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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征思、田 四

第十五章 征思、田

門人薛侃正在清除花叢中的雜草,有感而發,提出一個問題:「天地間為什麼善很難培養,惡卻很難剷除呢?」是的,陶淵明就有過這種經歷:「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雜草總會和花爭奪養分,和豆苗爭奪養分,所以人無論養花、種豆,總要花大力氣在除草上。
薛侃不解。王守仁解釋道:「天地的生生不息之意,對花對草都是一般無二的,何曾有善惡之別?你想賞花,這才以花為善,以草為惡,一旦你想要的是草,善惡便顛倒過來了。可見這一種善惡都是由人心的好惡產生的,不是正確的見解。」
王守仁起先只是從「立志」的角度回答:「善難培養,只因為沒有立志去認真培養;惡難剷除,也只因為沒有立志去認真剷除。」這依然是從「立志」角度講的,但過了片刻,他又換了一個角度說:「如此看待善惡,只是從表面上著眼,所以才有了錯九-九-藏-書誤的領會。」
薛侃問道:「如此說來,難道無善無惡才是對的?」
王守仁常常這樣,將儒家經典里的經典話語拿到心學體系裡來,與自己的說法互證,也在有意無意間漸漸使儒家經典心學化了。一言以蔽之,上述這種「善」與「惡」其實都是私心偏好的結果,而判斷私心偏好與否的標準只有一個,看它是否符合天地自然之道。
《傳習錄·上》給出了一個很有價值的線索:
薛侃拋出了一個衍生問題:「佛教也有無善無惡的說法,和您所講的有什麼區別嗎?」
理與氣原是程朱理學里一套成對的概念,理即天理,是抽象的規則,氣則是具體的物質,萬事萬物都是理與氣的結合。我們不妨以柏拉圖的方式理解:一個抽象的、存在於概念上的圓,是一個完美無瑕的正圓,而把這個概念中的圓落實在實際上,無論是用圓規畫一個圓https://read.99csw.com,還是用模具做一個圓形的麵包,總會有瑕疵,不可能是無瑕的正圓。所以,對於那個抽象的、概念上的圓,並無所謂準確或不準確,「很圓」或「不很圓」這些說法僅僅對於實際存在的圓形而言才有意義。
佛教確實有這樣的說法,所以王守仁繼續解釋說:「佛教執著在無善無惡上,對其他事全都不管,所以不可以治理天下。儒家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氣,如此『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可以始終依著天理行事,便可以『裁成輔相』。」
「裁成輔相」語出《周易·泰卦》,原文是「天地交泰,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意即君王以泰卦的原則制定出符合天地之道的政治法則,以天地自然之法治理萬民。
這短短一番話里涉及了好幾處儒家概念。「無有作好」「無有read•99csw.com作惡」與「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一併出自《尚書·洪範》,這裏的「好」是「偏私」「偏好」的意思,「惡」則是由偏見而生的嫌惡。《洪範》下文還有名言說「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意即「王道」是沒有偏私的,人應該遵循「王道」,既無偏私,亦無偏見。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侃未達。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曰:「然則無善無惡乎?」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有礙,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于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著意思?」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曰:「畢竟物無善惡。」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于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之中。」伯生曰:「先生雲:『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曰:「此須汝心自體當。汝要去草,是甚麼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麼心?」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王守仁答道:「無善無惡是理之靜,有善有惡是氣之動。不動于氣,就是無善無惡了,也就是至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