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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人深思的社會風俗畫卷

發人深思的社會風俗畫卷

第四條:無居所而被迫在長椅上或橋下度過寒夜者,必須從傍晚至凌晨六點唱逗樂和正派的歌,向有家可歸者證明自己十分滿足;
《羊脂球》是這一題材小說的頂峰之作。它寫的是普魯士入侵時期一群人結伴旅行的前前後後。妓|女羊脂球拒不委身敵軍官。同行的貴族和有錢人,起初和她一樣同仇敵愾。但隨著旅程一再耽擱,觸犯了他們的個人利益,惡念便逐漸佔了上風,千方百計迫其屈服。《索瓦熱大媽》中的大媽和派住她家的敵軍士兵原本相安無事。一封通報兒子陣亡的信讓她徹底改變,無情地將他們付之一炬。《兩個朋友》中的兩個垂釣者是最與世無爭的人,竟也被普軍殘殺。《二十九號病床》上的那個姑娘,慘遭普軍姦汙,染上梅毒。身為法軍軍官的男友為此背棄了她。但她驕傲地宣稱自己比他偉大,因為她把梅毒傳給了敵人,而無能的法國軍隊卻讓敵軍長驅直入!《俘虜》里的護林人的女兒,面對敵軍小分隊,臨危不懼,急中生智,將他們引入地窖,然後叫來附近的民兵,把他們全部俘虜。

談到莫泊桑文學語言的明晰,左拉衷心讚美:「啊!明晰,多麼清澈的美的源泉,我願看到每一代人都在這清泉中開懷暢飲!」
四頭小母牛並排拴著,正在吃青草,時不時地朝著農舍哞叫。牛圈前面,一群家禽為糞堆添上活動的色彩,它們刨呀,扒呀,咕嗒咕嗒叫著;兩隻公雞不停地打著鳴,為母雞尋覓著蟲子,然後咯咯尖叫著召喚它們過來。
山毛櫸、奶牛、蘋果樹,是諾曼底農村的象徵。農舍、牛圈、糞堆、家禽,是農莊常見的場景。雨後泥土的濕軟,落地的淺綠色蘋果和深綠色草地的色彩對比,家禽在靜止糞堆上運動造成的色彩動感,公雞為母雞覓食的過程,觀察多麼敏銳,寫得多麼細膩!莫泊桑筆下的諾曼底,讓人感到親切,令人向而往之。
莫泊桑對埃特爾塔並不陌生,童年時他就常來這裏度假,後來重病纏身的時候還念念不忘:「我是在北方灰白色寒冷的大海的海灘上,在一個小小的漁埠長大的。這小城永遠經受著風雨和浪花拍打,永遠瀰漫著褐色房屋裡熏魚的腥味。」童年時代他就養成對大自然特別是對大海的熱愛。重回埃特爾塔的頭兩年,母親讓他跟當地的本堂神父接受初步的教育。一八六三年,他被送到附近的依弗托市的一所初高中連讀的教會學校,成了寄宿生。但是他對宗教課程毫無興趣,對禁錮個性的嚴酷的校規更是極其反感,甚至和幾個同學成立了一個名為「綠洲」的自由無羈者的「秘密」組織。校方忍無可忍,終於在一八六八年五月把他「還給」了他的母親。
《誰知道呢?》是莫泊桑的一篇奇幻小說力作。主人公「我」喜愛避世獨居,一天晚上外出歸來,他發現住房裡大大小小的傢具魚貫而出,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將此事告訴醫生,醫生勸他去旅遊散心。他遠遊數國后返回法國,在魯昂街頭漫步,忽在一古董店發現他失去的傢具,即刻報警。疑兇尚未歸案,僕人急信告知,所失傢具一夜間回歸原處。最終主人公進了精神病院。
不過,正如莫泊桑所說的,小說家對現實的反映都受其世界觀的制約,「地球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真實」。為了知道莫泊桑的小說反映了怎樣的真實,他所描寫的真實里又隱藏著怎樣的內涵,我們需要對作家的世界觀有所了解。

三 長篇小說


莫泊桑借用了導師的話,並且刻意改動了順序,強調生活「也不像意想中那麼壞」。這才是他對人生的真實想法。
