒一樣。
615行:兩種語言
在太陽落山時像是
在草稿上,這兩行原是下列兩行異文:
609——614行:誰也救助不了,等等
他認出了那家海濱飯店,多年前他曾經隱名埋姓地跟兩名有趣兒的、挺有趣兒的水手在那裡吃過一頓中飯。這當兒,幾名配備重武器的極端分子混雜在常規遊客當中,正在那條排列著盆栽的天竺葵的走廊里喝啤酒;遊客里有幾位在忙著給遠方朋友寫信。只戴手套的手穿過天竺葵遞給國王一張美術明信片,他發現上面用潦草的字跡寫著:「繼續朝瑞穴進發。Bon Voyage!」國王便裝出隨隨便便溜達的樣兒,走到堤岸盡頭。
一九五九年七月十五日中午過後,格拉杜斯抵達科特達祖爾飛機場。他儘管煩悶,海濱大道上的大卡車、靈活的摩托車和世界性的私人小轎車川流不息的景象還是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記得而且厭惡這種烘烤的灼|熱和那片令人炫目的藍色大海。至於天青石旅館,二戰前他曾經跟一名患結核病的波斯尼亞恐怖分子在那裡住過一個星期,當時那裡是德國年輕人常光顧的一處有自來水的臟里巴唧的地方,眼下則是法國老頭兒常光臨的一處有自來水的臟里巴唧的地方。它位於一條橫向的街道上,介於兩條大道之間,跟碼頭平行;那些交叉往來的車輛經久不息的轟鳴聲,混雜著那家(二十年前四周圍曾是死水一般寧靜的)旅館對面一架起重機在建築工地上發出的吱吱嘎嘎和砰砰聲,真叫格拉杜斯驚訝得無比歡欣,因為他向來喜歡有點嘈雜聲,好叫他不去想心事。(他對道歉的旅館老闆娘和她的妹妹說,「ca distrait。」)
年輕王子和他的朋友,彼此並沒商量就驚慌地掉轉方向,計步器狂亂地搏搏跳動,兩人拔腿從原路奔回。奧萊格把那三個擱板擺回原處之後,喘著氣說,「我的媽喲!」兩人奔上樓梯,年輕王子對奧萊格說,「你背上可全都沾滿了白灰。」哥兒倆發現包尚和堪貝爾剛下完那盤棋,結果是平局。這時已經接近午飯時間。大人吩咐兩個孩子去洗洗臟手。方才冒險時的那陣激動已由另一種興奮所取代。他倆把門鎖上,單獨相處。雨滴滴答答的輕叩聲不礙他們的事。兩人都處於男兒亢奮的狀態,發出鴿子那樣的呻|吟。
那球形門拉手陰影
怪事兒。她家裡眼下除了有那個女僕和那名廚師之外,還雇了兩個穿白大褂兒的僕役,幹嗎非得希碧爾本人去應門不可呢?一種虛假的自尊心不容許我去干原本應該乾的事——把我那件王家禮物夾在腋下,莊嚴闊步地走向那家不好客的住宅。天曉得會遇到什麼樣的接待——說不定會在後門給賞一杯廚房裡的雪利酒。我仍然巴望這隻是個誤會,謝德會打電話過來。真是一陣難忍難熬的等待呵,我一會兒站在這個窗口,一會兒站在那個窗口,獨自斟飲一瓶香檳酒,唯一對我產生的後果是一種糟糕透了的crapula(宿醉)。
(死神,你莫驕傲,儘管有人說你
〔又溜過去十五分鐘。〕
十點二十五分:一個微暗的小圓亮光,跟一個茶杯墊兒差不多大小,掠過黑牆、木板釘死的窗戶和地板;來回變換位置;這兒躲一會兒,那兒歇一會兒,上下來回跳動;彷彿在等待人家鬧著玩兒地猛撲過去而倏地閃避開似的。消逝。
我通過樹叢辨認出約翰的白襯衫和花白頭髮:他正坐在(他稱之為)他那個窩裡,就是我在第47—48行的註釋里提到過的那個棚架似的門廊或走廊里。我不由得再走近一點——哦,小心翼翼得幾乎踮起腳尖朝前走;於是我發現他正在休息而不是在寫作,便大踏步走近他的走廊或者棲息處。他把一隻胳膊抵在小桌上,拳頭支著太陽穴,皺紋全都變得歪歪扭扭,兩眼朦朧而濕潤,活脫兒像個喝醉了的老巫婆。他舉起那隻空著的手沖我打個招呼,全身並沒改換姿勢,儘管我對這早已習以為常,可是這一次給我的印象與其說是憂鬱,還不如說是凄涼。
並竊奪它。月亮是個竊賊:
如今,在時空方面,與詩文前幾章里的情景相比,格拉杜斯離我們可越來越近啦。他長著一頭又短又直的黑髮。我們還可以給他那張陰沉沉的長方形臉蛋兒填補上大部分特徵,諸如一對黑眉毛啦,下巴頦兒上有個疣子啦,等等。他的面色呈一種不健康的紅潤。我們很清楚地看出他那對視覺器官帶點催眠的力量。我們看出他的鼻樑歪扭,令人抑鬱,嘴唇也溝溝槽槽的。我們還看出他的下巴鐵青,唇須壓扁了,凈是沙礫般的點點兒。
376行:詩篇
我們依然保持著原樣。她的一些零星雜物
談到那個臃腫不堪的俄語系的頭頭普寧教授,一個把下屬管得嚴極了的傢伙(波特金教授幸好在另一個系裡任教,沒有隸屬於那個怪誕的「凡事求全者」):「俄羅斯有那麼多了不起的幽默作家,諸如果戈理啦,陀思妥耶夫斯基啦,契訶夫啦,左琴科啦,還有伊里夫和彼得羅夫那些天才的合著者,俄羅斯知識分子卻居然那麼缺乏幽默感,也真是咄咄怪事。」
至於其他一些有關約翰·謝德在大學里的學術研究和他那異常平凡一生中的中年時代事迹,讀者可以自行從那位教授那篇文章里查尋。總的說來,那篇文章,要不是具有某些特色使之——該用什麼措詞來形容好呢——活躍起來,想必會是一篇乏味透頂的玩意兒。因此,其中只有一處提及我那位朋友的傑作(那一摞整潔的卡片,在我寫到這兒時,正像一批巨額財富的金錠似的擱在我桌上的陽光這兒呢),我懷著病態的喜悅心情在此錄下那句話:「就在我們的詩人不幸早逝之前,他似乎正在著手寫一首自傳體長詩。」這次死亡事件的真相也徹底讓那位教授歪曲了,他是報社記者先生們的一名忠實追隨者——也許是為了政治原因——嚴重歪曲了那名殺人犯的動機和目的,沒等到審判他就妄加判斷——可惜的是那——審判沒法兒在這塵世間進行了(參見我最後一個註釋)。不過,當然啦,那篇訃文最突出的一大特點就是隻字未提那段使約翰在一生最後幾個月里活躍起來的光輝燦爛的友誼。
「嗯,當然,我鬧不明白,」她把目光轉向別處,嘴裏嘟噥道,「我鬧不明白,不過你要是不反對的話,我也許會去紐約訪問——我的意思是說,只去一周或兩周,並且不是今年,而是明年。」
我對這首詩的註釋,不過是試圖揀出那些迴響,細緻的火浪,微暗的點點磷光利無數潛在的受惠於我的地方罷了,現在統統擺在讀者面前,聽憑論斷。有些註釋也許顯得苦澀——可我已經儘力不訴什麼苦。在這最後的附註中,我也無意抱怨那些職業新聞記者和謝德的「朋友」在他們編造的訃聞中談及謝德死亡情況時所胡謅的那種庸俗而殘酷的廢話。其中凡是涉及我個人之處,我都一律把它們當成新聞界的冷酷無情和毒蛇噴出的毒液混在一塊兒的大雜燴。我毫不懷疑等這部著作出版之後,那幫做賊心虛的傢伙準會對其中許多陳述和聲明採取漠視的態度。謝德夫人不會記得他那位「什麼都給她看的」丈夫讓她看過那些寶貴的異文中的一兩段。那三位躺在草坪上的學生結果準會徹底喪失記憶力。圖書館出納櫃檯那位姑娘必定記不起(奉命記不起)在發生謀殺案那天有人向她打聽過金波特博士。我還敢保證埃默瑞德先生一定會短暫中斷他對某些乳|房豐|滿的女學生那種彈性魅力的調查研究,而以亢奮的精力矢口否認那天傍晚他曾經讓什麼人搭他的汽車到我的住處這邊來。換句話說,就是憑盡一切辦法使鄙人同我那親愛的朋友的命運徹底割斷任何聯繫。
691行:那一襲擊
奧斯文·布瑞威特一聽到這話,錯誤地理解了那種假象,內心感嘆道:當然!我多麼遲鈍啊!這人確實是我們的人!他左手幾個手指不由自主地扭動起來,彷彿在擺弄手底下一個提線傀儡似的,同時目不轉睛地追隨對話人那種得意的低級手勢。一名卡爾派特工人員向他的上司表明自己的身份時,得用一隻手打個聾啞人符合「扎」(意為「扎威爾」)這個手語字母的暗號手勢,也就是說他一隻手端平,食指相當鬆弛地彎曲著,另外四指隆起(不少人批評這種手勢樣兒顯得過分萎靡不振,如今已由另一種比較雄壯的樣式取代)。別人已經在多次場合給布瑞威特打過這種暗號手勢,而且都是先由別人給他打的,在打出之前先停頓一會兒——這寧可說是時間上的間歇,而並非是一種實際上的拖延一有點像醫生們稱之為「先兆」的那種感覺,一種既緊張又模糊的古怪感覺,一種在發病前滲透整個神經系統而出現忽冷忽熱、難以言傳的煩躁感覺。在眼下這個場合,布瑞威特也感到那股類似神奇的酒勁兒一下子湧上頭部。
27行:福爾摩斯
格拉杜斯又回到出納台。
這裏一直冷得可怕,不過感謝主,北方的寒冬現在已經讓位給南方的暖春。
895    我承認我喜好滑稽模擬,
我便開始大聲計算海拔高度,把公尺轉換為米制,認為那未免太高了,很不適宜約翰的心臟,可是希碧爾揪揪丈夫的袖子,提醒他還得去買些別的東西吶,於是我剛計算到兩千米高度,打了個纈草根味道的嗝兒,就給撇下了。
681行:陰鬱的俄國佬充當間諜
詩人的心臟器官如果真出了什麼毛病,那他的康復確實快極了,想必可說是一樁奇迹。其實那並沒有什麼大毛病;詩人的神經會耍最古怪的把戲,可也很快就會恢復正常節拍;於是約翰·謝德沒過多久便又坐在一張橢圓桌子首席那兒,給八個虔誠的小夥子、一個校外的瘸腿女人和三名女學生,其中有一名想當導師,開講他最喜愛的蒲柏。醫生告訴他不要削減他已經習慣的運動,諸如散步什麼的,可我得承認,一見到那寶貴的老頭兒在花園裡揮動粗陋的園藝工具或者蠕動著爬上學院大廳的樓梯,活脫兒像條游向大瀑布的日本魚,我自個兒就體驗到一陣心悸和冷汗。順便說一下,讀者不必對詩中有關那位警覺的醫生那一段兒過分認真或者過分相信(我認識的一位警覺的醫生有一次就曾把神經痛誤診為腦血管硬化)。謝德本人告訴我,那次發作並沒動什麼緊急的開刀手術;心臟也沒被用手按摩擠壓什麼的;它當時如果真的停止了搏動,那想必也是瞬間停頓,也可說是虛假的。當然這一切並不會減損這一段落(第69—97行)那種了不起的史詩般的優美。
597——608行:我們該彙報的那種思想,等等
「尊夫人哪兒去了?」我(嘴裏發乾地)問。
童話故事里一般都有「三個夜晚」,眼下這個令人傷心的童話故事也有那第三個夜晚。這一次她要求雙親跟她一塊兒去親眼目睹那個「會說話的亮光」。第三次進入穀倉的調查記錄沒給保存下來,不過我倒可以提供給讀者下列場景,相信不會太離譜兒:
319行:一隻林鴛鴦
「在自然鬥爭中,堅忍一旦盛行
130行:我從未拍過皮球,也從未揮過板球棍
他對迪莎到底懷有何等程度的感情呢?可以說是友好的冷漠和冷酷的尊敬吧。連在他倆度蜜月那段時期,他也沒感受到什麼溫柔或興奮。憐憫啦,痛心啦,倒無疑是有的。他當時和以往一樣漫不經心,冷酷無情。但是,在夫婦感情破裂前後,他夢中那顆心靈卻做過破例的賠禮道歉的補償。
可悲的時代;我的時代尤其糟糕:
我們的兩位朋友逃離劇院之後,打算開車沿著那條舊公路朝北走二十英里,然後朝左拐入一條人跡罕見的土路,最終可以使他倆抵達卡爾派主要隱蔽處,一座位於貝拉山脈東西斜坡樅樹叢中的男爵城堡。但是,那位警惕的結巴頦子最終還是痙攣地爆出了要說的話;於是各處電話鈴聲大作;那兩名逃亡者還沒駛行十幾英里,就看到前方暗處忽然亮起一堆火焰,在那新舊兩條公路交叉處現出一段至少能把兩條路一下子全都擋住的路障。
分明是借用兩個清白無辜的人的名字拼湊出來的假名。我八月份路過芝加哥時拜訪了珍·普羅沃斯特,發現她還沒結婚吶。她給我看了她堂弟彼得跟幾位朋友合影的幾張蠻有趣兒的照片。她告訴我——我沒理由不信她的話——彼得·普羅沃斯特(我真非常非常希望會見他,可是,唉,他那時在底特律當汽車推銷員吶)那次可能有點誇大其詞,卻決非撒謊,他當時解釋說得去赴約見他的一個最要好的哥們兒,一位年輕運動健將,人們倒希望那個小夥子頭戴的「花環」在時間上不要比「一個姑娘頭戴的花環要短暫得多」。這樣的約會是不能拿輕率或蔑視態度來對待的。珍說她在那場悲劇發生后曾經試圖跟謝德夫婦談談,後來還給希碧爾寫過一封信,卻壓根兒也沒得到迴音。我當即向她炫耀了一句新近剛掌握的美國俚語:「可不是,這還用你說!」
一種山核桃樹。我們這位詩人跟英國大師們共同使用了那種把樹木連帶樹液和樹蔭移植到詩篇里去的高貴竅門。多年以前,我們的王后迪莎,她寵愛的樹木則是藍花楹和掌葉鐵線蕨,從她那個摘記本里抄出約翰·謝德那本短詩集《赫柏之杯》中的一首四行詩。我禁不住要在這兒(從我一九五九年四月六日收到的一封寄自法國南方的來信中)摘引如下:
609    沒人能救助這個讓死神抓住的流亡者
審閱一條校樣:「諸如這樣的詩
晚間十點十四分:調查開始。
「這是那個洞穴,」哥登說,「我有一次跟一個夥伴在裏面過了一夜。」格拉杜斯漠然地朝那個滿布青苔的凹洞裡瞧一眼,可以瞥見裏面有塊可摺疊起來的褥墊,橙色尼龍面几上有塊黯黑污跡。那個男孩兒用貪婪的嘴吮吸幾口飲水噴泉的水,然後在他那條黑色游泳褲上擦乾兩隻濕手。格拉杜斯看看手錶。他倆繼續朝前溜達。「你還什麼都沒有看到吶,」哥登說。
國王都逃走了差不多一年光景,那幫極端分子卻還深信他和奧登沒離開贊巴拉。這神錯誤只能歸咎於那類註定要貫穿于最有權勢的暴政全過程當中的愚蠢特徵。善良的歷史突然使我們那些新統治者有了些嗖嗖呼嘯騰空而起的玩意兒玩玩,那些空中飛行器和一切跟它們有關之物真把他們鬼迷住了心竅。一位重要的逃亡者如果不乘坐飛機逃跑,那似乎是不大可能想象的事。國王和那位演員走下王家劇院的樓梯之後,沒過幾分鐘,空中和陸地上的每架飛機便都受到了嚴密監視——這就是那個政府的效率。隨後幾個星期里,沒有一架私人或商業飛機允許起飛;海關對過境旅客的檢查也變得極其嚴格,時間拖得很長,結果搞得國際航班全都決定取消中途在昂哈瓦停留。另外也出了幾起傷亡事故。一個載人氣球給興高彩烈地擊落了,那名駕駛員(一位知名的氣象學家)掉在驚奇灣里淹死了。一名從鄰國萊普蘭德基地駕機起飛執行救濟任務的飛行員在濃霧中迷失了方向,受到贊巴拉戰鬥機的追擊騷擾,他只好把飛機降落在一座山峰頂上。干這類事總能找到強詞奪理的借口。那些保王派人士一直在密謀製造國王出現在贊巴拉荒野山林里的假象,引誘整團士兵忙不迭地進入我們那崎嶇不平的半島山林中進行搜捕。政府當局還鉚足大量荒唐可笑的幹勁兒嚴格甄別數百名給拘捕投入監獄的冒名頂替者。大多數經查明是些搞惡作劇的小丑,便給釋放了,恢復了自由;可是,唉,也有少數幾位不幸倒下了。隨後,在次年春季,從海外傳來一則令人目瞪口呆的消息——贊巴拉演員奧登正在巴黎執導一部電影!
他一直始終如一地越走越近。
那個新政權一直堅定不移卻相當錯誤地相信王室的珠寶藏在王宮某處,已經僱用兩名外國專家(參見第681行註釋)前來協助搜尋。這項美差已經進行了一個月光景。那兩名俄羅斯人把議事廳和其他幾間宮殿大廳幾乎完全拆毀之後,如今已把他們的活兒轉移到畫廊那一部分,裏面陳列著曾使好幾代贊巴拉王子和公主著迷的愛斯坦畫的一些大型油畫。由於沒本事畫得很像,愛斯坦便明智地局限於畫些肖像畫免費贈送的傳統作風,在這方面他表現出自己是位驚人的錯視畫派大師,善於在他那些死氣沉沉的高貴模特兒周圍畫些各種花樣的物件,而且是懷著極大的熱情,運用高超的技巧,安排墜落的花瓣或磨光的框架;相比之下,那些模特兒越發顯得死氣沉沉。但是,在這類畫像當中,愛斯坦還在一些上面採取了一種怪誕的花招:除了用木片或羊毛,金片或絲絨,作為畫面上的裝飾之外,他還會插入一件實物,而那樣東西在別處則是用顏色畫的。這種手法無疑是想加強他的畫作的實質感和色調感,卻顯得有點品位不高,不僅暴露愛斯坦的天賦所存在的主要缺陷,而且也揭示這樣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說,「真美」既不是純藝術的主體,也不是它的客體,純藝術自有它本身獨特的真實,跟公眾眼中一般的「真實」毫無關係。不過,還是讓咱們返回頭來談談咱們那些技術專家吧,他們正沿著畫廊敲敲打打,越來越挨近國王和奧登站著準備分手的那個轉彎的地方。那兒的牆上掛著一幅前珍寶保管大臣、老朽的柯奈爾伯爵的肖像畫,畫中他的手指放在一個刻著紋章的浮雕匣子上,匣子面對觀眾那一面嵌著一塊貨真價實的長方形銅片,而且在匣子頂端暗處,那位藝術家用透視法畫了一個盤子,上面完美地盛著一個裂成兩半的腦子般的核桃仁兒
那片灰青色平原上空,
「杜爾威奇路,」他沖那個姑娘喊道。「近嗎?遠嗎?也許很遠?」
(No, Mr.Shade……just half a shade)
如果我對這簡明的論斷理解正確的話,那就是說我們的詩人在這裏暗示:人類生活無非是給一部晦澀難懂而未完成的傑作添加的一系列註釋罷了。
人越是清醒而壓倒一切地信奉上帝,那種擺脫生命這玩意兒的誘惑就會越大,但是那種對自我毀滅這項重罪的恐懼也會越大。讓我們先來考慮一下那種誘惑。正如本書別處註釋(見第550行註釋)里較為透徹的討論那樣,一種對任何形式的來世所持的嚴肅概念勢所必然地含有對上帝某種程度的信仰;反過來說,深摯的基督教信仰也必然對某種靈魂永生之說含有某種程度的相信。這種靈魂永生的觀點無須合乎理性,也就是說無須呈現個人所幻想的確切景象或一個亞熱帶東方公園那樣的氣氛。一名虔誠的贊巴拉基督徒所受到的教導其實是:真正的信仰並不提供什麼圖片或地圖,而是人應當平靜地滿足於一種溫暖而朦朧的、令人愉快的企盼。舉個樸實的例子,小克里斯托弗的家庭就要移居到遠方一個殖民地,他爹已經給派到那裡去擔任一個終身職務。小克里斯托弗是個九、十歲羸弱的孩子,徹底依賴(徹底得其實都失去了對這種依賴的覺察)長輩給他作好離開、遠行和到達的一切細節安排。他既想象不到,也沒試圖想象,那個等待他去的地方的特殊景象,不過他倒是朦朧而適意地相信那裡會比他眼前的家園還要好,這裏他已經有了高大的櫟樹啦,山巒啦,他那匹小馬駒啦,花園啦,馬廄啦,還有馬夫格林——那老傢伙一見四處沒人就自有一套愛撫他的方式。
另一個男人死去的新娘。
「確實知道了,」格拉杜斯一邊說,一邊搓弄著雙手,像畜生那樣興沖沖地呼哧呼哧喘氣——一種無疑是天生的本性,因為這傢伙當然不可能聰慧地理解到這位前領事的失言無異於破題兒第一遭證實了國王已經身在國外。「確實知道了。」他意味探長地斜睨一眼,又重複道,「您要是能帶我覲見『扎』先生,我將感激不盡。」
英語和贊巴拉語,英語和俄語,英語和列托語,英語和愛沙尼亞語,英語和立陶宛語,英語和俄語,英語和烏克蘭語,英語和波蘭語,英語和捷克語,英語和俄語,英語和匈牙利語,英語和羅馬尼亞語,英語和阿爾巴尼亞語,英語和保加利亞語,英語和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英語和俄語,美國英語和歐洲英語。
「當然可以。」年輕的埃默瑞德說,接著便離開座位。
「乙男爵想必是有點老糊塗了,」布瑞威特接茬兒說,「可我再重複一遍,他的一番好意十分感動人。我料想你帶來了這份寶貝,得要點錢吧?」
距離那小精靈拉上
664Ít is the fáther wíth his chíld(那是父親和他的孩子)
化裝成他,仿效著他的逃跑,
949行:而一切時間
算得上是這一章最美的兩行詩。
探索他那病榻——往日的魔術師個個
922行:我們的乳膏撐起
579行:那另一位
金波特:可是不服從上帝的意志就是罪的基本定義啊。
這個時代,一幫流氓竟能恐嚇
女(氣急敗壞地):你們倆幹嗎非得叫人掃興不可?你們倆幹嗎總是非得叫人掃興不可?你們倆幹嗎就不可能消消停停地待著,不招惹人?別碰我!
