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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入仕 十四

第四章 入仕

十四

倘若王守仁和湛若水都能夠仕途順遂,在京城切磋砥礪、共倡聖學的話,很可能會掀起一波激動人心的思想浪潮,但就在那一年,正值壯年的孝宗皇帝突然駕崩,一切都隨之改變了。
湛若水的老師陳獻章曾經向吳與弼求學,和婁諒是師兄弟的關係。陳獻章大約和吳與弼不很投緣,在師門不到半年便回家鄉去了。然而在吳與弼下一輩的儒家學者里,以陳獻章名望最高,成就最大。只是陳獻章太有孔子風範,只講學而不事著作。他最有名的兩句詩是「他時得遂投閑計,只對青山不著書」,他也真是說到做到了,而他的門人弟子竟然也不曾整理出《論語》《朱子語類》或《傳習錄》式的講學記錄來。
此時的湛若水已經完全無意于仕途了,卻奈何不了母親大人的「婦人之見」,于弘治十八年(1505年)進京會考,進士及第,授翰林院庶吉士,此時他已是不惑之年。
湛若水後來確實官運亨通、平步青雲,只不過不屬於實權派,這也恰恰合乎他的性情。此時此刻,剛剛成為庶吉士的湛若水來九_九_藏_書與王守仁切磋學術,以世俗的眼光來看,王守仁應該是倍感壓力的。畢竟單以學術論,此時的王守仁只是學有心得而已,既無師承,也不曾開宗立派,湛若水卻是天下公認的學術宗師,是江門之學的嫡傳二祖。不過潛在的好處是,如果能得到湛若水的認可,王守仁該會怎樣興奮。
這兩位明代中葉的思想巨子果然傾蓋如故,一見訂交。湛若水後來為王守仁撰寫墓志銘,回憶這一刻的初逢,說當時彼此都感嘆著畢生雖然交遊四方,卻從未見過對方這樣的人物,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之情溢於言表,共約一起倡明聖學。
據湛若水講,兩人都以程子「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為宗旨,後來王守仁初主「格物」說,後主「良知」說,自己主張「隨處體認天理」,兩者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只是旁人或拘泥文字,或各執一偏,搞得兩人的學術彷彿真有多大差異似的。王守仁後來也說自己與湛若水訂交之後志向益發堅定了,真是從對方身上獲益良多啊!九*九*藏*書
以授官的情況來看,湛若水的考試成績較王守仁優,政治前途也更為可觀。明代制度,新科進士先到中央各官署實習,一甲考生(即狀元、榜眼、探花三人)直接進翰林院,授職修撰、編修,二甲、三甲的優選考生進翰林院實習,稱為庶吉士,其餘考生進六部實習,稱為觀政進士。明太祖廢除宰相制,設內閣以備顧問,所以俗稱內閣大學士為宰相,而明英宗之後形成「非翰林不入內閣」的慣例,明代中葉以後的很多內閣大學士都是庶吉士出身(譬如嘉靖朝的首輔嚴嵩就是與湛若水同一期入選翰林院庶吉士的),庶吉士也因此有「儲相」的俗稱。
在京師講學的日子里,畢竟非議的人多,支持的人少,但就在這少量的支持者里出現了一位重量級人物:時任翰林院庶吉士的湛若水。這兩人相會正好似唐代詩壇上李白和杜甫相會,只不過當時扮演李白角色的不是王守仁,而是湛若水。https://read.99csw.com
隨著時間的大浪淘沙,陽明心學異軍突起,湛若水的名字卻漸漸無人知曉。這一來是因為王守仁佔了事功的便宜,人們畢竟更願意學習成功者的理論,哪怕他的理論和他的成功之間並沒有必然的聯繫,二來是因為陽明心學更為簡單直接,很符合人心向簡的大勢所趨;三來是因為王守仁的弟子與再傳弟子當中出了一些行為藝術家一般的人物,格外引人矚目。
陳獻章要湛若水放下的,正是「今之學者」的read.99csw.com「為人」之心。
「為己」與「為人」之別既是「古之學者」與「今之學者」之別,也可以說是真學者與假學者之別。陳獻章有一句名言:「為學莫先於為己、為人之辨。」每個人在讀書之前都應該先想清楚自己的目的,究竟是為了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抑或僅僅為了真理。所以陳獻章堅決不事科舉,雖然他和王守仁有同樣的認識,做起來卻比後者決絕。倘若王守仁在尋師訪友的遊歷中能夠投在陳獻章的門下,和湛若水做同學,不知道人生會發生怎樣的改變,想來學術會更醇厚——畢竟他的見解與氣質都和陳獻章太相似——但建功立業的概率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
從師承關係來看,王守仁和湛若水頗有幾分淵源。
事實上,湛若水與王守仁的學術主張儘管在宗旨上無甚差異,卻存在著許多核心觀點的對立。兩人後來有許多書信往來,很做過一些針鋒相對的辯論,其中湛若水可以很敏銳地抓到陽明心學的破綻(這些內容將在後文展開)。幸而兩人的關係屬於真正意義上的君子之交,友誼並不受唇槍舌九_九_藏_書戰的減損。他們都是真正求道的人,對名利榮辱並不介懷。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陽明心學未必比湛若水的學術更站得住腳,只是同屬文物一般的存在罷了,但前者絕對比後者更容易贏得世人的心,故而才在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規則下順利勝出。
幸而湛若水非但盡得陳獻章的真傳,還有發揚光大之功。陳獻章仿效禪宗的做法,將江門釣台作為自家衣缽傳給了湛若水,意味著後者成為江門之學名正言順的「二祖」。陳獻章去世之後,湛若水為他服喪守墓三年,這在儒家禮制里是兒子為父親服喪的標準。
湛若水,字元明,號甘泉,廣東增城人,長王守仁六歲,是個很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湛若水原本和普天之下的讀書人一樣,只曉得向著科舉仕宦的方向努力,無奈會試落榜,心情怏怏之下便前往江門,拜大儒陳獻章(字公甫,人稱白沙先生)為師。陳獻章一邊指點他讀二程經典,一邊啟發他說,只有放得下,才能學得來。湛若水心領神會,當下便燒掉了部檄,即進京趕考的准考證,表示自己讀書從此不求功名,只求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