法語中的「短篇小說」(Conte),具有更寬泛的「故事」的含義。它在法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是一種很發達的文學樣式。中世紀,它以敘事小詩的形式存在,經歷了從口頭到書寫的演進,長篇英雄史詩就是以簡短的口頭故事為基礎的。在幾個世紀里,宗教和世俗的小故事,在宣道、訓育、載史、紀實、活躍精神生活方面起著不可或缺的作用。十二世紀已經有了瑪麗·德·法蘭西這樣以寫敘事小詩著稱的作者出現。十六世紀女作家瑪格麗特·德·納瓦爾的《七日談》是較早的散文體短篇集,包括七十二個小故事。十八世紀啟蒙運動作家伏爾泰寫過《天真漢》等中篇小說,狄德羅也寫過《這並非一個故事》的故事。
《奧爾拉》是世界奇幻文學的一朵奇葩。它以日記形式,記敘了「我」與一個不可見的存在苦苦糾纏的過程。「我」感到身旁有個看不見的存在,翻看他的書,喝光他的水和牛奶,吸他的血,控制他的思想,支配他的行為。他不安、焦慮、做出各種嘗試,想擺脫它,都徒勞無功。他研究專著、去聖米歇爾山與修道士探討、苦思冥想,懂得了宇宙由一代代更強者取代而統治的道理,意識到人類的統治結束了。最後他把這看不見的存在關在房裡,將整座樓燒毀。然而,這不可見的存在死了嗎?他沒有死。因為連光線都能透過的身體是不能用殺死常人的方法致死的。那麼,「我」只能自殺才得以解脫了。「我」尋求擺脫這更強大的存在的過程,也是他自身趨於瘋狂的過程。如果說前人作品中的奇幻是出自作家主動的想象,這裏的奇幻則是出自作家身不由己、欲罷不能的幻覺。讀者也不禁把這幻覺產生的一切都作為真實加以接受,被捲入這幻覺的過程。這篇充滿幻覺的小說中含有頗多關於宇宙演化和人類命運的生動、形象的哲理思考,深邃而又遠闊。時至今日,人們不但承認它是「法國文學中最早的科學幻想小說之一」,而且認為「它在很多方面都先於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在《星際戰爭》中所做的思考,即人類正面臨在智慧和力量上都更高超的造物的挑戰」
不過,莫泊桑更多的中短篇小說,反映的是在金錢至上和等級分明的現實生活里,愛情和婚姻的扭曲和不幸。《珍珠小姐》中的珍珠小姐是個撿來的棄嬰,儘管她招人喜愛,終究出身無名,只能眼看著主人的兒子和門當戶對的人家結親,而自己默默品嘗暗戀的苦果。《遺囑》中的妻子受盡丈夫欺凌,移情于真心愛她的男子。她通過遺囑痛斥丈夫的無情,並把遺產贈給了和情人生下的兒子。《一個女人的供述》的女主人公坦承常有外遇,因為丈夫對她冷淡又多疑,還把女僕的情人誤作她的情人殺死。《修軟墊椅的女人》中的女匠人,幼小時就喜愛一個富家子弟,常把積攢的辛苦錢獻給他。他長大后另結「良緣」,她也無怨無悔。她死後,那男子嫌惡她的愛,卻恬然接受了她的遺贈。《克洛榭特》中的女主人公奧斯坦絲,年輕時和小學教師相愛,在學校頂樓幽會。校長上樓察看,為保護情郎,她奮不顧身跳樓,摔壞了腿。情郎卻棄她而去。她從此成為人們口中的「克洛榭特」,孤身至死。
莫泊桑中學畢業后,於一八六九年十月離開諾曼底到巴黎學習法律,除了普法戰爭期間入伍,他的餘生都在巴黎度過。從一八七二年到一八八○年,他先後在海軍部和公共教育部做職員,公務員生涯長達八年多。政府部門小職員生活的酸甜苦辣,他有廣泛的了解、深切的體驗。以小職員生活和際遇為題材的中短篇小說,是他的中短篇小說又一重要而精彩的組成部分。《一家人》中的海軍部主任科員和他的妻子,誤以為昏厥的老母已經死去,出乖露醜,上演了一出搶佔遺產的活劇。《傘》里的陸軍部主任科員的妻子,費盡心機,讓保險公司賠償燒了一個洞眼的雨傘的「損失」。《騎馬》中的海軍部科員,難得有了一筆額外工作報酬,破例全家出遊,不料租來的坐騎撞倒一位老婦,從此背起供養的重負。《一百萬》里的那對循規蹈矩的公務員夫婦,為了能生個孩子,得到姑母的百萬遺產,「苦幹了半年,累得皮包骨頭」也未奏效,最後妻子借友人「幫忙」懷了孕,遺產到手,不亦樂乎。《蒙吉萊大叔》里心地善良的老公務員,一生只出過一次巴黎。因為他曾應邀去住在巴黎郊區的老同事家做客,房子破爛,女主人粗暴,吃的是剩飯,喝的是摻了水的酒,還在他家做了一回辛苦的園丁。他從此對出遊想而生畏。