母:我揣摩那大概是你爹的肚皮——不是個鬼。
接下來四天,格拉杜斯一直在日內瓦犯愁。那種發生在性喜好動的人身上有趣的矛盾是,他們常常得忍受長時間閑待著沒事幹的困境,缺少了那種他們喜愛的冒險性消遣,啥事也沒法兒完成。就像許多文化修養低的人那樣,格拉杜斯也是個如饑似渴的讀者,見到什麼就讀什麼,報紙啦,小冊子啦,街頭散發的傳單啦,滴鼻藥水和消化葯樣品附帶的多種文字的宣傳資料啦,不一而足;不過,這也只表明他退一步對知識產生好奇罷了;然而他的視力不佳,本地新聞也並非無止境地可供他消遣,他便坐在路邊咖啡座上發獃,無可奈何地打盹兒睡覺,打發掉不少時光。
提到書評家時,他說:「我壓根兒也沒對刊印出來的讚揚表示過感謝,儘管有時我也恨不得擁抱一下這位或那位慧眼識英雄的好人那種光輝形象;而且我也壓根兒沒費心把身子探出窗外,把我的垃圾渣子倒空在某一位可憐的雇傭文人的腦袋瓜子上。我一向採取不偏不倚的態度看待誹謗毀譽和熱烈讚許。」金波特:我猜想您漠視這兩方面,是因為您把前者看成是個傻瓜在喋喋不休,而把後者只當作一個好心人的一種友好舉動罷了,對不對?謝德:一點兒也不錯。
金波特:嘖嘖!難道你對人世間存在著罪惡這一事實也要加以否認嗎?
929行:弗洛伊德
42行:我辨認得出
189行:斯達奧沃·布盧
〔父嗽嗽喉嚨,下定決心不再開口。又過去了十二分鐘。〕
他在一堆矮樹叢近旁的草地上坐下,呼吸著新鮮空氣。那條氣喘吁吁的狗兒在他腳邊躺下來。嘎兒頭一次露出微笑。贊巴拉的山野姑娘通常都只是些情慾放蕩的機體罷了,嘎兒也不例外。她在他身邊一安頓下來,便哈腰把厚實的灰毛線衫套過頭髮蓬鬆的腦袋脫下來,裸|露出她的後背和凝脂般雪白的乳|房,同時向她那位發窘的夥伴滔滔不絕地說些成年女人不乾不淨的刺|激語。她正要接著脫|光衣服,國王卻打個手勢制止了她。他站起來,對她的一切好意表示感謝,拍拍那條天真無邪的狗兒。接著,國王便邁著輕快步伐,一次頭也沒回,徑直朝那覆蓋著草皮的斜坡走去。
他從太陽那裡偷來他那銀色的光。
儘管我非常清楚地體會到,唉,那個最後處於蒼白而模糊的成果沒法兒給看成是一種對我的敘述直接的反響(順便說一句,關於我的敘述,只有少數片斷在我那些——主要在對第一章詩句的——註釋里給提到了),但是,毋庸置疑,那一史話的夕陽光輝如催化劑那樣真的起作用於那段生氣勃勃而堅持不懈的創作過程,從而使謝德在三周內便創作了一首一千行的長詩。而且這首詩和那一史話在色彩上具有親屬之間那類的相似。我不無興趣地重讀我對他的詩句所作的評註,發現自己在許多場合中都從我這位詩人紅腫的雙目中借來了乳白色光芒,而且不知不覺地模仿了他寫評論文章慣用的那種散文體。不過,他的遺孀和同事們不必擔心,甭管他們曾經給過我這位溫厚的詩人什麼忠告,都可以充分欣賞到那些成果。哦,對了,這首詩的最後文本完全是詩人本人定下來的。
143行:一個上弦的玩具
格拉杜斯又重新試一下——可是那個輕率的小小提示者像個被驅逐的傀儡那樣消失了。格拉杜斯只好窘迫地呆視著自己那五個短粗的陌生者,做起一個不熟練而半癱瘓的皮影戲操作人做的各種手勢動作,最後打出一個含含糊糊代表「勝利」的「V」字暗號。布瑞威特的微笑開始消失。
「您差點兒失去機會遇見我們那顆最明亮的星星,」西爾維婭說,她是華玆史密斯大學的主要校董(而且實際上一直在獨自為我去該校作有趣的講學奔走安排)。「我剛給學院打了個電話——對,就坐在那個腳凳上吧——他的病好多了。嘗嘗這種亮油油的水果,我特地給您買來的,不過那個男僕是個嚴格搞異性戀的小夥子;總的來說,陛下今後得多加小心。我敢保證您會喜歡在那邊教學的,可我也納悶兒人人幹嗎都那麼熱衷於教贊巴拉語。我認為迪莎也該到這兒來。我已經給您租好了據他們說是那邊最好的一幢住宅,而且靠近謝德一家。」
我發現我的一些註釋頗有斯威夫特式味道,我也天生就是個心情沮喪的人,一個心神不定、愛發牢騷而且疑神疑鬼的人,儘管我也有快活和fou rire的時刻。
747——748行:雜誌上關於一位資太太的逸事
唉,要不是家中那位反卡爾派人士控制了他給她看的每一行詩句,詩人想必還會有更多的話要說咧!我曾經多次用開玩笑的口吻指責他:「你實在應該答應利用全部那些妙不可言的素材,你這個白髮蒼蒼調皮搗蛋的詩人,你啊!」接著我們倆便會像兩個小男孩兒那樣格格發笑。但是,在傍晚鼓舞人心的散步之後,我們倆便不得不分手,無情的黑夜便吊起它的弔橋,隔開了詩人那座堅不可摧的堡壘和我那座寒舍。
920行:汗毛根根倒豎
And, quite regardless of my smart,
172行:人們和書本
約翰·謝德和希碧爾·燕子(參見第247行註釋)是在一九一九年結為伉儷的,比查爾斯國王娶佩恩女公爵迪莎為妻時整整早了三十年。自打查爾斯一開始執政(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五八年),人民議員啦,捕捉鮭魚的漁民啦,非工會的玻璃裝修工啦,部隊團體啦,憂心忡忡的親戚啦,尤其是耶斯勒夫大主教——一個既血腥又聖潔的老頭兒,都竭盡全力勸他放棄那種不能生育的豐富娛樂而娶個老婆。這倒並非出自道德觀念而是關係到繼承人的大事。就像對待他的一些前輩,那些好男色的粗魯王爺那樣,神職人員一向對我們這位年輕單身漢那種異教徒習性採取無動於衷的漠視態度,只要求查爾斯做以前所做過的甚至更彆扭的事:騰出一個夜晚,合法孕育一位繼承人。
他睡不著,轉過頭來望著門底下那道隙縫的亮光。沒多會兒,門輕輕開了,那個英俊的年輕獄卒探頭進來窺視。國王頭腦里霎時閃現一個小小的怪念頭,可那個小夥子只是前來通知他的囚犯,說他要到鄰近庭院里去跟他的哥們兒聚聚,這扇門在他回來之前得給鎖上。不過,這位前國王如果需要什麼,可以從窗口喚他。「你要離開多久?」國王問道。「Yeg Ved ik〔我不知道〕。」那名守衛答道。「晚安,壞小子,」國王說。
在德國版《小紅帽》中,那頂紅色小絨帽是女人月經的象徵。
603行:傾聽遠方雞鳴
我對花園裡的鳥類知識只局限於北歐那些品種,不過一位我感興趣的紐衛鎮年輕花匠(參見第998行註釋)幫助我學會識別了不少種模樣兒很像熱帶鳥那樣的陌生小玩意兒的形態和它們怪聲怪氣的鳴叫聲;當然啦,每棵樹的頂端都向我書桌上部鳥類學著作標出虛線延伸過去,使我會激動地從草坪直奔書桌去查找各種鳥兒的學名。我發現多麼難以把「知更鳥」這個稱號適用於這個郊區那種冒名頂替的粗野飛禽呵!那種鳥兒一身不乾不淨的暗紅色羽毛,吃盡被動可憐的長蠕蟲時現出那種津津有味的胃口真叫人作嘔不已。
Erich Fromm(1900——1980),德國出生的心理學家和社會哲學家,自一九三四年起在美國大學里任教。他主要探索心理學和社會之間的相互影響,提出所有已知的社會結構在某些方面均不能適應人類的基本情緒需要,認為將精神分析的原則應用於社會病的治療,人類便能設計出一個心理平衡的「健全社會」。著有《逃離自由》和《健全的社會》等著作。
384行:評論蒲柏的書
119行:蘇頓博士
「我非宰了他不可。」我嘟噥道。最近有個頭戴無邊軟帽的姑娘叫我勉強接受了一摞宗教宣傳小冊子,並且告訴我她的兄弟哪天會來拜訪我,跟我討論上帝的旨意,給我解釋小冊子里我看不明白的地方;不知怎的,我想象那個傢伙準是個神經質的痩弱青年。敢情真是個小夥子!
現附錄如下:
在草稿上,第130行下面原有四行詩讓謝德捨棄了,而偏愛謄清稿上的幾句(第131行等)。那起步失誤的四句為:
注意電視節目在這兒多麼精巧地跟那個姑娘主題融合在一起(參見第445行,更多的精彩景色出現在薄霧中……)。
我在前面一個註釋(這次我查明是對第171行的註釋)中考慮過我們這位「機器人」的特殊憎惡,而且也包括他的動機,當時他還沒像現在這樣有個性,這樣瘋狂地違背理性,所以我才賞給他那樣一個綽號;總之,他越來越遠離我們這個綠草芳香、淳樸和煦的阿卡狄。但是,上帝如此絕妙地製成人類,我們再多的動機探索和推理調查都壓根兒沒真正解釋清楚人為什麼要消滅自己的同類(我明白這樣的爭論當然需要先暫時給予格拉杜斯以人的身份才行),除非他是為了保衛自己或他兒子的生命,要不就是為了維護他一生的成就,才會那樣干;所以,在格拉杜斯對抗君主這一案例中,我倒寧願對最終判斷提出這樣的看法,那就是如果他那種人性的缺陷不足以解釋他幹嗎要像白痴一般遠渡大西洋,光是為了射完他手槍里的子彈,那麼我們就可以承認,大夫,這位一半算人的傢伙倒真是半瘋了。
國王等那對俄羅斯夫婦遠去,便走到那張長凳前站住。那個面容鑲嵌起來的男人折起報紙,正要張口說話前那一秒鐘(冒煙和爆炸之間相隔那瞬間),國王認出他原來是奧登。「一經通知即可複原。」奧登邊說,邊扯自己的腮幫子,展示五顏六色的半透明薄膜怎樣粘附在他臉上,按照擠壓改變了臉的輪廓。「一個懂禮貌的人,」他又補充道,「通常從不貼近觀察一個可憐的傢伙毀損了的面容。」「我這是在尋找shpiks(便衣)吶。「國王說。」一整天,「奧登答道,」他們都在這個碼頭巡邏轉悠。眼下他們正在吃飯吶。「我也餓得慌,渴得很,」國王說。「快艇上有些吃的。讓那些俄羅斯人快點消失吧。那個孩子咱們不必擔心。」「海灘上坐著的那個娘兒們呢?」「那是年輕的曼戴沃男爵——去年跟別人決鬥的那個傢伙。咱們走吧。」「能不能把他也帶上?」「他不會來的——有老婆和一個娃娃。走吧,查理,走吧,陛下。」「可他是我加冕登基那天,在我寶座邊上伺候的小僮啊。」他倆就這樣一邊交談,一邊走到瑞波遜洞穴。我相信讀者諸君一定蠻欣賞這個註釋吧。
「我們那霧蒙蒙的藍色贊巴拉啦,戴紅小帽的斯泰恩曼啦,海濱洞穴里的汽艇啦,還有——」
那間茅房的門給打開了,裏面牆上有一個男孩兒用木炭亂塗的筆跡:囯王到此一游。
無疑是一位現代的弗拉·潘道夫。我不記得在謝德家中見到過任何一幅那樣的畫像。要麼就是謝德腦海中有那樣一幅相片般逼真的肖像畫吧?鋼琴上倒是放有那樣一張照片,謝德書房裡也另有一張。那位女士若屈尊答覆了我提問的一些緊要問題,那對謝德和他朋友的讀者該是多麼美好啊。
「可我說了什麼犯忌的話啦?」年輕的講師一邊問大家,一邊攤開手掌,就像列奧納多畫的那幅《最後的晚餐》里的一位門徒。
Thy love was far more better than
讀者已經在(第130行的)一個註釋里瞥見過那兩位探寶人在幹活兒。他們在國王逃跑和那個秘密通道遲遲被發現之後,繼續兢兢業業挖掘搜尋,結果搞得整個兒王宮千瘡百孔,部分給拆毀了,一間屋子的整堵牆一天夜裡轟隆一聲倒塌了,從一個沒人猜疑過的壁龕里僅僅獲得一個古代餐桌上使用的銅製鹽罐兒和威格貝特國王的角制酒杯;可你們絕對找不到我們的王冠、項鏈和御杖。
247行:希碧爾
619行:塊莖芽眼
赫爾利教授:「想想看,法國話里『仆奴』這樣的發音居然是『輪胎』的意思。」
七月十六日上午(謝德正在寫他的長詩第698——746行那部分),鬱鬱不樂的格拉杜斯擔心又得在尼斯沒事兒干閑待一天,而那裡又向他嘲諷似地顯示十分活躍的氣氛,喧鬧得令人精神振奮;他決定在餓得非出去吃飯不可之前,一直待在那臭烘烘的骯髒旅館假模假樣的休息廳里一把皮扶手椅上,決不動窩兒。他不慌不忙地翻閱身邊小茶几上的一堆舊雜誌。他像塊墓碑那樣坐在那兒,唉聲嘆氣啦,鼓起腮幫子啦,每翻一頁都先舔一下大拇指啦,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圖片啦,一邊努動嘴唇一邊費勁地從上到下閱讀文字欄目啦。看過一陣之後,他把那堆刊物又重新摞齊放回原處,朝椅背上一靠,百無聊賴地一握一張他那兩隻三角手,做出各種手勢——這當兒,一個坐在他身旁那把椅子上的人站起來,撇下一份報,朝外界炫目之光走去。格拉杜斯把那份報紙拉過來鋪在膝頭——一則當地的怪新聞引起他的注意,叫他一下子愣住了:幾名竊賊闖進迪莎別墅,洗劫了一張寫字檯,從一個珠寶盒裡盜走了一批珍貴的舊勳章。
紐衛鎮那座聖公會教堂(參見第549行註釋)興建時,推土機機下留情,沒鏟掉那些神聖的樹,而是繞了個弧形圈兒;那些樹在校園裡那條所謂莎士比亞林陰|道盡頭,是由一名天才園林學家(瑞普伯格)種的。我鬧不清這一點是否至關重要,不過詩中第二行確實有個貓戲老鼠的把戲,而且「樹」在費巴拉語中是「格拉道斯」read.99csw.com
171行:一項大陰謀
經常,大都是在夜間,貫穿在一九五九年整個春季,我為自己的性命提心弔膽。離群索居的地方向來是撒旦魔王喜歡光臨的遊戲場。我沒法形容我那種孤獨和痛苦的深度。我那位知名的鄰居當然就住在那條小巷對面;有一段時間,我接受了一個放蕩的青年做房客(他經常在午夜過後很久才回家)。可我還是要著重指出那種孤獨的冰冷核心,對一個被迫流亡異鄉的人來說,真是叫人很不好受。盡人皆知贊巴拉人怎樣遭受過弒君的厄運:僅僅在一個世紀(一七〇〇年至一八〇〇年)里就有兩位王后、三位國王和十四名王位覬覦者暴死,有的被勒死,有的被刺死,有的被毒死,有的被淹死。這個哥爾斯華斯城堡在黃昏過後就變得尤其荒涼,昏暗得跟我頭腦里的陰影色彩不相上下。隱秘的窸窸窣窣聲啦,踩在去年枯葉上的腳步聲啦,一陣沒來由的風啦,一條巡視垃圾筒的狗兒啦一樣樣在我聽來都像是一頭四處覓食的嗜血動物在活動。我不斷在幾扇窗戶前踱來踱去,絲睡帽浸透了汗水。赤|裸的胸脯像個正在解凍的池塘;有時候,我用法官那管獵槍武裝起來,敢於公然蔑視平台上的恐怖。我料想大概就是在那時分,在那些類似假面舞會那類欺騙性的春夜,樹木內部的孳長聲殘酷地模仿我頭腦里那些過去的死亡噼啪爆裂聲;我料想大概就是在那時分,在那些可怕的夜晚,我習慣於向我鄰居家中的窗戶求援,期望從中得到些許安慰(參見第47——48行註釋)。詩人又犯了心臟病(參見第691行和註釋),導致窗戶在半夜裡大亮,我被叫到他們家,一陣忙亂,同情啦,咖啡啦,打電話啦,贊巴拉草藥啦(還真起了神奇的療效作用!),謝德活了過來,偎在我懷中哭哭啼啼(「得了,得了,約翰」);自從經過那次一陣大亂的溫暖友情之後,我還有什麼不肯貢獻出來呢。但是,在三月份那些黑夜裡,他們家卻跟棺材里一樣黑暗。等到後來我觀察得筋疲力盡,四周猶如墳墓里那樣陰冷,我只好上樓躺在我那無伴的雙人床上,屏息躺著——我彷彿那時才神志清醒地活著,總算熬過我在祖國處境危險的那些夜晚,當時隨時隨刻都會有一幫情緒激昂的革命分子闖進門來,把我帶出去,推搡到一堵月光照亮的大牆前面。一輛汽車飛快的賓士聲或一輛卡車吱吱嘎嘎的呻|吟聲,猶如生命美好的解脫和死亡可怕的陰影古怪相混地到來:那陰影會出現在我的門前嗎?那些幽靈般的兇手會來殺害我嗎?他們會立刻斃了我——或者把這位被氯仿麻醉過去的學者偷運回贊巴拉,紅色的贊巴拉,讓他在那兒面對一個亮得耀眼的細頸盛水瓶和一排坐在審判席上欣喜若狂的法官嗎?
