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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致年輕同學的信

07、致年輕同學的信

但這些日子別累著了……
德術:
生活是我們怎樣的終身伴侶呢?
《文音》上發表你們「一小撮」的作品,要一次次見進步,一次比一次水平整齊才好,對不?
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寫到沙威警長時,除了特別具體地描寫他的五官,又這樣比喻:「沙威在嚴肅的時候是一條看門狗,在笑的時候是一頭老虎。」因為他笑時,「不僅露出牙齒,而且牙齦也讓你看得一清二楚,在鼻子周圍擠出一圈圈兇狠的皺紋,就像野獸的吻端。」
在我們班的女生中,你是第一個將你寫的「東西」給我看的。那最初是筆記本上的幾則高中時期的日記。後來你在筆記本上寫了一篇小說給我看。我認真地看了,並在課堂上點評了幾句,卻沒有深入分析。那是我們這個選修班上的第一篇關於愛情的小說。筆記本在我手中壓了許多日子,我講評到你的愛情小說,也是開課許多日子以後的事。在那以前,我已講評了別人的寫作。可你從未問我:老師為什麼還不講評我的作業?你一如既往地沉靜地出現在我的課堂,沉靜地聽我講課。你積极參加課堂討論,從未在我的課堂上看過其他課業,更沒有心不在焉過。儘管,我的課往往講得不那麼吸引人。這是對我的教學的支持,我很感激你。我曾聽別的老師說過有學生在他們的課堂上埋頭看其他課業的書籍,或心不在焉的情形。我對大家幾乎沒什麼要求。在我的課上也有同學那樣,而我從不當成一回事。其實,我心裏是有想法的。和所謂「師道尊嚴」毫不相干,我的想法是——一堂課45分鐘,任何一位老師,都必為那45分鐘做過些準備。任何一堂課,都不是專給哪一名學生上的。如果,一名學生選擇了一門課,只聽了幾堂便覺不合自己胃口,於是無故曠課、坐在課堂上而心思不在、埋頭看其他課業的書,那是很不好的。對任何一位老師其實都沒什麼。然長此以往,對自己做人修養的形成不好。倘始終無人指出那樣的不好,便會我行我素。以為世上之事,原本應完全以自己的感覺為情理。世上其實有兩種我行我素之人。一種不願隨波逐流,更不願逐濁流,追求的是做人的「清流」標準。此時的我行我素,有做人的正面意義。另一種人其實談不上什麼追求「清流」的做人標準,只不過凡事以自我為中心罷了。太以自我為中心之人,就不可愛了。我認為,大學其實不只是學知識得學歷的地方,還應是自覺形成良好修養的地方。這修養,又往往形成於一般人以為不足論道的微細處。而且,有的老師的課,不過每周一兩堂。但聽,絕不至於句句都是廢話。哪怕幾句話對學生的認識有啟發,那也便不枉聽了一堂課。若根本不聽,便連那幾句話也沒聽到。
一位出身貧寒的女大學生,將她高中時期的一段切身經歷講給你聽了,而你聽了之後居然寫了出來,當然不只是為了完成一篇作業。在這一點上,你和宇嘉同學是一樣的,都是將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事,以一種文體寫了出來。說明什麼呢?說明對方的切身感受作用於你們的心靈了。對於你們的心靈,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作用呢?緣何你們寫了出來,希望更多的人看到,並同樣地感染別人呢?在宇嘉那兒,是較為清楚明白的。我們讀出了對人性的「惡」的震驚,讀出了對一種違背了最起碼的人道的現象的叩問,也理解了作者表達得異常冷靜的憤慨。那憤慨通過宇嘉為小說設置的結尾,令人深思地呈現了出來。
依我想來,你對文學的一往情深,當是由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崇尚開始的。毫無疑問,你是我們選修班上古文功底最好的同學。你對中國古典文學之精華究竟涉獵了多少,我不詳知。但我猜測,若考試作一篇文言文的文章,你大約會是全班獲第一名。倘我也和同學們一起考,以1000字為限的話,你的分數很可能在我之上;3000字為限的話,我的分數肯定高於你的分數。3000字的古文是大文章了,我那時只有往文言中大注白話「水分」,而你那時恐怕要暗暗叫苦沒那麼多要表達的,駕馭文言的能力倒還在其次了……
依我之見,大概都是知曉而後破之的意思吧!
讓我再來談弘毅。我們從你已見諸同學們自辦的報刊的詩文中,知道你從中學時起,已是校刊的主辦者了。難怪你在我們的大學,又辦起了《文音》。
首先我困惑的是——為什麼不是校園戀情,而是一種「第三者」式的?所謂「第三者」式的,在校園外的現實生活中和小說中,早已不足為奇。第二,使我難以充分肯定的是,人物關係太俗套了。在這一種人物關係中,如不能開掘出新意,便流於一般化。上學期我對所有同學的習作都是以鼓勵為主的。對晶晶的這一篇持同樣態度。它小說特徵鮮明,這是我在課堂上講評到的;但一般化又是大忌,而我不忍直言此點。在上學期尤其如此。晶晶寫得很認真,更加使我不忍。我在這學期的課堂上已說到這種又矛盾又內疚的心情,請女生們再次轉告。
在今天這個重理輕文,甚至簡直可以說有點兒「鄙文」的時代,你和某「一小撮」,亦即《文音》的「創始」者們,分明地,依然對「文學」二字一往情深,並且不僅僅停留在欣賞,還尤其一往情深地舞文弄墨,這真是中文教師的幸事。
依我想來,在我們全班,你可能是最無什麼「自己事」可寫的同學。你有較高的想象的能力,有縝密的理性思維能力。當我們從影視蒙太奇的角度欣賞中國古詩詞時,你舉例說到了「離離原上草」,並談出了時空濛太奇的欣賞角度,令我印象頗深。當我講解我自己一篇小說的情節產生的過程時,你指出,身為老師的人,不太可能當眾說某句話,那意見也是對的。可惜我當時沒太理解,稿已寄出。過後細想,才悟到你是對的……
你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崇尚,分明地,也太過地偏重於修辭方面了。中國古典文學的修辭魅力,自是不消說的。而古文的謀篇之美,載負思想和情感以及寫景詠物敘事刻畫人物的獨特之美,也往往令人讚嘆不已。而你在這方面的消化理解,尚嫌稚嫩。但你才大三,來日方長,不必苛求自己。只不過若考研成功,當更努力鑽研之。
為什麼不妥呢?
從上學期的作業來看,《父親》、《少年與郵差》、《天意》《愛爾蘭咖啡》、《幸福的女人》、《一雙鞋子》、《父親的天空》,都是有立意,有主題,有思想性,而且表達得都比較好的作品。
我建議你將來讀一讀雨果、巴爾扎克和狄更斯,還有大仲馬。
那麼,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愛情小說。
以上是多少有些玩笑的話,絕無對我們選修班一概女生的歧視。恰恰相反,我越來越覺得我們班女生都很懂事,都有良好教養,亦都可愛。只是,女生們集體太文靜了。在我的課堂上,你們大可造次,多點兒活躍。倘不,以後你們幾乎一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對於人生,那確是憾事。
我用「正宗」二字評價它,並非語焉不詳。我的意思乃是,第一,構思好。事件發生於一個午夜,確切地說,只不過發生在十分鐘左右的時間內,而又事關人命,肇事司機在朋友的「好心」慫恿之下,竟將自己所撞之人倒輪碾死,為的是來個乾脆,避免傷殘引起的欲了難了的責任麻煩,寧肯承擔軋人致死的「一次性」罪名——這短短時間里的「思想鬥爭」,讀了令人膽戰心驚。第二,朋友為什麼會有此「好心」呢?因為朋友經歷過類似事件,撞人未死,只不過一般傷情,但對方是派出所所長的老婆,便沒完沒了地遭索賠,於是傾家蕩產,眼看就要「起步」的好日子,從此一蹶不振,希望渺茫。不能說這朋友不是好朋友。不是好朋友,肇事之際,能急赤白臉地「現身說法」嗎?但,以朋友之間的關係,說服對方將一個被車頭撞倒之人繼而碾死,這為朋友著想的「好心」,端的是違背了起碼的人性,「好」得著實恐怖。第三,這一篇小說,自然也可以從此人所經歷的類似事件寫起,那麼小說將必然分為兩個部分,先後寫兩次司機駕車撞人的事件,筆墨分散,情節又有重複之感。肯定不如現在這一種穿插回憶的寫法緊湊。這第三點,至關重要。因為它決定著小說將被寫成怎樣的一種面貌。而你,雖總共才寫了三篇作業,但在一篇小說的謀篇布局方面,已顯出較老到的經驗,可喜可賀。《午夜》和《少年與郵差》,都是同學們在小說的謀篇布局方面,自己「設計」了即便有近30年寫作實踐的老師也未必能做到的構思方案,足見「青出於藍勝於藍」之說,自是規律。當然,若言你們現在已勝我,未免太過誇張。但我20餘歲時,寫小說的水平,低於現在的你們確是事實。倘你們也像我一樣勤奮,不需30年,10年以後便足令我愧於以師自居。第四,接下來的情節更加有力度——司機碾死的竟是自己的妻子!現在你這樣寫了,我和大部分同學都認為,當然是一個強烈的情節,也是此小說的最佳情節。其實,你的小說寫到此處,情節有著多種發展的可能性,另外的每一種,都將使小說成為另外的樣子。比如:人是碾死了,但只不過是千百次交通事故中的一次,也只不過在法律部門的調停之下,根據經濟賠償能力,賠了4萬元,比他的有類似肇事經歷的朋友,還少賠了1萬多元,於是兩個朋友過後在一起喝酒時,談起那事,都當經驗,即駕車撞人致傷致殘,遠不如致死,因為致死也許反而少賠些錢,撞而未死如何,那就再碾……於是兩個人,一個因少賠了錢而心存感激,一個因說服「得當」而自鳴得意,竟交情愈深。還有一種寫法,那就是——少賠了錢的人,給了說服他該當機立斷怎樣怎樣的朋友一些錢,以堵其口,免彼口舌不嚴道出那一夜的實情。但交情卻完結了,因為覺出了對方人性方面的太狠,雖然喪盡天良之事是自己做下的……若我,依據同樣事件,亦即「中心情節」,很可能會如上寫來。
下面向你彙報我的讀後感。
你一定讀過《聊齋志異》的。其中有些故事,蒲松齡每以「異史氏曰」的方式來評論一番。有時,為文之道,以含蓄為上;有時,也反過來,以明澈為佳。具體到你的這一篇作業,我以為做后一種選擇似尤好些。不是要求你也來一套周小芳式的「異史氏曰」——而是希望,在最後,將你自己聽了「我」的講述以後的心情,寫出那麼幾行來給我們看。因為我們讀此篇,有一種閱讀的心理,即我們聯想到的,也希望知道你是否聯想到了。我們尤其希望,你聯想到的,我們沒聯想到;經由你的聯想,給我們以進一步的啟迪……站在讀者的角度這樣去想一想,即或一篇小文,我們也會要求自己想得更深一層。說寫作這一件事實際上也是一種思想方法的自我訓練和培養,正因為此。