《如死一般強》中的伯爵夫人安妮,丈夫熱衷政治,她生活孤寂。在為她畫像的過程中,小有成就的畫家奧利維埃被她的美貌深深吸引。安妮也接受了他的愛,成了他的情婦。歲月流逝,安妮的女兒安奈特結束了在鄉間由祖母陪伴的少女生活,回到母親身邊。安奈特同畫像上的母親一樣美,只是母親安妮風華不再。奧利維埃在安奈特身上找到了當年的愛人,為之陶醉。不過他明知這是無望的愛。他在車禍中受了致命重傷,並不怨尤,而把這看做命運的安排。小說中的安妮真心地愛奧利維埃。後者的愛轉移到女兒身上,但他追尋的仍舊是昔日的母親。小說對奧利維埃和安妮之間由於時間推移和人物錯位而產生的複雜愛情心理做了精細的描述。

莫泊桑把香榭麗舍林蔭道兩旁人行道上人頭攢動,比喻為「從凱旋門到協和廣場拉了兩條流動的黑色長緞帶」,富於奇想,又那麼恰當。通過被陽光照得錚明閃亮的馬車上的漆、馬具上的鋼、車門上的把手、急速滾動的車輪、籠罩方尖碑的金色水霧這些細節,作家把激勵香榭麗舍大道上的一切的「熱望」和「陶醉」,烘托得十分濃烈,也給主人公的坐騎失控做了必要的鋪墊。

莫泊桑別具慧眼、妙筆生花的細節描寫,寫人,令讀者如睹其面,如聞其聲;狀景,令讀者如臨其境,感同身受,使作品極富可信性和藝術感染力。

莫泊桑擅長通過人物的一言一行來刻畫人物。他筆下的人物,言行都是高度個性化的。仍以《羊脂球》為例。在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說里,它表現了人數最多的一個群體。德·勃雷維爾伯爵德高望重,他始終溫文爾雅,反對用強硬手段,主張說服羊脂球。他向羊脂球施壓時,稱呼她「我親愛的孩子」。而實際上是他主持了對羊脂球的圍攻。鳥先生狡猾、猥瑣。在第一段旅途,眾人飢腸轆轆而又不肯接受羊脂球的食物,是他厚著臉皮打開僵局。羊脂球拒不向敵軍官妥協而旅程一再推延時,他「要把這個『賤貨』連手帶腳捆起來交給敵人」。羊脂球被迫捨身解圍,他指著天花板說低俗的話,做下流的動作。兩位慈善修女總是「手撥長串念珠,喃喃有詞地念著《天父頌》和《聖母頌》」,但是圍攻羊脂球卻一掃靦腆,健談而又激烈,借聖言聖跡感化羊脂球,在她「忿然抵抗的心頭撕開一個缺口」,「給他們的陰謀幫了一個大忙」。雖然共和黨人科爾紐岱不參与其事,他「彷彿沉浸在嚴肅的思考中,偶爾狠狠揪一下自己的大鬍子」,連聲斥責他們「卑鄙透頂」,並在第二段旅程中用《馬賽曲》攪得他們心緒不寧。但在羊脂球挨餓時,他也置之不顧,徑自大嚼他的煮雞蛋。每個人的言語和行動都與身份、立場、思想、感情有著內在聯繫。莫泊桑就是用這些恰如其分、不可隨意置換的細節,構築起生動的人物形象。
《羊脂球》剛剛問世,福樓拜就在一八八○年五月八日猝然長逝。但可以告慰恩師的是,莫泊桑這位新一代文學大師繼之而起。
莫泊桑的三百余篇中短篇小說,寫的絕大多數是普通人、下層人。莫泊桑全部作品中為數不多的英雄、正直、善良、可敬的人,幾乎盡在這個階層。例如《西蒙的爸爸》中的鐵匠、《馬丹姑娘》中的伯努瓦、《索瓦熱大媽》中的大媽、《俘虜》中的護林人女兒。但是,即便在這個階層中,莫泊桑描寫的,更多的也是些自私、愚昧、狡黠、虛榮的人物。例如《魔鬼》里的莊稼漢和看護婦、《老人》里的那對農民夫妻、《坑》里的兩對釣魚夫婦、《項鏈》里的羅瓦塞太太、《驢》里的兩個無賴、《布瓦泰爾》里固守陳見的老母。在他們背後往往是同樣愚頑的群眾,例如《瞎子》里以欺凌瞎子為樂和《細繩》里罔顧事實的鄉民。
