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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年 十一

第二章 早年

十一

事情的另一面是,《行狀》和《年譜》雖然在這裏確實出現了紕漏,但是,石和尚和劉千斤也許僅僅是被張冠李戴了。最可能的情形是,當時確實有盜寇橫行,王守仁也確實有上書朝廷的意圖,只是盜寇並非石和尚、劉千斤一夥,而是另有其人,畢竟那是一個盜寇叢生的時代。
范仲淹當時的反應很像王華,嚴詞打消了張載的建功立業之心,還勸他從《中庸》入手認真學習儒家經典。張載後來成為一代儒宗,獨創性的思想波及陽明心學,正是從范仲淹這一番拒絕與提點開始的。若少年王守仁就此熄了金戈鐵馬之心,步先賢之後塵陶冶為一代醇儒,這或許是父親王華所樂於看到的吧。
《年譜》記載九九藏書,王守仁十五歲時,京畿有石英、王勇作亂,秦中有石和尚、劉千斤作亂,王守仁屢次想要向朝廷上書,進陳平盜方略,卻被父親斥為狂妄,只好打消了念頭。在今天看來這是一件頗可異怪的事情,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全無功名在身,憑什麼寫一封信就想上達天聽?這是因為明太祖定有制度,百官也好,百姓也罷,都可以上書言事,不拘執掌。雖然到了成化、弘治年間,早已堂陛深嚴,舊制度基本僅剩下名義,但王守仁偏偏最會將名義上的事情當真,更何況那時候他還只有十五歲,遠不知道世界的虛偽與險惡。
清代編修《明史》,經學大師毛奇齡為作《王守仁傳》,辨語中談及與九*九*藏*書王世貞一致的觀點,說《行狀》與《年譜》「則可笑之甚」。毛奇齡還有一番感慨說,真沒想到黃綰、錢德洪的記載竟然誕妄無理到這種地步,所以說王守仁所遭受的無端責難,相當程度上肇因於他的門人以及門人的各種記載。
《年譜》的這段記載確有異怪,只是異怪在另一處細節。王世貞《弇山堂別集·史乘考誤十》有考證說,石和尚、劉千斤作亂髮生在明憲宗成化二年(1466年),翌年即告平定,又五年之後王守仁方才出生,《年譜》所記「大可笑也」。
伏波將軍即東漢名將馬援,他在暮年披甲南征,平定交趾之亂,功成之後立有兩根銅柱作為漢帝國南疆的界標,銅柱九九藏書上鐫有「銅柱折,交趾滅」六字,大約是怕當地人損毀而為之的吧。
少年王守仁馳騁沙場的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夢裡都不得安生。他夢到自己拜謁伏波將軍廟,並賦詩一首:「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詩作雖然不佳,但作為夢中的作品,倒也不宜苛責。
王守仁詩中所謂「銅柱」「六字」云云,所指就是這段掌故。少年王守仁能有這樣的想法,半是緣于少年天性,半是緣于動蕩的時局。外有蒙元殘餘勢力不斷侵犯北疆,內有各種流民暴動此起彼伏。此時的王守仁當然不會有「同情農民起義」的革命覺悟,只覺得大丈夫應當如伏波將軍馬援一般,九-九-藏-書戡亂定國,馬革裹屍。
這段情節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宋代大儒張載的年輕遭際。張載那時候和少年王守仁一樣,有任俠風骨,喜歡談兵論劍,向主持西北防務的長官范仲淹上書,建議向西夏用兵,還準備聯合一些豪傑之士,親自出征被西夏奪取的洮西之地。
多年之後,王守仁取得了人生最後的一場戰功,即平定廣西思、田之亂,歸越途中路過梧州,當真拜謁了伏波將軍廟。其時念及少年夢境,將萬千感慨寫入兩篇七律,起首便是「四十年前夢裡詩,此行天定豈人為」。命運浮沉,若合符契。而王守仁戰勝之後的際遇偏偏也像極了馬援,得到的是讒毀和冤屈。
毛奇齡為王守仁作傳之後,明史館各位大儒以抓鬮分派任務,結果是尤侗做了《王守仁傳》的責任人。尤侗便取了毛奇齡的手稿參考成文,這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明史·王守仁傳》,也因此這篇正史文字里並未提及劉千斤和石和尚的事情。https://read.99csw.com
王世貞和毛奇齡顯然是嫌《行狀》《年譜》作為「一手材料」有失嚴謹。門人推尊師尊,感情既容易蒙蔽理智,推尊有時便不免變為神化。在門人弟子的極力塑造下,王守仁的形象越發酷似《三國演義》里的諸葛亮、《封神演義》里的姜子牙和民間傳說里的劉伯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