致周小芳同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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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著……
這時,生活像我們的朋友。
不必再交我看,改過,直接交德術發即是。
我給你們講小說,其實主要是培養你們另一種思維方法。而你們不必拿小說難為自己。
所以,你作業內容的文題,似應是「窺視社會」,而非「走入生活」。
其實這兩者並不矛盾。隨筆是一種相當古老的文體。只不過在古代不叫隨筆罷了,稱為「話」、「錄」、「談」等,屬於一種對文學和藝術現象做斷想式思考的文體。雖然不像現代動輒長篇巨作的文藝理論論文那麼分條分目、條理清晰,卻往往於三言兩語之間,精闢地道出他人用長篇大論才說得清楚,甚至竟說不大清楚的一些經驗和規律;或道出他人之眼所不曾見、他人之心所不曾想的「文理」。所以一篇好的隨筆的特徵,那一定是見解獨到,角度新穎又言之有理。比如古代的《文心雕龍》、近代的《人間詞話》,當代的《談藝錄》、《管錐編》,若擇其單篇欣賞,無不使人大獲啟迪,茅塞頓開;而整本讀來,內容又極為廣泛豐富,一概的文學和文藝現象,幾乎無不囊括。
人物本身即立意,即主題,即體現了作家本身所要表達的全部思想。
而你作業的內容告訴我們,你只不過人在大學這一種生活之「場」上,對社會那一種生活之「場」做了一番學子角度的窺視而已。
下邊就該談到你的《父親》了。
你寫的更是生活。
你們幾乎是僅將經歷記錄了,只不過記錄時注意了修辭而已。而那是不夠的,還缺細節、情節、典型性格的刻畫及典型語言的錘鍊。
今天,隨筆依然是與閱讀關係緊密的一種文體。當然,它,從未局限於文學和文藝,幾乎與一切書籍的閱讀發|生|關|系。所以,也可以這樣說——隨筆是閱讀這一件事的思想成果。我們的《來園》、《文音》中,不乏同學們寫的這一類文章,有的也寫得挺好。
依我想來,生活本身才是人的終身伴侶。沒有誰能伴誰一生,父母不能、子女不能、再好的朋友也不能、再恩愛的夫妻也不能,只有生活能。而且你不願和它保持這樣的關係都辦不到。只有極少數的人,有資格有條件脫離社會生活。那是一種「隱」的生活。不是「隱於市」,而是徹底地隱到社會生活的直徑外去。我們都不可能那麼生活。
細細想來,此題出自大學本科生筆下,似有那麼點兒不妥之處,或曰不夠貼切。
不知你作為《文音》的掌門人,發現這樣的情況沒有——我們的同學在行文中,慣用形容,而少見比喻。
但你的這篇作業,我個人以為,想要表達的意圖,還沒有表達得那麼清楚明白。不錯,「我」最後說,她雖然考上了大學,「卻覺自己像一隻陀螺,一刻也難以停下來了」,這裏似乎可在原話中再加兩句,如,「一停下來,陀螺就倒了。再轉到原速,仍須鞭抽。而自己再也不願被鞭抽了,所以不敢停」,並令我們心疼地說「我已很累,很累……」
離情別緒,寫到此種程度,任誰也不能再多添字了。此時,只有此時,多一字,乃畫蛇添足。但少一字、少一句呢?那亦非恰到好處。
雨果的小說中,還時時可見這樣的文字:「被命運壓得抬不起頭的人是不向後看的,他們知道得很清楚,跟在他們後面的總是噩運。」
這沒什麼不妥。這很好。少女如花,少年如詩,青春期的情愫如自譜的一首歌,一吟三嘆地唱來,是值得寫的事。
蒙蒙的這篇小說,也屬缺乏小說特徵的一類。而且,也算不上是寫愛情的。正如我以上所談,關於一切愛情「事件」的發生、發展和結局,都幾乎不見任何情節和細節的表現。情節自然也是有的,但不是處理在兩個相愛的人物之間。
我覺得,人與寫作這件事,主要由三種前提達成關係——文學能力、感受能力、虛構能力。
比如《孔乙己》
好的散文是于百千萬人之眼界內,看到見所未見的,或屢見而麻木的什麼,並用好的文字凸顯出來。那麼,縱然感想僅僅三言兩語,也肯定能言人所不曾言,肯定不僅僅是感想,而是使別人讀之獲益的感悟。感悟是對泛泛感想的提升。這種散文,屬「妙手偶得」。不可強求,也不必強求。如緣分,期待而已。期待是指有準備的等待,不是「天上掉餡餅」那等好事。
你已具有了相當值得肯定的生活感受力。它較敏銳也較細膩,並且,尺度頗大。比如你最後一篇《抽屜里的凶殺案——悼念一條死於非命的蟲子》。那條藏身於你衣疊中的蟲子,你給了它一個名字「小柯」。它被你的父親用火柴棍弄死,你惻隱之。這一篇是出於我所料的。也許在別人看來是「戲作」,但我讀出了真情悲憫。對於靈魂之有無,你亦產生過形而上之想。故我覺得,以你17歲的年齡,可以說感受力一流。有感受,才有所謂感悟。若以10分計,我給你打8分。這是高分。
比如河邊卵石、樹上葉子、豆莢里的豆子,它們天生就是那樣的。但它們又可以做成工藝品。做的過程,就要有所選擇。選擇了還要加工。比如蛋殼做成工藝品,那加工的過程便是創作的過程。
好的散文並非是看到了什麼,用過得去的文字將所見描寫出來,再加點兒感想的「味精」。能這麼寫散文者在中國幾可言多如牛毛。
愛情一向是詩的內容,是散文的內容。當其是小說,甚至是小說的主要的或全部的內容時,與詩與散文有什麼不同呢?不同便不同在,那時的愛情,在小說中成為一個始終進行著的「事件」。愛情是這世界上肯定天天發生時時發生的事情。在我們眨眼之際,不知在這世界的什麼地方,兩顆心便已因愛而碰撞在了一起。
寥寥數字皆是情,詩句也。
但我並不認為你的作業的思想性也是消極的。恰恰相反,它的思想性是積極的。雖然你列出了社會生活的不少陰暗面,但你最後也闡明了自己所持的一種樸素的人生觀,即一種自行限制慾望之無限膨脹的人生觀。
若無,那麼完全是你自己寫前的理性決定。說明一篇較好的小說,通常不是「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便自然而然寫出來的。寫前,一定對諸種寫法,思考再三,才做出最後決定的。
你們不約而同選擇了高中時期給你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兒來寫。
我不知道——我所講,對你決定「讓」肇事司機倒輪碾死的恰是自己妻子這一點,有無情節「設計」方面的影響?
我決定以信的方式為你的書稿寫序。
而我不但接受你現在的寫法,且認為不失為「出人意料」之筆。尤其結尾,耐人尋味,發人深省。
可在太平年代,哪裡常有那種近乎事件的不尋常的愛情可寫呢?又設若寫校園之戀,究竟能不尋常到哪裡去呢?
這也是一份責任感啊。也令我很感動。這一份責任感,成為學習動力,進而成為以後實現具體人生願望之動力,我以為是很符合人類美好本能的。我們的周研同學,有次我和她交談,才知她是貸款上的學。這是為了減輕父母的經濟負擔呀。這種志氣當然使我感動,使我欽佩。
在《月光背後》一篇中,關於一塊糖的細節用得很好。日本老電影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女子痴愛男子,竟珍藏了他剪下的指甲近20年,警方據此偵破了一樁凶殺案。比之於一束髮,或戒指、手鐲、衣物,指甲乏美意。然而,卻極端。
我竟忽然想到了馬克思。不是想到了他的主義,是想到了他在論述共產主義時的一段話:物質極大豐富,社會極大文明,人的公共覺悟極大提高;於是,雖非人人皆堯舜,但每一個人只要具有藝術的才華,只要肯為之付出,那麼都將有機會表現一番……
你的《獨角獸》,當算一篇寓言體小說。它是有些詩意的,但立意模糊不清。
因為你目前還在學生時代,還並沒有邁出校門,並沒有真正走入「社會生活」這個特指之「場」。
但比喻則不同。比喻是聯想思維的能力。是將某事物恰當精妙地比做另一事物,從而使人對某事物產生更深印象的經驗。它的前提是對豐富的社會現象和自然萬物平素細緻觀察的寶貴積累。沒有這一種觀察,沒有這一種積累,便沒有聯想,因而難有比喻。
你的古文基礎好,這是硬于別人的一手,再留心觀察,培養自己的聯想能力,加強比喻之訓練,就兩手都硬了。
習寫的過程,也是思考世間諸事的過程。而這種思考足以提升人對世上諸事的認識水平——相信你已有所體會……
倒不如將後記中的寫作意圖由散文來表達,那便可「散」佈於字裡行間,而不需有蛇足的後記了……
生活中有些事,原本動人,感人,正如上品的雨花石,那是無須加工的。
總而言之,我是支持你所持的那一種樸素的人生觀的。那是我喜歡的人生觀,也是我遵循的人生觀。