我厭惡這種遊戲,它叫我的太陽穴痛苦而討厭地怦怦直跳——可我卻懷著一名註釋者應有的無限耐心和膩味心情對此進行挑戰,無休無止地鑽研思考海絲爾那份報告里的殘缺不全的音節,以便找到一點跟這個怪可憐的姑娘的命運相關的聯繫。結果一點線索也沒找到。漢茲奈老漢的鬼魂啦,一個暗地裡埋伏的淘氣鬼留下的玩具手電筒啦,海絲爾本人那種歇斯底里的想象啦,甭管多麼離奇,都在這裏沒法兒給解釋成是一種對她即將死亡的預兆,或者跟那種境遇有所聯繫。
下午兩點鐘,他得在飛機場辦好登機手續。前一天夜裡,他預訂去紐衛的機票時,沒能搞到更早一點起飛的班機機票,因為那裡正在舉行什麼學術會議。他查閱過火車時間表,可是那明明是一個愛惡作劇的傢伙給安排的,因為唯一一趟直達班車(我們那些受顛簸震搖的學生給它取了個綽號,管它叫「方軲轆」)卻是在清晨五點十三分開車,一路上還在各個旗站磨磨蹭蹭,本來到達埃克斯頓只不過四百英里的路程,卻要走十一個鐘頭;您倒可以想法兒運用智謀挫敗這一陰謀,經由華盛頓去那裡,不過您又得在那邊等上三小時才換得上當地一班懶洋洋的慢車。就格拉杜斯來說,公共汽車完全給排除在外,因為他素來暈車,除非服用幾片「佛麻明」鎮定藥片才頂得住,可是這又可能耽誤他干正事。一想到這一點,不知怎的,他就覺得晃晃悠悠站不穩了。
兩人抬頭觀望片刻。斜坡讓黑夜和樹叢遮沒了。一名善於登山的人從這裏爬上去——要是能設法從那片黑壓壓的山林擠過去,走上一條正規小徑的話——就可以在黎明時分到達柏萊格山隘口。兩人決定就在這裏分手,查理奔向那個藏在遠方海邊洞穴里的寶物,奧登留下來作為誘餌。他說他會聳人聽聞地喬裝改扮,誘導敵人來一次愉快的追逐,並且跟其他同夥取得聯繫。奧登的母親是美國人,出生在新英格蘭紐衛鎮。據說她是世界上第一位乘飛機打獵的女人,射殺野狼,我相信,也射殺別的動物。
在英囯,那裡的詩人原本飛翔得最高,如今
不過,壞運氣偶爾也會給人以微妙的關懷哩!十分鐘過後,阿大夫——也給謝德看病——就一本正經地詳細告訴我,謝德夫婦已經租下一位朋友在伊多明州邊界、猶他納州賽達恩那裡的小型牧場,屆時那家人要到別處去遊逛。我走出那位大夫診所,便直奔一家旅行社,拿到一些地圖和小冊子,仔細研究一番,搞清楚了賽達恩郊外山坡上有兩三處小木屋區,就急忙向賽達恩郵局定購些當地明信片,沒過幾天郵局便給我寄來一批快照,我於是為八月份租訂下快照上那種又像俄國農民的小木屋又像難民收容所的一座房子,它倒是備有一間花磚裝飾的浴室,租金可比阿巴拉契亞我住的那座城堡要貴得多。謝德夫婦和我都一點也沒透露我們暑期休假的去向,可我心裏明白,他倆卻蒙在鼓裡,那是在同一地點。我越是對希碧爾明明要向我隱瞞地址的意圖感到惱火,就越是對我預見到自己打扮成蒂羅爾人那種裝束從一塊大石頭後面冷不防冒出來,使約翰臉上展現一絲溫順而高興的嬉笑那種情景感到美不滋兒的有趣兒。在隨後兩周里,我讓我那些小精靈使我那幻想魔鏡里充滿粉紅和紫紅兩色的懸崖峭壁啦,黑壓壓的落葉松啦,蜿蜒小道啦,變成綠草和茂盛藍花的三齒蒿啦,死亡般蒼白的白楊樹啦,還有穿著綠短褲的金波特同一批精選的詩人和他們的卑劣夫人一連串沒完沒了的會見,可我想必是大大搞錯了我的符咒,因為賽達恩的山坡既乾旱不毛又單調乏味,赫爾利那家人那座搖搖欲墜的小木屋也沒有一點生氣。
(參見第149行怪有趣兒的註釋)。
孩子們在一座城堡里遊戲玩耍
894行:一位國王
自從她最後離開贊巴拉以來,國王曾經去看過她兩次,后一次是在兩年前,接下來那段時光里她那種膚色蒼白、秀髮暗黑的美貌平添了一種成熟而憂鬱的新光彩。在贊巴拉,女人大都是長有雀斑的白膚金髮碧眼的美人兒,我們有句俗話:「belwif ivurkumpf wid snew ebanumf」,意思是「一個漂亮女人應該像一朵具有四部分烏黑光澤的象牙羅經花」。迪莎就遵循了這種天性的漂亮安排。另外還有些別的特徵,我閱讀過《微暗的火》才發現,毋寧說是在首先苦澀的失望那陣騰騰熱霧在我眼前消失之後再重讀一遍才認識到的一些特徵。我指的是謝德描繪他老婆那兒行(第261——267行)。他在繪製那幅理想化了的肖像時,那個被畫的女人,論年紀,比迪莎大兩倍。我並不想俗不可耐地議論這種微妙的棘手事兒,然而事實俱在,那就是六十歲的謝德,在他那高貴的仁慈心靈中,把他老婆保留的或者應該保留的那種難以捉摸而永存的容貌在這兒給了一個保養得很好的同時代女人。怪就怪在上次一九五八年九月見到迪莎時,她三十歲,真是顯得那樣出奇的相像,當然不是說像我遇見謝德夫人時她那副模樣,而是說像詩人在《微暗的火》字裡行間所描繪的那幅理想化了的肖像。其實那只是把那個老娘們兒理想風格化罷了;至於那天下午迪莎王后在藍色露台那兒的模樣,那幅肖像畫也只不過顯現了一種樸素而未加修飾的相像而已。我相信讀者諸君會欣賞這種奇特現象,設若對這都興趣索然,那也就沒必要寫詩,沒必要給詩加註釋,任什麼也都沒啥意思了。
120——121行:五分鐘等於四十盎司細沙,等等
〔漆黑一片。聽得見父母女三人在不同的旮旯里輕輕喘氣兒。三分鐘過去了。〕
譯成了如下法文:
275行:我們倆結婚已達四十載
「對,這個月底,」她說。「等約翰一完成他的活兒就去。」
和朦朧的穀場抖落出火焰之時
我這部叫人厭煩的舊字典解釋它為「一種不可縮小的四切面雙圓曲線」。我鬧不明白這跟騎自行車又有什麼關係,懷疑謝德這個短語根本就毫無真實意義。就跟其他前輩詩人一樣,他在這裏似乎著迷於求得諧音而誤入了歧途。
金波特:我想到的是那些魔鬼規則,一旦我們弄明白了,就很可能又被對方破壞掉。這就是為什麼巫師的魔法不一定總起作用。魔鬼們在它們五光十色的惡毒詭計中背叛我們跟他們所訂的協議,使我們再次陷入那種偶然性的混亂中。即使我們用必然性來調合一下偶然性,允許不信神的決定論,那種因果機械論,給我們死後的靈魂提供那類玄妙統計數字的含含糊糊的撫慰,我們仍然不得不應付個人的災禍,那在地獄里給安排在獨立日那天發生在公路上的第1002次車禍事故。不,不,我們如果想認真看待來世,那就讓我們別把它貶低到科幻小說里的奇談怪論或者招魂術的案例記錄那樣的水平。一想到人的靈魂墮入無邊無際的混沌來世而沒有上帝指導——
「誰知道,」那個穿著白色網球運動褲的男孩兒用雙手往大腿兩側一拍。「那是去年的事了。我猜想他去了藍色海岸,可我也說不準。」
我們這位詩人是在一個暖和的夏夜開始創作這首長詩的,卻竟會在開端喚起冬季種種景象,這種個性多麼固執呵!其中聯想的結構倒容易辨認出來(玻璃導向晶瑩,晶瑩導向冰凍),但是幕後激勵他寫這首詩的那個人卻一直隱匿身份。人不好意思猜想這位詩人和他未來的詩作評註者初次相遇就是在一個冬日,這一事實不知怎的似乎在這兒使他想起那個具體季節,從而起了決定性影響作用。在引出這個註釋那一行優美詩句中,讀者該注意末尾「stillicide」這個單詞。我手頭那部字典對它是這樣解釋的:「從屋檐垂落下來的連續水滴,屋檐水滴,洞穴水滴。」這個單詞我記得是在托馬斯·哈代的一首詩里首次見到的。晶瑩的嚴寒已使晶瑩的屋檐水滴永恆不朽。我們還該留意那個閃閃發光的「尖匕首」暗示著一場陰謀的暗殺活動,韻腳蘊含著弒君的陰影。
61行:電視天線,狀似巨大回形針
在她爹所舉的例子里,有一例非同一般。我敢肯定那是我有一天在我們談論「鏡中字」時,發現了「spider」(蜘蛛)倒過來拼讀就成了「redips」(蛋卷冰淇淋),「T.S.Eliot」(托·斯·艾略特)成了「toilest」(聽起來像「廁所」)(我至今還記得詩人當時那種呆若木雞的表情呢)。不過嘛,海絲爾·謝德在某些方面倒也確實像我。
962行:幫助我,威爾!微暗的火。
從這裏起直到第474行,兩個主題同步輪流交替地給作了安排:一個是謝德家客廳里的電視節目,另一個可以說是海絲爾(已經被陰影籠罩)的行動全過程的重演,也就是說從彼得前去跟經人介紹的女友初次會面那一時刻起(第406-407行),隨後又抱歉不得不匆忙離開(第426-428行),接著海爾絲前去搭乘公共汽車(第445-447行和457——59行),到最後看守人發現她的屍體(第475-477行)為止。我在編輯這首詩時把有關海爾絲主題的詩句都用了不同的字體以示區別。
夜間雖然有她在場,卻並沒能使他不失眠,不過起碼不使布蘭達王后強大的鬼魂挨近。在筋疲力盡和打瞌睡之間,他會玩弄些小把戲,諸如站起來,朝弗蘿爾的光膀子上倒一點細頸盛水瓶里的水,好撲滅那上面映照的微微月光,等等。那位女伯爵在她的獸穴里打著聲音響亮的呼嚕。他徹夜不眠地待在前廳(在那兒才慢慢陷入夢鄉),前廳外面那道陰冷的黑走廊里,緊挨著他那扇上鎖的門的彩色大理石地上,躺著三四排他那些新來的小侍從,有的在打盹兒,有的在啜泣嗚咽,那一大堆作為貢品的男孩兒來自特魯斯、圖斯卡尼和阿爾巴諾蘭德各地。
其實是三種,如果我們也算上那種至關重要的方法,那就是還得仰賴潛意識領域里的閃光柔聲,連帶它那種「默默指令」(參見第871行)。
「一九五六年牛津版。」我答道。
這很像一位學者在心靈中尋找一個喜愛的名字,好把一個蝴蝶品種擠進那種令人神往的奧菲士式至高無上的境界,超越那個必然涉及到的艾絲特·萬霍姆瑞典故!斯威夫特有首詩(我:在這個落後的邊遠地帶無法我到原詩),其中有兩行我記得是:
347——348行:她喜歡倒拼英文詞彙
格拉杜斯在巴黎的活動被影子派成員安排得挺靈巧。他們料想不單單奧登一人而且還包括我們前駐巴黎領事、如今已故的奧斯文·布瑞威特,都會知道能在哪兒找到國王,這一點他們倒猜測得相當正確。他們於是就決定讓格拉杜斯先從布瑞威特那兒下手。那位紳士在穆登區有一套公寓房子,隻身獨居,除去到國家圖書館(在那裡讀讀神智學著作,解解舊報上的國際象棋謎題),很少到別處去,而且也從不接待來訪客人。影子派那個靈巧的計劃是由於碰上一件幸運的事而形成的。他們覺得格拉杜斯缺乏扮演一名忠誠保王派所必備的心理素質和模仿天才,便建議他最好還是裝成一名漠不關心政治的經紀人,一位採取中立立場的小人物,只關心把私人團體委託他從贊巴拉帶出去的一批文獻分別交給各個合法擁有人而由此換取一筆酬金。趕巧碰上一個反卡爾派的機遇幫了大忙。影子派當中有一位較次要的成員,我們姑且稱他為甲男爵,他的老岳父我們姑且稱之為乙男爵,是個早已退休的文官,一個怪僻而無害的老頭兒,根本沒法理解新政權的某些新生面貌。他曾是,要麼想當然地被認為是(回顧往事往往會誇大事實),奧斯文·布瑞威特的父親、已故前外交部長的一位親密朋友,一直期望有一天能把一包珍貴的家族文獻轉交給「年輕的」奧斯文(他知道這位世兄肯定不是受新政權歡迎的人物),那批文獻是那位老朽的男爵在政府一間辦公室的檔案櫃里偶然發現的。他突然得到通知說時機已到:那批文獻可以立刻給送往巴黎。他還經允許附上下列一封短箋:
大家都知道我是多麼愚蠢地,多麼堅定不移地相信謝德一直在創作一首有關贊巴拉國王的長詩,一種傳奇詩。大家也曾對那種會使我大失所望的遭遇有所心理準備。噢,我並沒期望他竭盡全力寫那個主題啊!當然有可能摻雜著一些他的私人生活瑣事和雜七雜八的美國風俗習尚——但是我自信他這首詩肯定會包括我敘述給他聽的那些奇妙事件,那些讓我講得活龍活現的人物,以及我那個王國獨特的氣象。我甚至建議給他取一個挺不錯的詩名——我內心那部書的名字,書頁他得用刀裁開來:《孑然一身的君主》,而不是現在這個叫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微暗的火》。我開始閱讀這首詩。我讀得越來越快。我一邊快速通讀一遍,一邊在咆哮,就跟一個怒火上升的年輕繼承人在讀一個老騙子的遺囑一樣。我那夕陽斜照的城垛在哪兒?贊巴拉博覽會在哪兒?它那些山脊在哪兒?它那些長期以來透過朦朧霧靄出現的激動人心的事在哪兒?還有我那些可愛的棒小夥子啦,彩色玻璃映現的斑斕光譜啦,黑玫瑰武士啦,總之,那整個絕妙的故事都在哪兒?啥也沒有!我一直懷著催眠師的耐心和情人的激|情逼他接受我所提供的錯綜複雜的題材,根本就一點也沒有。唉,我簡直沒法兒表達這種痛苦!不是那狂放不羈而光榮的傳奇故事——相反,我得到的又是什麼呢?一位阿巴拉契亞地區的知名人士釆用新蒲柏的韻律風格寫的一首相當老派的自傳體敘事詩——寫得當然很美——謝德只會寫優美的作品——可是缺少了我那種魅力,缺少了那種豐富多彩的瘋魔特色,我還當那準會貫串在這首詩里,使之超越時代局限而具有永恆意義吶。
我們倆偶爾談起當今世人對「罪」普遍有一種模糊概念,常把它跟那種更具有世俗色彩的「犯罪」概念相混淆;我簡短地提起我在兒童時代跟我們教會的某種宗教儀式的接觸。我們向教士懺悔是在一間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凹室里私下進行的,懺悔人手持一支點著的細長蠟燭,站在那位教士坐的高背椅子旁邊,那把椅子幾乎跟一位蘇格蘭國王加冕典禮時坐的椅子一模一樣。我當時是個彬彬有禮的男孩兒,總是害怕那不斷滴在我手指關節上形成小硬嘎巴的滾燙燭油會滴臟他的紫黑袖子;我也好奇地觀望著他那被照亮的耳朵眼兒,那耳朵活脫兒像個海貝殼或一朵光潔的蘭花,可是那捲曲的接收容器用來聽取我犯的小小過失卻似乎未免顯得太大了。
留給我他的幼鹿,卻帶走了他的心。)
某些夜晚,在我的鄰居通常就寢之前,我從我那三處優越地點觀察到那棟房子有好長一段時間三面都漆黑一片,可是那種漆黑又叫我相信他們夫婦倆在家,因為他們那輛汽車停放在車房近旁,並沒開走——我不信他倆會徒步出門去了,真要是那樣,他們會讓門廊那盞燈亮著。後來我經過一番思索和推理,查明燈光大缺那天是七月十一日,正是謝德完成他那首長詩第二章那天。那天夜裡狂風大作,又黑又熱。我躡手躡腳地穿過灌木叢,走到他們住宅的後面。起先我還當這第四面也黑糊糊的,也就沒必要再調查下去了,我正在體驗一種古怪的解脫感時,忽然發現過去從沒去過的房子後面一個小客廳的窗戶露出微微亮光。那扇窗戶大敞著。一盞高腳燈,帶著樣兒像羊皮紙的遮罩,照亮了那間屋子盡頭,我看得見希碧爾和約翰在那邊吶;她背朝著我,兩腿併攏斜身坐在長沙發上,約翰則坐在長沙發近旁一個厚坐墊上,好像正在慢慢把剛玩完一局忍耐的散亂紙牌收攏起來。希碧爾一會兒晃動蜷縮的身子,一會兒擤擤鼻子;約翰那張臉則布滿斑斑淚痕。說實話,我當時還沒鬧清我這位朋友用什麼類型紙張寫稿呢,我不禁納悶兒一局紙牌遊戲的結局怎麼竟會讓人這樣淚流滿面。我本來跪在彈性挺厲害的黃楊木樹籬里,為了急於看得更清楚些,便站起來,一不小心碰翻了垃圾筒蓋兒,造成哐啷一聲響。這當然會被誤認為是風刮的,希碧爾素來討厭風,立刻離開高處那個休息處,走過來砰的一聲把窗戶關上,還嘎嘎地把遮光簾也拉下來了。
純屬一種巧合(也許是出於謝德詩歌藝術中固有的對位法),我們這位詩人在這裏似乎用(gradual和gray)這兩個單詞點出一個人的姓氏,並且會在三個星期後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見到那人,不過他在當時(七月二日)想必不可能知曉那個傢伙的存在。賈考伯·格拉杜斯管自己分別叫做傑克·戴格萊、雅克·德·格雷或詹姆斯·德·格雷,而且又分別以拉沃斯、拉溫斯通和達古斯出現在警方記錄上。由於對蘇維埃時代的紅色俄羅斯懷有一種病態的感情,他堅持認為自己的格拉杜斯這個姓氏該從俄文「葡萄」(Vinograd)這個單詞中找出它的真正根源,因為給這個單詞再加上一個拉丁詞尾就變成了Vinogradus(威諾格拉杜斯)。他爹馬丁·格拉杜斯曾是里加的一位新教牧師,但是除去他和另一位舅舅(羅曼·契洛瓦爾尼考夫,一位警官兼社會革命黨黨員),這個家族好像一直在做酒類生意。馬丁·格拉杜斯一九二〇年去世,他的遺孀移居到斯特拉斯堡,沒過多久也死了。另一位格拉杜斯,一位阿爾薩斯地區的商人,說來也怪,跟我們這位殺人犯毫無親戚關係,不過多年來一直跟他的親屬在商業交往上是親密夥伴,便過繼了這個孤兒,把他和自己的孩子一齊拉扯大。年輕的格拉杜斯似乎有一陣子在蘇黎世學習藥物學,另一陣子作為一名巡迴品酒師在各處霧蒙蒙的葡萄園裡轉悠。我們發現他後來還從事過小規模的顛覆活動——印刷發牢騷的小冊子啦,充當隱匿的工團主義團體的通訊員啦,組織幾家玻璃工廠工人罷工啦,諸如此類的事。40年代左右,他作為一名白蘭地推銷員來到贊巴拉,跟一位酒店老闆的姑娘結了婚。他跟那個激進黨的聯繫始自該黨初次蠢蠢欲動的時候;那場革命一爆發,他那種樸實的組織能力便得到了幾個不同部門的賞識。他因此懷著一個卑鄙目的,兜兒里揣著一把子彈上了膛的手槍,啟程前往西歐;這事發生在一位無辜的詩人正在一個無辜的國家開始寫《微暗的火》第二章那一天。我們在腦子裡隨時都應該想著自己在伴隨著格拉杜斯一路同行;他從遠方黯淡的贊巴拉前往翠綠的阿巴拉契亞地區,一路上穿越那首詩的整個兒長度,沿著詩的韻律道路前進,駛過一個韻腳,在詩行和詩行之間意義連貫處的角落附近放慢速度,同詩句的停頓共喘息,從一行到另一行、一個段落到另一個段落,一直晃蕩到每頁下端,在兩個單詞之間(參見第596行註釋)躲藏起來,又在新的一章地平線上冒出來,以抑揚格步法越來越近地向前堅定不移地進發,穿過條條馬路,拎著旅行袋登上五音步自動樓梯朝上移動,跨步走下來,再登上一連串想法的列車,走進一家旅館大廳,在謝德抹掉草稿上一個單詞那當兒關上床燈,在詩人深夜撂筆那時刻進入了夢鄉。
「Bonsoir,希碧爾。」
一段粗木樓梯通向閣樓。莊稼漢把他那粗糙的手扶在那粗糙的欄杆上,朝上面黑洞洞的地方粗啞地喊道:「嘎兒,嘎兒!」這個名字儘管男女都能用,嚴格說來卻是個男性小名,國王巴望看到從閣樓里露出一個好似金髮小天使那樣裸|露著雙膝的山野小男孩兒,沒料到那兒卻出現一個披頭散髮的淘氣姑娘,身上只穿著一件長達她那粉紅小腿肚那兒的男人襯衫,腳蹬一雙過大的粗革厚底皮鞋。沒多會兒,就像一場戲里迅速換裝換形那樣,她再度出現時,儘管黃頭髮還鬆鬆散散而垂直地耷拉著,那件臟襯衫卻已由一件臟套衫取代,兩腿也讓燈芯絨褲子裹住了。她爹讓她帶領那個陌生人到一處地點,從那裡他可以很容易去到隘口。甭管她那圓臉蛋兒上的扁平鼻子想必多麼吸引當地的羊倌,一種不高興的睏倦臉色還是損毀了她的容顏。不過嘛,她倒很樂意遵守她爹的囑咐。莊稼漢的老婆正在廚房裡,一邊哼著一支古老的小曲兒,一邊忙著鍋盤碗灶吶。
812    某種聯繫,某種饒有興味兒的聯繫,
這也許是指我那親愛的國家贊巴拉。在那給塗抹掉一半的支離破碎的草稿上,這行詩下面還隱約可見下列兩句,我不敢保證辨認得十分正確:
叉形電光閃閃,內中也許居住著
讀者該注意到這跟第312行起了極好的對應。
