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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誰都笑不出來 12

Ⅰ 誰都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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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復讎的時刻,我平息怒火的時刻終於來了,但是,就在這一分鐘,我再也感覺不到絲毫的憤怒,我對扎圖萊茨基夫人所說的話,我都說了,因為我再也不能逃避了:「扎圖萊茨基夫人,說到這篇報告,我有一個難點。我乾脆對您說實話吧,我來解釋這一切是怎麼回事。我討厭當著別人的面說一些不愉快的事。這是我的弱點。我想方設法地躲避扎圖萊茨基先生,我以為,他最終會明白我為什麼老躲著不見他。實際上,是他的論文很差勁。它沒有任何的科學價值。您相信我的話嗎?」
我不想首先發起進攻;我想讓對手先攤牌:扎圖萊茨基夫人落座后,我便拿話語煽動她,讓她挑起話頭。
這樣,我終於見到她的面了。這是一個高個子女人,很高,一張農婦一般的狹長臉,兩隻淺藍色的眼睛映襯在瘦瘦的臉上。
「不上班了……」
「您說的也許有道理,扎圖萊茨基夫人,」我語調妥協地說,「也許,我的女朋友撒了謊。但是,您知道,一個嫉妒的男人會變成什麼樣;我相信她,我昏了九*九*藏*書頭。這樣的事情,誰的身上都會發生的。」
「這篇論文我丈夫肯定不是抄襲的。」
「我很難相信您說的這一點。不,我不相信您的話。」扎圖萊茨基夫人說。
「那你們靠什麼生活呢?」
扎圖萊茨基夫人十分忠實於她有條有理的精神,在約定的時分,她敲響了我辦公室的門。我打開門,請她進來。
我不得不忍受最糟糕的事了,我給扎圖萊茨基夫人讀了幾段她丈夫的論文,在這幾段中,扎圖萊茨基先生引用了好幾位作者的觀點。當然,這還不是明目張胆的剽竊,卻總歸是對權威的一種盲從,可以看出來,這些權威在扎圖萊茨基先生的心中啟迪了一種真誠而又過分的崇敬之情。然而,很顯然,沒有一家嚴肅的科學雜誌會發表這篇文章。
「請寬衣。」我對她說。於是,她動作笨拙地脫下深栗色的長大衣,大衣的腰身很緊,剪裁得更古怪,使我聯想到老式的軍大衣。
當我聽著扎圖萊茨基夫人的訴說時,我身上突然發生了一件怪事:我完全忘記了一點,正是由於這個女人,我將不得不離開學校;由於這個女人,一個幽靈滑入了我和克拉拉之間;由於這個女人,我有那麼多日子是在憤怒和折磨中度過的。現在,在我眼中,她和這個故事(我倆在其中不知扮演了什麼角色)之間的整個聯繫,都變得那麼混亂,那麼鬆弛,那麼出人意料。我突然明白到,我原先還想象我們自己跨在人生歷險的馬背上,還以為我們自己在引導著馬的馳騁。實際上,那只是我單方面的一個幻覺;那些歷險興許根本就不是我們自己的歷險;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們是由外界強加給我們的;它們根本就不能表現出我們的特點;我們對它們奇特的馳騁根本就沒有責任;它們拖著我們,而它們自己也不知來自什麼地方,被不知什麼樣的奇特力量所引導。九_九_藏_書
「不,我沒有讀過。」
她說了起來,嗓音低沉,絲毫沒有進攻性:「您知道我為什麼來找您。我丈夫始終對您懷有很大的敬意,不僅作為https://read•99csw•com學者,而且作為人。一切取決於您的閱讀報告,而您卻拒絕為他寫。我丈夫為他的論文花費了整整三年的心血。他的生活遠比您艱難得多。他是個小學教師,他每天都要趕六十公里路去鄉下教書。是我迫使他去年辭退了工作,好讓他專心致志地投身於科研工作。」
「扎圖萊茨基先生不上班了嗎?」我問。
「扎圖萊茨基夫人,您一定讀過……」我想繼續說下去,但是,扎圖萊茨基夫人打斷了我的話。
我很驚訝。「既然如此,那麼,就請您讀一讀吧。」
另外,當我緊緊地盯著扎圖萊茨基夫人時,我似乎覺得,這雙眼睛不能一直看透動作的背後,這雙眼睛根本就沒有在看;它們只是在臉的表面飄浮。
「是啊,當然會發生的。」扎圖萊茨基夫人說,顯然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既然您自己已經承認了,這就好。我們擔心您相信那個女人的話。弄不好,她會毀了我丈夫的一生,我甚至還沒有說到這一切投在他身上的道德陰影。這些,人們畢竟還能忍受。但是,我丈夫最期待的九九藏書,卻是您的閱讀報告。在那家雜誌社,編輯們向他擔保,這一切只取決於您。我丈夫堅信,假如他的論文發表了的話,他就最終被學術界承認了。現在,一切都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了,您寫這篇報告嗎?您能不能儘快地寫出來呢?」
「眼下,靠我一個人掙錢養家。科研,那是他的命。您還不知道他都在研究什麼呢,您還不知道他寫完了多少張紙呢。他總是說,一個真正的學者應該寫三百頁而只保留三十頁。誰知道,後來出了那麼個女人。請您相信我,我了解他,他是決然不會做那個女人所說的那種事的,看她敢不敢在我們面前重複一遍。我了解女人,她可能很愛您,而您卻不愛她。她興許想激起您的嫉妒。但是,您可以相信我,我的丈夫絕沒有那種膽量!」
我不知道扎圖萊茨基夫人在何等程度上注意到我的解釋,在何等程度聽取它,理解了它。她乖乖地坐在她的扶手椅上,像一個士兵那樣服從命令,聽從指揮,知道自己絕不應該擅離崗位。我足足講了半個多小時。隨後,她從扶手椅上站起來,兩隻透明https://read•99csw•com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用一種乾巴巴的嗓音請求我原諒她。但是我知道,她並沒有喪失對她丈夫的信任。她並沒有責怪誰,她只責怪她自己,因為她沒能夠駁斥我的論點,在她看來,我的論點實在太晦澀,太難懂了。她穿上了她的軍大衣,我明白,這個女人是一個士兵,一個徹頭徹尾的士兵,一個憂鬱而又忠誠的士兵,一個被長期的戰役拖得筋疲力盡的士兵,一個無法理解命令的意義,卻始終毫無怨言地執行命令的士兵,一個被打敗的但又不失尊嚴的士兵。
「我的視力很糟糕,」扎圖萊茨基夫人說。「五年以來,我從來沒有讀過一行字,但是,我根本用不著去讀,就知道我的丈夫到底是誠實還是不誠實。這些事情憑感覺就能知道,並不需要特地去讀。我了解我的丈夫,就像一個母親了解自己的孩子,我了解他的一切。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永遠都是誠實的。」
「首先,這一研究根本就沒有獨創性。您明白嗎?一個學者應該永遠帶來新的東西;一個學者沒有權利抄寫眾所周知的東西,別人已經寫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