致楊蒙蒙同學

但我又覺得,此篇情節未免過於「巧合」。小說情節的虛構,如同竹編藝人的「活計」。編得太粗糙,便沒了工藝品的「藝」性。而編得太刻意,也往往弄巧成拙。編得巧,還要「合」,即「合」于現實生活常規。無巧不成書,巧而不「合」是謂「湊巧」。文學之虛構,忌一味在情節上「湊巧」……
我想將文學比做《非常男女》節目中容貌最不靚麗的一位女士,衣著髮式也顯得很不入時——而你們這些傢伙的目光,一上場就盯在了「她」身上,一開口就異口同聲毫不害羞地承認——「打小就愛上了她,盼著長大和她交友這一天!」心裏想的是,巴不得馬上和她拜天地成親入洞房。
從你的書稿看來,你著力寫的,非是散文,而是小說。你的一些散文,只不過為寫而寫。但你的幾篇小說,分明是用心寫了的。
你在我的選修課上的表現,是我應當感激的。我對你的小說講評不夠,你也並不耿耿於懷。證明你懂事、有修養。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我也是通過你小說中的細節,來肯定你有一流的感受力的。
這沒什麼。我以為。誰都不要因此妄自菲薄。大家進步都很快。若提筆想寫時,掂量來掂量去,素材不足以構成小說的話,不必非寫小說。
你要多多關注現實,使你的眼、你的心、你的思想,常對現實處於反應敏感的狀態。如我常比喻的,像海星那般。
因而,你要加強用現代的詞彙來描寫現代生活、表達現代思想和情感的實踐。
普遍而言,同學們對小說的文本特點還都不太善於駕馭。
蘇聯有一部兒童電影,其實也是拍給大人看的,片名是《我不願長大》。
相信你能改好那一篇……
但不久前,你和弘毅的兩篇作業,按照這學期的較高的要求,都有同樣一種欠缺。這兩篇作業,第一,是可以改好的;第二,不改好便發在《文音》上的話,已與你們所應達到的水平不相符,所以你們理應改好。然現在「非典」猖獗,你們也不便必改,千萬不要當成任務,還是要以身體為重。情況特殊read.99csw.com,《文音》這一學期不出也罷。
德術,在給你的信中,為什麼說了這麼多別人呢?這乃因為,我特別重視一個人有無親情責任感這一點。從前我們不重視這一點。那是不對的。親情責任感體現在你身上最為強烈。你與其他同學不同,你不是獨生子女,你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你不打算考研了,除了為父母著想,也是為了早日參加工作,能供妹妹上學。毫無疑問,你還有一個願望,早日用自己的工資為家裡蓋一間像樣的房子!關於你的家鄉及你的家,已有同學去過了,我們也從你一切的寫作中了解了。我想,我們應感激你通過你的寫作,使我們了解了發展中的中國的另一部分現實。它在減少,但還令人遺憾不安地存在著。了解這點,對每一個中國人尤其大學生很重要!因為,你們中如果有人以後有了為社會多做貢獻的能力,那也許將是和大學時期的這些了解有關的。在今天,不是所有的大學生都肯把自己窮困的家境寫出來給人看的。原因不言自明。而你有勇氣寫出來,並且你寫得滿紙真情。故,老師對你的特別關注,未嘗不包含著敬意。我想,我們大家都會這樣相信——倘我們的俞德術稍有能力,是不會拒絕為自己窮困的家鄉做一份貢獻的。倘他以後成為富人,一定會為家鄉蓋起小學和中學的。你對自己親人的責任感,使包含老師在內的我們大家對親人的責任感,在以後的某一天可能升華為一種更具內涵的責任感。
我在課堂上,關於救人與見死不救的現象,講過報刊所載諸事,都是未救的恰是自己親人的例子。那些例子都非我編的,是大千世界中發生的真事。
然現今的時代,早已不是一個詩的時代。詩人們都似走失在社會遊藝場的孩子。遊藝場根本不是詩人們喜歡的地方,連習慣之往往也不能夠。他們總在試圖走出遊藝場,但當整個社會已變得近乎一個大遊藝場了,他們又如何走得出去?
在上個學期,我曾主張你們可以不管什麼體裁特徵,不考慮什麼主題立意,動筆寫來就是。對於你們的作品的點評,我也多贊長處,少評不足。每評,三言兩句帶過而已。
我認為文字是文學的「皮膚」。
我寫不出來。
我很負責地說,你具有文學寫作的潛質。我17歲時除了作文還什麼都沒寫過,連作文也並非一向得高分。
但並不意味著一概的短篇因而便可無立意、無主題、無思想性。某些短篇看似無立意,其實是有的。那往往是一類唯美傾向的或情感特質鮮明的短篇。在這樣的短篇中,美上升為一種主題,情感得到了一種思想性的詮釋,立意完成得較為含蓄。
你的《小薇》,在情節和細節之量上,多乎哉?不多也。故不「恰適」也……
為什麼一個兒童不願長大呢?
你的古體詩寫得很棒。
宇嘉:
多年以前,我也曾構思過一篇小說。題目都確定了,就叫《拒絕出生》——打算寫一個胎兒,通過母親的眼和心靈,在母腹中便感受到太多社會生活的陰暗面,於是不再吸收營養,「自殺」于母腹中……
中國是世界上形容詞最多的國家。故中國學生從小學習語文,教和學雙方都十分重視形容。久而久之,詞彙量倒是漸漸多了,但主要是學會了應用前人留給我們的現成的詞。由於缺少比喻能力的訓練,因而聯想之能力也衰減。一個成語,千百年以來代代用之,便沒了最初的魅力。許許多多的成語,其實已成了日常語,成了廣泛而又廣泛的公用語。
回到蒙蒙的小說作業來談。蒙蒙是聰穎的,明知自己構成一篇愛情小說的素材不足,於是選擇了書信形式,間接寫到了兩個女孩子一成一敗的初戀。問題是——成者何以成?敗者何以敗?表面的成中,是否隱含著敗跡?分明已敗的愛情中,是否有動人的真情成分?對於初戀,何又為成?何又為敗?……
讓我們先來談第一篇作業——我們暫時還無法從文體上確認它的屬類。它不屬於小說、詩歌或散文詩是肯定的了。那麼它屬於散文嗎?屬於隨筆嗎?
