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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如果你是葉公好龍式的讀者 十二、狂者胸次

序章 如果你是葉公好龍式的讀者

十二、狂者胸次

「鄉愿」是這樣一種人:想指責他卻也挑不出他多大的錯誤,想斥罵他卻也罵不出個所以然來,大家都覺得他是忠厚老實的好人,他自己也以正直、廉潔自居,只有當你真正拿堯舜之道來衡量他的時候,才會發現他是何等令人厭惡。
這樣的人,其實正是最宜於群居生活的人。他並沒有內心堅守的道德準則,只是與世浮沉而已,總能夠零障礙地融入任何社會評價體系。我們至多隻會嫌他「乾乾終日,翼翼小心,馭朽索以同危,履薄冰而為懼」,所以除了尊敬和喜愛,我們很難對他擺出別種態度。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人畢竟是群居動物,脆弱的心靈很容易受到他人言語和態度的傷害,所以總會自覺不自覺地去迎合社會的期待。在一個遊牧社會裡,人們總希望成為騎射|精良的勇士;在一個拜金社會裡,人們總希望成為富人。一言以蔽之,社會評價是扭轉個人成長方向的最大動力,頑固地將人推向鄉愿一途,即便是王陽明,也一度未能免俗。只是當他的心靈修鍊更上了一個台階之後,才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了,從此以狂者自居,依循心中正道放手而行,一切毀譽再也不能動搖他分毫。今天我們評價陽明心學在當時有「解放思想」的意義,很大程度上正是因為「狂者胸次」在王學後人當中備受推崇,孫逢奇甚至有一句名言說「千古聖人俱是狂狷做成的」。人生至此,似乎真如王陽明《泛海》詩中境界:
會出現這樣極端且荒謬的兩極現象,取決於當事人將自己擺在怎樣的位置。在王陽明的有生之年,他常常以後者的姿態飽受世道人心的挑剔與責難。我們不難想象一位處於輿情焦點的政府官員,他無論做什麼都是錯的,無論做與不做都是錯的。他似乎缺乏足夠的明哲保身的智慧,於是接下一隻又一隻燙手的山芋,最後,如果他還沒有倒下的話,他就會練成一身死豬一般不怕燙的過硬本領,儘管身上早已經傷痕纍纍read.99csw.com
這首詩剛好可以看作王陽明那句著名的「無善無噁心之體」的形象表達:人的心靈原本就像太空一樣,太空之中雖然有日月星辰雷電,有陰晴風雨晦明,萬物皆備,卻不受任何事物的牽絆、掛礙或阻滯。
我們既可以在馬丁·路德、布魯諾這些人身上看到這樣的精神,也可以在甘為人體炸彈的恐怖分子身上看到同樣的精神。在王陽明的後學當中,狂人李贄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陽明心學的奉行者很樂於成為這樣的「狂者」,即便全世界都對他們的價值觀喊打喊殺,他們也會繼續銳意進取下去,因為在他們看來,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妥協,也會使自己流於令人不齒的鄉愿一黨。
「違眾速尤,迕風先蹶」,我們天然就會在意別人的眼光,別人的眼光從來都是我們最大的天敵。獨居動物就不會有這種苦惱,譬如貓,「逸翮獨翔,孤風絕侶」,與天地精神獨往來,從來都不合群,也不在意自己是否合群,任何同類只可能在搶食的時候或交配的季節傷害到它的身體,卻很難傷害到它的心靈。我們會看到,在寵物的世界里,狗常常因為缺乏主人的關愛而患上可怕的抑鬱症,貓卻從來特立獨行,對主人的關心和同伴的冷淡一概無動於衷,在小小的心靈世界里自得其樂、自給自足。
這樣的本領當然不容易練成,誰讓我們生而就是群居生物呢,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當然,在今天的社群主義者看來,「鄉read.99csw.com愿」簡直沒有半點不妥,而任何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或多或少都是「鄉愿」。所謂「素絲無恆,玄黃代起;鮑魚芳蘭,入而自變」,我們每個人的價值觀都是在自幼所生活的社會環境里潛移默化地塑造成形,成為我們待人接物的第二本能。賈誼《鵩鳥賦》所描繪的「愚士系俗兮,窘若囚拘」,豈不正是我們每個人的真實樣子嗎?即便有一點特立獨行的念頭,總可以很好地掩飾起來,一切言談只「如黃祖之腹中,在本初之弦上」,然後美其名曰「換位思考」。
這段內容涉及一點儒學背景。《孟子·盡心下》中,孟子向弟子萬章講解孔子的人際交往觀念,說孔子最想結交的是「中道之士」,也就是達到了儒家最高人格標準「中庸」的人,如果實在尋不到這樣的人,那麼退而求其次,「狂者」和「狷者」也是好的,前者銳意進取,後者有所不為,孔子最討厭的人是「鄉愿」,認為這些人才是真正賊害道德的人。
我們可以說,人類心靈修鍊的最高境界其實就是向貓科動物看齊,這並沒有任何自我貶抑的意思。讓我們來看《傳習錄·下》的一段內容:
巴爾扎克的小說《幻滅》有一段深諳世俗智慧的議論:「在社會的許多怪現象中,你們可曾注意到沒有標準的批評和荒唐苛刻的要求嗎?有些人可以無所不為,再胡鬧也不要緊,他們樣樣合乎體統,老是有人爭先恐後替他們的行為辯護。社會對另一些人卻嚴格得不能相信:他們做事都要合乎規矩,永遠不能有錯誤,犯過失,鬧一點笑話都不行;人家把他們當作雕像欣賞,冬天凍壞一根手指或者斷了鼻樑,立即從位子上拿下;他們不能有人性,永遠要像神道一般十全十美。」
