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Ⅳ 座談會 第三幕

Ⅳ 座談會

第三幕

當然,他不是不知道,一次自殺並非只有一個原因,一般來說,它往往是多種原因的綜合結果;只不過他無法否定,其中的一個原因,而且無疑還是決定性的原因,就在他的身上,在於他的存在,在於他今天的行為。
弗雷什曼覺得同事們的話令人噁心。從這些話語中,他看到了正在衰老的男人和女人的無動於衷,看到他們成熟年齡的冷酷無情,像一個敵對的堡壘那樣橫在他的青春面前。因此,他很高興眼下能獨自一人信步而行,充分體味他心中狂熱的激|情:他帶著一種透著甜美的恐懼,不斷地對自己重複說,伊麗莎白離死神只有咫尺之遙,而她若真的被這死神帶走了,該負責任的恰恰就是他。

哈威爾的理論

「當然,」哈威爾說,「說到底,還是因為我給了她安眠藥!」
女大夫說:「不滿足的女人總是帶來厄運。」
「正因為如此她才沒有鎖上門嗎,嗯?這又如何解釋呢?我請您不要頑固地堅信她真的想去死。」
「她想跟投入到一個情人的懷抱中那樣,投入到死神的懷抱。正因為如此她才脫|光了衣服,梳了妝,塗了脂……」
「可是,既然這樣,她為什麼要脫得光光的呢?」主任醫生依然很納悶。
「不要多愁善感啦。」主任醫生說,「當一個人干出這樣的蠢事時,我是絕不會激動的。再說,假如您不那麼頑固不化,假如您跟她做了您會毫不猶豫地跟其他任何女人做的事,這件蠢事也就不會發生了。」
兩個醫生隨著女大夫去了護士休息室。一點兒沒錯,煤氣灶上擱著一個小小的鍋,裏面甚至還剩有一點點水。
聽到這話,弗雷什曼(久久地)瞧著哈威爾,說:「我再不想喝酒了,也不想貧嘴了。晚安。」說完,他朝醫院的大門走去。
「瞧仔細了。」女大夫說,指著休息室的四處:淺藍色的護士裙拖在窗子底下的地上,乳罩耷拉在小藥品柜上,小小的白色內褲扔在另一個角落的地上,「伊麗莎白把她的衣服扔得滿地都是,這一點證明,她本來是想表演一場脫衣舞的,專門為她自己單獨表演的,因為您,謹小慎微的主任,阻止了她的當眾表演!
在這股透著憂鬱的幸福浪潮中,他明白他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愛。當然,好些女九*九*藏*書人早已經給過了他愛慕之情的可靠證明,但是,眼下,他迫使自己保持一種冷靜的清醒:它難道真的始終是愛嗎?他是不是有幾次沉湎在了幻覺之中?他有時候是不是更多地在空想,而不是腳踏實地?比如說,克拉拉考慮更多的難道不是利益,而是愛情嗎?她心裏想得更多的,難道不是他答應給她的公寓房,而是他嗎?在伊麗莎白的那一幕戲之後,一切都變得黯淡無光了。
女大夫停了片刻,以便品味她話語的效果,隨後她接著說:「先生們,我看出來,你們的心術不正。當我們從急診室回來后,你們故意沒有去伊麗莎白休息的房間。你們再也不想看它了。但是我,當你們給伊麗莎白做人工呼吸時,我對它作了一番仔細的觀察。煤氣灶上有一隻小鍋。伊麗莎白當時是在煮開水準備沏咖啡,但她睡著了。水潽了,澆滅了火苗。」
「先生們,」一直認真地聽著兩位大夫、但始終還沒有吭聲的女大夫開始說話了,「你們二位所說的,在我看來都很合邏輯,反正我作為一個女人可以這樣認為。你們的理論,就其自身來說都還相當有說服力,而且體現出一種對人生的深刻認識。它們只有一個缺陷。它們並沒有包含一絲一毫的真理。伊麗莎白沒有想到死亡。既沒有想真正的自殺,也沒有想假裝的自殺。根本沒想自殺。」
「讓我們說得更明確些吧,」主任醫生說,「這不是一次自殺,而是一次自殺性示威,精心策劃得足以避免災難性後果。我親愛的大夫,當一個人想被煤氣熏死時,他首先要把門鎖死。僅此還不夠,他還要小心翼翼地把房間中所有的縫隙都堵死,以便瀰漫的煤氣儘可能晚地被人發現。因此,伊麗莎白根本沒有想去死,她只是想到了您。
正當弗雷什曼在思想意識的深處苦苦反省的時候,主任醫生、哈威爾和女大夫回到了值班室。他們實在沒有了喝酒的慾望;他們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哈威爾大夫開了口:「伊麗莎白的腦子裡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然而,年輕的醫科實習生不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他的每一種精神狀態都自在地包含著肯定與否定的辨證對立,因此,針對作為起訴者的內心之聲,作為辯護者的內心https://read.99csw.com之聲出來反駁了:誠然,他對伊麗莎白的那些冷嘲熱諷不甚得體,但是假如伊麗莎白不愛上他的話,這些嘲諷也不至於造成如此悲劇性的結果。然而,一個女人如果真心地愛上了他弗雷什曼,他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他就自動地對這個女人負有責任了嗎?
「而她為什麼要全身赤|裸裸地死去呢,嗯?您對此又該作何解釋呢?」
「天知道她等了多少個星期,好容易才等到可以跟您一起值夜班,今天晚上從一開始,她就毫無顧忌地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您身上。您越是犯倔脾氣,她就越是喝酒,於是,她就越是表現得咄咄逼人:她使勁地說話,她使勁地跳舞,她想表演一場脫衣舞……
「剛才,您問我為什麼不願意要伊麗莎白,我回答了您幾句鬼知道什麼樣的蠢話,什麼自由判斷的美啦,什麼我要為自己保留自由啦。但是,那只是一些空話,為的是掩蓋正好相反的、根本不諂媚人的真實:我之所以拒絕伊麗莎白,是因為我無法像一個自由的男人那樣行為處事。因為不跟伊麗莎白上床睡覺是一種時尚。誰都不跟她睡覺,而假如有人跟她睡覺了,他也是決不會承認的,因為一旦他承認了,所有人都會嘲笑他。時尚是一條可怕的惡龍,我只能對它俯首稱臣。只不過,伊麗莎白是一個成熟的女人,這就讓她怒火中燒。興許,比任何別人的拒絕更讓她怒火中燒的,是我的拒絕,是我,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我對女人向來是來者不拒統統接納的。只不過,時尚在我看來要比伊麗莎白的怒火更為寶貴。
當四個醫生走出急診室,來到院子中時,他們似乎已經疲憊不堪。
「您就會做這樣的事,」女大夫說,「那麼,這裏頭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誰說了什麼