如果我們不能對這些關於愛的問題,有某種見解,則我們便只有在寫作時取下策,即生活中事情原本是怎樣的,便基本怎樣寫來。而生活中的事情,不過只是事情。不對這些事情進行再創作、再認識和再想象,《幸福的黃手帕》不能由一則短短的報道成為電影;契訶夫的《脖子上的安娜》,不能由生活中的尋常現象成為短篇小說;《苔絲》不能由一樁世俗命案成為長篇名著。
弘毅,對你講這些,不是說全班只有你最不善於比喻,而是藉此機會,指出同學們中普遍存在的寫作現象。
大家一定要信我的話……
由晶晶的習作我想談到的是——寫作之選修課,不同於其他課業。其他課業有標準,即唯一正確的評判結論,而寫作沒有,也不可能有。其他課業往往只需聽、記、背,便完成了學的要求。寫作課記也沒用,背也沒用;聽了還須悟,有所悟還須善於實踐。其他課業的評判,只按標準答案畫「√」畫「×」即可;寫作課則需進行講評,而講評是得失兩方面都要兼顧的。上學期你們需要鼓勵。但若真正使你們獲益,其實主要不能靠鼓勵,而靠對於「失」的方面一針見血、一矢中的之分析。也就是說,當我對你們的不足分析得越透,否定得越不留情面,這時,恰恰這時,如果你們習慣了承受,你們所獲便多些。遺憾的是,這一學期我本已打算開始這樣,卻被「非典」剝奪了不少課時……
好比我在點評你的《小薇》時,舉到的「人面桃花」的例子,設若詩人崔護,只見了那農家少女一面,再往,未遇,於是題詩,便決然構不成故事。一定是題詩之後,少女遺憾二次失緣,又有三次前往,少女的父親當面說:「你害了我女兒了!」——於是奔入門中,才構成故事。小說即使不是項鏈,也起碼是用珠子串成的手鐲。見過一個珠子串成的手鐲嗎?那是戒指,是耳環。一篇正宗的小說,須有恰適其量的情節和細節。
蒙蒙:
不尋常在,發生時的特別,發展時的細節,以及結局的意味。
一條精妙的比喻,那一定是不與前人重複的,因而是極新鮮的;它一定是自己的,不是應用現成的,因而更是「創造」式思維的產物,不是公用的聯想。
或者你們會認為,詞牌要求了句數,不寫夠不成一首詞!錯矣。湊句數對李清照還不簡單容易嗎?她可以筆鋒一轉寫開去呀。但她偏不,一句句,一層深過一層,濃過一層,全寫的是那一個「情」字!因為她太明白「飽滿」的意義了。
這幾點我們從當代題材的中外電影中應屢見不鮮。一部電影,無論是愛情題材的,或不是,但只要有一男一女的戀愛情節,那麼他們初識之際,情形往往是很特別的。即使像兩個人相撞了一下那麼尋常,也要在這尋常情形之中,盡編、導、演之所能,營造出些許的意味來。那往往是特別的時間,特別的地點,特別的反應即特別的眼神、表情、話語、動作,等等。只有這樣,司空見慣的尋常事情,隨之意味著一次愛情「事件」的開始。比如《天仙配》、《牛郎織女》、《白蛇傳》,無不如此。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先是安娜的哥哥,在站台這一地點,向渥倫斯基談自己的妹妹及妹夫;接著是安娜與渥倫斯基的母親,在列車上等包廂里聽對方談自己的兒子;再接著是渥倫斯基上車,母親為他和安娜互相介紹,而安娜下車時,在車門口一回頭,與渥倫斯基正望著她背影的目光相交……這一切原本尋常,但托翁將一次愛情「事件」即將發生的種種端倪,業已含蓄地隱隱地不動聲色地表現於其中了。當然也可以根本不是那麼莊重地,而是很喜劇地予以表現。后一種例子不必再舉,同學們應從影視作品中見過不少。
我們的古人,其實是極善比喻的,可以說個個都是比喻的大家。他們留下的精妙比喻太豐富多彩了,我們用現成的還用不過來,所以反倒退化了在語文方面的比喻能力,也使那些起初極智慧極生動的比喻,漸漸退化成了公用的形容。在今天,即使讀一篇好的文章,也往往是引古多於自己頭腦中產生的「專利」比喻。

致俞德術同學

問你們為什麼偏偏選擇了「她」,你們也只能回答:「因為她的名字叫『文學』!」或最多補上一句,「因為她的『氣質』!」
對你,這次就寫這些吧!
然通常,一篇較好的小說,其主要的情感成分或思想含量,當由情節、細節的自然而然的進展「流淌」出來。即使非由作者來告白,也當是告白于作品中,而不是由後記來「補白」,來「點題」。
當然,生活也有像小人的一面。它使有些不幸者的人生「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這時,生活甚至顯得冷酷無情。
我想,你文題中的「生活」一詞,當是在談它的相對性。因為內容告訴了我這一點。而我認為不妥,也正在這一點。
這與修辭水平已沒什麼關係,而是思想水平了。
怎麼改呢?
它也有特別可親可愛的一面呀!比如它畢竟會賜給我們親情、友情、愛情這些美好的情感;還會賜給某些人在社會舞台上展示種種才華和能力的機會;還把世界上美好的風光展現給我們。如果你沒有條件遠足、旅行,也可以從報刊上看,從電視上看。最起碼,它有一點是公正的,好天氣是人人都享受著的,不獨屬某些人。故古人云:「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
一名高中女生暗戀一名男生,連他隨意給她的一塊糖也沒吃,保留著,這也愛得較極端。
當然,我的意見也不全對,自己感覺改哪處好,怎麼改好,聽憑自己的感覺即是。
總而言之,小裴若悟明白了個中道理,今後定會寫出極有詩意的散文和小說!
就以詩詞而論吧,讓我們來分析李清照因思夫而寫的《一剪梅》,詞曰:「……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你為《十字路口的守望》所寫的後記中言:主要是想紀念一下自己的友情,同學「姜雪」並不代表某一具體的人,而代表了初中時期所有的好朋友……
我曾講過,小說是需要技巧和經驗的。這是它不同於散文的方面。