自信真理在握當然是一種很幸福的內心狀態,可以使人們更輕鬆地在艱難時世中披荊斬棘。用王陽明的話說,「此心安處即是樂也」。但是在旁觀者看來,這樣的人既可以是可敬的,也可以是可怕的。《老殘遊記》講述的清官害人read•99csw.com的事情便是不那麼令人愉快的例子。一位懷著十足的自信站在道德制高點的清官究竟會嚴酷到何種程度,稍有社會經驗的人並不難於想見。再如將出軌女性或浸豬籠或背石沉江的那些義正詞嚴的宗族長老,在今天看來難道不也是些令人生畏的角色嗎?
但是,「努力順應環境,使自己變成一個受到更多人喜愛的人」,這難道會是一種十惡不赦的人生追求嗎?在今天看來當然不是,不過儒家是不會這樣看問題的,他們是原則至上的價值一元論者,堅信真理並非來自風俗,而是來自上天。孟子就是一個榜樣人物,對其他任何價值觀皆持斬盡殺絕的態度,而對於自己虔心信奉的真理「雖千萬人吾往矣」,不惜成為全民公敵,不惜與全世界背道而馳。
據孟子說,「行不顧言」是鄉愿對狂者的譏嘲,覺得狂者志大而言誇,嘴上永遠都在標榜古人,行為卻不能與言語相合。(《孟子·盡心下》)其實這也難怪,畢竟人們總是以成敗論英雄的。即便在今天,倘若某個尚未發跡的年輕人竟然表達出對名車、豪宅的輕蔑,有幾個人會稱道他的耿介拔俗之標和瀟洒出塵之想呢?通常會有的反饋總是這樣的:「等你哪天有了名車、豪宅,再來說這樣的話吧。」心懷善意的長輩也許會這樣來教導他處世哲學:「你講的道理並沒有錯,但在你一無所有的時候講這樣的話,只會引起聽者的惡感。」
僅以心態而論,其實這樣的境界也並不是很難達到,今天的各種傳銷組織和邪教甚至可以做得更好。我們不難發現那些被傳銷思想深深洗腦的人,頭頂彷彿出現了聖徒的光環,整個人都在發光,言談舉止大有「狂者胸次」,做起事來百折不饒,雖九死其猶未悔,雖千萬人吾往矣。只不過在我們的社會評價體系裡,陽明心學是好的,傳銷和邪教是惡的,所以我們才會推崇前者而貶損後者,倘若只就內心的充盈狀態而言,兩者其實並無二致。
狂者不是這樣的,他只在意真理本身,僅此而已。read.99csw.com只要他堅信對名車、豪宅的輕蔑是一種合乎真理的態度,那麼無論他是一貧如洗還是富可敵國,都不介意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對任何人表達出這份輕蔑。所以也難怪人們不喜歡狂者,倘若王陽明在平定寧王之亂的事件中不幸慘敗,時人對心學的非難一定會變本加厲,王陽明或許也不會還敢說「狂者胸次」那番話的;倘若王陽明生活在今天,一定也會被我們這些或多或少沾染了鄉愿氣息的人譏諷和詆毀,至少「行不顧言」的帽子肯定是要扣給他的。
這恰恰道出了思想史上的一般規律:真知灼見總是很難被同時代的人接受,要等上一兩代人的時間甚至更久,才終於成為庸常之人的普遍共識。而那些活生生的有著真知灼見的人很輕易地就會了解到以一己之力對抗世俗是何其之難,並且會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那麼,是一往無前還是明哲保身,這就變成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了。
王陽明的高徒王畿回憶老師曾說過這樣的話:「在我居夷之前,稱道我的人十之有九;進鴻臚寺以前,人們對我毀譽各半;進鴻臚寺以後,非議我的人十之有九。」這是王陽明人生的三個階段,社會評價竟然會發生如此顛覆性的轉變,原因究竟何在呢?王畿的解釋是,學養愈真切,世人愈無法接受,以前之所以稱譽者多、非議者寡,只是因為老師把心裡話藏起來不說的緣故。(《龍溪先生全集》卷三)
當時王陽明已經平定了寧王之亂,贏得了人生中最輝煌的一次戰績,正應當是「道冠鷹揚,聲高鳳舉」的時候,居然贏來的謗議遠遠多於讚譽。幾位心地淳良的陽明弟子很難理解這樣一個險惡的事實,於是試圖分析出癥結所在。大家提出了各種解釋,找出了各種客觀理由,無非是「物忌堅芳、人諱明潔」一類,王陽明本人卻以自省的態度提出了一種主觀性的回答:「以前我或多或少還有一些『鄉愿』的樣子,如今才真正相信我所提出的良知理論是絕對的真理,於是信手行事,不假半分掩飾。我已經是『狂者九*九*藏*書』的胸襟了,即便天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我也無所謂了。」弟子薛尚謙慨然總結道:「有這樣的自信,才是聖人的真血脈啊!」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嘆先生自征寧藩已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志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先生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鄉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
這真是十足的小市民嘴臉啊,只在意言說者的資格和言說效果的利弊,卻不甚在意所言說內容的是非。其實這樣的心態,賢者也在所難免。王陽明的高徒王畿有一段話,說以前有人論學,認為應當取法於天,這時有過路人不以為然地說:「諸位不必高談闊論,只要取法於正人君子就是了。像你們這樣以市井之心妄想取法於天,簡直就像凡夫俗子自稱國王一樣,幾近於無恥。還是先好好學做正人君子,做到了再說下一步吧。」(《明儒學案》卷十二)
王畿(字汝中,號龍溪)不但是王陽明極器重的門人,更與錢德洪並列為傳播陽明心學最有力的兩大幹將,倘若行輩和年歲可以顛倒一下,讓成年的王畿看到少年王陽明立志做聖人的一幕,不知道會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