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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知行合一 六

第七章 知行合一

此前王守仁之所以要將自己證悟的心得一一驗之儒家經典,待席書等人前來切磋討論,自己也要在典籍里尋求驗證,這一切的緣故,只因為在王守仁看來,所謂「知行合一」並非標新立異,而是早早藏在古聖先賢的話語之中,只是後人沒有細加發掘罷了。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正是我在《隱公元年》里分析過的圓謊式的彌合方法,總少不得要有幾分牽強附會的本領。
王守仁問:「應先生都教過你什麼呢?」
朱熹遇到過這種問題,當時有弟子提到在湖南遇到一位先生只是教人踐履。朱熹很不以為然:「義理不明,如何踐履?」弟子說:「只要踐履,就能明白義理。」朱熹反詰道:「好比你要去一個地方,路都不曉得,怎麼去走?」
王守仁道:「你明明知道該怎麼學,不必我教。」
讓我們回到王守仁對徐愛的開示:「如果我們說某人知孝知悌,一定是因為他在行為上確實有孝悌的表現;如果他只是在口頭上說些孝悌的話,我們是不會說他知孝知悌的。再如知痛,一定是因為自己真的痛了才會知痛;知寒,一定是因為自己感到寒意了;知飢,一定是因為自己已經餓了。知和行如何分得開呢?這便是知行的本體,不曾被私慾隔斷。」
周瑩答:「那是因為,應先生只教了我該學什麼,卻沒教我該怎麼學啊!」
王守仁畢竟把世界看得太簡單了。《莊子·則陽》有一段議論,說賢人蘧伯玉行年六十,每每曾以為對的後來卻認為不對;天地萬物複read.99csw.com雜莫測,人們只曉得重視已知的東西,卻不曉得憑藉無知而知的道理。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莊子這番話實在再高明不過,政治學、經濟學所仰賴的正是無知之知。譬如市場經濟原理、哈耶克的「擴展秩序」、英國政治傳統里與大陸理性主義相悖的經驗主義,莫不如此。即便只是在個體的人生里,「識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也是每個人都有過的經歷。對今天的已知不必奉為圭臬,不妨抱幾分審慎存疑的心態,畢竟我們今天所信奉的,無論它到底是什麼,都不會是終極真理。
王守仁確實不止一次這樣回答過弟子們的疑問,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正德十年(1515年)對周瑩的教誨。周瑩起初師從應元忠,被老師指點著千里迢迢去見王守仁,於是有如下一番對話。
王守仁絕不拘泥於文字,只要領會了古人為何將知行分說,那麼說「知行合一」也罷,說知行分離也罷,都無所謂,歸根結底都是一個意思;如果不明白其中的「所以然」,那麼就算接受了「知行合一」的說法,也無濟於事。
周瑩答:「足足千里之遙。」
周瑩答:「我真心來向您求學,旅途的艱辛在我而言只是樂事,怎會因此半途而廢呢?」
至於古聖先賢為什麼都將「知」和「行」分開九九藏書來說,王守仁並不認為這是出於常識的考慮,而是體現了古人是何等用心良苦:「古人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世間有意中人,懵懵懂懂任意去做,全不會思考和反省,所以才要對他們說個知,這樣他們才能行得正;又有一種人,整日只是耽於空想,全不去躬行實踐,所以才要對他們說一個行,這樣他們才能知得真。所以分說知、行,只是古人不得已而補偏救弊的說法。」
讓我們順著王守仁的思路,既然古人本著補偏救弊的初衷,繼續補偏救弊下去豈不是好,又何必要強調「知行合一」呢?答案是,因為現在又出現新的偏和弊了,有些人總要等到知得真了才去做行的功夫,結果終身不行,這自然也就意味著終身不知。
王守仁卻不這樣看。他所關注的僅僅是道德,所以他的理由只要能在道德層面上說通幾分也就足夠了;他生活在價值一元化的時代,他相信儒家經典就是終極真理。那麼,在這樣的前提下我們當然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孝悌之道既是終極真理,而且明白易行,審慎、存疑根本無從說起,將孝悌之道不打折扣地付諸實施也就是了,只有做到了孝悌才是真知孝悌。道理就是這麼簡單直接,任何人都可以一言而悟;凡是心存疑慮的人,都是被前人的觀點拘束得太久。