致周小芳同學之二

以17歲的年齡而言,你的文字描述能力是不錯的。歌德16歲時發表《少年維特之煩惱》,之所以轟動一時,一是因為年齡小,二是因為題材受少男少女們追捧。至於文字,絕不能說好極了。
我認為你最好的一篇小說是《馬蹄蓮》,頗有歐·亨利小說風格。你大概不知他是美國早期的短篇小說之父,建議你找一本他的短篇小說集讀讀。他的小說在結尾時每出人意料,顯示構思的智慧——莫泊桑的《項鏈》亦如此。
對你要說的話並不太多。你以小說體裁所寫read.99csw•com的作業《午夜》,我在課堂上已作過評價——認為那是很「正宗」的一篇小說。
在這樣的時候,幾乎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所多次提到的別林斯基的那句話——「如果所謂主題干擾了人物塑造,那麼作家可以不考慮主題是什麼」——才是一句有的放矢的話。
小芳,談得太遠了,現在言歸正題。
你的詩寫得不錯,這是不消說的。我雖然不是詩人,但欣賞詩的水平還是有些的。何況認為你有詩才的還有楊牧——他可在《星星》詩刊當了近20年主編了,他是中國著名詩人,且是我的朋友——他的評價,比我的評價有權威性。
故你不必妄自菲薄。
它的基本內容無非如此:少年暗戀上了村裡一個比自己大幾歲的少女。這是人間常態,許多人都有此經歷;孰料,自己的弟弟也愛上了那少女。兄弟倆因暗戀相互猜忌、嫉妒,但畢竟是手足,於是還暗中相讓,而少女渾然不知……若干年後,少女嫁走了,小村對於兄弟倆更沒了美好的色彩……再若干年……嫁作他人婦的少女回村了兩次,然已失去當年少女時的水靈,憔悴如中年女人,那是被窮愁的生活改變的。已是大學學子的「我」,應與當年的戀人有短暫接觸,那種情形、對話,你自己去想象。
一個情節甚或一個細節,往往足以撐起一篇散文。
這一種提高,將決定你們在今後各行各業的工作中,有無優秀表現……
這位編輯是我的朋友。她說得對不對呢?也不見得全對。因為當年我的《父親》也差不多是類似的寫法,發表后獲了全國短篇小說獎。魯迅先生的《孔乙己》,也是被視為短篇小說經典的。不以所謂故事來構成,以寫人物為初衷,這樣的小說,古今中外範本很多。
隨筆是與閱讀、欣賞心得、邊讀邊想的聯想、質疑與思考相結合的一種文體。古代這一種文體雖有經典,但並不盛行。清代有一本比較著名的書是《雪橋詞話》,就屬於這一類。我在課堂上講到的好詩句詞句,如「半截雲藏峰頂塔,兩來船斷雨中橋」「黃葉當關道,青霜脆布袍」「說峽山垂座,談湖水在襟」,蓋引于《雪橋詞話》。五四時期,隨筆這一種文體在中國文壇大量湧現,也才開始以「隨筆」指謂如上文體。這乃因為,文人多了,院校多了,學子多了。那是一個中文教學的黃金時期。對於文學和文藝的欣賞評論,需要啟蒙,尤其需要及時的、不拘一格的、有別於專著文風的那一種啟蒙。所以五四時期,不僅是雜文,也是隨筆的黃金時期。
短篇做不到這一點,也不能那樣要求短篇。
同學們的作業也罷,發表在《文音》或《來園》上的作品也罷,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開頭總是較好,甚而很好,1500字后,往往顯得力有不逮。僅僅有修辭的基礎,幾乎必然這樣。
以上寫給你的話,也是寫給同學大家的。
西方理論家言:情節如天使,細節像魔鬼。天使有「明星臉」,相似。每人心中卻有不同的魔鬼之想象,因而好細節打著過日子不忘的個性印記。
同學們普遍存在的問題是——只有一塊「石子」,便自命一個名,拿出來給人看。這不行。有了那一塊,為了將那一塊「搭配」得更好看,需再直接或間接地從記憶中、生活中去尋覓。
你的此篇作業,存在三點不足:第一,朱自清的引言太長;第二,詩、畫借用也多;第三,似乎不明白,主人公絕不是吳驚,而是汪星。寫汪星當用七分筆墨,寫「我」用三分即可。寫不好汪星,就寫不好「我」。而不是反過來,似乎寫好了「我」,也便寫好了汪星。
無論就經曆本身而言,還是就創作加工而言,以上一段文字中,該有著或可以想出多少新的細節、情節和情愫成分啊……寫出來了,以後的思念,才有意味。省略了,僅靠對第一面的描寫,難以支撐後來那麼憂傷纏綿的思念……
能成為小說的愛情,一定是那種超出了一種事情的尋常狀態,達到近乎一個事件的不尋常狀態的愛情。
借給蒙蒙的「信評」,這次就對同學們談這麼多。歸根到底,在我的課時內,大家能否寫出什麼,其實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在想象思維、情理思維的能力方面,是否真有提高。
我仍記得你上學期的第一篇作業,加上現在的兩篇,三篇都證明了你是有思想的女生。這三篇作業的內容,都比較莊重、嚴肅,絲毫沒有遊戲式寫作的自娛性。我並不特別反對遊戲式寫作,但對莊重嚴肅的寫作,確實每每另眼相看。
你的第一篇作業,講述了一名已經考上了大學的女生在高中時的經歷。但你在文中又沒用「她」來講述,而用的是第一人稱「我」——而「她」又分明地並不是你,故你在文題之下,當有幾行題記,以向讀這篇文章的人釋清這點。高爾基曾有自傳性名著《我的大學》,你這一篇,不妨以《我的高中》為題。因為有了題記,文題中的「我」,當然就被明確了是「她」。
蒙蒙,現在我要告訴你,當初我遲遲未講解你的愛情小說,後來講評到了也只不過三言兩語,乃因當時只有你一篇關於愛情的小說,我還不能總結出任何對其他同學也有益的共性的見解。我一直期待著再有幾篇,看得多些再一道專題講評,卻只不過又等來了徐晶晶的一篇。而你們的兩篇,又都非「正宗」校園戀情小說。倘沒了校園的特定背景,擺放在校園外的背景來看待,便太少愛情小說的基本構成元素了。
對寫作有一種誤解就是,以為「含蓄」便是「點到為止」,以為「飽滿」意味著鋪張。
但你們是否加工了呢?
我打算寫的這一篇小說,思想未免消極。
而外國尤其西方語言中,形容詞是有限的。所以他們的學生從小學習「語文」,強調的是聯想的能力,比喻的能力。雨果在《悲慘世界》中,寫米里哀神父的妹妹和女管家「一個像天使,一個像鵝」,「鵝」——比喻得多形象,對應于「天使」,妙趣橫生;進而寫米里哀神父妹妹的單薄而氣質聖潔的樣子,「彷彿是用光和影造就的,有一些血肉,僅夠表明她的性別。再加上一點兒凡人的氣息」,天使的形態,躍然紙上。林語堂先生在一次演講時說,「演講應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也是精妙的比喻。
所以,倘考上了研,也不妨在喜愛中國古典文學的同時,看幾部外國的小說。現在不必。現在你們打算考研的同學,更應集中精力。
此三點,皆屬你所言之「天賦」,是主要前提,卻非是決定性的。
有魅力的含蓄,就是「飽滿」的另一種表現方式,是高度凝練后的「飽滿」。好比多種維生素合成的維生素片,每日只需一片,足夠了。但人不可以每日只服維生素片而不食蔬果。同樣道理,含蓄在文學中不能代替「飽滿」,那就只能以「史筆」寫作了。

致吳弘毅同學

但我這位編輯朋友的話,又有很對的地方。那就是,作為一份刊物,都是分了欄目的。既有小說欄目,也有散文欄目。兩個欄目每期並存,對所發作品,自然便會有文本特點的要求。也就是說,要求發在小說欄目的作品,其小說特徵應是鮮明的。而以這一點來看《父親》,它的小說特徵,就不如《少年與郵差》、《午夜》和《天意》鮮明。我在談到《午夜》時,為什麼用了「正宗」二字來評說呢?因為它小說之文本特徵鮮明。還有你的《少年與郵差》和同江的《天意》,它們之小說文本特徵鮮明於何處呢?那就是——不但有情節,而且情節有轉折。有轉折就有起伏。恕我省略跌宕二字。其實《午夜》是有跌宕的。小說中人物之一駕車撞人了,於是傾家蕩產,這是情節;他的朋友在午夜重蹈覆轍,這是同樣情節陡然轉到了另一個人物身上;作為朋友的人物勸其乾脆將傷者軋死,後者起初怕受天譴,但終於那麼做了,情節在這個過程中起伏之,跌宕之;又有了後來知道軋死的是自己妻子的情節,以及最後殺了自己朋友再自殺留下一樁謎團重重的疑案的情節,可謂一波三折。同江的《天意》,也有這一特徵。《父親》,考大學這一件事,構成了情節。第一年落榜,是謂轉折;第二年遲遲未收到通知,是謂對轉折的進一步鋪墊。然而,鋪向哪裡了呢?如果鋪墊出了另一新的情節,那麼將有跌宕出現。但沒有,一接到入學通知,小說全部起伏的因素,宣告平息。於是只剩下了一家人以及讀者對外出的弟弟的思念,結尾弟弟也回來了……
故你從現在起應懂得——下筆前,先思量,你要寫的那一內容,你對它的品貌有怎樣的預期?從而確定應以哪一種文字風格來呈現。《伊豆的舞|女》好也好在——以那樣的文字風格呈現那樣的內容是效果最佳的。倘內容與自己一向習慣的文字風格不相宜,拋棄習慣,實踐全新的另一種文字風格為好。古代好的武士是能用十八般兵器的,寫作者的文字功夫亦應如此。
若一個人既有不錯的文字表現力,也具有一等的心靈感受力,那麼起碼可以成為散文家。
將詩轉變為小說,不僅是原有成分的溶解,還須添加新的成分。因為小說或散文這一類「杯」,是大於詩那一類「杯」的器皿……

