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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九

第十章 南下:舟中論道與岩中花樹的故事

話說回來,當道德的心和萬事萬物發|生|關|系,所發生的當然就是道德關係。而當任何一種道德關係發生的時候,其道德意義當然還是在心裏的。所謂「心外無物」,無非就是這個意思,只是因為王守仁沒有講明他所謂的心是道德的心,換言之,他沒有像現代學者那樣按照現代學術規範做出明晰的概念限定,不嚴謹的表述造成了太多的理解障礙。
佛教確實有這樣的理論,《楞嚴經》就講山河大地都是妙明真心中的事物,所以王守仁的敵人們以不求甚解的態度批評他是披著儒家外衣的佛教徒。其實儒家陣營里也有過這樣的理論,陸九淵的弟子楊簡著有一部《己易》,明明白白地說道:「天,是我性中之象;地,是我性中之形;《易經》所謂『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其實都是我自己的創造。」
所以,當那位友人指著岩中花樹發問的時候,問的是一個樸素的認識論的問題,王守仁卻不是從認識論的角度來回答的。假使我們一定要他做一個認識論上的回答,他一定會說:「岩中花樹當然是客觀存在的,無論我們有沒有看到它,它都是存在在那裡的。難道我會以為它是我心中的幻象不成?當然不,只有佛教才會那麼講。」
朱熹和王守仁雖然都用「天理」這個概念,但所指範圍不同。朱熹的「天理」所指範圍更廣,不限於道德層面,譬如在世界上第一棟房子出現之前,建造房子的理便已經存在了,而在道德層面上,在人類出現之前,仁義禮智、孝悌忠信之理便已經存在了。王守仁持相反的看法——用馮友蘭的話說:「如果沒有心,也就沒有理。如此,則心是宇宙的立法者,也是一切理的立法者。」九九藏書
對這段話我們有必要打一點折扣,因為馮友蘭本人的哲學趣味太強,以至於總是不自覺地將陽明心學往哲學上理解,而事實上王守仁對宇宙論、本體論這些問題全不關心,他所謂的「天理」僅僅是《大學》三綱領當中的「至善」,所以王守仁所謂的心往往不是哲學認識論意義上的心,而是儒家傳統下的道德的心。我們不宜從純粹的哲學趣味出發來批評王守仁不能自洽——借用喬治·奧威爾評論莎士比亞的話:「但你不能用這種方式批倒他,就像你不能以講道的方法把一朵花毀掉一樣。」
先生游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傳習錄·下》)read•99csw•com
對陽明心學有了以上這些認識,我們就可以很輕鬆地理解那個最著名的岩中花樹的故事:
王守仁的答覆很有一點狡黠:「你沒看到它的時候,它與你的心同歸於寂;你來看到它,花的顏色便一下子明朗起來,所以說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至於王守仁所謂的「物」,也並非我們一般概念中諸如一草一木那樣的客觀事物,而是從人際關係的意義上來講的。王守仁對徐愛解釋「格物」,有這樣一段話說:
那麼,當王守仁知廬陵縣的時候,該不該這樣告慰自己:「各種所謂亂攤派,無非是我心中的某些幻象在欺壓另一些幻象罷了,並沒有任何真實的人因此受到真實的損害,那我何不置之不理呢?」把時間再往前追溯一點的話,如果他想到父親和祖母也是自己心中的幻象,即孝心的對象並不真實存在,人生旅途也許從此不同了吧?
九*九*藏*書王守仁所謂「物」,即「意之所在便是物」,亦即心意所凝注的對象。「心外無理,心外無物」都是以這個為前提來說的,可見就岩中花樹發問的那位友人顯然會錯了意,後人更把岩中花樹這段文字孤立拿出來看,做出各種玄而又玄、似是而非的解讀,營造一種神秘莫測的氛圍,使陽明心學顯出美麗的禪意。知識界的很多命題都有過這樣的遭遇,久遠者如各種佛學概念,晚近者如薛定諤的貓。
儒家當然不會喜歡這樣的「異端邪說」,所以楊簡的「發明」後來不很為人所知。王守仁絕沒有走上楊簡的老路,所以,我們不妨將岩中花樹替換為一個具有道德意義的事物,譬如廬陵縣的百姓,當王守仁未知廬陵縣之前,他完全不會去想這世界的某個角落有這樣一群百姓,廬陵縣的百姓也不會想到茫茫人世間有王守仁這樣一個角色,我們可以說王守仁的心與廬陵縣的百姓「同歸於寂」;但是,自從王守仁到廬陵縣上任,彼此發生了統治與被統治的關係之後,廬陵百姓的生老病死、吉凶禍福便在王守仁的心裏「一時明白起來」;而王守仁的心,倘若這時候已經徹底達到存天理、滅人慾的極致處,那麼天理流行,作為至善的天理髮動于廬陵百姓身上,這便有九*九*藏*書了儒家親民的仁政。於是,是由王守仁內心所發出的一條道德紐帶將他自己與廬陵百姓聯結在了一起。在這樣一種道德意義上,便可以說廬陵百姓不在王守仁的心外。
這樣的解釋很容易讓我們想起英國哲學家貝克萊「存在就是被感知」的命題,但兩者只是形似罷了,因為正如我在前文里一再提到的,王守仁所關心的僅僅是道德問題,他完全沒有西方式的純粹智識意義上的哲學趣味。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里引述了這則故事,認為它所表明的是王守仁的一種獨特的宇宙觀:「宇宙是一個精神的整體,其中只有一個世界,就是我們自己經驗到的這個具體的實際世界。這樣,當然就沒有朱熹如此著重強調、抽象的理世界的地位。」
在王守仁游南鎮的時候,一位友人指著岩中花樹問出了這樣一個完全基於常識的問題:「如果真的心外無物,那麼這株在深山中自開自落的花樹和我的心究竟有什麼關係呢?」是的,岩中花樹自開自落,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不以任何人的主觀意志為轉九_九_藏_書移,這是多麼顯而易見的事實,難道它不是長在岩中的,而是長在我心裏的不成?
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體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於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於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於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於視聽言動,即視聽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傳習錄·上》)
岩中花樹自開自落,從不同的立場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讀。站在花樹的立場,可以說「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自顧自地美麗就是了,至於旁人是否欣賞,全無所謂;站在旁觀者的立場,可以說「荊玉含寶,要俟開瑩;幽蘭懷馨,事資扇發」,一切不為人見的美善都有必要開發出來;站在陽明心學的立場,岩中花樹便別有一番面貌。
王守仁後來宣講「心外無物」,任何抱有基本常識的人都會感到大惑不解。如果說至善或天理只在心中,只能向內心求得,這畢竟可以理解,但是,山河大地、花鳥魚蟲,乃至我之外的所有人,甚至我的身體,都只是我心中的幻象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