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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龍場悟道 六

第六章 龍場悟道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烏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烏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任其憂者?夫沖冒霧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厲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爾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爾,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痛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于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二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念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歌曰:https://read.99csw.com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read•99csw•com
又歌以慰之,曰:
文章記載一名不知姓名的吏員帶著一子一仆途經龍場驛,投宿在當地苗人家裡。王守仁隔著籬笆望見三人,本想過去拜訪,但正值天晚雨濕,也就作罷。第二天一早他派人通報,卻撲了個空,三人已經匆匆上路了。將近中午,有人說蜈蚣坡下死了一位老人,身邊有兩人哀哭;黃昏時分又有人說蜈蚣坡下二死一哭;翌日又有人從蜈蚣坡來,說看到坡下橫著三具屍體。只這兩日之間,吏員一行三人竟然盡數死在這荒郊野嶺。王守仁心下不忍,帶上兩名僮僕將九九藏書三人安葬,又寫下一篇聲情並茂的祭文,祭奠這三個萍水相逢的亡靈。王守仁之所以做這樣的事,自是因為物傷其類,這三人的今天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明天,而明天是否有人能像今天自己安葬這三人一樣來安葬自己,這概率恐怕小得可憐。
耐人尋味的是,同樣的遷客騷人,同樣深入蠻荒之地,吏員一行脆弱如此,王守仁卻強悍如彼,原因到底何在呢?《瘞旅文》給出的答案是「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二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意即歷時兩年而能頑強地生存下來,是因為每一天都不曾陷入自怨自艾的情緒。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雲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雲:「城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嘆。」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雲:「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嘻!吾與爾猶彼也。」二童憫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九-九-藏-書
入駐龍場驛的遭際,read•99csw•com于王守仁當時寫下的《瘞旅文》可見一斑。《瘞旅文》後來被《古文觀止》收錄,成為傳誦天下的名文:
「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飧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于茲墟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