致裴春來同學

我在課堂上談到你的詩時,曾覺很有點兒「雨巷詩人」戴望舒的詩風。此由衷言也。我比較喜歡戴氏的詩。喜歡他那一種情感婉約,表達細膩,瀰漫著淡淡的憂鬱之美而又不過分纏綿的詩風。
古人云:「文無定法。」
這一篇小說是失敗的。
以上,並不意味著對蒙蒙的小說的否定;而是借寫給蒙蒙的「信評」,談開去,談一點共性的問題。
在我心目中,你是我們這個選修班上「背景」相當厚實的一名學子。
寫這篇序時正值我到呼和浩特——乘6:55的飛機,4:00起床,9:00到住地。上午沒參加活動,在房間看你的書稿。我寫這些,不是要引起你的不安,更不是要獲得你的感激,而是希望,你及許多如你一樣熱愛文學的初高中生,從中體會到一名老寫作者對「新蕾」的深切期許。
蒲松齡寫《聊齋志異》,常給天南地北的友人寫信,徵集創作素材,契訶夫、莫泊桑,都曾那樣。一個人頭腦的想象力是有限的,生活中卻往往蘊涵著無盡的可為創作提供素材的人、事。敏感的寫作者從生活中去發現,包括從日常交談之中獲得。魯迅先生創作《阿Q正傳》的念頭,也是聽來的鄉下事件促發的……
我呢,好比是「文學」這位女士的忠僕,我家「小姐」被你等厚愛,我當然欣慰。
「生活」是一個包羅萬象的概念。大學是其中的一種「場」,社會也是其中的一種「場」。這兩種「場」意味著區別很大的兩種生活。
為文之道,有一種現象是——筆者越莊重、越嚴肅,讀者對文章的要求越高。對於其他事情也是這樣。比如電影吧,不太會有人對《大話西遊》怎樣認真,但對《辛德勒名單》,人們一定會以特別認九九藏書真的態度對待之。
因為,依我想來,在蒙蒙,也許預先根本沒有明確地決定是要寫一篇愛情小說。那隻不過是兩個女孩兒之間的通信,透露著一些各自的初戀經歷的訊息。那麼,它的題目還不如乾脆是《初戀信札》,這樣,內容和實際便相符了,而且,形式也挺別緻。
在此我要對我們班全體的女生強調一點,你們總體地文靜有餘,生動不足。這不是我希望於你們的,更非我要求於你們的。這一學期就要結束了,下一學期我不教你們了。以後的幾堂課,又不能按常規去上。在我們的師生關係中,你們再沒了生動的機會,想來令我替你們遺憾,不知你們自己憾否?
一個事實是,到現在為止,其實我們班上只產生了一篇真的可算關於愛情的習作,而且,具有小說特徵。那便是徐晶晶的《你是雲,我是風》。
人與寫作的關係亦如友誼。泛泛之交非友誼,短暫的多情類乎情場遊戲,名利之交另有說法,曰「生意夥伴」。真友誼是一種推心置腹的關係,不是愛情,勝似無怨無悔之真愛。由是,人「托心」于文學,文學也絕不會背叛人的鍾情。所謂有幸識「君」,如王昌齡詩句——「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如杜甫詩句——「交情老更親」……
我對你的要求,自然是高於別人的。
這就好比香港鳳凰電視台那一檔叫做《非常男女》的節目:男士一排,女士一排,相向而坐,編了號碼;有男士選了一號女士,一號女士說,對不起我已經選了二號男士;於是他又選二號女士,二號女士說,對不起我選了三號男士;於是他的目光又望向三號女士……
你的第二篇作業,題曰《走入生活》。
從前在中國,在大學,一談起責任感,便是應為國家怎樣,應為民族怎樣,應為社會主義怎樣。從前和現在,有沒有不計小責任——對父母、對家庭的責任,只心裝著某種大責任——對國家對社會的責任的人呢?可以肯定地回答,有的。他們都是些高尚的可敬的人。比如現在日夜奮鬥在抗擊「非典」第一線的醫護人員們,便都是為了大家,為了別人,而不顧小家利益的可敬的高尚的人們。
你另一篇小說中,寫一名女生對一名男生的「喜歡」,包括「愛聞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兒」,這一細節也是好的。
所以,我對你的兩篇作業,提出較高的要求,望你再改改,之後交付《文音》的編輯同學才好……
小裴:
先有「飽滿」在心,後有含蓄在紙。心中無「飽滿」,紙上無含蓄可言。那不叫「含蓄」,是蒼白,是缺乏「原材料」。
也許有人會不以為然,甚至會反對。他們認為,社會是靠著人的慾望的不斷增長才能發展和進步的。這也有一定道理。但一個人的慾望的非理性增長,也很可能毀了一個人的一生。人類慾望的無節制的膨脹,也可能毀了人類,毀了地球。
你的第二篇作品,應交我看看。
因為他從大人們身上,看到了大人之社會他很不喜歡的一面。他不喜歡什麼呢?即小芳你的作業中,所列舉的種種無奈和醜陋。任何人都應該承認,那是確實的情況,是使社會這種生活之「場」比大學這種生活之「場」複雜的原因。
我以為,詩人們擺脫苦悶和迷惘的最好方式,便是一方面盡可依然寫詩,另一方面,將詩意注入到文學的其他體裁中去。在現今的時代,詩人應為人們提供詩性的散文、小說,等等。這會滋潤並豐富散文、小說的表現力。
這是很有悟性的話。
這裡有一個「飽滿」與「含蓄」,濃淡相宜的問題。
問題是,作為讀者,我不能從你與姜雪這名同學從相識到不面別而離別的過程看出,這種嗒然若喪的情愫足以代表你至那時為止的「一切」友誼。
不然。
晶晶的這一篇小說,也較「正宗」。
你才17歲,我想,10年後,你的寫作水平定會令我刮目相看的。
雖然你還不是大學中文系的學子,我亦視你為我的一名學生吧!
我認為它也不屬於隨筆。隨筆,一般而言,它屬於一種什麼樣的文體呢?望文思義,可以理解為隨筆寫來的那一種。中國古代的文人,對於寫作這件事的態度往往是很鄭重的,怎麼又會隨筆寫來呢?不是與他們對寫作這件事所持的普遍態度不一致了嗎?
你的作業,既也不是隨筆,那麼我們就只能視之為散文了。你的作業又非抒情夾議的那一類散文,不是寫景詠物的那一類散文——它是記人記事的一類。這一類可歸在「大散文」的概念中,比如魯迅先生的《紀念劉和珍君》……
目前之中國當然非共產主義。但生活較為無憂無慮或少憂少慮的人們中,愛好寫作者漸多,包括你這樣一些少男少女。你們並非完全無憂無慮,每為升學倍感壓力。對於你這樣家境較好的女孩,大約也就這麼一種壓力。共產主義不是人人都活得神仙似的奧林匹斯山,可以說你們差不多是生活在共產主義了。中國人口眾多,你們這年齡的少男少女也多。你們在中國構成的文學現象(其實言出版現象更為恰當),乃是這個世界當前別樣的一種文學現象和出版現象。
該注意的有幾點,第一,她對「我」兄弟二人對她的暗戀,始終渾然不知。正因為這樣,成了大學學子的「我」又見她時,她或許會因為已婚了,便完全以長輩的口吻跟「我」說話了吧!第二,弟弟年齡太小,對她的暗戀,當純粹是兒童式的,半懂不懂,朦朦朧朧,卻又因是弟弟,便理所當然地認為哥哥什麼事都該讓著自己。第三,兄弟間的矛盾、衝突、和好以後,仍有一次同時見到她的情形,要寫出一方渾然不知,而兄弟倆心照不宣的情況之下,三人間的微妙對話、神情、細節。第四,再見到被生活改變了的她時,弟弟內心的情愫波動,似應強烈于哥哥。我想,結尾應該是這樣:長大了的弟弟,獨自號啕大哭;而身為大學學子的哥哥,不知如何安慰。村子到那時只剩下了老弱病殘,年輕男女都到外地去了……
當然,我不是要求你一定改成「窺視社會」。這也不是什麼好的文題,只不過與內容貼切些罷了。
正如弘毅和小裴的兩篇習作,其實也非愛情的,而是少男少女間似愛非愛的情愫題材。弘毅聲明自己那一篇不是寫愛情的,此言對亦不對。當然不是純粹寫愛情的,這我看出了。其實那一種情愫所載,亦有對中國教育方式的質疑。這一點也許更是初衷。但問題是——倘不將那一種情愫寫到動人又令人傷感無奈的水平,所載難以令人深思,初衷便難以達到。

