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Ⅶ 愛德華與上帝 6

Ⅶ 愛德華與上帝

6

幾天後,當他如約走進女校長的辦公室時,他試圖採用無拘無束的口氣,不失時機地在對話中摻入一段親密的評語或者巧妙的恭維,或者以一種謹慎的曖昧強調他地位的特殊性:一個任憑女人擺布的男人的地位。但是,實際情況不允許他來選擇談話口氣。女校長親切但萬分持重地和他談話;她問愛德華讀什麼書,也提出幾本書的名字推薦他讀,因為她顯然希望著手進行針對他思想的一項長期工作。最後,她邀請愛德華去她家。
「別騙我。您知道您不應該撒謊。」
「我的生活?」女校長重複道。
但是,他立即意識到永遠不要被即興的情感活動引入歧途。女校長吃驚地看著他並明顯冷淡地說:「別演戲,我喜歡的是您的真誠。現在,您試圖冒充他人。」
「真的。」
「得啦!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女人。」女校長辯解道。
這些話,她也同樣是滿懷信心地說出來的,以至於愛德華不停地感受著片刻之前在他心中意外萌發的理解之情;他覺得他對他人撒這麼一個彌天大謊實在太愚蠢,並認為更親密的一輪談話將給他提供機會停止他那卑鄙的(也是困難的)欺騙。
「可您的生活,生活本身?」
不,不允許愛德華脫掉他一時披上的宗教外衣;他隨即聽之任之了,並儘力抹去他剛才https://read•99csw•com造成的壞印象:「不是,我不想逃避。當然,我相信上帝,而且我永遠不否認這點。我只是想說,我也相信人類的未來,相信進步,以及所有這一切。如果我不相信這些,我的整個教師工作有什麼用呢?來到世上的孩子有什麼用呢?我們的整個人生有什麼用呢?我恰恰認為,社會的改善和進步也是上帝的旨意。我認為人們可以同時信上帝和共產主義,這兩件事可以調和。」
「非常喜歡。」愛德華說。
「不,」女校長以母親般的權威口氣說,「這兩件事不能調和。」
然後她說愛德華不要把她當作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每個人,不言而喻,都有權有自己認為正當的信仰;人們當然可以考慮(她立即補充道)這樣的一個人能否待在教育工作崗位上;所以他們認為不得不傳喚愛德華(儘管心裏不願意),和他討論,而他們非常滿意(至少,她本人和督察員)他真誠地同他們談了,一點沒有試圖否認。她已經同督察員談了很長時間愛德華的情況,他們決定六個月後再找他進行一次談話;在此期間,女校長必須利用她的影響幫助愛德華轉變。她再次強調她所給予的只能是一種友好的幫助,她既不是宗九*九*藏*書教裁判所的法官,也不是警察。她隨後說到曾經嚴厲抨擊愛德華的那個教師,她說:「他自己也有煩惱,他就喜歡讓別人陷入困境。女門房也在到處宣揚您的桀驁不馴,說您固執己見。她認為應該把您趕出學校,沒有辦法讓她改變看法。顯然,我不同意她的觀點,但是,從另一個方面,必須理解她。我也同樣,我不大喜歡把我的孩子們交給一個在街上公開畫十字的教師。」
「我有顧慮,」愛德華說,「那樣的話,所有人都會說我在拍您的馬屁。沒有人認為我去看您只是因為我喜歡您。」
「真的?」
「我不撒謊。您漂亮。」
愛德華只能更加熱忱地說:「您根本不老。這麼說很蠢。」
女校長的臉上現出一絲苦笑,愛德華幾乎憐憫她了。她是個讓人過目不忘的醜女人;黑頭髮襯托著瘦骨嶙峋的方臉龐,鼻子下的汗毛讓人聯想到小鬍子。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生活的全部痛苦;他看到顯露出一種強烈性感的相貌;他也同時看到顯露出不可能滿足這種強力的醜陋;他想象她在斯大林死的那天熱衷於化身為一尊痛苦的活雕像;她熱衷於出席無數的會議;熱衷於同可憐的耶穌鬥爭;他明白了所有這一切只是她那不能隨意發泄的慾望的一個死氣沉沉的出口。愛德華是個年輕人,他的九九藏書同情心尚未泯滅。他理解地看著女校長。但是,她似乎羞於她不情願的沉默,便用一種希望高興起來的聲音說:
