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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致良知 十三

第十四章 致良知

十三

問君何事日憧憧?煩惱場中錯用功。
盡道聖賢須有秘,翻嫌易簡卻求難。

如果依照這個邏輯,就會推導出一個令人大傷腦筋的道理:儘管王守仁歷盡千辛萬苦為我們探明了真理捷徑,但為了走上這條捷徑,我們必須像他一樣先歷盡千辛萬苦,就連各種「異端邪說」也要先認真學過一遍才行。
至於對「八條目」的解釋,心學版的「格物致知」「知行合一」「致良知」這些已經名滿天下的哲學概念被巧妙地融合在一個完整的體系裡,而歸根結底都是為了通向「至善」的境界。換言之,一個人經過這樣的理解,經過這樣的修為,真的可以「止於至善」,亦即真的可以成聖成賢。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
爾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問人。

莫道先生學禪語,此言端的為君陳。
長安有路極分明,何事幽人曠不行?

遺憾的是,「只要人人都如何如何,世界便會如何如何」這種道理雖然可愛,卻從來都行不通,王守仁這貌似https://read•99csw.com滴水不漏的推理註定只能是紙上談兵。在他的美好願景里,《大學》所謂「明明德」是體,「親民」是用,要想「明明德」就必須「親民」,只有篤行「親民」才可以「明明德」,而「明德」「親民」的極致就是「止於至善」。《大學》三綱領經過這樣的闡發,果然別有一番新意。

人人有路透長安,坦坦平平一直看。
然而人類知識的演進一般並不遵循這樣的規律,我們最常見到的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譬如達爾文歷盡百死千難,終其一生才揭示出大自然的進化規律,而後世的生物學家只要稍稍花點力氣站在這位巨人的肩膀上即可——為了掌握進化論,誰也不必再經歷一番達爾文所經歷過的百死千難。退一步說,即便是對某種技能的掌握,譬如游泳,當我們發現最有效的訓練方法之後,誰也沒必要再把歷史上的各種錯誤的、理應被淘汰的訓練方法從頭過一遍。那麼,如果說王守仁的成功當真依賴於那些作為炮灰和助產士的「異端邪說」,我們就真的需要重新審視這些「異端邪說」的價值了。
這樣看來,王守仁的發現顯然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為什麼在陽明心學大行於天下之後,幾百年來仍然看read.99csw.com不到幾個聖賢,甚至反而興起了「游談無根,束書不觀」的風氣?在心學體系內部,我們可以找出這樣的解釋:
徒聞絕境勞懸想,指與迷途卻浪驚。
遂使蓁茅成間塞,盡教麋鹿自縱橫。
不信自家原命足,請君隨事反身觀。
作為儒學啟蒙讀物的《大學》就這樣清清楚楚地指明了成聖成賢的途徑,人們之所以全然無感,只是因為將典籍當作通往高官厚祿的階梯罷了。這正如一個富家公子將遺產目錄背得滾瓜爛熟,任誰都考不倒他,卻從沒想過循著這份目錄將祖上留給自己的金山銀山發掘出來。
千言萬語,苦口婆心,只為闡明一個真諦:每個人的心裏都有良知,都有成聖成賢的潛質,而成聖成賢的方法也早在經典里寫得明明白白,簡單得簡直不像話。
這是王守仁著名的精金之喻,我們由此設想黃金有兩種重要的特質,即純度和重量,純度相當於人的品性,重量相當於人的功業。世人只在意重量,所以流於功利,其實每個人只應該關注純度。每個人都是一塊黃金,只要在純度上和聖人一致,自己也就與聖人無異,不必追求重量上和聖人的一致。所以,在這樣的標準下,如果世人都從陽明九_九_藏_書心學達到了聖人的修為,並不意味著滿街都是功勛卓著的堯、舜、禹、湯。
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
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
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聖,以分兩喻聖人之分量,以鍛煉喻學者之工夫,最為深切。惟謂堯、舜為萬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

乾坤是易原非畫,心性何形得有塵?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
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聖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萬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不為少;堯、舜萬鎰只是孔子的,孔子九千鎰只是堯、舜的,原無彼我,所以謂之聖。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聖。若是力量氣魄,如何盡同得!后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后儒不明聖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體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於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麼,可哀也已!」(《傳習錄·上》)https://read.99csw•com

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道理就是這麼簡單,後來王守仁不斷以淺顯的詩歌來做揭示,著名者如《詠良知四首示諸生》:
冒險甘投蛇虺窟,顛崖墮壑竟亡生。
只從孝弟為堯舜,莫把辭章學柳韓。
然而站在陽明心學的外部來看,事情就有另一種解釋了。康熙年間,有人勸顧炎武招收門徒,後者寫信回絕,信中批判當代九-九-藏-書的學術弊端,說讀書人厭煩五經,只喜歡陳獻章、王守仁的語錄,原因很簡單:前者煩難而後者簡易。(《與友人論門人書》)如果王守仁可以和顧炎武當面交流的話,一定會說儒學真理本來就這麼簡易,為何偏要舍易求難,一味低著頭陷進尋章摘句的汪洋大海,反而看不到頭頂上只要一抬頭便可以看到的日月星辰?顧炎武也一定會反駁說:「你去看看世上那麼多抬著頭號稱看到日月星辰的人,你好意思說這種檔次的人就是聖賢門徒?」
面對此情此景,方獻夫做出了一種很有代表性的解釋:「他(王守仁)自己所以能夠以一心貫萬物,是因為有長達二三十年的書本知識的積累和實踐經驗的總結,因為總是覺得自己走過彎路,便想讓學生和世人不走彎路,一步便踏上為聖為賢之路,卻不知由於沒有嘗過求知的困惑,沒有經歷實踐的艱辛,不少弟子小看天下的學問,輕視實踐的作用。於是,看似在教人少走彎路,實則在教人空疏不學。」(《曠世大儒王陽明》)
有了這樣一番簡明直截的解釋,儒學至理彷彿被王守仁一手捅破了窗戶紙,從此再不需要皓首窮經了。再如《示諸生》三首:
但致良知成德業,謾從故紙費精神。

莫道聖門無口訣,良知兩字是參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