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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學術史的重構 三、申發:明體與分類

中國古代學術史的重構

三、申發:明體與分類

《四庫提要》的總敘小敘往往只陳述各簿錄體例的興衰,卻未能深究興衰的動因,《講疏》則在此基礎上引而申之——不僅明其然且能探其所以然,如《編年類敘》說:「劉知幾深通史法,而《史通》分敘六家,統歸二體。則編年、紀傳,均正史也。」後來紀傳體「歷朝繼作」,而編年體「則或有或無,不能使時代相續」,這樣,正史之名逐漸為紀傳體所獨佔。四庫館臣只是陳述了紀傳、編年二體在後世的興衰,張舜徽先生進一步分析了它們興衰的箇中原因:「校論二體,各有短長;學者沿波,遂分軒輊。蓋紀傳之體,立本紀以為綱,分列傳以詳事;典章繁重,則分類綜括以為志,年爵紛綸,則旁行斜上以為表,實能兼編年之長而於事無漏,故後世多用其體。若編年之書,事繫於年,人見於事。其有經國大制非屬一年,幽隱名賢未關一事者,則以難為次序,略而不載,故後世病其體之局隘,多缺而勿續。此『班、馬舊裁,歷朝繼作;編年一體,或有或無』之故也。」紀傳能兼編年所長而避其所短,記事比編年具有更廣的容量,寫人比編年更加靈活機動,而且將君主、世家、人物、典章、年爵分類敘述更便於閱覽,尤其是以君主為綱的本紀凸顯了皇權;相比之下編年則有諸多缺點——同一經國大事可能並非一年所能完成,一事就不得不分載於數年之中;同一人物往往隔數年或數十年才能提到,這就不可能刻畫完整的人物形象;更要命的是編年「系日月以為次,列時歲以相續」的敘事特點,讓君主淹沒在時歲日月之中,沒有辦法突出王權,所以後世官方主修的史書全為紀傳體,而編年體史書的命運則是「或有或無」。紀傳體「歷朝繼作」與編年體斷續無常,不只是反映了二者文體上的優劣,也反映了權力對知識的滲透。可見,張先生對紀傳、編年二體特徵的理解比四庫館臣更為深入。
《講疏》「明簿錄體例」主要從追溯體例的起源、闡述體例的發展和辨明體例的特徵三個層面展開。《傳記類敘》將《晏子春秋》《孔子三朝記》視為「記之權輿」,《講疏》認為「博征載籍,則傳記開創之功,應推司馬遷之書為最早。彼以本紀記人主之事,世家記諸侯之政,列傳記公卿賢者之所為以及邊裔地區之事物,由是傳記之體始備」。張先生認為不能將「記」等同於「傳記」:「所謂記者,記一時所語也,自與敘一事之始末者有不同矣。」《孔子三朝記》中的「記」不過記一時之所語,與記一人一事之始末的傳記,從體例上看差別很大,不能把偶記一時之語的「記」說成傳記的開端。司馬遷《史記》或記「諸侯之政」的首尾,或記「公卿賢者」一生的始末,傳記作為一種簿錄體例才得以確立。張先生從《史記·大宛列傳》中「《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和《伯夷列傳》中「其傳曰」二語,推斷在司馬遷之前早已有紀有傳,雖然現在找不到更多史料,但紀傳這一體裁的淵源可能很早,司馬遷也不過是「特承舊文理董之」。追溯了紀傳體的淵源和分析了紀傳體的特點以後,《講疏》最後闡述這一體裁的發展:「自兩漢以逮六朝,傳記之作大興……學者沿波,厥流益廣。」四庫將這一體例的史籍分為「聖賢之屬」「名人之屬」「總錄之屬」「雜錄之屬」四類,「而於歷代高僧、地方耆舊之傳記,概不之及」,對歷代碑傳更付闕如。《四庫全書總目》不僅在典籍收錄上遠不能稱為「全書」,而且由於「仰承帝王意旨」,在收錄圖書時「君臣上下之分既嚴,叛順正僭之防尤峻」,將《安祿山事迹》《平巢事迹考》《劉豫事迹》等這些本屬傳記的典籍統統歸入別錄,這是典型「政治挂帥,學術靠邊」的惡例,使四庫館臣在圖書分類時自亂其例,一方面使「四庫全書」不「全」,另一方面又不能真實地反映傳記這一體例的流變。https://read.99csw.com