一個惡劣透頂的雙關語,故意放在碑文位置上以強調對死亡的不恭。我記得當年在中學讀書時,教室里有某種法文手冊,其中收集了拉伯雷的一些俏皮話,有一句soi-disant「臨終之言」是:Je m'en vais chercher le grand peut-être
三十年前,在我那幼弱而可怕的童年時代,我有機會見到了一個男人跟上帝溝通的情景。有一次我在家鄉昂哈瓦練唱聖歌,在中間休息的時候獨自溜進了杜卡爾教堂後邊那個所謂的玫瑰院。我在那兒閑逛,把兩隻光禿禿的小腿輪流交替舉起來靠在一個滑溜溜的圓柱上涼快涼快,耳中聽到遠處甜美的聲音混雜著男孩兒壓低嗓音的歡樂聲,我由於一時的忌妒心理,對其中一個男孩兒懷有積怨而沒加入那陣歡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使我抬起我那陰鬱的目光,當時我正在俯覽庭院地上一小塊一小塊馬賽克鑲嵌的拼花——一片片逼真的玫瑰花瓣,它們給鑲在綠色大理石刻出來的枝椏和幾乎觸摸得出來的大棘刺上面,就在這些玫瑰和棘刺上出現了一個人影兒,原來是一個我見過一兩次的高個兒、長鼻子、面色蒼白、一頭黑髮的年輕牧師從法衣聖器儲存室里大步走了出來,他沒看見我,徑直走到庭院當中站住祈禱。那種自覺有罪的厭惡神情扭曲了他那薄薄的嘴唇。他戴著一副眼鏡,兩隻捏緊的手好像在抓住肉眼看不見的牢柵。但是,人也許可以得到主的無限恩賜。他的表情驀地換成一種狂喜而敬畏的神情。我以往從沒見過人臉上洋溢出這種天賜之福的歡樂光輝,卻沒料到如今居然在另一個國家,覺察到了一點那樣的光輝,那種心靈上的感受和主的顯靈反映在老約翰·謝德那張樸實的皺臉上。整個春季,我一直保持夜間的監視,觀察到了他在仲夏時分干那項神奇的活兒的情況,這真叫我高興啊!我準確地掌握了時間地點,到時候必定選擇最佳的觀察點,從那裡追隨他的靈感思路。我那個雙筒望遠鏡會從遠處找到他在不同的地點幹活兒,我會對準焦距,全神貫注地注視:夜間,他樓上的書房亮著燈,一面友好的鏡子給我反映出他聳起的肩膀和那支他不斷用來挖挖耳朵的鉛筆(時不時還審視一番筆鉛,甚至放在嘴裏嘗一嘗)。午前,他在樓下書房的破碎陰影里鬼鬼祟祟地走來走去,只見一個閃亮的高腳杯靜靜地從文件櫃那兒晃到小台架,又從小台架那兒晃到書架,如果必要的話,就給藏在但丁胸像後面;天熱的日子里,在那棚架似的小門廊的藤蔓當中,我的視線透過那兒的花環,可以瞥見他的胳膊肘兒倚在桌上一塊油布上面,胖乎乎的拳頭支著發皺的太陽穴。由於透鏡和光線上的小事故,再加上藤架和葉片的干擾,我經常看不猜他的臉;也許是大自然有意這樣安排,不讓一位像是掠奪的人看到生長的奧秘吧;不過有時,詩人在他房前的草坪上遛來遛去,或是在草坪盡頭那張長凳上坐一會兒,或是在他寵愛的那棵山核桃樹下逗留片刻,我就能辨認出那種熱情洋溢、狂喜和敬畏的神情,他就是在這種心態下,追隨那些在他腦中用言詞表達的形象;我也明白,甭管我這位持不可知論的朋友對此會怎樣加以否認,那當兒,主必定跟他同在。
兩間卧室時,堅持裝上不帶鎖的門,
草稿上,這一行的頁邊空白處還有兩行,只有一行能辨認得出如下字跡:
「怪事兒,怪事兒,」德籍訪問學者說,只有他一人出於高貴祖先傳下來的怪癖,覺察到了那一陣顫動而怪異的口氣。
不聽一切勸告而繼續挖弄鼻孔,或者一個青年總愛把手指從紐扣眼兒里捅出來……心理分析老師便知道這個好色的傢伙,在他離奇的幻想中性|欲極強,永遠不知滿足。
那條秘密通道似乎變得更髒了。周圍外來的入侵,比起兩個穿著薄運動衫和短褲、凍得渾身直哆嗦的男孩兒探查那天更加明顯了。陰溝滲下來的水形成的乳色水潭擴展了,一隻病蝙蝠像個打著破傘的瘸子,正沿著水邊行走。一攤他記得的彩色沙土上還有三十年前奧萊格留下的腳印兒,就像一名埃及兒童的溫馴羚羊三千年前在尼羅河流域的藍磚地上留下而經太陽晒乾的腳爪印兒那樣不朽。另外,那條通道穿過一座博物館地基時,不知怎的,出現了一尊從哪裡遊盪下來的、被放逐處理的、引導鬼魂進入下界的嚮導墨丘利的無頭雕像和一個裂開的巨爵,後者上面顯現兩個黑人影兒在一個黑手掌下面擲骰子吶。
謝德說他在這人世間最憎恨的是粗俗和殘暴,而你發現種族偏見卻把這兩種惡劣品質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了。他說自己作為一個文人,不由得在說法上更喜歡用「is a jew」(是個猶太人)勝過「is Jewish」(具有猶太人特點),更喜歡用「is a Negro」(是個黑人〉勝過「is colored」(是個有色人);但是,他立刻又補充說自己這樣同時提及兩種偏見的做法是一個把兩者混為一談的草率或煽動性的好例子(左翼分子就經常如此炮製),因為這樣就抹殺了兩個歷史上的地獄之間的區別:一個是惡魔似的迫害,另一個是野蠻的奴役傳統。另外,(他承認)一切受虐待的人的眼淚,貫穿在一切時代的絕望時刻,確定無疑都是相同的;而且(他認為)你管保不會太出錯,準會在那揮舞淡黃皮帶對黑人施以私刑的兇手和那神秘的排猶分子之間,在他們喜愛的鬼迷心竅的時刻,找到家族成員相似的面貌(繃緊的猿猴鼻孔啦,令人毛骨悚然的麻木目光啦)。我說我最近——打發走了一個令人難忘的房客(見前言)之後——僱用了一個年輕黑人花匠(參見第998行註釋),他總是愛用「有色人」這個詞兒。作為一個跟新舊詞彙打交道的人(謝德評論道),他強烈反對那個表達詞語,不僅因為那會給人一種美感上的錯誤印象,而且它的意思過分仰賴應用和使用的人而定。(他同意)不少有成就的黑人認為那是個唯一尊嚴的詞彙,感情上不偏不倚,倫理道德上也不冒犯人;他們的認同迫使體面的非黑人也效法他們,而詩人卻不喜歡讓人牽著鼻子走;但是,上流社會人士一向崇拜認同,於是現在便使用「有色人」取代「黑人」,就跟他們以「nude」(裸體)取代「naked」(光眼子),以「Perspiration」(分泌)取代「sweat」(出汗)——樣;不過,當然啦,(他承認)若讓詩人竭誠歡迎「大理石雕像,『裸體』臀部的酒窩兒」或「分泌適當晶亮小珠」這類句子,則尚需假以時日。(他接著說)人們也常聽到帶有偏見的人談起一樁黑人軼事時使用一種逗樂的委婉說法:那位「colored gentleman」(有色紳士)做了或說了件怪叫人可笑的事(維多利亞時代的中篇小說里那位「Hebrew gentleman」(希伯來紳士)在這兒意外地找到了一個哥們兒)。
大海是個竊賊:它導致月亮溶解。
傑拉德·埃默瑞德向我伸出他的一隻手——直到眼下我在寫這個註釋的當兒,他還保持著那個姿勢吶。
那一個破折號究竟代表什麼呢?除非是謝德想給予「波德萊爾」這個姓氏中那個無音的「e」以詩韻上的音值,這一點我敢保證他決不會在寫英詩時這樣做(試比較第501行的「拉伯雷」),那麼這裏需要填補上的那個姓氏就得符合抑揚格韻律,頓挫合拍。在人所共知的那些變成瘋子或者陷入老年痴獃而成了傻子的知名詩人、畫家和哲學家等等人物當中,我們倒是可以找到許多合適的人選。謝德是否由於這類人物過於龐雜而沒法做出合乎邏輯的選擇,就乾脆留出空白,而依賴那種幫助詩人擺脫困境的神秘力量在它自行認為合適的時候再把它填上呢?要麼另有別的緣故——某種模糊的直覺,某種預知的顧慮,不許可他寫下那個著名人士而又恰好是他的親密朋友的姓氏?或許他不願冒風險,因為家中那位讀者可能會對他打算提出來的那個姓氏表示反對?真要是到了這種地步,那又何必非要在這段凄凄慘慘的上下文里提起那個姓氏不可呢?大腦里那種隱晦的想法真叫人捉摸不透呵。
論外表,他是個滿臉病容的人,腦袋禿得像個蒼白的堅果。面貌簡直毫無特徵。他生著一對奶油咖啡色眼睛。人們記得他袖子上總戴著服喪時戴的黑紗。但是,這種毫無生氣的外表使人沒看出此人內心的優良品質。我現在從閃閃發光的波濤大海這邊向英勇的布瑞威特致敬!讓他的手和我的手,跨洋過海,在象徵性的金光燦燦的陽光軌跡上方,牢牢地緊握一會兒。但願沒有哪家保險公司或航空公司利用這個標誌在一份光溜溜的雜誌版面上作為標記而把它放在一張照片下面,那張照片顯示一位退休商人一見空中小姐供應給他一份五顏六色的小吃,外加她所能提供的其他一切,便不禁流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傻樣兒;而寧願讓這種崇高的握手標記,在我們這個狂熱異性戀的乖戾時代,被看成是一種最後而永恆的英勇和自我犧牲的象徵。人們多麼熱烈嚮往這樣一個象徵呵,不過這是以詞語方式表達出來的,可能會充滿在另一位已故朋友的詩篇里,可事實上卻並非如此……試想從《微暗的火》(唉,確實微暗得很!)當中尋找我的手緊緊握住可憐的謝德你的手那股熱乎勁兒,卻白費了工夫,根本就找不到!
另一發子彈饒了我的命,卻擊中了他的側身,射穿了心臟。他突然在我身後歪倒下來,使我全身失去平衡;就在這一剎那,為了結束這出命運鬧劇,我的花匠從矮樹籬後邊用鐵鏟朝兇手傑克的腦袋瓜子猛擊一傢伙,把他打翻在地,武器飛出了手。我的救星拾起槍支,又過來把我扶起來。我的尾骨和右手腕傷勢不輕,那首詩卻安然無恙。可是,約翰趴在地上,白襯衫上染了一塊紅。我仍然希望他並沒給打死。那個瘋子坐在門廊台階上,用兩隻鮮血淋淋的手直摸他那血流如注的腦袋。我讓花匠看住他,連忙奔進房內,打開一個壁櫥,那裡面下端堆著姑娘們的高統橡皮套鞋啦,毛皮雪靴啦,白色威靈頓長靴啦,亂七八糟一大堆,我就把那個價值連城的大信封藏在它們底下;我可真是激動萬分,彷彿那裡就是那條使我逃出我那著了魔的城堡、從贊巴拉一路徑直來到這個阿卡狄的秘密通道的盡頭。接著我就撥了報警的「11111」電話號碼,然後拿著一杯水回到大屠殺現場。可憐的詩人這當兒已經給翻轉過來,挺屍在地上,兩隻張開的、失去知覺的眼睛瞪視著傍晚和煦的蒼穹。那位手拿槍支的花匠和那個給打垮了的兇手卻並排坐在台階上抽煙捲兒吶,後者如果不是因為疼痛不堪,就是已經決定再扮演另一個角色,根本就不理睬我,好像我是昂哈瓦市區泰賽拉廣場上一位騎在石雕戰馬上的石雕國王咧,不過那首詩倒安然無恙。
596行:指著他那間地窨子房間里的泥潭水窪
格拉杜漸開車回到日內瓦,心裏納悶兒,不知啥時候才用得上那管槍。那天下午熱得夠嗆。湖面展現一片銀鱗,映出些許雷雨雲翳。正像許多安裝玻璃的老工人那樣,格拉社斯能通過水的光澤和波動相當準確地測出水的溫度,眼下看起來起碼有二十三度。他一回到旅館便給總部打個長途電話。那可真是一場糟糕透了的體驗。在設想英語會比BIC的用語較少引人注意的情況下,那些陰謀家決定用英語在電話里交談——確切地說,只是蹩腳的英語,只用一種動詞時態,沒有冠詞,雙方的發音又都很不準確。另外,由於遵循那種使用兩套不同密碼詞彙的巧妙系統(創始於那個主要BIC國家)——譬如,提到國王,總部用「寫字檯」代替,格拉杜斯則用「信件」取代,結果使雙方的交流大大增加了難度。雙方最後都一古腦兒忘了某些屬於對方詞彙庫里的短語含意,結果使他們那次糾纏不清而價格昂貴的交談變成了一場字謎遊戲,外加黑暗中的障礙賽跑。總部那邊認為弄明白了:國王那批泄露自己行蹤的信件可以採用闖入迪莎別墅搜劫王后那張寫字檯的辦法獲得;而格拉杜斯卻根本沒說過這種話,只是想把他那次萊克斯之行的成果彙報上去罷了。他懊惱地得知總部並沒派他前去尼斯搜尋國王,卻叫他呆在日內瓦等待運來一批大馬哈魚罐頭。不過倒有一件事總算弄清楚了,那就是下一次他不再打長途電話,而改打電報或寫信啦。
「他就是想那樣干,也辦不到啦,」我心平氣和地說,把這事變成了一場笑話。
「哦,你好,查爾斯。出外玩得挺痛快吧?」
金波特:「您把我跟一位從新贊巴拉來的流亡者搞混了。」〔譏諷地加重「新」這個字眼兒的讀音〕
赤條條躺在他碰巧投宿的那家旅館里:
說老實話,我吃不準這是什麼意思。我那部字典解釋「齒鱗」是「一種石芥花」,「白」指「農場里任何一種純白種畜類或某種鱗翅目昆蟲。」幸好那句寫在頁邊空白處的異文幫了點小忙:
贊巴拉革命(一九五八年五月一日)剛一爆發,她就用家庭女教師那種英文給國王寫了封急切的信,敦促他趕緊來跟她住在一塊兒,等局勢明朗后再說。那封信讓昂哈瓦警方截獲,先由極端派中一名信奉印度教的成員譯成簡陋的贊巴拉文,再由宮中那位荒謬的指揮官用一種自以為是嘲諷的口氣大聲念給被俘的國王聽。信中碰巧有那麼一句——謝天謝地,幸虧只有一句——多情的話:「我要讓你明白,不管你傷害我多深,你卻傷害不了我對你的愛,」而這句話(我們如果再從贊巴拉語譯回英語)竟成了「你用鞭子抽打我的時候,我卻渴望你,渴望愛。」國王打斷那位指揮官的話,罵他是個小丑,是個流氓,並且那麼令人敬畏地痛斥在場的每個人,以至於那幫極端分子不得不趕快做出決定,要麼立刻把國王斃了,要麼讓他得到那封原信。
卻使他們步履蹣跚,叫珀加索斯犁地;
女(用口形默示):真可笑!
我在挑選這些形象時比較隨便。有些純粹派人士則堅持認為一位紳士該使用一對手槍朝自己兩邊的太陽穴各開一槍,要麼就使用一把光禿禿的botkin(注意這個詞彙正確的拼法);淑女們則應該要麼吞服一劑致命的毒藥,要麼就跟笨手笨腳的奧菲莉亞一塊兒淹死了事。比較謙卑的人寧願採取各種窒息方式;次要詩人甚至試用花里胡哨的解脫方式,諸如在一間通風的寄宿宿舍浴室里那個四足浴盆內割斷自己的靜脈血流如注而亡。這些辦法全都不大靠得住而且顯得骯髒凌亂。在自我解脫不太多的辦法中,從空中栽下去,栽下去,栽下去,倒不失為一個最佳方案,不過您得事先小心翼翼地選定您那個窗檯或岩脊,免得傷害您自個兒或別人。即使您不會游泳,從高橋上往下跳這一招兒我也不想在這兒予以推薦,因為風和水易出離奇古怪的意外事故,悲劇總不應以一個創紀錄的跳水動作或一名警察為此得到提升而告終。您如果在一座高入雲霄的商業中心大廈閃亮的頂層租一間房間,號碼是1915或1959的斗室,然後把窗戶提拉起來——不是跌下去,也不是跳下去一一像是為了透透新鮮空氣那樣把身子慢慢探出去,就在您乾淨利落地墮入自己的地獄時,總會碰巧砸在一個夜間出來遛狗的文靜夢遊者身上;有鑒於此,選擇一間后室則比較保險,若選一座普通堅固的老房子屋頂尤佳,料想底下遠遠的貓兒會閃避開。還有另一種普通的起飛辦法,那就是攀登到五百米左右高的山頂上,朝下聳身一躍,完事大吉,不過您得事先探測好了,因為您會驚訝地發現多麼容易錯估您那偏差角度,有些隱匿的突出物,一塊蠢不拉唧的岩石什麼的,會匆忙接住您,把您彈進灌木叢,讓您受挫,摔傷而沒必要地還活著吶。理想的一著莫過於從飛機上往下跳,您的肌肉會鬆弛,駕駛員會納悶兒,您把那壓實的降落傘解開,脫去,抖掉——再見,shootka(小傘兒)!您就一頭栽下去,不過您會覺得自己懸浮在空中,您像個睏倦的翻滾鴿子那樣,用慢動作翻筋斗,伸開四肢仰卧在空中的鴨絨墊上,或者懶洋洋地轉身擁抱您的枕頭,享受走向死亡之前的溫柔而深奧的生命最後每一瞬間,隨著地面上那綠色的蹺蹺板忽上忽下的晃動,驕奢淫逸者在地獄里受酷刑,您展開四肢加快衝刺,耳邊風聲嗖嗖,接著您那可愛的身軀便消失在主的懷抱里。我若是一名詩人,肯定會寫首頌詩,愉快地力勸您閉上兩眼,徹底順從人所追求的這種絕對保險的死亡。您會欣喜若狂地預感到主的寬厚胸懷擁抱住您那解放了的靈魂,預感到自己在洗那種軀體溶化的暖浴,預感到宇宙中神秘不可知的力量在吞沒渺小的不可知靈魂,而那靈魂曾是人短暫一生中的人格的唯一真實部分。
819行:玩耍一種塵世遊戲
「什麼時候——今天晚上?」
幹嗎去美國?到了那邊又能幹點什麼呢?
我們的查爾斯二世若沒逃出來,想必就會給處決了;他若在王宮和瑞波遜洞穴之間的路途中遭到逮捕,這種事肯定便會發生;可他在逃亡的過程中卻只有少數幾次覺察到命運厚實的手指在播弄他;他感覺到它們在觸摸他(如同嚴厲的老牧羊人檢查女兒的童貞一樣),那是發生在那天夜裡他從曼戴沃山坡濕漉漉的蕨草叢中滑下去的時候(參見第149行註釋),以及次日他這位爬山的人垂頭喪氣地在一處更可怕的高地那裡意識到有個幽靈在伴隨著他的時候。那天夜裡,我們的國王有好幾次頹坐在地上,絕望地打算等到破曉時再走,這樣他便可以在擺脫逃亡時所遇到的任何危險時少受些折磨。(可我眼下關切的則是另一個查爾斯,另一個身量超過兩碼的黑漢子。)不過這一切看來都只是屬於肉體或神經上的折磨,而我了解得很清楚,我的國王若被抓住判處極刑,拉出去槍斃,想必會像第606—608行詩中所表現的那樣:他會傲然沉著地環視四周的人,接著他
說老實話,我也壓根兒不擅長足球和板球這兩項運動,可我是一名還算夠格的騎師,一名健壯而非正統的滑雪愛好者,一名優秀的游泳健兒,一名耍花招的摔跤員和一名熱情不減的攀岩選手。
年輕的埃默瑞德在這間屋子另一端,一直在跟書架打交道。這當兒,他拿著那套插圖版百科全書T—Z捲走回來。
哪位鄰居的花匠!詩人多次見到過我的花匠啊,我只能把這糊塗歸因於他的一種願望(他在別處對待姓名什麼的,也是如法炮製),那就是說他想賦予熟人舊物那麼一點詩情畫意,一層模模糊糊的概念——儘管他完全也可能在那暗淡的光線下錯把那個花匠當成一個陌生人在為另一個陌生人幹活兒吶。這個多才多藝的花匠是我在春天一個閑空的日子里偶然之間發現的,當時我在校園那座室內游泳池裡體驗了一陣叫人惱火而尷尬的經歷之後,踽踽走回家去的途中撞見了他。他正在阿巴拉契亞頂頂出名的一條林蔭大道上,站在一架綠梯子頂端護理一棵樹上的病枝,那棵樹真像是感激涕零似的。草地上躺著他那件紅絨襯衫。我們倆,他在上面,我在下面,靦靦腆腆地交談了一陣子。我驚喜地發現他居然能把所有接受他治療的病樹一一指出它們的原產地。那時節正逢春暖花開時分,當時只有我們倆在那裡,那些樹木整整齊齊地排列成美妙的行列,英國遊客曾經從頭到尾給每棵樹拍過照片咧。我在這裏只能略舉幾個品種:朱庇特主神那種雄偉壯實的櫟樹和另外兩種櫟樹,一種是不列顛雷劈式的,一種是地中海島嶼疙里疙瘩式的;一棵防風樹(如今叫歐椴),一棵海棗樹(如今叫棗椰樹),一棵松杉和一棵雪松(學名為Cedrus),均屬島嶼性;一棵烕尼斯產的榕樹(學名為Acer);兩棵柳樹,綠葉那株來自威尼斯,葉子灰不拉唧那株則來自丹麥;一棵仲夏榆樹,鞣皮枝杈上盤結著常春藤;一棵仲夏桑樹,樹蔭下招人流連忘返;還有一棵枝杈可作哀悼標誌的,來自伊利里亞的絲柏樹。
帕爾頓教授這當兒對我說:「我的印象是您出生在俄國,您的姓是波特金或波特欽的字母變換一下位置組成的,對不對?」
「喂,」謝德說,「我覺得我早就猜出了你的秘密。不過還是照樣高興嘗一嘗你的美酒。好了,現在用不著你攙扶啦。」
可嘆的是法譯文中突然在第二行中多餘地喊出「ah,Mort,」(啊,死神,)這樣的驚呼,而把一行詩中間的停頓凝結住了,譯文如下:
Ret wóren ok spóz on nátt ut vétt?
