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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人三策 (四)在老天爺的英明領導下……

第三章 天人三策

(四)在老天爺的英明領導下……

對這個問題的標準答案是:老天爺就像班主任,君主們就像是班裡的學生,學生表現好了,班主任就會表揚(降祥瑞),學生淘氣搗蛋,班主任就會批評(降災異),可也有個別學生,表現實在太差太差了,而且怎麼管教都沒用,死硬到底,班主任實在沒轍了:算了,你算無可就葯了,我也不管你了,隨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魯哀公就是這種情況,老天爺乾脆不搭理他了。對了,還得說明一下,這個標準答案可不是我胡亂髮揮的,出處見於《後漢書·顯宗孝明帝紀》唐人注引《春秋感精符》。(這個很牛的書名一會兒我們還會遇到。)
凡事最怕「認真」兩字,如果當真要檢驗一番,我們就得辛苦一番,把《春秋》里的日蝕數、亡國數和弒君數挨個兒數數。——注《漢書》的顏師古是個實誠人,還真挨個兒數過,把「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給一一羅列出來了。可時至現代,又真得感謝楊伯峻前輩,他也替我們數過了,而且數出來一個新結果。楊先生說:我都替你們數過啦,《春秋》裡邊的弒君數和亡國數都不夠三十六和五十二,日蝕記載倒真是實實在在的三十六次,可是,這三十六次當中有兩次可能有誤記和錯簡,再以現代的天文手段來作考察,發現還有一次也是不可靠的,所以真正可靠的只是三十六次中的三十三次。(我也不知道誰說的對,唉!)這還沒說完,《春秋》記事一共二百四十二年,其間在魯國國都可以見到的日蝕應該在六十次以上,《春秋》只記載了一半,這是為什麼呢?再考察古代學者對《春秋》篇幅的記載,曹魏時的張晏說全書總字數為一萬八千字,南宋時的王觀國說他那個時代里流行的《春秋》是一萬六千五百多字,同為南宋時的李燾仔細數數,數出張晏少數了一千四百二十八字,——當時可沒有現在word的「字數統計」功能哦。https://read•99csw.com
東漢明帝的時候,有一年發生了日蝕,皇帝下詔書說:
咱們現在開始深入學習漢明帝的重要講話。
這句話前邊說「三省吾身」,後邊緊接著的恰好正是三件事,這是最容易迷惑人的,讓人以為「三」是當實數來用的。楊伯峻就以汪中的研究為基礎,說「三」在這裏依然是個虛數,之所以配合上了後邊的三件事,實在是碰巧了,而曾子如果當真想說實數「三」,這句話按照當時的語法就應該說成「吾日省者三」。這麼看來,「三顧茅廬」什麼的也不能太當真哦。
劉邦的兒子漢惠帝劉盈死得很早,結果就造成了呂后專權的局面,這讓劉姓貴族和老臣們頗為不滿。呂后雖然是個女強人,手腕強硬,但她心裏也知道自己理虧,更要命的是,呂后沒受過系統的唯物主義教育,思想當中缺乏無神論觀念,這一做了虧心事,最緊張的就是鬼敲門,何況她畢竟是個女人。
漢朝人研究《春秋》非常透徹,從《春秋》文本當中發現了一個驚人的「巧合」:《春秋》記載弒君事件有三十六起,記載日蝕恰好也有三十六起,這恐怕不能說是巧合吧,孔子一定是在其中蘊涵著什麼深意的……哎呀,難道說,日蝕就是弒君的徵兆嗎?九*九*藏*書

我就不羅列十份詔書了,單從這兩份來看,文風上和《尚書》里那些聖王講話有的一比。比如,用古色古香的「厥」字而不是用通俗的「其」,尤其是,「永思厥咎,在予一人」,這分明是承著商湯那句經典台詞「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來的。如果我們細心的話,會發現商湯的這句台詞已經成為歷代帝王詔書模板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了,在千百年間,它的出鏡率相當之高。為何如此?我們還是先來聽聽鄭振鐸的意見:
意思是說:我這個缺德皇帝接下來一份豐厚的祖業,卻操持得不太好,老百姓肯定儘是說我壞話的。大家的怨氣太大了,感應了上天,造成日蝕。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春秋》圖讖把日蝕說得怕死人啦!我反躬自省,唉,都是我的錯,都是我一個人惹的禍啊!大家敞開了給我提意見吧,別有什麼遮著掩著的,狠狠地批評我吧!
看,這裏邊可有一個「三十六」,正是漢朝專家們說的《春秋》所載的日蝕數和弒君數。他們真是自己數出來的嗎?
但是,我們必須要向這些專家們提出一個問題:「你們這兩個『三十六』,當真是從《春秋》文本當中挨個兒數出來的嗎?」
——想像一下,如果是你我生活在漢朝,聽專家學者們研究出了這樣一個學術成果,怎能不吃驚呢?
——最怕是日蝕
意思是:曾子說:「我每天要反省自己好幾次——替別人辦事是否盡心負責了呢?和朋友交往是否誠實守信呢?老師教我的東西是否溫習實踐了呢?」
確實,在《春秋》災異理論流行的整個兩漢時期,皇帝們經常因為日蝕等等「災異」的降臨而發布詔書作一些「懇切的」自我批評,這裏邊有幾個例子值得一看。