「您喜歡褐色頭髮的女人?」女校長詢問道。
「我知道,」愛德華悲傷地說,「不要怨我。」
「當然,我非常喜歡您。」
愛德華只能說:「並非如此。」
「是的,漂亮。」愛德華說,由於擔心這樣的確定明顯缺乏真實性,他急忙用一些論據予以支持,「我喜歡您這樣褐色頭髮的女人。」
愛德華就這樣成功避開了眼前的危機;對於女校長一手操縱他的教師生涯,他總體上是滿意的:他想起了哥哥的評價,哥哥對他說女校長一向偏愛年輕人,加上青年人的自信心的波動(今日還過分自信,明日就被懷疑摧毀了),他決定要作為男人,獲取女君主的寵愛,勝利地經受考驗。
「是的,您的生活。您不滿意嗎?」
這種持重已經制服了愛德華美麗的自信,他低頭溜進女校長的公寓,想利用自己的男性魅力征服她的念頭一絲也沒有了。女校長讓愛德華坐在扶手椅上,開始了非常友好的談話;她問愛德華喝點兒什麼,也許來點兒咖啡?他說不。那麼來一杯有點度數的?他感到拘束,就說:「如果您有白蘭地的話。」他立刻害怕說了失禮的話。但是女校長親切地說:「沒有,我沒https://read•99csw•com有白蘭地,我只有一些葡萄酒……」她拿來半瓶葡萄酒,裏面的酒剛好夠兩杯。
她用她棕褐色的眸子(我們應該承認,這雙眼睛並非沒有其美麗之處)直盯著愛德華的眼睛,而且,當他道別時,女校長輕輕撫摩了愛德華的手,以至這個冒失鬼帶著一種勝利的令人激動的感覺離開女校長。
「漂亮?」女校長不相信地撇了一下嘴。
「我完全同意您的觀點,」他急忙表示同意,「我也是,我更喜歡現實。您知道,不要把我的虔誠看得太認真。」
「可是,自打您到了學校,怎麼會不來我這兒?我的印象是您在迴避我。」
「您這麼想?」
「我不怨您。您還年輕,固執地抓住您相信的事不放。沒有人像我這樣了解您。我也一樣,我也曾經像您一樣年輕。我知道年輕是怎麼回事。我愛的正是您身上的年輕。我對您有好感。」
終於來了。不早不晚,恰在此時,正是一個好時機。(如您所見,這個好時機不是愛德華選擇的,而是自己來幫助愛德華充分成就自己的。)當女校長說她覺得愛德華引起她的好感時,愛德華不帶什麼表情地答道:
就這樣,女校長用滔滔不絕的話,一會兒極盡寬容之能吸引他,一會兒極盡嚴厲之能威脅他。隨後,為了表明他們的會面確實是一次友好的會面,她轉換了九*九*藏*書話題:她談起了書,把愛德華領到書櫃前,詳盡論述羅曼·羅蘭的《欣悅的靈魂》,並生氣愛德華竟沒有讀過。然後她問愛德華是否喜歡學校,在得到一個例行的答覆后,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談起來。她說她為她的職業而感謝命運,她喜歡她在學校里的工作,因為,在教育孩子的同時,她和未來保持著有形和無時不在的聯繫,只有未來可以最終評判我們周圍大量存在的痛苦。(「是的,」他說,「必須承認。」)「如果不是考慮到我在為某些比我自己的生活更偉大的事情活著,我可能就活不下去了。」
說到這兒,她一下子變得非常真誠,可愛德華不清楚她是要藉此懺悔,還是要開始一種關乎人生意義的意識形態的論戰;他更希望在這些話中聽到有關私人的影射。於是,他壓低聲音,謹慎地問:
「我也一樣,我也對您有好感。」
「總之,問題不在這裏,愛德華。人不是只為自己活著。人總是為了什麼事活著。」她直視他的眼睛,「問題在於知道為什麼。是為某些真實的事情,還是虛幻的事情。上帝,這是個漂亮的概念。但是人的未來,愛德華,是一種現實。我正是為了這個現實活著,奉獻一切。」
女校長說:「的確如此。」
「您現在沒有任何可擔心的了,」女校長說,「現在,人們已經決定我們應該經常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