「對,把國王幹掉的人,」我說(心想也解釋一下一位把身份淹沒在那面流亡鏡子里的國王也同樣正在消滅自己吶)。
887—888行:我的傳記作者或許過於拘謹,或許所知不多
在山巒和雙目之間,
三個小時后,他踏上了平地。果園裡有兩個幹活兒的老太婆慢慢直起腰來,目光緊緊追隨著他。他經過包斯考貝爾松林,快要到達布拉威克碼頭時,忽然有輛黑色警車從一條橫道拐彎呼嘯而來,在他身邊剎住:「這個玩笑未免開得太過分了,」那名司機說。「一百個小丑已經給抓起來塞進昂哈瓦監獄,那位前國王肯定在他們裏面。我們這兒的監牢太小,再也裝不下更多的國王。下一次再見到一個假扮的傢伙,可就要當場格殺勿論啦。你的真名實姓叫什麼,查理?」「我是一名英國遊客,」國王答道。「好了,不管怎麼說,勞駕把你那件紅毛線衫脫掉。還有那頂紅帽子。拿過來!」那名警察把衣帽朝車廂後面一扔,便開車走了。
他是個懶散的大個子,除去詩歌之外,對什麼都沒有熱情,很少離開他那溫暖的城堡和其中所藏的五萬卷加蓋家族飾章的書籍,眾所周知,他曾經在床上讀書寫作長達兩年之久,隨後精神大振,就破題兒第一遭、也是唯一一次前去倫敦訪問,但是那裡霧蒙蒙的,他又聽不懂人家說的話,只好返回祖國,又在床上躺卧一年。
「這個字眼兒用得不當,」他說。「您不該把它用在一個蓄意拋棄過去那種毫不幸福的生活而拿輝煌的想象來取代的人身上。那只是用左手翻開新的一頁,重新開始生活罷了。」
我們的系主任認為是
金波特:把反對的理由建立在陳腐的術語基礎上,這是否公平呢?
叫我們憶起她的風格。那種樹葉石棺
西班牙語中近乎「人」的意思……
再回談那位國王:就拿個人文化修養這方面來舉例吧,當國王的有多少經常從事某項專業研究呢?他們當中的貝殼學家屈指可數。贊巴拉這位末代國王,部分受到他舅父康瑪爾——一位偉大的莎士比亞著作翻譯家(參見第39——40行和第962行註釋)——的影響,儘管有偏頭痛毛病,還是醉心於文學研究。他在王位崩潰之前不久,也就是四十歲那當兒,達到了那麼高的學術水平,以至於敢於同意年高德劭的舅父臨終前嗓音沙啞的要求:「卡爾小子,教書去吧!」當然,作為君主,竟身穿學袍出現在大學講台上,向那些臉蛋兒紅噴噴的青年講解《為芬尼根守靈》是安格斯·麥克迪米爾德那種「不連貫處理」和騷塞那種古怪而難懂的行話隱語(諸如「親愛的斯圖姆帕魯姆佩爾」之類囈語)的怪異延伸,或者討論郝丁斯基一七九八年收集的有關一部十二世紀無名氏傑作Kongs-skugg-sio)(《皇家之鏡》的贊巴拉語異文,那想必是不大得體的。因此,他每次講課都使用假名,戴上假髮和假連鬢鬍子,濃重化妝一番。凡是蓄著鬍子、長著藍眼珠和紅潤面頰的贊巴拉人看上去都一個模樣,而我已有一年光景沒刮鬍子,樣兒倒很像我那位化了妝的國王咧(參見第894行註釋)。
一道多情的藍色薄霧面紗,
「就是那排巫婆當中的第三位,」我富有奇趣地點出來,大伙兒都笑了。
937行:古老贊巴拉
老派過時的蝴蝶。
741行:外界炫目之光
謝德:「先生,咱們大家都很難指責個姓氏吧。」〔笑了〕
169行:死後復生
那些零星雜物當中有一本剪貼簿,裏面貼著莫德姑媽在一段時期(1937-1949)從報刊上剪下來的一些出於用詞不當而犯下性質可笑或怪誕的謬誤玩意兒。約翰·謝德有一天讓我看了那個系列當中的頭一件和末一件;我覺得,叫人非常高興的是,那兩件恰恰互有關聯,都發生在同一份家庭刊物《生活》上面,那份雜誌平素一向由於對男性的奧秘採取過分拘謹態度而聞名於世,所以您想象得到這種事叫那些家庭多麼大吃一驚,或者可以說搔到了癢處。頭一科出自一九三七年五月十日那期第67頁,上面刊登的一則廣告宣傳一種魔爪牌褲扣(順便說一句,這可真是個會抓得很緊而引起痛苦的商標名稱)。圖片展示一位年輕男士在一群欣喜若狂的女郎好友當中洋溢著雄赳赳的男子漢氣概,題詞是:您會感到驚奇,您褲子上遮蓋著的蒼蠅竟能如此顯著地得到改善。另一件出自一九四九年三月二十八日那期第126頁,上面刊登的一則廣告宣傳海內絲無花果樹葉牌男用三角褲。圖片展示一位現代夏娃,躲在一的智慧之樹後面,崇拜地偷覷一位著一條相當普通而乾淨的內褲、兩眼斜睨的年輕亞當,他穿的那種廣告宣傳的三角褲前端扎眼地顯出壯實的陰影,題詞是「沒有什麼能勝過一塊遮羞布」。
至於對康瑪爾翻譯的莎士比亞作品所做的謹慎評價,請參閱第962行註釋。
417-421行:我上樓去,等等
草稿上是下列幾句,而不是這裏那些流暢卻叫人作嘔的詩句:
要不是國王那些秘密擁護者,一些英勇浪漫而膽大妄為的人,雷厲風行地紛紛喬裝改扮成逃亡的國王,布下迷陣,那他想必根本就到不了這個西海岸。他們都穿上紅毛線衫,戴上紅便帽,裝扮成他的模樣,突然出現在這兒那兒,徹底把革命派警察搞糊塗了。有些愛搞惡作劇的傢伙其實比國王少俊得多,不過這也沒關係,因為山區老百姓的柵屋裡和那些出售垂釣用的蠕蟲、薑餅和吉利牌刀片的守舊村莊的小店鋪里掛著的御像,那上面的國王自從他加冕登基以來一直就沒變老。在那次著名事件的過程中,還流傳了一幅有趣兒的漫畫:一名假扮國王的歡樂小丑,從克隆伯克里飯店平台上,搭乘那運送旅客前去克隆冰川遊覽的滑動升降椅,像只紅色飛蛾,倏地升空飛翔而去,他身後隔開兩把椅子的座位上有個垂頭喪氣、沒戴帽子的警察兩眼發愣地緩慢追逐。令人發噱的是那位假國王在快到紮營地點之前,竟想法兒從一根支撐牽引纜索的標杆上爬下來逃之夭夭(另參見第149和第171行註釋)。
我們的王子喜歡弗蘿爾,把她當作親妹妹那樣看待,不過沒有一點亂|倫邪念或繼發的同性戀併發症。她長著一張蒼白的臉,凸出的顴骨,明亮的眼睛和鬈曲的黑髮。傳聞那位上流社會的雕塑家兼詩人阿爾諾曾經攜帶著一個瓷杯和一雙灰姑娘的拖鞋四處尋訪模特兒,找了好幾個月,最後終於在弗蘿爾身上找到了他所需要的一切,把她的乳|房和雙腳利用在他那幅題名為《莉莉絲喚回亞當》的創作上面了,可我當然不是這類微妙事兒的行家。她的情人奧塔爾說,你在她身後走道兒而她也知道你在她身後走道兒,她就會搖晃她那苗條的腰肢和臀部,現出極其富有藝術性的姿態,就跟阿拉伯姑娘在專門學堂里受到巴黎拉皮條專家訓練過的那種姿勢一樣,那些專家後來當然都給勒死了。他還說,弗蘿爾走道兒時優雅地擺動她那對靠攏得挺緊的嬌弱腳踝,是阿爾諾描繪一個miragarl(「海市蜃樓的姑娘」)那首詩中的一對「珍貴寶石」;為換取那對寶石,「一位時光沙漠里的夢想國王願出三百頭駱駝和三處噴泉。」
這當兒,他倆走到了游泳池。陷入沉思的格拉社斯一屁股坐在一把帆布凳子上。他該立刻給總部打個電報。沒必要再拖延這次訪問啦。可是突然離開又會引起別人猜疑。那把凳子在他身下吱吱嘎嘎直響,他環顧四周尋找另一把椅子。那個小癟三已經在游泳池大理石邊緣閉上兩眼,挺直身子在仰泳;他那條泰山式三角褲給扔在草皮上。格拉杜斯厭惡地啐口唾沬,朝那座房子走回去。這當兒,那位上了年紀的男僕正從露台台階上奔下來,用三種語言告訴他室內有他的電話。拉文德先生沒能趕回來歡迎深感抱歉,不過願意在電話里跟戴格萊先生談一談。雙方過了一陣客套話,停頓片刻,接著拉文德問道:「你當然不可能是法國那份黃色小報的一個臭姦細吧?」「一個傻?」格拉杜斯把「啥」說成了「傻」。「一個婊子養的臭姦細吧?」格拉杜斯把電話掛斷了。
山巒弱不禁風地難以久等——
謝德是在七月十四日星期二創作這幾行詩的。那天格拉杜斯在幹什麼吶?啥也沒幹。人往往會為下了幾著巧棋而吃老本。我們上次是在七月十日傍晚看到他開車從萊克斯回到日內瓦他住的那家旅館的,我們就把他留在那兒了。
謝德:幹嗎人總是愛給我摘引聖奧古斯丁的話?
不過嘛!在後來的一個場合,我這位任性而懼內的朋友倒親切友好得多(參見第802行註釋)。
謝德:一些我鬧不清楚的事我只得順從,可是我卻有權否認那些事實真相。
他朝大門走去。在小徑拐彎處,他回頭瞥一眼,只見遠處她那白色身軀,帶著那種難以言傳的哀愁倦怠的優美姿態,俯在花園那張桌子上方;一座脆弱的橋樑突然浮懸在他清醒時的冷漠和睡夢中的熱戀之間。但是,她身子一晃動,他發現那根本不是迪莎,而是怪可憐的弗蘿爾·德·菲麗爾在收拾那些散放在茶具之間的文件吶。(參見第80行註釋)
我們不應該忘記康瑪爾開始他那了不起的工作時,贊巴拉人根本就讀不到什麼英國作家的作品,唯獨一位女小說家珍妮·德·福恩的作品,坊間倒有十卷本,說也奇怪,這位女作家在英國卻毫不知名;除此之外,只有零星幾首拜倫詩作,還都是從法譯本轉譯過來的。
「法律手段」,當然,別人也同樣可以採取嘛。但是不礙事;人的正直憤怒往往會慢慢緩和下來,因為他心滿意足地預見到那位積極介入此事的紳士閱讀了這裏評註的段落便不會再對我朋友那首長詩的命運那麼過分擔憂啦。騷塞當初喜歡烤一隻耗子當晚餐——考慮到那些耗子曾經不識時務地吃掉他家中棋盤裡那個象,這事兒就尤其顯得滑稽可笑了。
「聽我說,我明白你要跟約翰說話,可他眼下正休息吶,我也忙得不可開交。他會給你回電話的,好嗎?」
我提到過——不記得在什麼場合了——我的教會和他的教會之間有些差別。該注意的是我們贊巴拉標記的新教教會相當接近聖公會「更高的」教派,具有它自身的一些宏偉特徵。我們的宗教改革曾由一位天才作曲家領導;豐富的音樂滲入我們的禮拜儀式;我們的兒童唱詩班是世界上歌喉最甜美的唱詩班。希碧爾·謝德出自一個信奉天主教的家庭,可她本人卻告訴過我,從少女時代起她就發展了「自己的一套宗教觀」——往好里說,這跟半心半意歸屬於某種半邪教派別是同義語;往壞里說,這可跟溫里溫吞地信仰無神論完全一樣。她已經使她丈夫不僅棄絕了他祖祖輩輩歸順的聖公會,也拋棄了一切敬神的聖禮儀式。
671——672行:《野性的海馬》
教書啊。跟聰明可愛的年輕人一塊兒研究文學名著——一種他現在終於可以自由自在浸淫在內的業餘愛好。
指庇護十世,吉奧賽普·麥爾契奧萊·薩爾托(1835——1914),一九〇三年至一九一四年任教皇。
謝德:可悲。
這當兒,一位物理學教授參加進來。他是一位所謂的粉紅色人物,相信所謂的左傾分子信仰的那類事物(什麼進步的教育啦,為蘇聯干間諜活動的人都很正直啦,間或發生的放射性塵埃全是美製炸彈造成的啦,不久前存在過一個麥卡錫時代啦,蘇聯包括《日瓦戈醫生》在內的種種成就啦,等等)。「你這種遺憾毫無根據」。〔他說〕「眾所周知,那位可悲的統治者已經喬裝打扮成尼姑逃了出來;但是不管出了什麼事,或者他本人出了什麼事,贊巴拉老百姓都不會感興趣。歷史已經宣告把他廢除,那正是他的墓志銘。」
草稿上這一句由下面一句更意味深長的——更悅耳動聽的——異文所取代:
「我寧願說,」帕爾頓先生——講授美國史的——評論道,「她長得倒像哥爾斯華斯法官」(「反正也是咱們一夥當中的一位,」謝德插嘴說,低下頭來),「尤其是他吃完一頓美餐之後,對全世界真正感到十分惱火的時候更像。」
只因他那四十幾名追隨者那夜
他回到旅館,那位笑容可掬的老闆娘交給他一封電報,電文是丹麥文,責怪他離開了日內瓦,囑咐他在沒接到進一步通知前萬勿輕舉妄動。另外還勸告他暫時忘掉工作,自個兒去找找樂子吧。然而(除了嗜血之外),他還能有什麼別的樂子可找呢?他一不喜歡遊覽,二不喜歡去海濱避暑。酒他早已戒掉。音樂會他不愛去聽。他也不賭錢。性衝動一度極大困擾過他,可那也過去了。他的老婆是拉杜古威特拉鎮上的一個賣念珠的娘們兒,已經離開他(跟一個吉卜賽人跑了),他跟他的岳母同居了一陣子,後來老婆子眼瞎浮腫,給轉移到一個專門收養窮困潦倒的寡婦的救濟所去了。此後他好幾次試圖閹割自個兒,因嚴重感染而在玻璃安裝工人醫院里卧床養了好久。如今他四十四歲,已經大大克服了大自然這個大騙子賦予我們並引誘我們繁殖的那種性|欲。怪不得那個讓他自個兒去找找樂子的勸告惹得他火冒萬丈。我想這個註釋就在這兒打住吧。
57行:我小女兒那架鞦韆的幽靈
「塔納格拉」(Tanagra)最後那個音節和「塵埃」(dust)的前三個字母形成了那名兇手的姓「格拉杜斯」(Gradus),他那shargar(卑賤的靈魂)和我們詩人光輝的靈魂很快就會在陰曹地府相遇。缺乏想象力的讀者會大聲喊道,「這純屬巧合!」好,那就讓他拭目瞧一瞧吧,正如我已經拭目瞧見了那樣,多少這樣的組合不僅可能而且似乎合理,諸如「Leningradused to be Petrograd?」(列寧格勒原來不是彼得格勒嗎?)「A prig rad〔已廢的read過去式〕us?」(一名老學究讀給我們聽了嗎?)
便會嘲笑那些不如我們的人,樂意取笑
堪貝爾先生沒來到贊巴拉之前,我們國內根本不教英語。康瑪爾是在青年時代,一八八〇年左右,完全靠自學把英語學會的(主要是硬把一部詞典全背了下來),當時看來倒不是詞彙地獄而是平靜的軍隊生涯在等待著他呢;他第一部譯著(翻譯了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是他跟一位同僚打賭而發奮搞出來的成果。隨後他就脫下盤花紐扣的軍裝,換上學者長袍,著手對付《暴風雨》。他是個幹活兒很慢的傢伙,需用半個世紀的時間才把他稱之為「澀味(這位)詩瓮(翁)」的作品全部譯完。接著,從一九三〇年起,他便開始譯彌爾頓和別的詩人的作品,扎紮實實地把各個時代一氣兒貫通,可是剛譯完吉卜林的《三位發誓人之歌》(「現在這可是他用槍彈和鋼鐵證實的莫斯科維法則」)就病倒了,很快便在他那層複製著輝煌的阿爾塔米拉洞窟動物圖案的床榻頂板下面咽了氣;他在神志不清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是「Comment dit-on 'mourir', en anglais?」——這倒是個絕妙而感人的結局。
這確實是問題的核心。我認為不僅是該學院(見第517行),而且也包括我們詩人自己都沒領會到這一點。對一名基督徒來說,在我們的永生中,設若沒有上帝的參与,那便不會有可以接受或想象的來世;這也就意味著人犯了罪,無論大小,都會受到應得的懲罰。我那個小日記本里碰巧摘要地記載過六月二十三日詩人和我「在我那露台上下完一盤和棋后」的一次談話。今照錄如下,只因為這段談話十分有趣地暴露了詩人對這個論題的態度。
在這部作品前言里,我已經有機會交代了一些有關我居住的環境設施情況。那位為我弄到這所房子的可愛而神志也恍惚得可愛的女士(參見第691行註釋),事先並沒見過這棟房子,心意卻無疑是好的,尤其是因為這一帶的鄰居都眾口稱讚它具有「舊時代優雅和寬敞」的優點。其實它是一棟一半由木料建成、樣兒陰森森的黑白兩色相間的房屋,在我的國家稱之為「wodnaggen」型住房,帶有雕刻的三角牆,通風的凸肚窗,一道所謂「半宏偉」的門廊和那上面的一個醜陋的陽台。哥爾斯華斯法官家中有夫人和四位千金小姐。家庭照片在門廳就跟我相遇,一直從這間屋到那間屋緊緊追隨著我;儘管我確信艾爾菲娜(九歲)、貝蒂(十歲)、坎蒂達(十二歲)和蒂(十四歲)很快就會從十分逗人喜愛的學堂小妞兒變成時髦的年輕女郎再變成出色的媽媽,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們那些別緻的照片那麼惹我厭煩,最後我乾脆把它們一一收拾起來全都塞在一個壁櫥里像絞刑架那樣掛著的一排她們的薄膜罩著的冬衣下面了。在書房裡,我看到她們的雙親一幅大照片,性別卻顛倒了,哥太太很像馬林科夫,而哥先生卻酷似蛇發女怪美杜莎;這張照片我也用一幅敬愛的畢加索早期作品《塵世男孩牽著雨雲馬》的複製品取代了。不過我沒太操心去管那些家庭藏書,那也是哪兒哪兒都有——四套不同版本的《兒童百科全書》和另一套成年人的式樣古板的版本,沿著一段樓梯邊上的書架一路排列上去,最後上升到閣樓爆出一卷附錄本。從哥爾斯華斯夫人閨房裡排列的小說來判斷,她的學識興趣真是相當廣泛,從「琥珀」一直擴展到「禪宗」。這個什麼都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家庭的一家之主,也有個書房,裏面有許多標有字母的壁架,不過收藏的皆為法律專著。外行人從中能找到有點樂趣和教益的只有一本摩洛哥鞣皮裝訂的相冊,那位法官在裏面鍾情地貼上了那些被他送進監獄或判處死刑的犯人照片和身世:痴獃的惡棍叫人難忘的面容啦,抽最後一支煙捲兒的模樣啦,最後一次獰笑啦,一名勒死人的兇犯那雙樣兒極為普通的手啦,一個自作自受的寡婦啦,一名殺人狂(我承認長得有點像已故雅克·達古斯)那對靠攏得很緊的冷酷無情的眼睛啦,一個弒父母的伶俐的七歲小男孩兒啦(「現在,小傢伙,我們要你告訴我們……」),還有一名槍殺了敲詐者、年老可悲的矮胖雞|奸犯。令我感到十分驚訝的是他,我那位有學問的房東,而不是他的「太太」,在掌管家務。他不僅給我留下一份家中所有那些宛如一群威脅性的土著暴民聚集在一位新房客周圍的雜物什品的詳細清單,還煞費苦心地在紙片上寫下各類說明,有的是推薦性的,有的是解釋性的,有的是禁令,有的則是附錄,不一而足。我頭一天住下,甭管碰什麼,都會觸發出哥爾斯華斯文獻彙編中的一個標本。我在樓上浴室里一打開藥櫃,就從裏面撲撲飛出一張信息紙片,勸告我別再往那個裝廢保險刀片的匣子縫口塞進刀片啦,因為裏面已經滿滿登登,再也裝不下了。我打開冰箱,另一張紙條像狗吠那樣警告道:「凡是帶有難以消除異味的土產品」均不許放入。我在書房裡拉開書桌當中那個抽屜——發現一份分門別類排列的目錄,說明屜中存放的物品,那些不起眼的東西當中包括一堆花樣繁多的煙碟兒,一個大馬士革鋼製裁紙刀(註明是哥爾斯華斯夫人之父從東方買回來的一把古代「匕首」),還有一個沒用過的袖珍日記本樂觀地待在那裡靜待按日跟它聯繫的成熟時機到來。餐具室里有一塊專用布告板,上面貼著各種詳細通知,諸如有關各處管道的說明,有關使用電器的論述,有關仙人掌的知識講述,等等;我還從中發現了那隻隨著那所房子一齊給接收過來的黑貓的食譜:read.99csw•com
734——735行:或許……虛弱的胖玩意兒……不穩定……撞擊
詩人的女兒海絲爾·謝德,生於一九三四年,死於一九五七年(參見第230行和347行註釋)。
(另外十五分鐘溜過去了。父深深陷入創作沉思,不偏不倚地嘆口氣。)
我說到哪兒啦?哦,對了,又像往日那樣在橙紅色天空下跟約翰一起在阿卡狄樹林里拖著腳步遛彎兒。
我們倆經常在傍晚一邊散步,一邊漫談,次數不算少,(根據我的記載)六月里至少有九次,七月份頭三個星期里卻驟減至兩次(不要緊,這會在別處給我找補回來的!)。我的朋友在這種時刻時常有點賣俏地用他那根拐棍兒尖端指出各種稀有的自然物種。他樂此不疲地依靠這些例子說明我們這個在阿巴拉契亞海拔一千五百尺高的特殊地點,這個加拿大地帶和偏南地帶離奇混合的地區,照他的話來說,「爭取到了」南北各類鳥兒、昆蟲和植物相聚一堂的大雜燴景象。就像大多數文學界著名人士那樣,謝德似乎也並沒意識到一個終於把他這樣一位難得見到的天才壟斷過來據為己有的謙卑仰慕者更感興趣的是跟他談論文學和人生,而不是聽他講什麼出現在紐衛鎮的「黛安娜」(大概是一種花兒)和「亞特蘭蒂斯」(大概又是另一種花兒)之類的勞什子。我特別記得(七月六日)一次傍晚的漫步十分惹人惱怒,那本是我們的詩人懷著崇高而慷慨大方的心情賞給我的,以便補償前次對我的傷害(參見,反覆參見,第181行註釋),回報我送給他的那個小禮物(我料想他壓根兒就沒穿過),而且也得到了他那位賢內助的批准,她本人還賞臉陪我們倆走了一段到杜爾威奇樹林去的路呢。謝德一直狡猾地離題閑扯自然史,以此來迴避跟我談正事兒,而我則那麼歇斯底里地、急赤白臉地、難以控制地非常想知道他在近四五天里究竟已經在詩中寫了贊巴拉國王奇遇的哪些部分。我那一貫的缺點——太強的自尊心,阻礙我直截了當地提問以逼他答覆,不過我盡量扯回到自己先前談過的話題——王宮逃亡啦,山中奇遇啦——上面去,好迫使他好歹坦誠交代一點兒。人們總以為一位詩人在創作一首艱難的長詩過程中,一遇機會就會侃侃而談他的成就和磨難。其實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我無限小心而溫和地發問,得到的卻只是哼啊哈的答覆:「嗯,進行得還可以,」或者「噢,實在不好說」,最後乾脆拿阿爾弗烈德國王一樁相當令人生厭的軼事來搪塞,毫不客氣地拒絕回答我的問題,據說那位國王喜歡聽他的一名挪威侍從講的故事,可是忙著干別的事情的時候就把他轟開:「噢,老套子又來了,」粗魯的阿爾弗烈德會對那個文文雅雅的挪威人這樣說,後者是來把他說過的一則挪威神話再精心編製一個不同的講法講給國王聽:「噢,老套子又來了!」可是後來竟產生這樣一個後果,天哪,一位傳奇的流亡者,一個受主感悟的北方吟遊詩人,今天的英國學童竟然只知道他那淺薄的諢名:老套子!