女大夫的理論

一些偉大的字眼在空中浮動,弗雷什曼對自己說,愛情只有一個惟一的標準:死神。在真正愛情的盡頭,是死神,而只有一直愛到死的愛情,才是愛情。
「您瞧,我在問自己,在所有這一切中是不是有什麼令人激動的東西。當她意識到,她既沒有辦法吸引您的目光,也沒有辦法吸引您的聽覺時,她便把全部賭注押在您的嗅覺上,於是,她打開了煤氣。在打開煤氣之前,她脫|光了自己的衣服。她知道她的身材很漂亮,她想迫使您認識到這一點。您還記得她離開時說的話嗎:要是你們知道的話。可是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您終於知道了,伊麗莎白的臉雖然不好看,她的身材卻非常漂亮。您自己也承認了這一點。您看得很清楚,她的推理並不太傻。我甚至在問我自己,現在,您也許不會任人擺布了吧。」九九藏書
「您應該還記得她的脫衣舞,記得她跳得是怎樣的惟妙惟肖啊!主任,那是我所見過的最憂愁的脫衣舞。她充滿激|情地脫著衣服,卻始終沒有擺脫她那身護士服可咒的重負。她在脫衣服,但她又無法脫掉衣服。她明知道她脫不掉衣服,卻依然在脫衣服,因為她想讓我們明白她那憂愁的和無法實現的脫衣願望。主任,那不是一次脫衣服,而是一曲脫衣的哀歌,吟唱的是關於脫衣服的不可能性,是做|愛的不可能性,是生活的不可能性!而即便是這個,我們都不願意傾聽,我們低垂著腦袋,一臉茫然的神色。」
「當她脫得渾身赤|裸裸時,她無疑已經感到非常疲勞了。這可不合她的心意,因為,這個晚上,她還一直沒有放棄希望呢。她知道我們最後都要離開,只有哈威爾會留下。正是因為這個,她才討了提神的葯,好保持清醒。她想給自己煮一杯咖啡,她把鍋放到爐火上,隨後,她又接著瞧著自己的身體,這讓她興奮。先生們,伊麗莎白有一點比你們誰都強。她看不見她的腦袋。這樣,對她來說,她就擁有了一種完美無缺的美。她的身體讓她興奮,她淫|盪地躺倒在沙發上。但是,很顯然,困意趕在肉|欲之前攫住了她。」
「還有。」哈威爾說,「您還記得她對我們所說的:我離死還早著呢!我還活得好好的呢!我活著!而那些最後的話語:她把它們說得如此悲愴,就彷彿它們是告別的話語:要是你們知道的話。可是你們什麼都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