如果說《講疏》在溯學術源流時更多的是正誤糾謬,在明簿錄體例時則更多的是引申發揮和補充辯正。學問既各有源流,著述也各有體例,知識分類和圖書分類離不開辨體和辨義,四庫全書的分類不是以體分就是以義別,因此,辨明簿錄體例是《講疏》的另一重點。張先生認為簿錄體例不明則群書畛域不分,群書畛域不分則學術源流莫辨,他在《廣校讎略·自序》中說:「嘗以為校讎之學,首必究心於簿錄之體,而後辨章學術有從入之途;次必推明傳注之例,而後勘正文字無逞臆之失。」辨明簿錄體例是考鏡九*九*藏*書學術源流的必經途徑,《講疏》中經部特別注意「傳注之例」,史部和集部特別注意簿錄之體。
明體與分類具有內在聯繫,簿錄體例不明則圖書分類必亂。如《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將楚辭別立一類,《楚辭類敘》闡述了如此分類的原因:「《隋志》集部,以《楚辭》別為一門,歷代因之。蓋漢魏以下,賦體既變,無全集皆作此體者。他集不與《楚辭》類,《楚辭》亦不與他集類,體例既異,理不得不分著也。」如果按四庫館臣的邏輯推下去,《全漢賦》《全唐詩》《全宋詞》《全元散曲》是不是也要單獨分類呢?《講疏》對此提出了異議:「六朝時賦集之編多家,《隋志》悉入總集;宋元人所編《樂府詩集》《古樂府》之類,《四庫總目》亦歸之總集。斯皆文以類聚,合集成書,與《楚辭》體例相近,惟時代不同耳。《楚辭》為總集之祖,取冠其首,尤足以明原溯本也。」《楚辭》是劉向所編從屈原到西漢的辭賦總集,也是我國古代總集之祖。它與後人編的《全唐詩》《全宋詞》屬同一性質的總集,唯一的區別是它的時代更早,所以將它置於總集並「取冠其首」,比讓它別為一類「尤足以明原溯本」。再說,《四庫總目》既已立總集類,又將本屬於總集的《楚辭》另立一類,在圖書分類上同樣是「自亂其例」。又如《四庫全書總目》入「起居注」于「編年」,置「實錄」于「別史」,這一分類錯誤的根源同樣在於對該體例的特徵尚缺乏深入把握。張先生說「『起居注』但記人君言行,而『實錄』則由刪錄國史而成。體之弘纖不同,而為用亦異」,不過「實錄」和「起居注」都屬編年體,所以《講疏》稱:「《四庫總目》並『起居注』于編年,是也;而置『實錄』于別史,則倫類不侔矣。」
由於辨體與分類具有深刻的內在聯繫,《講疏》強調辨體與重視分類因而密不可分。四庫館臣雖然明白「蓋既為古所未有之書,不得不立古所未有之例」的道理,但他們在分類時常依附門牆,如《四庫全書總目·地理類》仍是沿襲《隋書·經籍志》而稍加細密,將「地理類」中的圖書又分為十個小類,這種分類看上去也很有條理,首宮殿,次總志,次都會郡縣,次河防邊防,次山川古迹,次雜記遊記,次外紀,等等。張先生在《講疏》中說:「顧吾以十類之中,總志及都會郡縣,宜合為一而擴充之,在史部中別立方誌一門,以與地理並列。自來簿錄之家,不立方誌獨為一類,乃書目中缺陷也。亦由前人不重視方誌之探研,僅目為地理書之附庸耳。」《四庫全書總目·地理類》中收錄的典籍,將地理、方誌、遊記、考古等方面的書籍雜糅在一類中,從現在的學科分類和圖書分類來看,這「地理類」完全是個大雜燴。張先生主張將其中的總志和都會郡縣誌析出「地理類」,別立「方誌類」以與「地理類」並列,不僅顯示了他的現代學科意識和分類意識,也顯示了他對方誌體例的透闢理解。九*九*藏*書
當然「明簿錄體例」最主要還在於辨明簿錄體例的性質與特徵,如果對該簿錄體例的特性不甚了了,就容易導致學術分類和圖書分類的錯誤。《四庫提要·小說家類敘》由於對小說的內涵沒有清晰的界定,對有些書籍的分類就明顯不當,如稱「屈原《天問》,雜陳神怪,多莫知所出,意即小說家言」。張先生闡述道:「子部之有小說,猶史部之有史鈔也。蓋載籍極博,子史尤繁,學者率鈔撮以助記誦,自古已然,仍世益盛。顧世人咸知史鈔之為鈔撮,而不知小說之亦所以薈萃群言也……故小說一家,固書林之總匯,史部之支流,博覽者之淵泉,而未可以里巷瑣談視之矣。」屈原《天問》按前人闡釋,是寫他遭放逐之後彷徨山澤,看見楚先王廟和公卿祠堂壁上所畫的山川神靈聖賢怪物,睹畫興懷不禁呵而問之,提出自己對宇宙、社會、人生的困惑,其事幻,其理深,其辭奧,至今難得真正的解人,這首偉大的詩篇絕「非小說言所可比附」。「夫小說既與史鈔相似,故二類最易混淆,與雜史一門亦復難辨。」《四庫》中不當收入小說的書籍常常錯收,當收入小說的書籍又往往漏收,儘管館臣「百計辨之,適足以自亂其例耳」九*九*藏*書