從猛獁的追逐,《奧德賽》的英雄
Éto est vótchez ut míd ik détt.
周一、三、五:肝
格拉杜斯嘟嘟囔囔,兩隻腳來回移動,開始翻查那部學院人名錄,可是他把地址找到了,卻又遇到怎麼到那兒去這個問題。
這不禁叫人想起埃德賽爾·福特在最近一首詩中描繪的絕妙景象:
阿爾方國王的健忘症卻古怪地跟一股對機械玩意兒的熱情愛好,尤其是對飛行設備的愛好,混在一塊兒了。一九一二年,他想方設法乘坐一架傘狀的法布爾式「水上飛機」升空,結果差點兒在尼特拉和英德拉之間的海域里淹死。他撞毀過兩架法爾芒式飛機,三架贊巴拉自製的機器玩意兒和一架心愛的桑托斯·杜蒙特式「蜻蜓」號。一九一六年,一架單翼機「布蘭達四世」號特地為他製造好了,製造者是經常出任他的「飛機參謀」的彼得·古塞夫上校(後來是一位先驅跳傘員,七十多歲時成為一名空前偉大的跳傘者),但那也是一架致他于死命的飛機。天使們選擇十二月里一個晴朗而不太冷的日子的上午,撒下天羅地網捕捉他那溫和而純潔的靈魂,阿爾方國王當時正獨自駕駛那架飛機在空中試著來個直下降再翻個筋斗的高難動作表演,那是安德烈·卡楚林親王,俄羅斯著名特技飛行員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雄,在加特契納給他表演過的絕技。那架小「布蘭達」忽然出了什麼毛病,看上去無法控制地朝下俯衝。在他後面上空,古塞夫上校(這時已是瑞爾公爵)和王后在一架考德隆式雙翼飛機上,拍下不少起先像是一次壯麗優美的花樣變換而接著就大成問題的照片。在那千鈞一髮的時刻,阿爾方國王居然設法使機器恢復好轉,又成了掌握重心的能手,可是緊接著他便機毀人亡地撞在一處海濱荒地上正在興建的一座飯店高樓的腳手架上,真好像那是特地等著御駕光臨似的。布蘭達王后後來下令剷平那座嚴重損壞而尚未完工的樓房,在原地另建起一座頂上有架奇形怪狀的銅製飛機模型的不雅觀的花崗石紀念碑取而代之。那些描繪了整個兒那場大災難的放大了的光溜溜的照片,讓八歲的查爾斯·扎威爾在一名秘書的書櫥里發現了。您在幾張可怕的照片上可以辨認出那位滿不在乎的飛行員的肩膀和皮革頭盔,而且在那一整套照片的倒數第二張上,您清晰地看到他在飛機撞得白花花粉碎之前還恢複信心而得意洋洋地舉起一隻手吶。那個男孩兒看過之後,從此夜間經常做噩夢,可他的母后卻壓根兒也不知道孩子曾經看過那些該死的記錄。
格拉杜斯真是干那種活兒的合適人選嗎?可以說也是也不是。當年他邁入青年時代,在一家大而沉悶的硬紙盒製造廠當通訊員時,有一天暗中協助三個哥們兒伏擊當地一個男孩子,因為那小子在集市上贏得了一輛摩托車,故而想狠狠揍他一頓。年輕的格拉杜斯找到一把斧子,把一棵樹砍倒,樹儘管倒了下來,卻並沒完全擋住他們要捕捉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夥子常在黃昏時分騎車經過的那條鄉間狹路。那個可憐的小夥子名叫勞瑞納,身材痩長,樣兒嬌嫩,騎著摩托車朝那兒名無賴埋伏的地點嗖嗖駛來;那伙嫉妒他這種無害的享樂的人想必是惡劣透頂的傢伙。說來也真夠離奇古怪的,他們躺在那裡等待的時候,我們這位未來的弒君者竟在一條溝渠里睡著了,因此錯過了那場短暫的毆鬥,其間兩名襲擊者被英勇的勞瑞納手上戴的指節銅套擊倒在地,第三名被摩托車碾過,一輩子成了瘸子。
822行:殺死一位巴爾幹國王
草稿上這段兒原是:
謝德:我認為人世間只有兩項罪惡,其一是謀殺,其二是故意讓人遭受痛苦。
也正在茫茫黑夜裡誘引蒼白的飛蛾。
62行:經常
502行:IPH
草稿上本來是下列一段有趣的異文:
相比之下,完全清醒的懶漢,人間的君主,又是多麼幸福呵;他們那極其怪誕的頭腦從這樣一些情景——黃昏時分的陽台欄杆那兒啦,下面的湖泊和亮光啦,遠方融化在落日餘暉映照下的幽暗杏林中的山巒形態啦,蒼穹襯托下的黑黝黝松林輪廓啦,沉寂哀愁的海濱禁區沿岸的碧波紅漣啦——得到無上歡樂和狂喜而引起的刺痛。噢,我那可愛的包斯考貝爾!那些溫柔而可怕的回那樁恥辱,那種光榮,那些叫人發狂的壞兆頭,還有那顆從來沒有哪位黨員能夠攀登到達的星星。
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俄羅斯風尚一度在贊巴拉朝廷里相當流行,但那是個不同的風尚——一個痛恨暴君、市儈、非正義和殘酷的風尚,那個渴望自由的、紳士淑女的風尚。我們還能補充說,敬愛的查爾斯可以自誇有點兒俄羅斯血統咧。在中世紀,他的兩位祖先曾經娶了諾夫哥羅德的公主為妻。他的高祖母(一七九九年至一八〇〇年執政的)雅魯佳王後有一半俄羅斯血統,歷史學家大都相信雅魯佳的獨生子伊戈爾並不是(一七九八年至一七九九年執政的)末代烏蘭國王之子,而是她跟她的情人、她的goliart(弄臣)、俄羅斯冒險家郝丁斯基的愛情果實,那名俄國佬還是個天才詩人,據說業餘時間偽造了一首俄羅斯古代chanson de geste,而一般都認為那其實是十二世紀一位匿名吟遊詩人的創作。
我還不得不聲明我很不贊成我們這位詩人在這一章里以極其輕率的態度對待某些只有宗教才能使人心靈中的期望得以滿足的方面(詳見第549行註釋)。
810行:整套感性
我明白這是一個長成的蟬蛻留在樹榦上的半透明空殼兒,它自己已經爬上樹榦露了出來。謝德說他有一次在三百名學生的課堂里問大伙兒,結果只有三位知道蟬長得什麼樣兒。一些無知無識的移民管它叫做「蝗蟲」,那當然只是蚱蜢;拉封丹那首詩La Cigale et la Fourmi的好幾代英譯者也都犯了同樣錯誤(參見第243——244行)。那個蚱蟬的姐妹篇,那隻螞蟻,將被嵌在琥珀里,永垂不朽。
那十字冰層,那跌跤的
……………………………………她的房間
我懷著沉重和困惑的心情躡手躡腳地返回我那毫無樂趣的住處。幾天過後,大概是聖斯威遜節那天,心情依然十分沉重,困惑之謎倒給解開了,因為我在小日記本那個日期下面發現有「promnad vespert mid J.S.」那種期望的記載,可是又使性子把它劃掉了,且因用力過猛,筆鉛在半中腰斷了。那天我等我的朋友出來一塊兒在巷子里散散步,等啊等的,最後夕陽的紅光都變成了幽暗的灰色,我只好朝他家前門走去,心裏猶猶豫豫,琢磨那兒的昏暗和靜寂,圍著那幢房子轉悠。這一次後身那個小客廳里一點亮光也沒有,廚房裡倒亮著平凡的燈光,我辨認出一張粉刷過的桌子一頭,希碧爾正坐在旁邊,滿臉帶著欣喜若狂的神情,真叫人會以為她準是剛想出一個新食譜似的。那扇後門微敞著,我輕叩一聲就把門推開了,投進去幾句歡快的話,我發現謝德正坐在那張桌子另一頭,念給她聽一些我猜想大概是他那首詩的片斷。他倆一見我進來大吃一驚。詩人脫口而出一句不宜在此刊印出來的詛咒,把手裡那摞索引卡片往桌上一摜。後來他把這一時衝動的怒氣爆發歸咎於戴著老花眼鏡,錯把一位受歡迎的朋友當成了一名闖進門的推銷員;不過我得說他種舉動真叫我震驚不已,大為震驚咧,並且使我當時傾向於把接下來發生的事都看成是惡意的表示。」好了,那就請坐,」希碧爾說,「喝杯咖啡吧。」(勝利者往往都慷慨大方。)我接受了,因為我倒想看看有我在場,朗誦是否還會繼續下去。結果使我大失所望。「我本來以為,」我只好對我的朋友說,「你會出來跟我一塊兒遛個彎兒呢。」他一邊為自己辯解說身子不大舒服,一邊接著挖他那個煙斗,挖得那麼狠,真像是挖空我的心臟似的。
我們都了解那些夢,在那些夢裡,冥河浸透什物,忘川在那出了毛病的管道里令人沮喪地漏水。在這行詩下面,草稿上保留了四行失誤的開端——我一發現這段異文,不由得感到一陣涼氣自上而下嗖嗖流過我那又軟又長的脊梁骨,我希望讀者讀後也多少會有點兒那種感覺:
開卷這幾行詩里那個形象顯然是指一隻鳥,因飛速撞在一扇玻璃窗上而喪命,那塊玻璃映出的天空,色彩微暗,雲層微低,呈現出一片連接外界空間的假象。我們想象得到童年時代的約翰·謝德,一個外形並不引人注目而發育得倒還完善的男孩兒,一邊用遲遲疑疑的手指從草皮上拾起那個蛋形實體,注視著那灰棕色翅翼上面增添光彩的蠟紅紋路,注視著那尖端黃澄澄猶如新漆一般光亮的優美尾梢羽毛,一邊破題兒第一遭體驗到令人震驚的末日結局。我在謝德生前最後一年裡,有幸住在紐衛鎮田園般的山區(參見前言),是他的一位鄰居;我經常見到那類怪鳥在他的住宅角落裡幾株松柏周圍極其歡樂地啄食青灰的乾果仁兒(參見第181——182行)。
這支龐大的隊伍主要由兩伙人組成:一夥是從圖勒徵召來的,看上去樣兒挺兇猛,卻是相當無害的大老粗士兵;另一夥是那家著名玻璃工廠里的一些沉默寡言、彬彬有禮的板端分子,那場革命首先是從那家工廠爆發的。如今有件事倒可以給泄露出來了(因為那人今已安居巴黎),那就是那個衛隊里至少有一名英勇的保王派那麼有效地裝扮成一名反叛分子,竟使那幫毫不猜疑的衛兵哥兒們反倒像是一些拙劣假冒的傢伙。實際上,奧登碰巧是贊巴拉一位最著名的演員,每逢王家劇院獻藝時都受到熱烈歡迎。被俘的國王通過奧登一直跟外界他的追隨者保持聯繫,那些人包括年輕貴族啦,藝術家啦,學院里的運動員啦,賭徒啦,黑玫瑰武士啦,擊劍俱樂部會員啦,還有其他一些上流社會人士、投機家和冒險家。各種謠傳迭起,有的說那位俘虜很快就會受到一個特別法庭的審判,有的說表面上他會給轉移到另一處拘禁地去,而實際上會給斃掉。那些策劃營救國王的人儘管天天都在研究怎樣能讓他逃出虎口,可是做的計劃卻過多地停留在審美階段而缺少實際可行的行動價值。一艘馬力大的快艇給準備在贊巴拉西部靠近布拉威克(藍灣)的一個海邊洞穴里,而且連綿的高山把那座城市跟海濱區隔開了;想象那映在岩石壁和快艇上的透明而波動的海水影兒倒是相當撩人的,可是沒有一位策劃者想得出好辦法能使國王安全地通過層層設防的把守而從王宮城堡里逃出來。
很多年以前——究竟多少年我倒不太想說了——那當兒,我是個六歲的小人兒,處在大人那種失眠的痛苦中,我記得我的贊巴拉保姆告訴我:「Minnamin, Gut mag alkan, pern dirstan」(我的寶貝兒,上帝製造飢餓,魔王製造乾渴),對,人們啊,我猜想許許多多人在這美好的廣廈中都跟我一樣又餓又渴;人們啊,我最好就在這兒打住吧。
受害者支吾不語,得勝者無計可施。」
那落日夕陽的餘暉
我們也該有一點這種單純的信賴。人心中一充滿了這種徹底依賴的朦朧嚮往,怪不得就會受到誘惑,怪不得就會面帶夢幻的微笑掂一掂手掌上那個裝在小羊皮盒裡的武器的分量,它的尺寸幾乎跟一座城堡大門的鑰匙或一個男孩兒縫合的錢包一般大小,怪不得就會探頭越過那堵矮牆俯視一個誘人的深淵。
才使他的逃亡終於得以成功——
我從窗帘皺褶後面,從一棵黃楊樹後面,目光穿透傍晚的金色薄霧,穿透黑夜烏黑的網眼,一直守望著那塊草坪,那座住宅前的車道,那扇大門上的扇形燈,那些珠寶般明亮的窗戶。七點一刻,太陽還沒完全落山,我聽到首位客人到來的車聲。噢,接下來那些貴賓我個個兒都看到了。我看見那位年高德劭的蘇頓博士,一位頭髮雪白、腦袋橢圓、身量矮小的完美紳士,跟他的高個兒女兒斯達爾太太——一位丈夫死於戰爭的寡婦——開著一輛晃晃悠悠的福特來到;我看到一對夫婦,後來我才有幸認識是寇爾特先生,一名當地的律師和他的老婆,他們那輛跌跌撞撞的凱迪拉克先有一半闖進我住宅前面的車道,然後再車燈一閃一閃地慌慌張張朝後退到對面去。我看到一位舉世聞名的老作家,被他那文學榮譽和自身多產而平庸的才能那種沉重負擔壓得彎了腰,從前他和謝德曾是一份不起眼的文學評論刊物的聯合編輯,如今總算從那黯淡無光的時代熬出頭來了,乘坐一輛出租汽車前來。我看到那個經常給謝德家幹些零碎活兒的弗蘭克,開著那輛客貨兩用車離開了;我看到一位退休的鳥類學教授把他的汽車非法停放在公路上,自個兒慢慢蹓躂過來;我看到那位主辦過莫德姑媽最後一次畫展的藝術贊助人,由她一位長得像小夥子那樣英俊、頭髮亂蓬蓬的女友陪伴,安坐在她們那輛普萊克斯微型汽車裡;我看到弗蘭克又轉回來,帶來了紐衛鎮那位古董商、半瞎的卡普倫先生和他的夫人——一個目光鷹般銳利的老婆子;我看到一名韓國研究生身穿小禮服,騎著自行車來到,學院院長身穿一套鬆鬆垮垮的西服,徒步走來;我還看到那兩個來自旅館學校的穿白大褂兒的青年,而且認出那個較痩一點的我很熟悉,十分熟悉,他倆在執行禮儀任務,穿梭在亮處暗處,從這扇窗戶前走到那扇窗戶前,就像兩個火星人似地忙個不停,馬提尼酒和高杯酒交錯來回。最後,八點半那當兒(我料想那位女主人已經開始像慣常等得不耐煩時那樣啪啪按響自己的每個指頭關節),一輛尺寸挺長的高級黑色轎車,光溜溜的官方色彩,煞氣陰森,滑進那條車道光環;那名黑人胖司機忙著打開車門時,我憐憫地看到我們的詩人出現在門口,上裝翻領紐孔上別著一朵白花,酒喝得滿面通紅,齜牙咧嘴地露出歡迎的笑容。
另外,(第2——3行)那種尾韻「so-overthrow」幸好在法語里容易找到對稱的「pas-bas」,但是(第1-4行)法譯文中的內韻「disent-prise」卻不盡如人意,因為這在一六一七年左右的法文十四行詩里會被看成嚴重違反了視覺規則,叫人難以接受。
(抱歉的是,我只喂它牛奶和沙丁魚;那是個可愛的小動物,可是沒過多久它的舉止就開始使我神經緊張,心煩意亂,我便把它托給了那位清潔工范雷太太寄養。)不過最滑稽可笑的大概是那項有關窗帘操作的具體指示,紙條上說明需在不同時間採取不同方式把它們拉上,以免陽光曝晒室內裝飾物品。每個季節乃至每天陽光出現在哪扇窗戶什麼位置都分別作了描述;我如果真重視這檔子事,照此辦理,就會像一名參加划船比賽的選手那樣兩手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幸好下面有個腳註,寬宏大量地建議我如果不想那樣做,倒可以把幾件較為貴重的傢具(兩把繡花扶手椅和一張挺沉的「皇家螺形托腳小桌」)移來移去,避開陽光照射區,不過要小心謹慎地干,萬勿刮傷牆上裝飾的板條。唉,我現在沒法兒詳述那種調換位置的細緻時刻表,不過似乎記得我應該在睡覺之前把它們移避一長段路,清晨起來頭一件事就是再把它們移避一小段路。我領著我敬愛的謝德對此做一番巡遊視察,讓他自己品嘗一下這種苦差事的滋味兒,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感謝上帝。他這陣粗獷的歡笑倒驅散了那種我住下來勢必會受到傷害的氣氛。他呢,還給我講了一些有關那位法官乏味的機智和法庭里的習俗這方面的趣聞軼事讓我歡快起來;這些軼事無疑大都是民間誇大的傳說,有些明明是捏造的,不過全都無傷大雅。他沒有提起那些有關哥爾斯華斯法官的荒謬故事,我這位可愛的老朋友決不會那樣做,那些故事不是說那位法官的法袍投下的可怕陰影一直跨進了陰曹地府,就是說這個或那個躺在監牢里的畜生十分明確地raghdirst(極想報仇)——全是粗俗下流或殘忍無情的傢伙所流傳的陳詞濫調——說這類故事的人,依他們看來,什麼羅曼史啦,天涯海角啦,布滿海豹皮一般血紅色的天空啦,傳說中一個王國里那種陰沉的沙丘啦,根本就統統不存在。這些話也說得夠多的了,還是讓咱們轉回來談談我們這位詩人家裡的窗戶吧。我無意把一些確切的供評論研究的資料編織調製成極像一部小說的怪樣兒。
這一章自七月十九日從第68張卡片寫起,一開頭便有典型的謝德風格;若干相互共鳴的短語狡黯地嵌在一堆雜亂的跨行詩句里。這四行許下的諾言其實並沒真正兌現,只有那種咒語般的韻律倒在第915行和第923—924行間里復現(還導致第925——930行內出現了一通猛烈的攻擊)。詩人真像一隻火雞,彷彿為了迎接就會來臨的靈感而振翼撲騰一陣,做點準備似的。但是,旭日並沒東升,我們一路看下去,非但沒有見到這裏許諾的狂詩,反而得到一兩句俏皮話,些許譏諷,以及全章結尾處一片妙不可言的、柔和而寧靜的光輝。
662Who rídes so láte in the níght and the wínd(誰在這風雨之夜這麼晚還在疾駛)
Vécu, lys dehors, roses dedans.
