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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慶祝 2

第七部 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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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作為律師,準備好替殺人犯辯護,」我說,「為什麼你不替這樣的作家辯護:他們除了寫書以外,不可能犯什麼罪?」
我驟然間明白過來,阿弗納琉斯從來沒有看過我的小說;不久以前,他硬要我給他捎一本來,這是因為他患失眠症的太太需要躺在床上消耗論公斤計算的書籍。這令我很難過。
「因為他們令我心煩。」保羅眉開眼笑地說。侍者剛把酒杯放在他面前,他便斟上酒。
酒瓶倒空了。我叫侍者過來再要一瓶。因此,保羅中斷思路。
「啊,不錯。」他想起來了。
這個顯然非常正確的想法使他興高采烈,而我卻越來越惆悵:如果讀者漏看我小說中的一個句子,他就無法理解我的小說;然而,哪個讀者不漏看一行呢?我自己難道不是最愛整頁整行漏看的人嗎?
「你剛才談到傳記。」我提醒他。
他坐在我們桌旁;阿弗納琉斯指著我用大動作九*九*藏*書比劃說:「你不知道他的小說?《生活在別處》!應該看看!我的夫人認為寫得出色!」
保羅繼續說:「我希望在非常內行的聽眾面前演奏這部交響樂;先演奏最後半個月改過的樂譜,然後演奏沒有改過的樂譜。我敢打賭,沒有人分得出這兩個版本。請理解我的意思:在第二樂章由小提琴演奏的主題,在最後的樂章由笛子重新奏出,一定令人讚賞。各得其所,一切都精心加工過、思索過、感受過,沒有什麼是隨手拈來的。可是這盡善盡美超越了我們,超越了我們的記憶力、我們的注意力,連最聚精會神、心醉神迷的聽眾也只能從這部交響樂中領會到它所包含的百分之一的內容,而且在馬勒看來最不重要的那百分之一!」
不錯,這看得出來,可我對此感到吃驚。我從未想像過保羅喝得酩酊大醉。我叫侍者端來第三隻酒杯。
「終於可以看到九-九-藏-書作古的人的私人通信,你會很高興。」
「我知道,我知道,」保羅說,彷彿他想預見到對方的異議,「請相信我,在我看來,在私人通信中搜索,詢問以前的情婦,說服醫生透露醫生應該恪守的秘密,這的確卑鄙:傳記作家屬於社會渣滓,我從來不能坐在他們桌旁,就像同你坐在一起那樣。羅伯斯庇爾也不會同搶劫犯、酷愛行刑的人、愛好集體性|欲高潮的社會渣滓共坐一桌。但是他知道,沒有社會渣滓將一事無成。社會渣滓是革命正義和革命仇恨的工具!」
他為自己的講話所陶醉,站起身來,手中高擎酒杯:「我想同你們一起為一個時代的結束而乾杯!」
「我妻子酷愛馬勒,」他繼續說,「她告訴我,《第七交響樂》首演之前半個月,他躲在一間吵吵鬧鬧的飯店客房裡,通宵改寫樂譜。」
「我常常想像他待在這間飯店客房裡,埋首在總譜當https://read.99csw.com中,」保羅緊接著說,不讓別人打斷,「他深信,如果在第二樂章中旋律由單簧管而不是由雙簧管奏出,他的作品就完蛋了。」
「我沒有說仇恨海明威!我說的是他的作品!我說的是他們的作品!是的,必須大聲說,閱讀關於海明威的書比閱讀海明威的作品更有趣和更有教益千百倍。必須證明海明威的作品只不過是海明威偽裝過的生平,而這生平如同我們中間無論哪一個人的生平一樣微不足道。必須把馬勒的交響樂分割成碎塊,在做衛生紙的廣告時用作音響效果。必須一勞永逸地擺脫對不朽者的恐懼。打倒一切《第九交響樂》和一切《浮士德》的狂妄自大的權威!」
「我是來泡在水裡讓腦子涼快一下。」保羅說。這時他看了酒,忘記了水。「你們喝什麼酒?」他拿起酒瓶,仔細看看商標。然後他又說:「今天從早上開始我就喝酒。」
「確實如此九九藏書。」我說,一面想著我的小說。
「不錯,」我說,「那是一九〇八年秋天,在布拉格。飯店的名字叫藍星。」
保羅繼續說:「我不否認所有這些交響樂的完美。我僅僅否認這種完美的重要性。這些至善至美的交響樂只不過是些廢物疊成的大教堂。人無法接受。這些交響樂與人格格不入。我們始終誇大它們的重要性。它們給了我們一種自卑感。歐洲使自身局限在五十部天才作品中,歐洲從來不理解這些作品。好好領會這種令人惱怒的不平等:幾百萬歐洲人在這代表歐洲一切的五十個名字前顯得毫無意義!階級不平等比起這種把有些人變成沙粒,而給另外一些人賦予存在感的形而上的不平等,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我們開始海闊天空地聊起來。阿弗納琉斯雖然沒有看過我的小說,卻多次提到,他慫恿保羅發表見解,保羅對我不留情面使我幾乎灰心喪氣:「我不看小說。回憶錄有趣得多,甚至很有教益。還有傳記!最近我看過關於塞林格、羅丹、弗蘭茲·卡夫卡的愛情作品。還有一本寫海明威的出色傳記!啊!這個作家真是個偽君子。好一個騙子手。真的狂妄自大,」保羅發自內心地笑著說,「得了陽痿。是個性|虐待狂。好強壯的男子漢。是個色情狂。多麼鄙視女人啊。」九_九_藏_書
「仇恨海明威有什麼革命性可言呢?」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