致唐琬欣同學

何況,還有人與人之間處處的爾虞我詐、忘恩負義、損人利己、牆倒眾人推,等等。似你文中列舉到的。
他們都是生動形象的比喻的大師,也都是細節的大師。也許有人會對你說,大仲馬才算不上大師呢。那也不要緊。他在比喻方面不是比我們高嗎?高者即吾師也,我們應取這種態度。
這還不是否定嗎?不。
你的詩頗有戴氏之詩的意韻。景、境、情——此詩之三昧也。你的詩中都是包含了的。「情」中蘊涵著詩思。
我覺得,你筆下若能對生活的兩面性都有所觀照,並能在人與生活之關係的問題上,從生活的兩面性以及人們應採取的正確的態度上再加以分析和議論,總結出更個人化的見解,此文便全面了。
上學期是以鼓勵為主。這學期應有所要求。否則,同學們的水平將沒有提高,我也對不起大家。
你是有思想的女生。
但依我想來,時代畢竟不同以往了。無論個人的能力多強,也是難以造福全社會的。全社會的文明進步,那是要通過集體的、集團的優勢整合的能力來推動的。而在一般情況下,一個人的責任感,也許正是通過其與家庭成員的關係,與某一集體其他成員的關係逐漸形成的。我不相信一個對至親者比如父母兄弟姐妹都少有責任感的人,在集體中會對其他成員有什麼奉獻精神。我更不相信,如果一個人對集團中的其他成員毫無相互責任感和溫愛之心,他會是一個對國家對民族對社會的大責任義不容辭的人。當然,個別的事例是有的,我們這裏談的是普遍。上一堂課,坐在我身旁的錦州女孩咳嗽不止,甚至跑了出去,而我們的晨暉同學立刻奔去表示關心。這個細節也使我感動啊,並給我留下深的印象。晨暉的這一舉動,使我們選修班這個集體,體現出了一種溫暖。幾乎你們平時一切良好的表現,只要我看在眼裡,心中都會感動,並且由此更愛你們……
弘毅:
我一般不輕用「天賦」二字,這個詞怪嚇人的,會令人敬而遠之。我每用的是「潛質」一詞,好比史蒂芬·霍金的《時間簡史》,設想時間是由宇宙在某一原點的爆炸產生。無那一「原點」為前提,時間概念無從談起。「天賦」也罷,潛質也罷,是人與文學創作以及一切藝術創作之關係的原點。「爆炸」意味著潛質的發散。
但你文稿中的散文卻寫得並不多麼好。
我也給你的此種能力打8分。
《小薇》的構思,更接近詩。
所以我理解,你雖為學子,心中也定有詩人們那一種苦悶和迷惘,儘管你從未說。
小芳:
那麼,情形肯定是這樣的——你們乃因從小喜歡上了文學,才沒法同樣程度地喜歡數理化;而不是反過來,由於沒法喜歡數理化,才從高二分班后開始與文學發生非「親密接觸」。
你這名愛詩的中文學子也已開始寫散文了,這是很應鼓勵的嘗試。
試著改一改,看會改成什麼樣子。引了那麼大一段朱自清的話,也終究還是別人眼中「可愛的女人」的條件罷了。試著寫寫汪星在自己眼中的可愛,看自己能不能寫出更好的細節,更多的精妙之筆……
若有影響,那麼說明——寫作之人,當耳聽八方事,眼觀普世人,並且,還要善於也將自己置於眾生相中。對於世相,有時寫作之人當站得高些;有時寫作之人當趨近前去;有時寫作之人,當取一種低姿態觀察和睽注;更有時,寫作之人當與筆下人物發生感情的互動……
《上海文學》的編輯來信認為,《父親》不像小說,像散文。而作為散文,又太長。
但它委實使我困惑。許多日子以來,不知怎樣評價。
要將詩和天性|愛詩的人分開是不容易的。別人不大能做到,他們自己也是。正如倘不許我寫作,即使讓我去過貴族的生活,我也活不了多久的。
再說一遍。你是有思想的女生,分明又是持積極的入世人生觀的女生;你似乎有以文章干預生活的態度傾向——這是我一定要鼓勵的。
又,同學們對有些文體,還不能駕輕就熟。所以我的建議是——一旦寫,先問自己,你將採取的,是哪一文體。文體一經確定,以最「正宗」的為範文。這麼建議,似乎有些教條。我意乃指這樣的一種寫作過程——先通方圓之要求,知曉而後破之。其破,胸有成竹也。
因為我作為一名讀者覺得,《我的高中》一文中「我」的切身感受,實非一個「累」字所能全部包含。似九九藏書有幾分欲說還休之苦。還「欲說」些什麼?何以「還休」?——是我這位讀者想要進一步知道的。而「我」又未對你言。但你是第一個聽「我」講述的人,由你再轉述給讀者,按常理,即使「我」欲說還休,你也能比讀者對「我」的切身感受有更多感觸。否則,你也許不會鄭重地轉述給我們聽。你從「我」的講述中,當咀嚼出更多的苦味兒吧?我們知道,一盤錄像原帶,轉錄的過程,信號常是會減弱的。一種感受的轉述,往往也是這樣。宇嘉顯然是懂得這一點的,所以他通過小說所允許的虛構方式,強化了他的感受。你寫的不是小說,屬於紀實性文體,口述筆錄的那一種。故我們不可以要求你非要加以虛構來強化你的間接感受,但我們有理由要求你多給我們一點兒你的思考……
但我又認為,「天賦」也罷,潛質也罷,其差異並不比狼狗與獵狗的區別更大。那麼,我首先糾正了你的一個誤區:「無大天賦者,勿為作家。」潛質有幾分便好,能否發散至大,更主要的是靠多讀多寫。讀是學習,寫是實踐。不懈地學習與實踐,遂有好收穫。
以稍高些的眼光來看你的《走入生活》,除了文題的貼切與否之外,還有內容全面與否的問題。
但小說又不同,往往需二三情節,多個細節。為了「二三」,胸中要預想「五六七」,優選之;為了多個,寫前要有更多,反覆掂量,留取最想留取的。
2011年7月25日 于北京
小芳:
它有情節,有細節;情節有轉折,有起伏,甚至可以說有跌宕;細節也較生活,人物關係一再變化。
又比如她的《鳳凰台上憶吹簫》,詞曰:「……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已經「欲說還休」了,還是要繼續說,「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這就說窮道盡了嗎?未也,復加「休休」二字,仍自覺難罷難了,於是再寫「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直至最後「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記得上周的下課你和另外一同學伴我走向校門時說:「原來生活中便每有寫作的素材,全靠自己敏感到了沒有。」
你和某些同學的寫作,往往在「花自飄零水自流」處,便收筆了。或以為是含蓄,或因筆力不逮,文氣不能繼續下去,所以使人讀之,總覺一切不夠飽滿。看李清照,接下來又佳句迭出。她追求的是飽滿。「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仍其意難盡,於是再補一句「此情無計可消除」,還難盡,於是又有了「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之千古名句。
因為形容往往是靠現成的詞來體現的。形容之詞是從初中到高中到大學課堂上學來的,或從書中看來的。故形容的語文能力,基本上是對形容之詞的應用能力。好比技工對於各式各樣的螺母、螺釘、扳鉗等工具的應用能力。在技工,沒有足夠豐富的那些應用之物和應用經驗,就不能成功組裝較複雜的機械。在寫作,沒有足夠豐富的詞彙量和遣詞造句的靈氣,就不能寫出一篇好文章。
有時形容似乎與比喻分不大清。比如「蛾眉」、「櫻唇」、「如筍玉手」,最初當是比喻,後來百千年間不斷被公用,於是彷彿成了形容。《三國演義》中寫劉備的形象是「兩耳垂肩,雙手過膝」,此形容也;寫張飛的形象是「豹頭、燕額、環眼」,此比喻也。蘇東坡做詩打趣蘇小妹:「未出堂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形容也;清人龔好古,有詩才,然以詩句自謙曰「螳螂誤入琴工手,鸚鵡虛傳鼓吏名」,比喻也。