詩人在他辭世前夕,在這張(第76張)卡片上面這行詩的左方寫下一行(摘自蒲柏《人論》第二書函中的)詩,沒準兒他原想用它做個腳註吧:
在一九五九年五月或六月里一個傍晚的散步過程中,我把這些絕妙的素材全都提供給了謝德,他疑惑地望著我,開口道:「這些聽起來倒都挺有意思,查爾斯。可是這裏面存在著兩個問題。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有關你那位相當駭人聽聞的國王內心的想法全是真的呢?你又怎麼能期望把那些大概至今還活著的人的隱私印出來公之於世呢?」
我也經常提醒我的詩人注意飛機在傍晚空中留下的田園般的美景。可誰又會料到就在(七月七日)那天,謝德(在第23張卡片上末一行)寫下這句機智妙詩時,格拉杜斯,化名戴格萊,已從哥本哈根飛往巴黎,完成了他那邪惡旅途的第二段行程呢!連我也出現在阿卡狄墓碑碑文上的死神如是說。
高雅的趣味和那種有關誹謗的法律使我不能透露這家可敬的higher philosophy(高等哲學)學院的真實名稱,我們的詩人倒在這一章里對它開了不少想象出來的玩笑。高等哲學這兩個英文字的起首字母HP使該院學生聯想到Hi-Phi的縮寫;謝德在組合IPH這個縮寫時也靈巧地模仿這一招兒,IPH讀起來又是If。這家景色如畫的學院坐落在西南一個州內,具體州名在這兒也不便公布。
34——35行:冰凍水滴形成的尖匕首
「你啊,」我壓著火說,「是個身穿蹩腳綠色茄克衫、思想骯髒的小畜生。」
打一開始我就盡量對這位嫂夫人極其謙恭有禮,可是打一開始她便討厭我,不信任我。我後來聽說她在大庭廣眾之下經常管我叫做「一頭大象身上的虱子,一個特大號馬蠅,一隻獼猴身上的蛆,一位天才身上的巨大寄生蟲。」我原諒她——無論是她,還是別人,我一概原諒。
Il await été,s'il eut longtemps
「就拿我來說吧,」我親愛的朋友沒搭理赫先生,接著說。「人家曾說我至少長得像四個人:一個是塞繆爾·約翰遜,另一個是埃克斯頓博物館那個給修整得很可愛的人類祖先;還有兩位是本地人士,一位是列文樓自助餐廳那位舀土豆泥、頭髮蓬亂、動作粗魯的丑婆娘。」
680行:洛麗塔
女(用蒸汽般的力量):噓—噓—噓!
「怎麼樣,」我問,「繆斯女神對您仁慈嗎?」
我輕輕拍拍我朋友的腦袋瓜子,同時朝愛貝絲拉·赫微微點下頭。詩人用獃滯的目光望著我。她開口道:
我連忙脫掉衣服,一邊哼著我最喜愛的聖歌,一邊沖個淋浴。我那位多面手花匠,一面適應我的急需給我搓背按摩,一面告訴我謝德家那天夜裡要舉辦一次盛大的「自助餐」宴會,布蘭克參議員(新聞中常報道的一位坦率直言的政治家,約翰的一位表親)將會出席。
「打算出外旅遊嗎?」我面帶微笑,指著那個手提包說。
我那部字典解釋那種飛蛾是「一種淺綠色帶尾的大蠶蛾。它的毛蟲在核桃樹上覓食」。我猜想謝德改動了這個段落,大概是因為他這個飛蛾的名字跟下一行出現的「月亮」這個詞彙撞了車。
他仔仔細細洗過手后,又走出去,興奮得他那彎弓的脊梁骨像犯了病那樣直發顫。他住的那條街和海濱大道相交的拐角處有個街頭咖啡館,一個身穿綠色茄克衫的漢子跟一個顯然是妓|女的婊子坐在一張桌子前,那人用雙手捂著臉,悶聲打個噴嚏,接著一直用手遮住臉,彷彿在等著打第二批噴嚏似的。格拉杜斯沿著堤岸北邊走去,在一家禮品商店櫥窗前觀望片刻,然後走進去,打聽一個紫玻璃河馬崽子的價錢,買了一張尼斯附帶郊區的地圖。他朝甘貝塔街出租汽車站走去,碰巧注意到兩位旅遊者,那兩個男人穿著汗漬斑斑的花里胡哨的襯衫,臉蛋和脖子由於炎熱和陽光暴晒變成了亮粉色;胳膊上搭著摺疊得整整齊齊的絲襯裡的雙排扣黑上裝,下身穿著肥褲腳管的長褲子,兩人都沒瞧一眼我們這位偵探,後者儘管出奇地不善於觀察,卻在他倆擦肩而過時覺得有點面熟。那兩個傢伙也不知道他在國外,對他所乾的有趣的活兒一點也不了解;實際上,他和他倆的共同上司幾分鐘之前才發現格拉杜斯沒在日內瓦而在尼斯。格拉杜斯也沒接到上級通知,讓他知道他在搜尋國王這個活兒的過程中會得到兩名蘇聯運動員安德隆尼考夫和聶加林的大力協助;他在昂哈瓦王宮庭院里倒是見到過這兩位仁兄一兩次,一次是給一扇破碎的窗戶安裝新玻璃那當兒,另一次是在前王家的一間溫室里為新政府檢驗稀有的瑞波遜窗格玻璃的時候;接下來,他那條辨認的思路斷了,因為他要小心翼翼地扭動著短腿人那樣的兩條腿坐進一輛凱迪拉克後座,請司機開往貝洛斯和突克角兩地之間的一家飯店。很難說我們這位老兄想要幹什麼。只是想目光穿越夾竹桃和愛神木窺視一個設想的游泳池嗎?巴望聽到現在由兩隻更粗壯的大手用另一種處理方式接著彈奏哥登所彈的華麗樂曲嗎?想必會手裡握著槍支,躡手躡腳地走向一個張開四肢躺著曬日光浴、胸脯上的汗毛好似一個張著翅翼的鷹的巨人嗎?我們鬧不清楚,恐怕連格拉杜斯本人也鬧不清楚;不管怎麼說,他倒是免了這趟沒必要的旅程,現代的計程車司機跟往昔的理髮師一樣愛閑聊,那輛舊凱迪拉克還沒出城,我們這位倒霉的殺手就知道了司機的弟弟曾在迪莎別墅花園裡幹活兒,目前沒人住在那裡,王後到義大利度假去了,要在那邊待到七月底。
此處提到的顯然是濟慈那首(在美國常被摘引的)著名十四行詩的題名;印刷工人由於心不在焉,竟把另一篇文章里提到那首詩的文字離奇古怪地誤排在一篇體育報道里了。至於其他一些生動有趣的誤排,請參閱第802行註釋。
我記得《夜濤之聲》(意思是「夜間海濱波濤滾滾的轟鳴聲」)這部集子里的一首小詩,那是我頭一次跟美國詩人謝德相接觸。在我做學生的時代,一位從波士頓來的美國文學講師,一個才華橫溢、可愛的小夥子,在昂哈瓦給我看了那本薄薄的優美詩集。這首題名為《藝術》的詩起首是下列幾句,它那動人心魄的韻律很招我喜歡,也刺|激了我們贊巴拉那個很「高」的高教派灌輸給我的宗教感情:
智者在黃昏時讚頌白晝,
我這位卓越的朋友孩子般偏愛各種文字遊戲,尤其是所謂的文字高爾夫。他會突然打斷妙趣橫生的談話而沉湎於這類特殊的娛樂,就我來說,如果拒絕跟他一塊兒玩,就不免會顯得我蠢笨如鄉巴佬。我的一些成績是:三洞是「恨—愛」,四洞是「大姑娘—小夥子」,五洞是「生—死」(兩字當中皆為「提供」)。
他的一些姿態我們已經熟悉,他那寬闊的身軀和短短的後腿像黑猩猩那樣傴著,顯得無精打釆似的。對他那身皺皺巴巴的衣服的描繪我們也聽膩了。我們至少還能把他的領帶描繪一番,那是他的一位住在昂哈瓦的內兄,一位衣著講究的屠夫,送給他的復活節禮物:人造絲製品,巧克力顏色,上面帶有紅線條,尾端給塞進襯衫第二三顆紐扣當中,這是贊巴拉三十年代流行的樣式——而且按照學者風度無須乎再穿神甫式的馬甲。他那雙地地道道的粗手手背覆蓋著一層叫人噁心的黑汗毛,那可是一名加入激進工會的手藝人極為乾淨的手,看得出來是製作燭台拖盤的工匠的一雙典型的手,兩個大拇指全都明顯變形了。我們也驀地發現他的肌膚總是黏糊糊的。我們甚至還可以(像幽靈那樣挺安全地迎頭穿過他的體內,穿過他乘坐的那架飛機閃爍的螺旋槳,穿過那些沖我們揮手咧嘴笑的代表)辨認出他那紫里透紅的五臟,以及腸胃裡那陣不太理想的、洶湧起伏的怪浪。
另一個傳說中的統治者,那位贊巴拉末代國王,為了獲得自由而不得不爬越黑壓壓的山巒和荊棘叢生地帶時,一直在用贊巴拉語和德語反覆默誦這兩行縈繞於心頭的詩句,以此作為行進中的疲憊焦急的即興伴奏。
你如果少給我來信,我在這兒也許便會更安全些,我親愛的。
燈光良好;那盞閱讀時用的長頸檯燈;
希碧爾像拎兔子耳朵那樣把那個包拎起來,跟我的眼神一塊兒打量它。
這不由得使人聯想到《雅典的泰門》(第四幕第三場)中那位憤世嫉俗的貴族對三名竊賊談話那一段落。在這個凄涼的小木屋裡,我就像泰門在他那個洞穴里那樣生活,由於沒有書房,可又為了趕快引證,我只好依據《泰門》贊巴拉語詩體譯本把這一段落再轉譯成英語散文,我希望譯得還夠接近原文,起碼忠實原文的精神:
他走出房間,進入走廊,那名守衛,一名長得倒蠻英俊卻蠢得叫人難以置信的極端分子,頓時朝他走來。「我有點緊急的要求,」國王說。「我想,哈爾,在睡覺之前彈會兒鋼琴。」哈爾(如果那真是他的名字)便領他到音樂室去,國王知道奧登一直在那裡的一架蓋著布的豎琴邊值班。奧登是個長著紅褐色眉毛、身材魁梧的愛爾蘭人,眼下他那個粉紅腦袋戴著一頂俄羅斯工廠工人那種鴨舌輕便帽。國王坐在那架貝赫斯坦牌鋼琴前丁丁當當彈起琴來;等到他倆單獨相處吋,他就一邊用一隻手彈琴,一邊嘴裏簡短地透露發現的情況。「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什麼通道,」奧登嘟囔道,一臉疑惑,就像一名棋手經人指出該怎樣走棋就不會輸掉時的神情。國王陛下絕對有把握嗎?國王陛下當然有把握。他認為那條通道能讓人逃離王宮嗎?肯定能行。
403-404行:八點一刻(錶針這時呈叉狀)
他醒來時發現弗蘿爾正拿著一把梳子站在他的——毋寧說他爹或他爺爺的一穿衣鏡前面,那是一個能映出無限風光的三屏鏡,一面妙不可言的鏡子,上面有鑽石刻寫的製作人博凱的蘇達格簽名。她在鏡子前面轉來轉去:一種隱秘的反映裝置便在鏡子深處集合了無數裸體,一群花團錦簇的優美而哀傷的姑娘,在清晰的遠方漸漸變得越來越小,或者突然變成一個個山林水澤的仙女,弗蘿爾低聲說其中有些肯定像她那些祖輩年輕時候的模樣兒——一些站在目所能及的淺溪水裡、梳理頭髮的鄉村小妞兒,隨後是那古老傳說里的鬱郁沉思的美人魚,再靠後則一切均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德先生瞥一眼謝德夫人,她便照例用她那種輕快而隨便的口氣替他說他們還沒拿定主意吶——可能去懷俄明州啦,猶他州啦,蒙大拿州啦,也沒準兒會去六千或七千公尺高的某處租個小木屋。
瘋子的命運
「親愛的約翰,」我著急地輕聲答道,「別擔心這些小事兒。你一旦把這些素材轉換成詩篇,那就會是真的,那些人也就會顯得栩栩如生。詩人精練出來的真實不會造成什麼傷害,也不會冒犯什麼人。真實的藝術超越虛假的榮譽。」
然而,我從珍·普口中卻得知不少更為哀婉動人而迥然不同的情節——這倒叫我明白了我的朋友為什麼覺得講些陳腐的學生惡作劇來款待我比較合適,不過這也使我自己感到遺憾,因為當時我在半當腰也插嘴講了昂哈瓦大學校史當中的一樁奇聞軼事,使他深表歡迎地中斷了自己的談話,避免接著講自己一時慌亂而不大自然地提出來的主要話題(因為正如我在前面一個註釋里提到過那樣,他一向不大願意提起他那已故的姑娘)。我所談起的那件事發生在公元一八七六年。不過,算了,還是讓咱們回到有關海絲爾·謝德那個話題上來吧。這個姑娘決定親自出馬去調查那種「怪異現象」,好在她選修的一位狡猾的教授主講的心理學課程班上按要求提交一篇(「無論什麼論題都可以的」)書面作業,那位教授當時正在為自己的一篇題為《美國大學生當中的自我神經系統模式》的論文收集論據吶。她的父母允許她去夜訪一次那座穀倉,不過得有珍·普——被認為是個可靠的精神支柱——陪同下才成。兩個姑娘幾乎還沒在穀倉里安頓好,外面就驟然起了狂風暴雨,雷電交加,徹夜都沒停息,呼嘯的風聲和霹靂閃電那麼戲劇性地圍困住她倆所在的那個庇護所,根本沒法兒叫人聽到看到穀倉里的聲響亮光。海絲爾並不甘心,幾天後又要求珍再跟她去一趟,珍卻拒絕了。珍告訴我她曾經建議讓懷特家那對雙胞胎(謝德家接受的一對蠻可愛的孿生兄弟)代她前去。但是,海絲爾斷然拒絕這種安排,跟她的雙親吵了一架就拿起一盞牛眼燈和一個筆記本只身前往。您想象得到謝德夫婦多麼擔心以前發生過的那個敲擊作響搞惡作劇的鬼魂鬧出的那種煩人的事再次出現;永遠明智的蘇頓博士卻斷言——鬧不清他以什麼為依據——這種同一個鬼魂相隔六年之後再次捲入同一類型發作的案例幾乎是聞所未聞的。
這隻是形容一個鄉下姑娘羞怯接吻的迂迴說法罷了;不過整個這一段落倒具有濃厚的巴洛克風格。我童年時幸福健康,壓根兒沒犯過謝德所體驗的那種昏厥發作之類的病症。他患的想必是一種輕微的癲癇,神經在軌道同一拐彎處同一地點出了軌,一連好幾周天天如此,直到那個損壞地點天然修復完好為止。那些紫銅色胸脯的鐵路工人,倚著鐵鍬,目光追隨小心滑過去的快車車窗,誰會忘記他們閃亮著汗珠的溫厚面孔呢?
在那個城市薄霧籠罩的某處,每天都發生叫人噁心的暴力活動啦,逮捕啦,處死啦,但是那個了不起的城市依舊平穩地運行,咖啡館里人聲鼎沸,王家劇院上演精彩的劇目。事實上,只有王宮裡瀰漫著一股極為陰鬱的氣氛。那些面孔板得冷冰冰、肩膀聳得又高又挺的長官們叫那些里裡外外把守王宮的衛兵執行嚴格紀律。那幫極端拘謹的清教徒便把宮裡的酒窖全都封了,把所有的女僕也都從王宮南側轟走了。那些女侍從,當然早在國王當年把王後放逐到她在法國里維埃拉的別墅去的時候,就已經離開。感謝老天爺,她倒倖免熬度王宮被污染的那些可怕的日子!
40    太陽帶著偷來的冰,月亮攜著樹葉兒
無情時代的情調。」接著傳來你呼喚
參見第627行註釋。這個姓氏倒叫人想起王室追鵝遊戲,可這裏卻用塗了漆的錫制小飛機玩意兒追著玩:毋寧說是一種白費力氣的追逐,根本就追不著(接著往下看209那一小方塊)。
「我們相信您會的。」格拉杜斯高興地說。
每扇門皆有鑰匙。你那位現代建築師
七月二十一日那天光線太亮而帶來災難的傍晚,我駕駛那輛馬力十足的汽車從圖書館轟隆隆地回到家門口時,正是這種摻雜著金屬響聲的音調在我四周圍鳴響,我立刻去看看親愛的鄰居在幹什麼吶。我剛剛見到希碧爾開車朝城鎮飛快駛去,所以對那個夜晚抱有很大的希望。您盡可以說我非常像個纖弱而謹慎的情人兒趁機利用一位年輕丈夫獨自在家時忙不迭地趕去跟他幽會咧!
有時候,我心想只有自我毀滅這一招兒才可能有望騙過那些正前來的殘酷殺手,他們與其說出現在一般的公路上,不如說活躍在我體內、耳鼓裡、脈搏里和頭顱里,不停地在我身上翻筋斗,圍繞我的心髒亂轉悠,使我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可又讓那個醉醺醺、無可救藥而又令人難忘的鮑勃返回來睡到原是坎蒂達或蒂的床鋪上去那陣響聲驚醒。正如前言里簡短提到過那樣,我後來把他轟走;接下來幾個夜晚,無論是酒啦,音樂啦,祈禱啦,都沒能減輕我的恐懼。不過,另一方面,那些溫暖的春天倒也還能叫人忍受,我在學院里的講課人人都深感滿意,我還決定出席任何有份參加的社交集會。然而,歡樂的晚會之後,那種伺機謀害的陰謀又會斜身曳步挨近過來,那種悄悄的蠕動啦,那種暫時的停頓啦,那種噼噼啪啪的爆裂聲,又復出現。
「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啊?」她問道。」幹嗎不幹脆住在這兒好了,愛住多久都行?住下吧。我不久就要到羅馬去,這整幢房子都歸你使用。想想看,你可以在這兒留四十位客人住下,四十名阿拉伯大盜(末句話分明受到了花園裡那些碩大的赤土陶瓶的影響。)
那個小圓亮光壓根兒也沒有出現,可它卻閃現在約翰·謝德一首題為《電的本質》的短詩里,一九五八年左右他把它寄給紐約《花|花|公|子和蝴蝶》雜誌社,不過在他辭世后才給刊登出來:
131——132行: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兇手是窗玻璃那片虛假的遠景。
傍晚天氣暖和。他倆這樣荒謬地同居一室的第二天,她光著身子,只穿一件無扣無袖的睡衣上身。一看到她裸|露的四肢和三個耗子洞(贊巴拉解剖學),他就感到一陣噁心;他一邊踱來踱去,思考自己的登基發言,一邊會兩眼並不看她,朝她那邊扔過去她的短褲或者一件毛巾布罩袍。有時候,他回到那把舒服的老椅子那邊去,會發現她坐在那兒哀傷地凝視那部歷史書上一名bogtur(古代戰士)的照片吶。他就會兩眼依舊看著他的拍紙簿,同時一下子把她從椅子上猛力揪開;她只好伸個懶腰,走向窗座和灰塵撲撲的太陽光柱那邊去;可是沒過多會兒,她又會試著偎依著他,他呢,不得不要麼用一隻手把她鑽過來的捲髮腦袋推開,另一隻手還在寫著什麼,要麼把她的兩隻小粉爪子從他的袖子或腰帶上分別掰開。
這幾行相當完整地描述了我在力圖把這些註釋協調好那一時期「碰巧投宿的那家旅館」,那是一座小木屋,帶有一間用磚石覆蓋的浴室。起初我遭到收音機放送的魔鬼一般鬧哄哄的音樂極大的騷擾,我還當那是來自街對面的某類遊樂場——結果發現原來是一批露營的旅遊者搗的鬼——我一直想趁早搬走,換個住處,可他們卻搶先轉移了。眼下這裏,除了還有討厭的風穿越枯萎的顫楊樹發出的颯颯聲之外,倒安靜多了賽達恩又成了一座鬼鎮,沒有夏季出遊的傻瓜或暗探在盯視我;我早先見到過的那個身穿藍色牛仔褲的小漁夫也不再站在溪流里他一向站的那塊石頭上了,這樣或許更好。
「不,我想大概是明天吧。哦,門鈴響了。拜拜!」
那些陳舊的恐怖景象古怪而鬼迷心竅地縈繞在我們這位詩人腦海中。我從一張報紙上剪下新近重新刊登的他的一首舊詩,其中也追憶而保存了他這位遊客讚賞的一處風景:
「多有趣兒啊。」格拉杜斯瞟一眼,說道。
39——40行:便是闔目,等等。
這完全合乎一場超凡遊戲的規則,這完全是傳說中那種無法改變的命數,不該責怪那兩位蘇聯專家的功效有問題——不管怎麼說,他倆後來在從事另一項任務時(參見第747行註釋)倒是取得了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他倆的姓名(大概是假名)分別為安德隆尼考夫和聶加林。您很少見到,至少在蠟像當中,很難見到比這一對更可愛更像樣兒的活寶了。人人都欣賞他倆颳得乾乾淨淨的下巴頦兒、基本的面部表情、一頭鬈髮和一嘴皓齒。英俊的安德隆尼考夫是個高個子,難得微笑,可他那微微發皺的眼窩皮肉閃現的光澤卻顯示他有無窮無盡的幽默感,那有模有樣的鼻子兩邊頗有魅力的壟溝使人們聯想到王牌飛行員和智勇雙全的英雄。相對來說,聶加林則是個矮個子,儘管具有堂堂男子漢的相貌,身材卻顯得更加滾圓粗壯,時不時會展現大男孩兒那樣的微笑,叫人不禁聯想到那類心裏瞞著什麼事兒的童子軍領隊或者那些在電視問答比賽節目中作弊的紳士。觀望那兩個傑出的蘇聯小夥子在庭院里跑來跑去踢一個綳得挺緊的(在那種環境里顯得個兒挺大而光禿禿的)灰白足球,真是一樁樂事。安德隆尼考夫會時不時用腳趾上下踮球十來次,然後踢個懸空球,只見球似火箭般沖向那驚訝而沉鬱的、無害的漂白天空;聶加林則會完美地模仿迪納摩球隊某一位了不起的守門員的動作。他倆還經常遞給廚房小夥子一些耐嚼的俄羅斯糖塊兒,六角形華麗包裝紙上印有李子或櫻桃圖案,裏面那層薄膜紙裹著那紫色木乃伊;眾所周知,一些貪慾的鄉下姑娘常常沿著drungen(滿布刺藤的小徑)躡手躡腳地去到堡壘腳下俯耳傾聽,那兩個凸現在夕陽映紅的天空的黑身影正在防禦土牆上引吭高歌既動聽又感傷的二重唱軍歌吶。聶加林有熱情洋溢的男高音嗓子,安德隆尼考夫則有親切的男中音歌喉;兩人都腳登精美的黑革軟高筒靴,而蒼穹卻不屑一顧,體現出太空那一身錚錚鐵骨。
213——214行:一則三段論
透過那首別緻的詩中的雲霧可以短暫瞥視到Mont Blanc那種「蔚藍陰影遮蔽的扶壁和陽光沐浴的淡白穹頂」的景象,我很想在這兒摘引那首詩,可惜手邊沒有。那位女士幻覺中那座「White mountain」(「白山」),由於排印上出了一個小錯兒而跟謝德那座「White fountain」(「白噴泉」)恰相吻合,在這兒只在主題上顯露了一下,卻又因為那位女士怪誕的發音而似乎顯得模糊不清。
——可是,唉,並非那麼一回事:謝德也沒有保存這段草稿那張索引卡片。
我跟大師一起在軒轅楣樑上幹活兒!