朕以無德,奉承大業,而下貽人怨,上動三光。日食之變,其災尤大,《春秋》圖讖所為至譴。永思厥咎,在予一人。髃司勉修職事,極言無諱。
致力於探究這層「深意」的可絕不是個別人,而是一眾儒家經師——尤其是《春秋》學家——的普遍學風。比如孔光說:太陽是所有陽性物質的宗主,代表著皇帝,如果君德衰微,那麼在天上就會表現出日蝕。馬嚴說:太陽是所有陽性物質的領袖,日蝕的出現說明了是有陰性的東西在侵犯陽性,是陰氣太盛而凌駕于陽氣之上的表現。——看來武則天和慈禧的時候都沒少發生過日蝕才對。
我們可以馬上聯想到的就是《論語》里的這句話:
有些問題,如果你不去理它,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可你一旦捉摸上它,越是捉摸,結論就越是駭人,日read.99csw.com蝕正好就是這樣的一個問題。我們都知道萬物生長靠太陽,太陽又是天空中最大的發光體,所以很早以前人們就把太陽和君王聯繫到一起了。如果繼續深究的話……
漢明帝說:我繼承了祖業,卻操持得不太好。最近又是日蝕、又是掃帚星的,唉,水旱不調,莊稼收成很糟糕,地主家裡也沒餘糧了!我很努力想辦法,可智商低也不是我的錯(雖夙夜勤思,而智能不逮)。想當年楚莊王的時候,風調雨順,可楚莊王卻擔心害怕;魯哀公把國家搞得哀鴻遍野,可老天爺也不降什麼災殃。這樣看來,今天我任上的這些天變倒也不算最壞,應該是有解決之道的。你們當官的都要盡職盡責來輔佐我這個缺德的皇上(有司勉思厥職,以匡無德)。古時候,大小貴族和各行的手藝人們都會向國君獻詩,這是個好傳統,咱們得學學人家,大家也多給我提提意見,別有什麼顧慮,敏感字元也不用打叉叉。
但鬼敲門的事情是防不勝防的,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這一年,發生了日蝕。呂后緊張壞了,不斷念叨著:「壞了,壞了,老天爺這是沖我來的,是沖我來的啊!」
——學習漢明帝的重要講話


——現在咱們已經連續看了兩份應對日蝕的詔書,隱隱能見到一些套路了,如果讀上十份,絕對可以設計出一個詔書模板來,等哪位皇帝臨時要用的時候,只要把幾個關鍵詞一換就萬事大吉。只要專制體制不變,那麼,凡是領導講話、官樣文章,就都是那些個模子,千百年來沒什麼太大的改變。某個朝代里有過外交人員感慨說:給高級領導作翻譯其實是很容易的,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套車軲轆話。——正是這個道理。
嗯,這樣說來,也許劉向他們看到的《春秋》版本更加完善也未可知,我們還是把人多往好處想,相信他們是挨個兒數過好了。那麼,《春秋》一書中記載日蝕和弒君都是三十六次,或許當真別有深意吧?
再看詔書里描述的那些災異,天變倒也沒什麼,我們現在都很清楚那隻不過是再自然不過的天象,可水旱不調、莊稼收成不好,這可都是實實在在影響人們生活的事情。漢明帝這時候為什麼突然脫離了現實語境而掉書袋講起古了呢?這正是他的高明之處。「昔楚庄無災,以致戒懼;魯哀禍大,天不降譴」,這一句話,從文學角度來看,論用典之妙,論對仗之巧,都堪稱典範。前半句說的是楚莊王的事情:楚莊王是「春秋五霸」之一,是楚國的一位有為君主,據劉向的《說苑》,楚莊王在位期間風調雨順,天象正常,UFO從未出現,妖魔鬼怪也不顯形,按《春秋》經師們的說法,一點兒災異也沒有,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可楚莊王卻不這麼想,他越捉摸越覺得不對勁,終於有一天,他誠摯地向天祈禱:「喂,喂,是老天爺嗎?哎,我心裏一直不踏實,嗯,我這麼問您,您可能覺得我是吃飽了撐的,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要問問:我在任期間,既沒日蝕,又沒掃帚星,什麼靈異現象都沒有,您,您,您是不是把我給忘了呀?」read.99csw.com
——《說苑》稱讚楚莊王是個模範君主,沒災沒難的都知道戒懼,這就叫「安不忘危」,很難得,很難得!