你和「一小撮」,又都繼續成為我們選修班的學生,這真是我們選修班的幸事,也真是我這位老師的幸事。因為,倘教師所面對的學生,內心並不喜歡文學,而又成了中文學子,於是每每內心沮喪,似乎是心口永遠的疼;那麼,對於教與學雙方,除了用「不幸」來形容,還能怎麼說呢?
但事情和事件是多麼的不同啊!
但作為小說而言,接到大學通知書,一直到入了大學,到寫這一篇小說時為止,弟弟仍杳無音訊,索性以懸念結尾,或便像小說了。小說應「高於生活」這一句話,也可以理解為——小說為了保持其文本的特徵,當對生活進行「改造」。「改造」得如何,即創作性也。
「很累,很累」,不是已將你想經由別人的切身感受間接表達的意圖表達得清楚明白了嗎?為什麼我說你還沒有表達得那麼清楚明白呢?
詩、詞這樣,小說散文同樣如此。
模糊不清和多重性、複合性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歐·亨利也罷,莫泊桑也罷,他們的經典短篇中,一般只用一次巧合的。
此篇算不算得上是小說,姑且不論。我以小說視之,因它分明屬於虛構。
好皮膚除了是保養的效果,更是身體內在健康的呈現。倘內分泌紊亂,再高級的化妝品再神秘的養顏術也是無濟於事的。好文字是寫作者內在之精神氣質,修養與情操、情懷的反映。而且,不同的體裁、題材,相對應著文字的不一樣的好。魯迅的雜文與散文,文字風格是極不同的。便同樣是小說,《阿Q正傳》與《狂人日記》、《祝福》《、傷逝》,文字風格之不同亦如節氣。再如老舍的《駱駝祥子》與《月牙兒》——前者如黑白紀錄片,後者似彩繪工筆畫。
一部長篇小說,也許不同的一章便包含有不同的主題;也許前幾章根本不涉及任何主題,而只編織人物關係,只將刻畫人物作為首要任務;到了它的中間部分,多種主題思想才一下子紛呈出來。
現代有的作家說:「想怎麼寫,就怎麼寫。」
你的那一篇《我的初戀情敵是我的弟弟》,我當時曾在課堂上說,沒什麼值得改的價值。現在想來,武斷了。其實也可以改,而且能改好。
文學的任何一種文本都是有魂魄的。所謂立意、主題、思想性便是。它有時是單一又明確的,呈現在短篇小說里往往是這樣;它有時又是多重的、一言難盡的,呈現在長篇小說里往往是那樣。
但我仍認為,《父親》寫得很好。
比如你的《小薇》,在第二段,寫到「後來我們的感情升溫,每次見面,卻又不能不背著大人們」云云。
老實說,看了你的三分之一書稿我便可以寫出一篇序了,但我還是相當認真地看到了最後。也老實說,對於從青年時期一路寫下來將自己寫老了的我,讀你17歲女孩的書稿是很需耐心的。
許多詩人都已這樣做了。
某些作者,一篇作品寫罷,意猶未盡,每在後記中補充,曰「補白」。
缺乏想象力的人,今後在各行各業之能力表現都將遜於有豐富想象力的人。
但你用現代的詞彙來描寫現代生活、表達現代思想和情感的文采,稍遜於你寫古體詩時的行雲流水,才氣橫溢。
小說主要體現虛構能力。
「生活」二字,有兩種屬性——普遍性和特指性,也可以說是相對性。就普遍性而言,凡人都在生活中,包括兒童。故有所謂「童年生活」、「老年生活」之分。就相對性而言,「生活」有時特指「社會」,因而有所謂「結束學生時代」、「邁向社會」的說法。
絕非任何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情經歷,寫出來都能自然而然成為小說。
從《「她」的故事》,到《陽光計劃》,到《午夜》,你的長足進步,老師是多麼高興。
它的內容是這樣的——大學剛剛畢業的女孩兒,分配到某公司,愛上了已為人夫的經理。雙雙墜入愛河,有了一個時期的同居經歷。後來女孩兒難以承受名不正言不順的痛苦,離開公司;而對方發誓,總有一天會再找她。那一天在女孩兒的生活中出現了,對方帶來了一紙離婚書。於是有情人終成眷屬,接下來是一段幸福的日子。但好景不長,一日男主人公接到前妻的電話,說男主人公的兒子出了車禍。男主人公失去了兒子,女孩兒陷入濃重的內疚陰影。終於,女孩兒又離去了,留下的信中有言:你是雲,我是風……
故另一名女生知道后驚呼「天啊……」,讀者便生同感。好細節每具有極端性。
而你們又都是男生。這一點很重要。對我來說很重要。我的經驗告訴我——大學男生對文學一往情深者,十之八九可能是從小就開始了的事情。
琬欣同學:
如「二人相向,勢不兩立」——倘形容之,可曰「彼此虎視眈眈」、可曰「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可曰「恨不得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而倘比喻之,往往這樣寫——「像鬥雞場上難分勝負的兩隻公雞,恨不得一嘴就將對方的眼珠子啄出來!」或者,「像一條眼鏡王蛇遇見了赤鏈毒蛇,恨不得立刻就將對方吞入腹中」。又如,若寫一人嘴大,倘形容,可曰「一口塞得進一個饅頭」;倘比喻,乾脆就寫「河馬一樣的嘴」。
但你們經歷的那一種青春期的情愫,那一種和女孩兒之間的關係,還不能說是雨花石;而好比蛋殼,須以清漆增加光澤度,須著色,須畫上圖案,才可成為工藝品。
「背景」一詞,是指你成長的那種家庭環境和農村環境。我絕不崇尚窮困。我是自窮困中長大的,深知窮困對於人類希望快樂的天性是多麼冷酷的剝奪。我和你一樣,從少年起便擔負著很大的家庭責任。我從你身上看到了那一種熟悉的責任感。對父母的,對弟弟妹妹的。你在給我的信中,曾寫到你認為自己在盡到那一切責任之前,甚至沒有理由和資格談情說愛,這一點像極了我。我32歲才遲遲結婚。倘我還不結婚,早已超過了結婚年齡的弟弟妹妹,便都將因我而繼續推遲婚事。所以你的那一種家庭責任感,我是特別理解的,也特別令我感動。我們選修班的同學,無論男生女生,都是有責任感的。只不過與你所身負的那一份責任感有區別。比如有次我與一名女同學交談,她說——為了有朝一日回報父母之恩,要求自己必須刻苦學習,希望能獲得更高學歷,希望由此能在將來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收入高些,使父母過上較幸福的晚年……
說到底,小說、戲劇、電影,乃是咀嚼生活的結果加上想象力亦即虛構之能力充分開發——兩者相結合的現象。缺一個條件便不能長久下去。

致方宇嘉同學

我很欣慰你悟到了這點。
另外還有一點是,我們的女同學大約都不好意思通過習寫觸碰愛情。沒戀愛過的,也許怕別人以為自己迫不及待地巴望戀愛了。正戀愛著的,希望愛情處於地下,不願暴露于自己的寫作中,謹慎地防止別人的猜測。倘失戀過,更不想自觸疼處。這些顧慮都是可以理解、應當尊重的,卻也實無必要。因為你一旦要寫成文學的作品,那內容便必須超越你自身的經歷,也可以認為不再是你自身的經歷了。而如果不能超越自身經歷,那麼其實又不必寫。我所要求的,是那種寫出來給別人看的標準。那麼,無論誰,寫前都要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寫?試圖讓別人看了之後感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