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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八

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王守仁的解答:「一概向內心去求就是,把存天理、滅人慾的功夫做足,那些細節也就自然隨之而來了。如果你的心裏已經沒有了人慾遮蔽,只有純然的天理流行,那麼在侍奉父親的時候自然會萌生孝心,於是冬天自然會擔心父親受寒,因而去求個給父親禦寒的辦法,夏天自然會擔心父親中暑,因而去求個幫父親降溫的辦法。孝心是根,具體盡孝的方法都是枝葉;先有了根,自然會生出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後再去種根。」
想來陸九淵所謂的「事」都是人際關係方面的,或者是社會性、政治性的事務,否則很難想象讓他去編程或者維修一台精密儀器,他是不是真能有這樣的驚人表現。
現在讓我們回到徐愛和王守仁的對話。徐愛若有所悟,但還是有想不通的地方:九_九_藏_書「就以事父這一件事來說吧,侍奉父親,需要知曉許多溫凊定省之類的禮儀,難道這些都不需要講求嗎?」
陸九淵曾經說自己沒事的時候就像一個完全無知無能的人,一旦有事情需要解決,忽然又像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人。
所以,儒家既有仁義禮智、孝悌忠信這些意識形態準繩,又有從切瓜到治國的各種具體儀節。徐愛所疑惑的,也正是我們常人都會疑惑的:難道切瓜的這些細則也可以求之於心不成?
儒家確實有很煩瑣的禮儀,因為儒家原本的角色大約相當於今天所謂的司儀九九藏書,是婚喪嫁娶各種儀式的主持人。儀式究竟有多麼煩瑣,這裏舉一個細節為例:不同等級的人,吃瓜有不同的方式。為天子切瓜,削皮后要切成四瓣,再從中間橫斷,用細葛布蓋著呈上去;為諸侯國的國君切瓜,削皮后把瓜切成兩瓣,再從中間橫斷,用粗葛布蓋著呈上去;為大夫削瓜,削皮后切成兩瓣,不用覆巾;為士削瓜,削皮后只須橫切一刀,去除瓜蒂。庶人只要去掉瓜蒂就直接咬著吃。(《禮記·曲禮上》)我們今天的瓜多半都是舶來品,孔子時代的瓜指的是今天所謂的甜瓜。
孟子畢竟生活在遙遠的戰國時代,所講所論都是一些極盡樸素的認識。在「論知識分子的自我修養」這個問題上,朱熹和王守仁無非是對孟子的樸素說法做了神秘的玄學包裝罷了。九*九*藏*書
當然,說來容易做來難。方法雖然就這麼簡單,但這需要你每時每刻都專註于培養善念、克制惡念,最後達到惡念自然而然就不會發生的地步,而善念會成為你應對每一個具體事物時下意識的反應。
所以,如果可以拋開形而上的依據,我們完全可以從最簡單易懂的孟子「四端論」入手,那麼,無論存天理、滅人慾也好,格物致知也好,致良知也好,一切的自我修養都無非是在儒家的價值觀里悉心培養「四端」,使自己變成一個心中充滿了惻隱之心、羞恥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的人。如果哪一天你的自我修養真的達到了這種程度,你就可以欣慰地告訴自己:「真好啊,我已經是一個聖人了!」
徐愛的意思是,倘若「心即理」是成立的,所有孝悌忠信既是與生俱來的,https://read.99csw.com自然都應當內求於心,但是儒家有很多禮儀,這些禮儀知識總不可能也是與生俱來的吧?難道說只要有孝悌忠信之心就好,不必在意那些禮儀嗎?
不過,技術性的工作確實不在古代君子的考慮範圍,那是「小人」的事;「君子不器」,只用考慮管理性的事務,即社會性、政治性的事務。
在這一類事務上,諸如切瓜那些無法求之於心的煩瑣規矩雖然還是要學,但正如前文講過的「立志」和「知行合一」的道理,只要心意堅定,自然會花費時間和精力來了解、掌握這些煩瑣的儀節。煩瑣的儀節並非不該去學,只不過不該只學枝葉而不問根本,否則便會如王守仁所謂:「就像今天的那些戲子,扮得出各種溫凊定省的儀節,難道就是至善了嗎?」(《傳習錄·上》)read•99csw•com
這話當時顯得很犀利,因為王守仁一向批判的那種學術風氣,即明代最主流的學術風氣,恰恰就是戲子式的:上至高官,下到士子,背得來聖賢之言,扮得出士大夫的行為舉止,卻只是靠演戲來求升官發財罷了。
儒家推崇的是一種非常具有儀式色彩的生活方式,因為他們非常看重儀式的社會功能。正是這些儀式可以「定親疏、決嫌疑、別同異、明是非」(《禮記·曲禮上》),使整個社會尊卑有序,使所有人各安其位,由此可以維繫長久的穩定。如果相反,人人都像陳勝、吳廣那樣相信「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社會不知道會亂成什麼樣子。
這個理路正是陸九淵式的,立乎其大,一通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