主任醫生的理論

「我感謝您把一次自殺的責任加在了我的頭上。」哈https://read.99csw.com威爾說。
空氣中暗香浮動,弗雷什曼捫心自問:是不是會有某個人像這個醜女人那樣愛他?但是在愛情面前,美麗或醜陋又都算得了什麼呢?在一種體現出絕對崇高的感情面前,一個醜陋的臉蛋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敢肯定。」主任醫生說。
夏季的夜空中飄浮著暗暗的花香,「罪過」、「自私」、「戀人」、「死神」等字詞在弗雷什曼的胸膛中翻來覆去地折騰不停,使他心情激昂,充滿愉悅;他彷彿覺得自己的背上長出了翅膀。
(絕對?是的。弗雷什曼是一個少年,剛剛被拋入了成年人不穩定世界之中。他竭盡全力地誘惑女人,但是他所追求的,更多的是一個給人以慰藉的懷抱,一個無限的、贖救性的懷抱,能把他從剛發現的世界那可怕的相對性中拯救出來。)
醫生們又閑聊好一會兒,隨後就離去了;主任醫生和女大夫握了握哈威爾的手,就告辭了。
「主任,您說的不錯:她知道她有一個漂亮的身材,而她認定她所處的那一情景是完全荒誕的和不公正的,於是她想抗議。您應該記得,在整個晚上,她就沒有停止過把別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身材上來。當她說到她曾在維也納看到的瑞典脫衣舞|女郎時,她在撫摩著自己的乳|房,而且宣稱它們要比那個瑞典女郎的更漂亮。您應該還記得:整個晚上,她的乳|房和她的屁股就像一大群示威者那樣侵佔了這個房間。我說得很嚴肅,主任,那就是一次示威。
哈威爾說:「真奇怪。她不得不打開煤氣才能讓我們發現,她原來長得真漂亮。」
他久久地思索著這個問題,在他看來,這一問題就是人類生存的整個奧秘的鑰匙。他甚至停住腳步,極其嚴肅地得出了答案:是的,剛才,當他對主任醫生說,他對他無意中造成的後果沒有責任時,他是錯了。確實,他難道可以把他自己簡化為有意識的、有覺悟的那一部分嗎?他無意識中給別人帶來的影響,難道就不屬於他個性的組成部分了嗎?除了他,還有誰要對此負責呢?是的,他是有過錯的;錯在伊麗莎白的愛;錯在不知道這一愛;錯在忽視了這一愛;總之,有過錯。出於一點點的過錯,他差點兒害死了一個人。
哈威爾聳了聳肩膀。「也許是吧。」他說。

弗雷什曼的理論

九*九*藏*書
「興許她並不確切地知道她想幹什麼。您自己,您知道您想幹什麼嗎?我們中有誰知道自己想幹什麼?她想死,但她又不想死。她很真誠地想死,而同時,她又(同樣很真誠地)想推遲會導致她死亡的、她為之而感到自己很偉大的行為。您很明白,她並不想讓人們在她已經被死神弄得渾身變褐、發出腐臭、面目全非的時候才看到她。她想為我們展現她的肉體,如此美麗、如此遭人低估的肉體,在其最高的榮耀中去和死神結合的肉體;她想,至少在這一關鍵時刻,我們會艷羡死神手中的這一肉體,我們將會渴望它。」
「瞧瞧,哈威爾,」女大夫說,「難道您還不知道嗎,人們所說的全部話語中,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空話。就說您自己吧,在大多數情況下,您難道不是在為了說話而無話找話嗎?」
弗雷什曼終於來到了郊區的那條街,他隨他的父母一起住在這裏的一個小別墅中,周圍是一個花園。他推開柵欄門,沒有一直走向屋門,而是坐在了一條長椅子上,椅子的上方,盛開著由他媽媽精心培育的玫瑰花。
「您說的話可能很有說服力,主任,但是,在您的推理中有一個漏洞:您過高地估計了我在這一事情中的作用。因為這裏根本就沒我什麼事。畢竟,我又不是惟一一個拒絕跟伊麗莎白睡覺的人。誰都不願意跟她睡覺。
「您還記得,」哈威爾說,「她跳舞的時候對我說的話吧!她對我說:我還活著呢,我還活得好好的呢!您還記得嗎?從她開始跳舞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將要做什麼了。」

夜空中暗香浮動

「噢,浪漫的好色之徒!您真的相信她想去死嗎?」主任醫生嚷嚷起來。
眼下,他正痛心疾首地指責自己。他對自己說,他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只知道虛榮地沉湎於他情場上的得意。他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居然被女大夫對他表現出的興趣弄得神魂顛倒。他責備自己,當嫉妒成性的主任醫生破壞了他的夜間幽會時,他就把伊麗莎白當成一個簡單的物件,當成一個出氣筒,隨便地拿來發泄自己的怒氣。他到底有什麼權利可以如此對待一個無辜的造物呢?
主任醫生說:「她攪了我們的座談會,這個小伊麗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