「可您確實懂俄語,是不是?」帕爾頓說。「我記得有一天聽見您在跟一個人說話——那人叫什麼來著——噢,老天爺,」〔費勁地抿動嘴唇〕
「查理,攙我一把,讓我離開這兒。」他請求道,「腳都發麻了。希碧爾參加她的俱樂部宴會去了。」
一九五九年四月二日我曾就地址一事給一位住在法國窗部的通信者寫過一封信(我僥倖保存了一份複寫的副本),其中提到了約翰·謝德;這沒準兒會使我的讀者感興趣:
後來國王設法通知她,他給禁閉在宮中了。英勇的迪莎便急忙離開里維埃拉,作了一次試圖返回贊巴拉的羅曼蒂克而幸好沒實現的嘗試。她要是被允許登陸,想必立刻就會給監禁起來,從而勢必會影響國王的逃亡,使他逃跑起來倍加困難。卡爾派闡明這方面考慮的簡單明了的信息使她滯留在斯德哥爾摩,後來她便懷著受挫的憤怒情緒返回她那棲息之地(我倒認為她勃然大怒是因為那個信息不是別人而是她憎恨的一位表親、老好人「凝乳迷」傳達給她的)。幾個星期後,她又很快變得越發焦急不安,原因是謠傳她丈夫可能給判處了死刑。她於是再次離開突克角,動身前往布魯塞爾,在那裡包下一架飛機準備飛往北方,這時又傳來一個信息,這次是奧登傳來的,說國王和他已逃出贊巴拉,她該靜悄悄地返回迪莎別墅,在那裡等待進一步消息。同年秋季,拉文德通知她,她丈夫的一位代表即將前來跟她商談她和她丈夫在國外共同享有的財產的某些事務。她正在紫藤藍花盛開的涼棚下的露台那兒給拉文德寫一封憂鬱的信,那位修剪了連鬢鬍子的高個兒來訪者一直在遠處觀望著她,這當兒手裡捧著一束鮮花穿過蔭涼處朝她走來。她抬頭一看——那種化裝,那副墨鏡,當然連一會兒都哄騙不了她。
一想起我在(希望是永遠)離開紐衛鎮之前所過的那一個星期怵怵怛怛的日子,就不禁直打哆嗦。當時我一直擔心強盜會把我那嬌嫩的寶貝搶走。讀者諸君倘若得知當時的情況,沒準兒哪位會嗤嗤發笑咧,那就是我瞎忙乎了一陣子,把這部手稿從我的黑旅行袋裡掏出來,放進房東書房裡一個空保險柜里,沒過幾小時,又把它取出來,乾脆一連好幾天都穿戴在身上,也就是說,把那九十二張索引卡片分藏在我的全身,二十張放在上衣右兜兒里,左兜兒里也一般多,一摞四十張抵在我的右奶咂兒上,那十二張帶異文的珍品塞在上衣左胸內兜兒里。我感謝我那司王室星座的神仙曾經讓我學會了娘們兒乾的活計,因為我把四個兜兒都縫起來了。於是,我邁著小心翼翼的步子,在那幫上當受騙的敵人當中串來串去,以詩歌為鎧板,以韻律為甲冑,另一個人的詩歌使我渾圓體胖,硬卡片撐得我全身僵挺,但是終於具有了防彈的持久功能。
813    某種在這場遊戲當中相互關聯的模式,
「我們不需要您的錢,」(伸出手掌,打個交通警勒令停車的手勢)「不過嘛,我們的計劃是這樣的。還有另外幾位男爵托我帶給另外幾位逃亡者的信。其實其中有幾封是帶給那位最神秘的逃亡者的信。」
也許是民間傳說中的角色?仙女?要麼就是菜粉蝶
Mighty and dreadful, for, thou art not so
「行了,」他說,「這裡有那位國王的照片。可是瞧啊,他又年輕又漂亮。」(「哦,這張不行,」德籍訪問學者哀嘆道)「年輕,漂亮,還穿著一套花里胡哨的制服,」埃默瑞德接著說。「其實是個沒有一點兒丈夫氣的男人。」
我想對前面一個註釋(指第12行)說兩句話。由於良心和學術成就在這個問題上進行了辯論,我現在認為那個註釋里提到的兩行詩被一種急赤白臉的渴望心情扭曲玷污了。這是我在寫這些費勁的註釋過程中唯一一次處於痛苦和失望的心情中而逗留在弄虛作假的邊緣。我該要求讀者不要理會那兩行(恐怕連韻律都不合轍的)詩句。在出版這個集子之前,我原本可以把它們刪掉,可那樣一來就得重寫那整條註釋,起碼也得改寫其中很大一部分,我可沒工夫干這種蠢事。
竟然是我的一位老朋友。
92行:那凸面玻璃鎮紙
關於學生的作業:「我一般總是寬宏大量〔謝德說〕。不過也有些小錯兒我不能寬恕。」「舉些例子看?」「不讀指定必修的書啦。像個白痴那樣瞎讀一通啦。從中尋找象徵啦,比如:『作者用綠葉這個顯著的形象,是因為綠色乃幸福和挫折的象徵。』我也慣於給學生打個災難性的低分,如果他使用『樸素』或『真誠』這類字眼兒來稱讚,比如:『雪萊的風格一向很樸素而美好』;或者『葉芝總是真誠的。』這種情況十分普遍;我一聽到某位評論家說起某位作家真誠,我就明白不是那位評論家就是那位作家準是個蠢貨。」金波特:「可我聽說高中都在教導這樣的思維方式啊?」「所以說,掃帚就應該打那兒開始掃起。一個孩子該有三十位專家教他三十門學科,而不是由一個煩惱疲憊的古板女教師拿一張稻田相片給學生看,告訴他這是中國,因為他對中國什麼的根本就一無所知,而且也鬧不清經度和緯度之間的區別。」金波特:「對,我同意您的看法。」
我慢慢恢復了原有的沉著冷靜。我再仔仔細細閱讀一遍《微暗的火》,對它不抱很大期望,反倒比先前喜歡它了。何況那是什麼?那種遠方隱隱約約的樂聲,那些色彩在空中遺留下來的痕迹,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在詩中,尤其是啊,尤其是在那些寶貴的異文中,這兒那兒都發現了不少我那種思緒的迴音和彩飾亮片兒,我那光榮業績泛起的一陣陣漣漪餘波。我頓時對這首詩產生了一種憐愛的柔情,就跟人憐惜一個輕浮的姑娘一樣,那個姑娘被一名黑大個兒劫走,蠻橫地享受一番之後,現在又安全無恙地出現在我們校園大樓和公園裡,跟男同學們一塊兒吹口哨啦,跟那隻馴服了的海豹一塊兒游泳啦,好像一點事兒都沒發生過似的。傷痕依然疼痛,該疼,但是我們卻懷著古怪的感激心情親吻那對沉甸甸、濕漉漉的眼帘,撫摩那玷污了的皮肉。
那句雙關語發芽了(參見第502行)。
「你不是跟我說過,查爾斯,『金波特』在你們的語言里是『弒君者』的意思嗎?」我親愛的謝德問。
這種記錄連續了好幾頁,可我為了明顯的理由不得不放棄逐字摘引了。其間有幾次長時間停頓,然後再次出現「刺耳刮擦聲」和發亮的小圓圈。海絲爾開始跟它交談。要是問了那麼一個它覺得怪有趣兒的愚蠢問題(「你是鬼火嗎?」),它就會狂熱地來回衝撞表示否認,而它要對一個陰沉的問題(「你死了嗎?」)做出一個陰沉的答覆時,就會聚集精力慢慢升高到一個高度,然後重重落下來表示肯定。在一段短暫時間里,它回應她念出來的英文字母,一聽到它需要的就蹦跳一下。但是,這種蹦跳漸漸變得越來越不帶勁兒了;好不容易才拼出兩三個單詞之後,那個小亮圓圏兒就像個疲憊的孩子那樣發蔫了,最後爬進一個牆縫;可是沒多會兒它又突然極其興奮地飛出來,沿著四面牆瞎轉悠,巴不得再恢復那種遊戲。海絲爾終於設法從她那忠實的記錄中把那一堆拼寫出來的雜亂無章的字和毫無意義的音節彙集成一行簡短的片語。我照錄如下:
這是我們詩人那種特殊標記的神奇組合另一範例。這個絕妙的雙關語在這兒一下子使「shade」這個詞彙除去明顯是「nuance」(細微差別)的同義詞之外,額外露出另兩個意思。那位大夫由此而提出謝德在昏迷狀態中不僅保留了他那一半活人身份,而且也成了半個鬼。那位當時給我朋友治病的醫學界人士我認識,我敢說他炫耀了這樣一句逗趣兒的話,真是吃飽了撐的。
949行:始終如一
這一行的意思明明是:讓我查一查莎士比亞著作,找個能用的詩題。結果找到了「微暗的火」。但是我們的詩人是在莎翁哪部作品里挑出來的呢?讀者諸君必須自己去查找啦。我這裏只有一部《雅典的泰門》袖珍版本——還是贊巴拉譯文!裏面當然沒有可以作為與「微暗的火」相等的詞彙(要是有,我那顆吉星想必是個運籌帷幄的怪物)。
時空本身就是衰朽嘛;格拉杜斯朝西飛行;他已經抵達灰藍色哥本哈根(見第181行註釋)。後天(七月七日)他將前往巴黎。他已經飛速穿過這首詩,不見了——目前又使我們的篇幅黯淡無光。
也就是一九五九年七月五日,三一節過後的第六個星期日。謝德在「一大清早」(註明在第14張卡片頂端)開始寫第二章。全無他都在斷斷續續地寫(一直寫到第208行)。大部分傍晚和一部分夜間則用於他喜愛的那些十八世紀作家稱之為「人間喧鬧和虛榮」的社交活動。最後一位客人(騎著自行車)走掉,煙灰缸給收拾乾淨,窗戶全都暗了兩三個小時光景之後,半夜三更左右,我從樓上浴室窗戶望過去,看到詩人已經回到他那小窩似的書房淡紫色燈光下的書桌前,這段深更半夜的操作使這一章寫到了第230行(第18張卡片)。一個半鐘頭過後,天蒙蒙亮,我又走進浴室觀望,發現燈光轉移到卧室那邊去了,我寬慰地笑笑,因為根據我的推算,自從第3999次起觀望以來,只過去了兩夜——不過累點倒也沒啥關係。幾分鐘過後,對方窗戶里的燈光全滅了,一片漆黑,我便上床睡覺。
「行,我準備好了,打給我那個暗號吧。」他渴望地說。
49行:糙皮山核桃小樹
每扇門前都站著守衛,宴會大廳里也有三名,另有四名在圖書館里蕩來蕩去,那裡的深處似乎還藏匿著所有那些叛逆傢伙的身影。在留下的少數幾位宮廷侍從的卧室里,每間都給安插了武裝的寄生蟲,他們不是跟穿號衣的老男僕一塊兒暢飲被禁的糖蜜酒,就是跟穿制服的年輕小僮狎昵作耍。而且在那個宗譜紋章大禮堂里,您肯定有把握髮現言談粗俗的小丑試想擠進那個空心騎士鋼製甲胄裡頭去。那些一度瀰漫著康乃馨和丁香花香味兒的寬敞寢室里如今散發著一股多麼難聞的皮革和山羊的臭烘烘的味兒啊!
沉重的失望正在主樓等待著他:那天趕巧主樓關門,不接待來賓。三名躺在草坪上的學生建議他到圖書館去試試看,三人同時指著草坪那頭的一座樓房。我們的刺客只好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去。
我們也早就巴不得陷入享福的朦朧遺忘狀態而打斷一位讀者或床頭伴侶的不斷發問。
「太不湊巧啦,」那位姑娘說,「我剛瞧見他離開。」
今天我不可能從建築學角度或者任何別的方面來描述謝德的住宅,當然,窺探啦,瞥視啦,窗框給我帶來的絕好機會啦,則除外。如前所述(參見前言),夏季的到來造成一個光學上的問題:侵犯的葉片並不總是跟我的看法完全一致:它錯把不透明的障眼片當成綠鏡片,錯把阻擋當成了保護。當時(據我的記事本是七月三日那天),我聽說——不是從約翰口中而是從希碧爾嘴中得知——我的朋友開始創作一首長詩。真有兩三天沒見到他了,隨後那天,我走向路邊他家的信箱,那個信箱靠近哥爾斯華斯的信箱(裏面塞滿的其實都是些小冊子、當地的廣告宣傳品和商品目錄那類垃圾,我慣常不去開它)。我把謝德那批第三類郵件取出來送過去,趕巧撞上希碧爾,事先因為有一堆灌木叢遮住了她的身軀,使我那雙鷹眼沒發現她在戶外。她頭戴一頂草帽,手上戴著一副干園藝活兒的手套,蹲伏在一處花圃前面修剪或縛緊什麼呢,她那條棕色緊身褲叫我想起我老婆常穿的那種「曼陀林」式緊褲(我愛這樣開玩笑地稱呼它們)。她一看見我就叫我別拿那些廣告垃圾去打攪詩人,並且透露他已經「開始在寫一首扎紮實實了不起的詩」的信息。我覺得一股熱血轟地一下子湧上我的顏面,便嘟囔幾句他可啥也還沒給我看吶之類的話;她頓時站起來,理開腦門上耷拉的黑里夾白的頭髮,瞪視著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給你看看?他從來也不把沒完成的作品拿給任何人過目。從不,從不。在沒真正完成之前,他連討論都不跟人討論。」這一點我不大相信,可是很快就在我跟我那位沉默得出奇的朋友交談時得知原來他一直在受到夫人嚴密的監視輔導吶。我力圖用「住在玻璃暖房裡的人不該寫詩」這類俏皮話把他拉出來散散步聊一聊,他卻打個呵欠,搖搖頭,反駁道,「外國佬應當別碰那些老掉牙的格言雋語。」然而,我極想了解他怎樣在利用我大量提供給他的所有那些魅力十足、令人心跳、閃閃發光的活生生素材,心癢難熬地想看到他幹活兒的情況(即使那個成果並無我的功勞,也無所謂),這種願望真叫人感到極端痛苦而且難以控制,從而使我漸漸沉迷於一種無節制的暗中窺探,什麼自尊心方面的考慮都攔也攔不住。
照亮了房頂上電視
可憐的斯威夫特老頭兒,可憐的——,可憐的波德萊爾
873行:我最美好的時辰
「得,一場好夢化成泡影。這批通信早在不是一九〇六年就是一九〇七年——不,肯定是一九〇六年——已由費玆·布瑞威特的遺孀印行發表過了一我甚至可能在我的藏書中收有一本咧。再者,這並不是親筆原信,而是一位抄寫員給印刷所抄寫的復件——你可以發現兩位市長的筆跡一模一樣!」
加入眾人那一陣喝彩激賞。
「除此之外,」我接著說,這當兒我們倆正順著那條路往下走,迎向碩大的夕陽落日。「等你那首詩一完成,贊巴拉的光榮跟那首詩的光榮一融合,我便打算向你透露最後一個事實真相,一個驚人的秘密,那就會讓你一勞永逸地安下心來啦。」
(你的愛遠比虛偽
可愛的哥登撒謊了,這小子真夠機靈的。他明明知道他那個大個子朋友早已不在歐洲;不過,可愛的哥登還是不該提起里維埃拉,儘管這是確實的;一提到它就頓時使格拉杜斯在內心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子,因為他知道迪莎王后在那邊有座豪華住宅。
我在這所大學里工作得蠻愜意,我還有個十分可愛的鄰居——嗐,別嘆氣,別擰起眉毛,我親愛的——他是一位年紀一大把的紳士——那位老先生其實就是你在你那個綠色摘記本里記下來的有關銀杏樹那首詩的作者(再看一遍——我的意思是說讀者諸君應該再看一遍——第49行註釋)。
奧登連忙掉轉車頭,一見到機會就朝西轉入山巒。那條把他倆吞沒的又窄又顛簸的小道,經過一個柴棚,到達一處激流,再由一長段吱吱嘎嘎響的木板橋跨越過去,不一會兒,終止在一片經人砍伐而剩下來的凌亂的樹樁前。他倆來到了曼戴沃樹林邊緣。烏黑的天空響起隆隆雷聲。
The love of false and cruel man
我喜歡我的姓氏:謝德,Ombre
「噢,我非宰了他不可。」我又小聲重複一遍——一想到他會耽誤我讀詩那陣狂喜勁兒就簡直難忍難熬。我為了趕快把這位不速之客打發走,便怒沖沖地加快步伐超越約翰,直到這當兒他一直蹣跚地走在我的前面,朝著縱酒狂飲和意外事故這兩項款待進發吶。
約翰·謝德講起話來是個道道地地時美國人,在這兒卻用「pen」而不用「explain」來押「again」的韻。這些韻腳相互毗鄰的位置也顯得奇特。
海絲爾對珍說過,要不是一陣又響起來的「刮擦聲」突然刺|激了她那疲勞的神經,她那份報告的篇幅勢必還會長一些。那個方才一直跟她保持一段距離的小圓亮光忽然挑戰似地衝撞一下她的兩隻腳,叫她差點兒從那塊權當坐椅的木料上栽下來。她驀地意識到自己在獨自跟一個莫名其妙而或許挺邪惡的傢伙待在一塊吶,不禁渾身發抖,抖得那麼厲害,肩胛骨關節都差點兒脫了臼,她急忙拔腿奔到繁星點點的天空庇護下面去。熟悉的小路使她鎮定了下來,再加上別種小小的象徵性撫慰(孤獨的蟋蟋啦,孤獨的路燈啦),引導她返回家門。她突然站住,迸出一聲恐懼的喊叫:一個凝凍成影影綽綽幽靈似的人影兒,從花園裡那張讓門廊燈光恰好照亮的長凳上站了起來。我鬧不清紐衛鎮十月份夜間平均溫度是多少,可您驚訝地發現一個做父親的心情竟會那麼焦急,使他徹夜在戶外等候,身上只穿著睡衣和我送的那樣禮物(參見第181行註釋)將會取代的那件破爛得都沒法兒形容的「浴袍」。
銀杏葉子,銀光閃閃,
約翰·謝德在他一生最後那天(七月二十一日)清晨某一時刻,開始把詩文寫在最後一疊(第77張到第80張)卡片上面。兩個寧靜的時區這時已經融合,形成那決定一個人命運的標準時刻;詩人在紐衛鎮,刺客在紐約市,都在當天早晨他們的計時人咔嗒一聲按下跑表那當兒同時醒來,這也絕非不可能的事。
「對,可他走了,沒見著。」格拉杜斯說。
數不清的莎士比亞寄居在內的燈光,
暴君們正在地獄里受肢解而嚎叫。
容我用一句有點反達爾文進化論的格言來結束這個重要的註釋:殺人者一向在品質上不如遭他殺害的人。
金波特:如此說來,一個人絕對孤獨地過活,算不上是個罪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