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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北上:講學大興隆寺 三

第九章 北上:講學大興隆寺

現代讀者不易理解這段話的深意。「惟精惟一」語出《尚書·大禹謨》,舜有心禪位給禹,於是對他有一番告誡,其中有一段至關重要的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宋儒極其重視這句話,稱其為聖人的十六字心傳。後來陽明心學的信徒更加推崇這十六個字,因為王守仁稱其為「心學之源」。(《象山文集序》)
然而在大興隆寺講學的日子里,喬宇這位長者兼高級官僚反而很像王守仁的弟子。就在這一年裡,喬宇調任南京禮部尚書,臨行前特地找王守仁論學,而在這一番對話中,王守仁才是那個傳道、授業、解惑的角色:
不過,明朝人能夠從王守仁的這段話里感到特殊的震撼,因為它雖然隻字不曾提及陸九淵,雖然有來自《尚書》《大學》的處心積慮的經典背書,但它的含意、它的字裡行間所藏著的綱領性的遺憾,完全屬於「陸九淵異端」,與朱子理學背道而馳。
喬宇答:「沒錯!我在中年以後愛好聖賢之道,後悔從前九*九*藏*書都把時間、精力花在下棋和文詞上了。如今我全不在意棋藝和文辭了,你覺得這樣還好嗎?」
王守仁說:「學貴專。」
前文述及,南京政府基本都是閑職。湛若水很希望王守仁留在北京,於是和黃綰商議,通過戶部侍郎喬宇走通了楊一清的關係,使王守仁改任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此時已是正德六年(1511年)正月了。
所謂中道,簡言之就是既不過度,也無不及。這十六字心傳以及蔡沈的註釋,都是明代讀書人熟讀、熟背的內容。於是我們會發現,王守仁這是在用無人質疑的儒家經典與聖賢語錄為自己的新理論做背書,正如他在後來一再所做的那樣。至於「惟精惟一」是否真能這樣解釋,其實從蔡沈那裡就已經闡釋過度了。
喬宇答:「沒錯!我小時候愛下棋,廢寢忘食地研究棋藝,一年之後技壓本鄉,三年之後打遍全國無敵手。學習確實貴在專一。」
幸而明朝人熟悉陸九淵的並不很多,所以需要一段反應過程才能明白王守仁的思想其實多麼「反動」。但是,一旦陸九淵的名字被明明白白地提出來,朱陸對立被明明白白地問出來,事情read.99csw.com就會一下子變得敏感起來。這樣的事情很快便不可避免地發生了。
王守仁說:「學貴正。」
只在王守仁進京朝覲的一個月後,即正德五年(1510年)十二月,便有了新的任命,升王守仁為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
喬宇,字希大,號白岩山人,長王守仁十五歲。王守仁曾經在詩中談到「柴墟吾所愛,春陽溢鬢眉。白岩吾所愛,慎默長如愚」,意即儲巏(柴墟)、喬宇(白岩)都是自己愛慕的人,前者精神矍鑠,後者大智若愚,「度量較齒德,長者皆吾師」,論年歲的話,兩位長者都是我的老師。(《憶昔答喬白岩因寄儲柴墟》三首之三)
是的,王守仁講給喬宇的這番話,與陸九淵的思想如出一轍。
大宗伯白岩喬先生將之南都,過陽明子而論學。陽明子曰:「學貴專。」先生曰:「然。予少而好弈,食忘味,寢忘寐,目無改觀,耳無改聽。蓋一年而詘鄉之人,三年而國中莫有予當者。學貴專哉!」陽明子曰:「學貴精。」先生曰:「然。予長而好文詞,字字而求焉,句句而鳩焉,研眾史,核百氏。蓋始而希跡于宋、唐,終焉浸入于漢、魏。學貴精哉!」陽明子曰:「學貴正。」先生曰:「然。予中年而好聖賢之道。弈吾悔焉,文詞吾愧焉,吾無所容心矣。子以為奚若?」陽明子曰:「可哉!學弈則謂之學,學文詞則謂之學,學道則謂之學,然而其歸遠也。道,大路也。外是,荊棘之蹊,鮮克達矣。是故專于道,斯謂之專;精於道,斯謂之精。專于弈而不專于道,其專溺也;精於文詞而不精於道,其精僻也。夫道廣矣大矣,文詞技能於是乎出,而以文詞技能為者,去道遠矣。是故非專則不能以精,非精則不能以明,非明則不能以誠。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專,一也。精則明矣,明則誠矣。是故明精之為也,誠一之基也。一,天下之大本也;精,天下之大用也。知天地之化育,而況于文詞技能之末乎?」先生曰:「然哉!予將終身焉,而悔其晚也。」陽明子曰:「豈易哉?公卿之不講學也,久矣。昔者衛武公年九十而猶詔於國人曰:『毋以老耄而棄予。』先生之年半於武公,而功可倍之也。先生其不愧於武公哉?某也敢忘國士之交警!」(《送宗伯喬白岩序》)九_九_藏_書九_九_藏_書
這樣的道理當然太小看客觀世界的知識了,牛頓、愛因斯坦誰也不是先成為道德家再「順帶著」發現物理原理的。只是明朝人不這樣想問題,王守仁更不這樣想問題。陽明心學在今天總有點方鑿圓枘、扞格難通,正是因為很多知識——譬如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已經從道德哲學的統轄下脫身了。
王守仁所謂專則能精,精則能明,明則能誠,這又關涉到《大學》《中庸》「明」和「誠」兩個概念:以《大學》言,「明」是要「明明德」,也就是使內心的善性彰顯出來,「誠」是「誠其意」,也就是使意念的發動充滿真誠;以《中庸》言,由誠而明是天性的彰顯,由明而誠是後天的教化,誠與明相輔相成。依王守仁的邏輯理論,人應當專心致志地學習聖賢之道,然後善性便會彰顯,心念便會摯誠,如此則會洞悉天地萬物的終極真理,文章與棋藝這種雕蟲小技也就不學而自會了。
喬宇答:「沒錯!我長大之後愛好文詞,字字句句都要精心雕琢,文章出唐宋而入漢九*九*藏*書魏。學習確實應當精益求精。」
王守仁說:「學貴精。」
讀者只要對朱熹、陸九淵的學說有一定了解,便很容易看到箇中玄機。倘若朱熹有機會反駁的話,一定會說棋是一物,文章是一物,自不妨一物一物地去格,總有積少成多、從量變到質變的時候,這正是格物致知的功夫,有什麼不好呢?直接從「道」下手,一通百通,連顏淵那樣的人都做不到,也只有陸九淵那幾個人會這麼想!
王守仁接下來做了長篇大論式的闡發,強調「道」才是一切的根本,只有學道才談得上專、精、正;道既廣且大,一切文學、技能皆由道而發,舍道而專求文學技能就會去道日遠。專則能精,精則能明,明則能誠,所以才有「惟精惟一」的說法。「惟精惟一」之「精」正是精於道之「精」,「惟精惟一」之「一」正是專于道之「專」。
至於這十六個字的含意,朱熹的高徒蔡沈奉師命為《尚書》做注,即後世定為官版教科書的《書集傳》,解釋這句話說:「人的思想凡發於形氣的是為人心,凡發於義理的是為道心;人心充滿私慾,故而危殆,道心容易被私慾遮蔽,故而微茫難求;人必須精研、專註,以誠信的態度奉行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