所以在王守仁那裡,判斷何為知行分離、何為知行合一,最要緊的指標其實是「立志」。只要志向堅定,有百折不撓的決心,那麼哪怕一個人只讀書、不實踐,我們九_九_藏_書也不該說他知而不行,而是會曉得他現在讀書一定是在為將來的實踐做充足的準備,所以他現在讀書與將來的實踐是合二為一的,這就是知行合一。
王守仁忽然話題一轉:「你從永康來到這裏走了多少路程?」
周瑩答:「這些都有準備,只是僮僕在中途病倒了,我只好把盤纏留給他,再借錢走了下一段路。」
王守仁問:「這樣說來,你是對應先生教授的內容信不過了?」
王守仁問:「這一路既然這樣辛苦,你何不中途便返還呢,反正也沒人強迫你來?」
讓我們回到王守仁和徐愛的對話,王守仁解釋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只要明白這層意思,那麼哪怕只說一個知,也自然包含了行;只說一個行,也自然包含了知。」
朱熹的話很符合我們的常識,但如果王守仁在場,一定會這樣反駁:「凡是走錯路的人都不是真心想抵達目的地。事情的關鍵在於立志,只要決意去某個地方,一定會不辭艱險、不畏萬難,查地圖、備舟車、具資糧,最後一定會成功抵達。」
孔子有一句名言——「唯上智與下愚不移」,意即最聰明的人和最笨的人是不會改變的。這話很符合我們的常識,於是問題是,如果將一位「下愚」替換為周瑩的角色,他該怎麼知行合一呢?——王守仁的回答很直接:「上智和下愚不是不可移,而是不肯移。」意即「立志」無論對誰都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最笨的人只要立志夠堅,也一樣可以read.99csw•com做到。
徐愛仍舊懵懂,覺得知行如果合一,修養功夫便不知該如何下手。這是我們普通人都會有的疑惑,譬如學習「五講四美」,總要先搞清楚「五講四美」的具體內容,然後才好付諸實踐,而如果知行一體,到底該如何學、如何做呢?古人都把知行分開來說,何等清楚明白!
王守仁道:「確實夠遠啊,是乘船來的嗎?」
王守仁的「知行合一」一定要和他對「立志」的強調結合來看,這個關鍵是為很多人所忽視的。如果缺少「立志」,「知行合一」就會變成一個絕頂荒謬的命題。
王守仁問:「真辛苦啊,尤其在六月天氣,一定酷熱難當吧?」
周瑩答:「先乘船,後來又走陸路。」
如果我們不考慮「立志」這個要素,那麼依照上述邏輯,我們也可以說出生是死亡的開始,死亡是出生的結束,所以「生死合一」,那麼我們現在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薛定諤的貓總是讓那些缺乏概率意識的人感到玄妙莫測,以上這段說辭同樣可以使那些缺乏邏輯訓練的人大惑不解。
今天我們常會在宗教人士那裡遇到同樣的問題,譬如佛教徒非常強調實修,但佛教典籍浩如煙海,不但偽經、疑偽經充斥其間,就算是出處可靠的正典之間也往往有矛盾或分歧之處。
周瑩錯愕半晌,這才說道:「我笨,您別開我的玩笑好吧!」
這倒並不令人意外,畢竟佛教發展三千多年,不斷因為教義上的爭執而發生分裂,新流派層出不窮,各執一詞,以至於高軌難追,藏舟易遠。九九藏書所以就理想值而言,一個真正審慎的修行者理應在修行之前認真讀遍所有典籍,並且精研佛教史,搞清楚各種分歧之所由來,然後去偽存真、去蕪存菁,再針對個人資質選擇一條正確的實修之路,免得誤入歧途,「故能使三十七品有樽俎之師,九十六種無藩籬之固」。儘管這也許會花掉他大半生的時間,但比起受益來說,這點代價簡直微不足道。而我們的問題是,在開始實修之前的這些學習和調研工作是否僅僅屬於知,如果是的話,它的必要性究竟有多高呢?
王守仁循循善誘到此,終於拋出了先前那個問題的答案:「所以我就說你知道該怎麼學嘛!你立志來向我求學,結果就到了我的門下,而這一路上從水路轉到旱路,又安置僮僕、籌備盤纏、忍受酷暑,這一切你又是如何學來的呢?同樣的道理,只要你有志於聖賢之學,自然就會成聖成賢,難道還需要別人來教你具體的方法嗎?」(《贈周瑩歸省序》)
周瑩答:「這一路實在酷熱。」
王守仁問:「這一路準備了盤纏嗎,有僮僕跟隨嗎?」
王守仁問:「那你又何必跑來找我?」
周瑩答:「也沒教什麼,只是每天教我向聖賢學習,不可溺於流俗罷了。應先生還說,他曾就這些道理請教過陽明先生,如果我不信,不妨親自找您求證。所以我才不遠千里來這裏找您。」
周瑩答:「信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