上校氣得七竅生煙,剛舉起手來,老人又向他臉上啐了一口。
《羊脂球》發表后,許多報刊請莫泊桑撰稿,他最終成為《高盧人報》和《吉爾·布拉斯報》的簽約撰稿人。一八八一年,他奉《高盧人報》之託,去北非旅遊了兩個月,目睹了法國的殖民「業績」,也感受了阿爾及利亞奧蘭省方興未艾的反殖民起義。歸來后,他根據此行見聞寫過十多篇報道。一八八二年,保王派總匯證券公司在共和派銀行打擊下垮台,致使大批中產者破產。專欄作家莫泊桑洞悉黑幕,也曾撰文針砭。《漂亮朋友》就是在這樣堅實的生活基礎上創作的。
不僅如此,莫泊桑又令人信服地表明,杜洛華這個野心家絕非無本之木,是那個掌握了政權、擁有巨額財富、無惡不作的統治集團的「榜樣」激化了他的野心,教唆他膽大妄為。他是那個時代的產物。
二○一三年六月十一日
莫泊桑在長篇小說方面屢試不爽的成就,表明他不但是中短篇小說的大師,同時也是長篇小說的巨匠,他是不折不扣的長中短篇小說創作均達到卓越成就的全才。
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實際上是莫泊桑借自他的導師福樓拜。一八七八年十二月十九日,因為前一天收到莫泊桑的信,說他請求從海軍部調到公共教育部的事大局已定;又意外地收到一筆稿酬,福樓拜在給愛徒的回信中寫道:「早就說今天會是個好日子:一、收到了你的信;二、收到了一點已經不再指望的錢。——事情從來不像意想中那麼壞,也不像意想中那麼好。」
莫泊桑擅長通過細節來描繪人物的外貌。以《羊脂球》為例,它對所有出場人物的體貌都做了頗具特徵的寫照,對羊脂球外形的描摹更是世界文學中的經典文字。
資本不大的珠寶商洛朗熱衷釣魚,從巴黎退隱到諾曼底港口城市勒阿弗爾。溫文的妻子唯有在對兩個兒子的摯愛中尋求寄託。母愛不分厚薄,兩個兒子卻頗有區別:哥哥皮埃爾近三十歲,褐發、瘦弱、暴躁,心高而缺乏毅力,總算成為醫學博士。弟弟讓小他五歲,金栗色頭髮、健壯、和善,獲得法學博士。母親常以讓為榜樣教育哥哥,哥哥自然不悅,兩兄弟卻也沒有糾紛。但父母一位好友去世,將遺產獨贈給讓;兄弟倆愛上同一個新寡少婦,她卻傾心於和善而又陡增富貴的讓;皮埃爾看上一處適合開診所的地點,不知情的讓卻捷足先登,租下來開律師事務所。屢屢失意,令九九藏書皮埃爾由嫉妒生出猜疑。他開始探尋,越來越肯定讓是母親和那朋友的私生子,便和弟弟爭吵,還迫使母親承認了往事。最後,豁達的讓放棄了在家中應有的那份財產,並幫哥哥在海輪上謀了個醫生的職務。折磨別人、自己也受盡痛苦的皮埃爾,終於悔悟。
《我們的心》的女主人公,喪偶的米歇爾·德·比爾納,聰明美麗,因為有過不幸的婚姻,誓不再嫁。她在自家沙龍里接待各界名流,以被他們追慕為樂,但又讓他們無法如願。青年文人安德烈對她一見傾心,每天給她寫情書。她終於動心,在一次旅遊中委身於他。但米歇爾回巴黎后便和他若即若離。安德烈倍感痛苦,避居楓丹白露附近的蒙蒂尼。在那裡,他獲得年輕旅店女侍伊薩貝爾的愛。可他卻忘不了米歇爾,最後帶著伊薩貝爾返回巴黎。伊薩貝爾的純真的愛,米歇爾的魅力,他兼而享之。似乎只有在這分裂的狀態,他才能獲得完整的愛情。
放棄了直接的心理描寫,客觀小說家莫泊桑就等於放棄了藝術表現的一個重要手段。那麼,要達到他所說的作品的真誠可信和藝術效果,他就必須擁有超強的描寫外在世界的功力,來塑造人物、闡釋主題。
