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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征思、田 三

第十五章 征思、田

王守仁接下來的話更有佛教味道,為自己的畢生學問總結出四句宗旨,彷彿佛陀要門人弟子牢記「三法印」,即佛教三大基本原則,即便自己的思想在將來越傳越歪,越傳越雜,但所有人都可以通過「三法印」驗證所謂的佛法到底是真是假。
為善去惡是格物。
德洪請問。先生曰:「有隻是你自有,良知本體原來無有,本體只是太虛。太虛之中,日月星辰,風雨露雷,陰霾饐氣,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為太虛之障?人心本體亦復如是。太虛無形,一過而化,亦何費纖毫氣力?德洪功夫須要如此,便是合得本體功夫。」畿請問。先生曰:「汝中見得此意,只好默默自修,不可執以接人。上根之人,世亦難遇。一悟本體,即見功夫,物我內外,一齊盡透,此顏子、明道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二君已后與學者言,務要依我四句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以此自修,直躋聖位;以此接人,更無差失。」畿曰:「本體透后,於此四句宗旨何如?」先生曰:「此是徹上徹下語,自初學以至聖人,只此功夫。初學用此,循循有入,雖至聖人,窮究無盡。堯、舜精一功夫,亦只如此。」先生又重囑付曰:「二君以後再不可更此四句宗旨。此四句中人上下無不接著。我年來立教,亦更幾番,今始立此四句。人心自有知識以來,已為習俗所染,今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去惡功夫,只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此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洪、畿俱有省。(《年譜三》)九-九-藏-書
兩人爭執不下,王畿便道:「老師明天就啟程去兩廣了,咱們晚上一起去問問他。」
錢德洪無法贊同:「心原本是無善無惡的,這沒錯,但人生在世,心註定會沾染許多習氣,於是才有善與惡的念頭。所謂為善去惡,正是要抹除這些惡習氣,恢復心的本來面目。你只因為看到心的本來面目無善無惡,就認為為善去惡的功夫沒有著落,這是偏見。」
錢德洪不解,王畿解釋道:「既然心原本無善無惡,那麼意、知、物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的。但如果說意是有善有惡的,那麼心也應該九*九*藏*書是有善有惡的。」
這並非一個精確的比喻,因為我們分明可以追問:「空」究竟是有是無?熟悉西方哲學的讀者一下子就會想到,這是西方哲學里的一個經典論題,即真空是否存在。這一論題下堆砌著許多古代大哲極廣大而盡精微的分析,而在王守仁看來,這既不是他會想到的,也不是他會關心的。他所描述的「空」似乎是一種實有的真空,無垠無滯才是它的本色。
無善無惡是心之體。
而對王畿的叮囑是,你雖然看到了問題的本質,但你自己默默自修也就是了,不要拿這套道理來教育別人。因為只有極少數上等資質的人才能夠「一悟本體,即見功夫,物我內外,一齊盡透」,意即一旦捅破了心學的窗戶紙,對上述本質問題豁然開朗,馬上就知道該怎麼立身處世了,那些「天地萬物與我同體」之類的道理不待講解就自然明白了。顏淵、程顥都未必有這樣的資質,更何況其他人。
在王守仁看來,王畿認識到了這番道理,錢德洪卻還懵懂,所以要專門對錢德洪講解一遍,提醒他不要一味去做「為善去惡」的笨功夫,也要學學王畿從本質上來理解問題。
所謂「無善無惡是心之體read.99csw•com」,意即心的本來面目或初始狀態是一種宇宙一般的「空」的狀態,並沒有善惡之分。所謂「有善有惡是意之動」,意即當意念在心裏發動之後,裹纏著私慾,這才有了善惡之分。所謂「知善知惡是良知」,意即良知是判斷善惡的唯一準繩。所謂「為善去惡是格物」,意即扭轉錯的意念,消除惡的意念,不斷「存天理,滅人慾」,這就是「格物」。
事情的起因在這一年的九月初八,當時王守仁的兩大弟子錢德洪、王畿一同探訪同學張元沖,登船之後一起切磋學業,探討心學宗旨。王畿發出了一個疑問:「老師說過『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我覺得這話並不是終極真理。」
然而思想的發展自有規律,遠不是其創始人所能左右的。「三法印」很快便形同虛設,王守仁的心學四大宗旨後來也沒能發揮出預期的作用。這四大宗旨,亦即思想史上著名的「四句教」,是非常簡單質樸的四句話:
見錢德洪依舊不解,王守仁便有了一番詳細的論說。三人接下來的討論既要緊又費解,這裏還有必要引述原文:
面對錢德洪的疑惑,王守仁進一步解釋說:「有隻是你自有,良知本體原來無有。」這裏所謂「有」,即「有善九*九*藏*書有惡」之「有」。王守仁的意思是說,心的本來面目是「沒有」,你之所以認為「有」,這是你自己加上去的意思。所謂「沒有」並非不存在,而是一種「空」的狀態,就像廣漠的宇宙一樣。心的本來狀態就像廣漠的宇宙,宇宙本身是空闊無垠的,而日月星辰、風雲雷電乃至萬事萬物都存在並運行於宇宙之中。宇宙雖然承載著萬事萬物的運行,卻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對宇宙形成遮蔽或阻滯。這就是心的本來面目,或者說是初始狀態。我們要做的就是使自己的心恢復這樣的初始狀態。在這樣的狀態下,萬事萬物莫不一過而不留痕,心也不會因此而耗費纖毫之力。
有善有惡是意之動。
王守仁既然定在次日啟程,當晚總要接待許多客人,所以直到夜半時分才得閑暇,正準備回房休息,聽說王畿、錢德洪還在庭前等候,於是他移席天泉橋上,聽兩位得意門生從頭細說。
熟悉《六祖壇經》或讀過我的《思辨的禪趣》的讀者,一定會覺得王守仁的這番話十分眼熟,這簡直就是六祖慧能解釋頓悟與漸悟之別的儒家翻版。錢德洪分明是漸悟一派,聚沙成塔,日積月累;王畿則是頓悟一派,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資質上佳九*九*藏*書的人適宜頓悟派,資質中下的人適宜漸悟派,因人施教,殊途同歸。
朝廷讀懂了王守仁的意思,果斷令姚鏌致仕,給王守仁專征全權,以南京兵部尚書原職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提督兩廣、江西、湖廣四省軍務。聖旨說得明白,催得急促:「姚鏌已致仕了,卿宜星夜前去。」滿滿是民諺所謂「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嘴臉。
聽過兩人的分歧,王守仁不禁喜道:「正要你們有此一問!我明天就要啟程,朋友當中還沒有論證到這一層的。你們兩人的看法正好相輔相成,不可以非此即彼。王畿要用錢德洪的功夫,錢德洪要悟透王畿的本體。你們兩人互取對方所長,我的學說也就完滿了。」
知善知惡是良知。
至此我們會發現一個疑點,王守仁一直在講「止於至善」,心的本來面目明明是「至善」,不知怎麼忽然變成「無善無惡」了。這個顯而易見的難題使後來很多學者懷疑「四句教」的真偽,發展成陽明心學中的一大公案。其實仔細考索下來,「無善無惡」與「至善」並不似看上去的那樣矛盾,甚至兩者就是同樣的意思,在心學體系裡可以互換來用。
而就在啟程的前一日,發生了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史稱「天泉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