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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龍場悟道 九

第六章 龍場悟道

文人之例,每有建築,必有名目;每有名目,必有詩文。既有何陋軒,則必有《何陋軒記》:
王守仁繼續議論說,當地土著只是質樸罷了,設若以諸夏之禮樂作為文明的標準,說他們「陋」倒也沒錯。諸夏雖然有著絢爛的文明,但拋棄道德而專主法令,狡匿譎詐無所不至,反而不如土著的木訥無文,那麼「陋」的究竟是誰,倒真不好輕下斷語了。
幸而在這段日子里,當地的少數民族和王守仁漸漸親近起來。人類歷史上,不同文明之間總會充滿敵意,這種敵意其實來自生物本能當中的對陌生人的恐懼,而行之有效的消除敵意與恐懼的藥方,正如社會學家一再論述且證明給我們的,無非是接觸與溝通。在由生轉熟之後,我們往往會發現原本被我們視之如魔鬼、畏之如蛇蝎、斥之為九九藏書蠻夷的陌生者其實只是一些遵循著另樣生活習慣的我們自己。一言以蔽之,多怪緣于少見,寬容緣于識廣。
嗟夫!諸夏之盛,其典章禮樂,歷聖修而傳之,夷不能有也,則謂之陋固宜。於後蔑道德而專法令,搜抉鉤縶之術窮,而狡匿譎詐,無所不至,渾樸盡矣。夷之民方若未琢之璞,未繩之木,雖粗礪頑梗,而椎斧尚有施也,安可以陋之?斯孔子所謂欲居也歟?雖然,典章文物則亦胡可以無講!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瀆禮而任情,不中不節,卒未免於陋之名,則亦不講於是耳。然此無損於其質也。誠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蓋易。而予非其人也,記之以俟來者。https://read.99csw.com
得了土著的援手,王守仁于近旁之龍岡「大興土木」,建成龍岡書院、賓陽堂、何陋軒、君子亭、玩易窩,終於「完滿」解決了安居問題。當然,這些房舍並不會因為有了漂亮的名號就改變了粗陋的本質,但漂亮的名號從來都最能夠體現主人的心態。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守仁以罪謫龍場。龍場,古夷蔡之外,於今為要綏,而習類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國往,將陋其地,弗能居也。而予處之旬月,安而樂之,求其所謂甚陋者而莫得。獨其結題鳥言,山棲羝服,無軒裳宮室之觀、文儀揖讓之縟,然此猶淳龐質素之遺焉。蓋古之時,法制未備,則有然矣,不得以為陋也。夫愛憎面背,亂白黝丹,浚奸窮黠,外良而中螫,諸夏蓋不免焉。若是而彬郁其容,宋甫魯掖,折旋矩矱,將無為陋乎?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惡詈,直情率遂,則有矣。世徒以其言辭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謂然也。始予至,無室以止,居於叢棘之間,則郁也。遷於東峰,就石穴而居之,又陰以濕。龍場之民,老稚日來視,予喜不予陋,益予比。予嘗圃于叢棘之右,民謂予之樂之也,相與伐木閣之材,就其地為軒以居予。予因而翳之以檜竹,蒔之以卉葯;列堂階,辯室奧;琴編圖史,講誦游適之道略俱。學士之來游者,亦稍稍而集於是。人之及吾軒者,若觀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當然,最後期待來者云云只是老生常談,王守仁事實上當仁不讓地承擔起了教化土著的事業。在今天最嚴苛的文化保護論者眼裡,這實在有文化侵略的嫌疑。但儒家的教化如《禮記·曲禮》所謂「禮聞來學,不聞往教」,只是一種以身作則、春風化雨式的做派,絕無半分強硬態度。而王守仁人格魅力所致,很快便贏得了龍場土著的好感,而遊學之人亦會遠道來此,荒蠻僻陋的所在竟然也生出幾分通都大邑的感覺了。
文章首先點題,軒名出自孔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一語,這便點明地理環境從來不是陋或不陋的標準,即便地處蠻荒,只要君子居之,以君子之行行之,自然就變成文明開化的所在。
當然,這隻是古代小規模的熟人社會的規則,倘若今天的地產開發商打著這樣的名九*九*藏*書目售賣粗製濫造的「豪宅」,恐怕沒有消費者會買賬。
「陽明小洞天」的閑適生活並不曾持續太久,因為僮僕們的家常智慧到底擊敗了王守仁的自然科學理論:古洞里哪有什麼陽氣聚積,實在比洞外的世界陰濕難耐太多。沒奈何,最後還是要伐木築屋,任市井小民的現實主義壓倒遷客騷人的浪漫情懷。
當我們將《何陋軒記》讀到這裏,一定會認為王守仁轉向了莊子,讚美天民,厭棄文明,這與他的人生經歷倒也合拍。但王守仁畢竟在儒家的陣營里,文章在結尾處有了合理的轉折:渾金璞玉式的生活雖然不壞,典章禮樂卻必須推廣。如今這裏的風俗崇巫而事鬼,瀆禮而任情,感情的表露毫無節制,這終於還是「陋」的。倘若有君子住在這裏,移風易俗應該倒也不難,只可惜自己還不夠格,還是期待來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