朕奉承祖業,無有善政。日月薄蝕,彗孛見天,水旱不節,稼穡不成,人無宿儲,下生愁墊。雖夙夜勤思,而智能不逮。昔楚庄無災,以致戒懼;魯哀禍大,天不降譴。今之動變,儻尚可救。有司勉思厥職,以匡無德。古者卿士獻詩,百工箴諫。其言事者,靡有所諱。(《後漢書·顯宗孝明帝紀》)
鄭先生這番話使我們煞費腦筋:正史里那麼多災異,皇帝們那麼多自我批評,到底有多少是因為怕了老天爺這位高高在上、明察秋毫的婆婆,又有多少僅僅是權謀的手段,或是走走過場的形式主義?
——日蝕三十六,弒君三十六
過了一段時間,漢明帝又遇上日蝕了,這一回的詔書是:
——如果在清朝以前我們聽說了「三十六」的這個學術成果,可能還真不會這麼較真,估計也就信了,可到了清朝,汪中寫了一篇《釋三九》,專門分析古代文獻里「三」和「九」這兩個數字的用法,結論是:這兩個數字經常是被當作虛數來用,表示「好幾個」、「很多個」這樣的意思,而不是切實地表達字面意思。
漢明帝如此用典,意思是說:現在雖然災異很多,這說明我還沒有壞到家,老天爺還是願意管教我的,再說了,真要沒有一點兒災異那也不見得就是好事。
關於這個「三十六」,漢朝大學者劉向在他的《說苑》里引公扈子的話,說:「公扈子曰:……『《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說《春秋》:「弒君三十六https://read.99csw.com,亡國五十二。」再多翻翻書——《淮南子》里也這麼說,《史記》里也這麼說,看來這是漢人的成說呀。
日蝕這種天象,怎麼看怎麼都不像好兆頭,加上人們一代代的渲染,搞得領導們看見日蝕就緊張。那麼,日蝕到底預示了什麼呢?
下半句說的是魯哀公,他是《春秋》記載中的最後一位魯國君主,在位二十七年。魯哀公比人家楚莊王可差太遠了,國事一團糟,但有一點卻和楚莊王一樣:沒遇上天災。這很奇怪是吧,按照《春秋》經師的理論,像魯哀公這樣的壞典型,老天爺肯定少不了對他的警告,可是,事實居然相反,這是怎麼回事呢?
話說回來,單就現在的呂後來說,她老人家緊張歸緊張,卻也沒有因為日蝕就退了位。現代有人說「天人感應」之說雖然迷信得很,卻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制約君權的作用。這個說法是有道理的,皇帝多了老天爺這麼個婆婆,做事多少也會有些顧忌。可這種制約作用到底有多大,這就真不好說了,至於是否被一些聰明的皇帝將計就計,那就更不好說了。畢竟從歷史上看,就連骨肉至親之情在權力面前都要退避三舍,何況其他?
在汪中之後,劉師培又發展了這個的觀點,認為古代文獻當中不僅「三」和「九」常作虛數,就連和這兩個字有關的一些數字也常作虛數,比如三百、三千、三十六、七十二。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我們可以說,除了剛從流氓出身的皇帝,本來不大懂得做皇帝的大道理的(像劉邦之流),或是花|花|公|子,養尊處優慣了,也不把那些「災異」當作正經事來看待(像宋理宗時,臨安大火。士民皆上書訴濟王之冤。侍御史蔣峴卻說道:火災天數,何預故王。請對言者嚴加治罪)之外,沒有一個「為君」「為王」的人,不是關心於那些災異的;也許心裏暗笑,但表面上卻非裝出引咎自責的嚴肅的樣子來不可的。天下的人民們,一見了皇帝的罪己求言詔,也像是寬了心似的;天大的災患,有皇帝在為他們做著「擋箭牌」的;皇帝一自遣,一改過,天災便自可消滅了。這減輕了多少的焦慮和騷動!
這份詔書很是值得捉摸。開頭這句「朕奉承祖業」,堂而皇之地表白:這漢朝江山是我們老劉家的私人產業,是祖宗傳給我的。——我前邊講過古人沒有明確的愛國觀念,在先秦封建時代,重點在於愛家;到了秦朝以後的專制時代,重點在於忠君,而愛國僅僅是忠君的一個附屬觀念,其意義基本等同於「愛護皇帝主人的私有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