《四庫提要》總敘小敘中許多論斷相當精審,如《紀事本末類敘》說:「古之史策,編年而已,周以前無異軌也;司馬遷作《史記》,遂有紀傳一體,唐以前亦無異軌也。至宋袁樞,以《通鑒》舊文,每事為篇,各排比其次第,而詳敘其始終,命曰《紀事本末》,史遂又有此一體。」這段話闡述古代史書體例的變化雖然十分簡潔,告訴了人們編年、紀傳、紀事本末三種簿錄體例的產生、嬗變,但它並沒有交代紀事本末體何以產生於宋代的原因,也沒有分析這種體例的文體特徵,更沒有比較編年、紀傳、紀事本末各自的優劣,《講疏》恰好為我們彌補了以上的缺憾。首先他引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中的話比較分析三者的文體特長:「蓋紀傳體以人為主,編年體以年為主,而紀事本末體以事為主。夫欲求史跡之原因結果以為鑒往知來之用,非以事為主不可。」接著再從宋人治學方法的角度,分析紀事本末體何以出現於宋代的緣由:「大抵宋人治學,好勤動筆。每遇繁雜之書,難記之事,輒手抄存之,以備觀省,其于群經諸子,莫不皆然。袁氏之抄《通鑒》,初無意于著述,及其書成法立,遂為史學辟一新徑,亦盛業也。」袁氏不過是因為「好勤動筆」抄書的習慣,將分置於不同年月的事件首尾連綴在一起,起初沒有明確自覺的體例創新意識,後來「書成法立」而確立了一種新的史學體例,可見,紀事本末體在史學上雖然前無古人,在簿錄體例上雖是袁氏獨創,但這體例的產生卻不是有意栽花而是無心插柳。清人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書教下》中稱:「紀事本末之為體也,因事命篇,不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體,天下經綸,不能網羅隱括,無遺無濫。文省于紀傳,事豁于編年,決斷去取,體圓用神,斯真《尚書》之遺也。」章氏將紀事本末體的淵源追溯至《尚書》,張舜徽先生也不同意這種論斷:「宋賢史學,大抵步趨漢儒:司馬《通鑒》,衍荀悅之例者也;鄭樵《通志》,衍太史公之例者也。若紀事本末之書,則實古無是體,而宋人創之。禮以義起,為用尤弘。何必遠攀三古,謂為《尚書》之遺教乎!」紀事本末體為宋人創體,在史學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用不著「遠攀三古」或「拉扯家門」來撐門面。read.99csw.com
部類群書應因書而立例,不可設例類以統書;應「禮以義起」而因書命名,不「全襲前人」的類別舊名。張先生的圖書類例理論以他的簿錄體例理論為基礎,簿錄體例既然有創有因,圖書分類當然不能只因不創。
《四庫全書總目》史部分別設置《詔令奏議類》和《政書類》。詔令為王言所敷,奏議為大臣所呈,其內容關乎軍政得失與治亂興衰。在古代,由於詔令奏議——尤其是詔令——大多出自文章大手筆,無一不訓辭爾雅莊重得體,從蕭統編《文選》到姚鼐的《古文辭類纂》和曾國藩的《經史百家雜鈔》,都採錄了詔令和奏議兩類文體,古人以此作為文章典範來模仿學習,所以詔令奏議此前常置於集部,《四庫》從《唐志》改隸史部。不過,在張先生看來,「以『詔令奏議』標目,猶嫌局隘,未足以統括有關之書」。就是說「詔令奏議」涵蓋面太小,難以統括這方面的所有圖書,「故《四庫總目》錄《名臣經濟錄》入此類,《書目答問》乃並《經世文編》亦收進矣。良以此類書無類可歸,不得不以附於詔令奏議耳」。如果說《詔令奏議類》所患在涵蓋面太窄,《政書類》所失又在涵蓋面太泛,四庫館臣稱《政書類》「惟以國政朝章」為主,可詔令奏議算不算「國政朝章」?前朝故事當朝憲政算不算「國政朝章」?《講疏》一針見血地指出:「『政書』二字,所該至廣,如誠循名求實,則《資治通鑒》《經世文編》之類,何一不可納之政書乎?」《詔令奏議類》和《政書類》從分類到命名都多有可議。張先生建議在史部中立「政制」「政論」二類,這樣,「《四庫總目》《書目答問》所立『政書』一目,可以『政制』代之,《通典》、《通考》、歷代會要之屬,皆入此類。『詔令奏議』一目,可以『政論』代之,詔令、奏議、《經世文編》之屬,皆入此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