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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致良知 二十

第十四章 致良知

二十

王守仁以這樣的邏輯來闡發儒家六經,將作為文本的六經看作天理在不同情境里的不同呈現,於是,人們之所以尊奉六經,並非尊奉其文本,而是尊奉文本背後的天理。作為文本的儒家六經好比古代聖人記載天理的賬簿,後人獨獨尊奉賬簿,卻不曉得循著賬簿發掘天理的寶藏,買櫝還珠而不自知。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卧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之閣于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既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矣。
在這個體系裡,「性」是抽象的、規則性的東西,「心」則是具體的、物質性的東西。「心」是理與氣的結合,可思可感,具有認識能力。然而在心學系統里,陸九淵認為「心」與「性」的差別只是語詞上的差別,實則都是一回事,所以說「性即理」亦可,「心即理」亦可。這一字之差,背後藏著的卻是理學與心學的一個根本分歧。
如此又過了幾天,南大吉發現自己錯得更多了,還生出了新的疑惑,於是請求老師道:「實際犯下的過錯倒還可以悔改,但心裏犯的錯該怎麼辦才好呢?」
所以王守仁在這裏所講的「經」,其實就是朱熹所謂的「理」https://read.99csw.com,只不過王守仁用這個概念統攝了一切,達到了無遠弗屆的程度。在他看來,「經」,或者說「理」,永恆不變,只是在不同的場合呈現出不同的狀態,人們把它的每一種狀態都誤認為一種單獨的事物,所以才分別取了名字。我們大約可以用水來做類比,水在不同溫度下會呈現出固態、液態、氣態這三種狀態,但其實都是同一種東西,如果一個人把冰和水看作不同的事物,那就犯了理學家慣犯的錯誤。再如月亮,如果一個人把新月、殘月、滿月、上弦月、下弦月當作不同的事物,那就錯了。王守仁就是要告訴大家,概念是人強行劃分的,性狀是因時因地變化的,月亮永遠都是那個月亮,滿月並不比殘月多一分,殘月也不比滿月少一分。
王守仁正是在這個邏輯上不斷推演:經,或者說理,當它呈現於情感中,就是惻隱、羞恥、憎惡、是非;呈現於事情上,就是父子之親、君臣之義、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信;呈現於陰陽消長,就是《周易》;呈現於政務,就是《尚書》;呈現於吟詠性情,就是《詩經》;呈現於禮儀,就是《禮經》;呈現於欣喜平和的律動,就是《樂經》;呈現於辨別真偽正邪,就是《春秋》。
什麼是「經」,常人都知道是指儒家經典,但王守仁取了更深一層的解釋:所謂經,就是永恆不變的規則。接下來的推理就劍走偏鋒了:經,即永恆不變的規則,當它表現在天的時候,就叫作命;當它表現在人的身上,就叫作性;當它表現為人身的主宰時,就叫作心。所以,心、性、命,說法雖然https://read.99csw.com不同,其實都是同一個東西。
王守仁問道:「你都犯過什麼錯?」
在紹興守制的歲月里,講學幾乎成為王守仁全部的社會活動。四方求學者紛至沓來,其中最值得一講的是南大吉求學問道的故事。
王守仁答道:「心鏡未經擦拭和打磨的時候很容易藏污納垢,如今心鏡已經擦亮了,哪怕只飄來一粒塵埃,它在這光潔明亮的鏡面上自然落不住腳。這正是成聖成賢的關鍵,你要繼續努力啊!」
又過了幾天,南大吉反省出更多的錯誤,來找老師說道:「與其等我犯了錯誤再悔改,不如您見我要犯錯的時候提醒一下。」
現代人來看這個推演,最多覺得有點費解,但在古人看來,這就多少有點駭人聽聞了。古人一般並不認為這三者是同一回事,其中爭議較少的是「命」,是指人力無法改變的註定性,直到今天仍然有人會將某些事情的發生解釋為「命中注定」。曹魏年間,李康寫過一篇很有名的《運命論》,開篇就是「夫治亂,運也;窮達,命也;貴賤,時也」,意即社會是太平還是動亂,這是由「運」決定的;人生是困厄還是順遂,這是由「命」決定的;人在社會中的位置是高是低,這是由時機來決定的。
南大吉,字元善,號瑞泉,時任紹興知府,正是王守仁的父母官。南大吉與王守仁論學有悟,忽然問了老師一個很實際的問題:「我做官犯了不少錯,您怎麼從沒有提醒過我呢?」
這篇文章的全部邏輯,都基於靜坐冥想之中的萬物一體的神秘體驗,所以不斷將世人囿於管見而割裂的東西重新融為一體。文章題為《尊經閣記》,開宗明義read.99csw.com,先解釋「經」的含義。
王守仁道:「良知難道不是我最常講的嗎?」
南大吉瞭然大笑,拜謝而去。
南大吉很錯愕:「哪有啊?」
六經的實體就是天理,天理就在每個人的心裏,人們應當藉助六經的文本來彰明心中的天理,然而世人像某些愚蠢的富家子弟,任憑家業敗散,卻指著賬簿說:「這就是我家的全部產業啊!」
王守仁道:「我明明都提醒過你啊!」
人生的窮達禍福總有人力所不及的成分,最詭譎的情形譬如民諺所謂「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再如一個人辛勤耕耘了一生,結果一事無成,另有人一味遊手好閒,偏偏中了彩票大獎,這該怎麼解釋呢?那就歸結于「命」好了。
蓋昔者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忘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命于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響之間,牽制于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至於窶人匄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知所以為尊經也乎!九*九*藏*書
理學以支離、分裂的眼光看世界,所以看到世界既有抽象的、規則性的理,又有具體的、質料性的氣,理與氣的結合才構成了我們的宇宙;心學以籠統的、綜合的眼光看世界,所以看到天地萬物與我同為一體,不分彼此,「心」與「性」的劃分自然沒必要了。
至於「心」與「性」,這卻是思想史上一對很糾結的概念。《中庸》首句正是「天命之謂性」,意即性是天所賦予人的。在程朱理學里,天理著落在具體的事物上,便構成了這一事物的「性」,所以有「性即理」這個命題。今天我們罵一個人「沒有人性」,這話便有著程朱理學上的源頭,意味著這個挨罵的人不具備人之所以成為人的「天理」。
王守仁答道:「聽別人的勸告不如自我反省來得真切有力。」
南大吉於是一一列舉。
以上南大吉的三度問學,為我們展現了心學修養的技術邏輯。南大吉隨後以地方官的身份便利,在紹興開辦了稽山書院,親自講學,還請王守仁為書院的尊經閣寫了一篇序文,這便是王守仁的名文《稽山書院尊經閣記》,或簡稱為《尊經閣記》:
南大吉道:「那都是良知告訴我的。」
王守仁道:「如果我沒講,你從哪裡曉得自己錯了?」
南大吉再次受教,笑謝而去。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于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焉,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辯焉,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辯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辯焉,所以尊《春秋》也。九_九_藏_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