從豐|滿的身體,到肥胖的手、碩大的胸脯,再到面孔;從臉蛋,到眼睛、睫毛、眸子,再到嘴和牙齒,讀者不是和羊脂球擦肩而過、匆匆一瞥,而是隨著作家的筆觸做了一番盡興的審視,每一個部位都形容得那麼真切。人們見過很多肥胖的手指,誰曾聯想到一串串短香腸?人們見過很多長而密的睫毛,誰曾注意到它在眸子里的倒映?而這些形容又是那麼自然,一個真實的羊脂球的形體就這樣出現在讀者眼前,深印在讀者的腦海。照片也真實,但不會有這樣強烈的藝術感染力。
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說大多寫的是農民、小職員、小市民、孤兒、流浪漢、妓|女等下層的小人物,而他的長篇小說則主要寫的是上層社會:大資產者、貴族、高官、議員、報業巨頭、遊走于貴婦沙龍的社會名流。《羊脂球》發表的一八八○年,就好像一個分水嶺:此前的諾曼底城鄉生活和在巴黎做小公務員的經歷,成為他整個中短篇小說創作的生活基礎和靈感來源;而一夜成名后的地位改變,讓他踏入了上層社會,得以洞察他們的行為于台前幕後,成為他的長篇小說創作的生活基礎和靈感來源。兩段區別鮮明的經歷,天造地設般地分別產生出中短篇和長篇兩種不同體裁的小說;反映下層社會和上層社會的兩種風俗畫,互為補充和對照,構成一個更加廣闊、更加完整、更加豐富多彩的社會風俗畫卷。
莫泊桑的不少悲劇題材的小說里,滲透著喜劇的因素,達到異樣的藝術效果。《騎馬》的結局,小職員埃克托爾因騎馬闖禍,是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但是,自從決定出遊,孩子就在房裡騎木椅,主人公就向家人大談騎術;出發前,主人公摸摸馬脖子,看看馬牙口,煞有介事裝內行,但一上馬就險些摔下來。被撞的老婦養得容光煥發,可醫生來檢查,她馬上呻|吟起來,還狡猾地瞟他們。真讓人哭笑不得。
一八八五年七月中旬,《漂亮朋友》初版的發行還在高潮,莫泊桑就動身去法國中央高原南部的溫泉勝地沙泰爾吉雍鎮,為寫作他新的長篇小說《溫泉》體驗生活,完成構思。一八八六年一月,全書開始在《吉爾·布拉斯報》連載。
所以莫泊桑在結尾仍要通過女僕羅莎麗之口說出這句名言:
莫泊桑在家鄉諾曼底生活過將近二十年,他在那裡出生,度過童年、少年和一部分青年時光。法國西北部瀕臨拉芒什海峽的這片肥沃、淳樸而又有些落後的以農牧為主的土地,承載著他最美好的記憶,讓他感到親切,令他夢繞魂牽。十分自然地,多姿多彩的諾曼底故事大量湧現於他的筆端。《一個女傭工的故事》,寫一個農莊女傭工和一個男僱工相愛,懷孕后被薄情郎拋棄,經受了百般煎熬,最後到家鄉生下私生子,並把他留在那裡。誰知農莊主看上她的勤勞節儉,追求她,娶了她,還因為自己不能讓她懷孕而滿心歡喜地認領了她的私生子。《諾曼底人的惡作劇》,寫一個富裕的農莊主是個狂熱的獵手,洞房花燭夜被一陣陣槍聲引了出去,結果被惡作劇者捆在大樹榦上直到天明。《小酒桶》,寫一個客棧老闆為了買老農婦的產業,每月付她一筆錢,直到她終老。可老農婦總是那麼硬朗;他便用免費的好酒把她灌成酒鬼,讓她早日歸天。《老人》,寫子女怕耽誤農活,急於為一息尚存的老父辦喪事。烤蘋果被賓客一掃而光,老人才咽氣。他們不為喪父悲傷,卻為要再做一次烤蘋果而心疼。《流浪漢》,寫一個木匠在大失業的環境里失去生計,饑寒交迫,四處找工,竟以「既無經濟來源也無職業,在大路上流浪和乞討」的罪名被捕入獄。他求之不得,因為東跑西顛,他已經受夠了。《在海上》,寫弟弟在哥哥的漁船上做工,被纜繩卡住了胳膊,但哥哥捨不得砍斷纜繩,致使弟弟終身獨臂。
在莫泊桑的祖國,從初中到大學,莫泊桑的作品一直被列為學習法語的範文。在我國,莫泊桑的作品同樣是法語教科書必選的內容。
《溫泉》把弱女子的悲劇和野心青年的鑽營相交織,可以說是《一生》《漂亮朋友》題材的融合。單純少婦克里斯蒂娜和丈夫昂德馬特,隨父親到昂瓦爾溫泉站療養。弟弟貢特朗及其友人保爾接踵而至。昂德馬特是猶太資本家,富農奧利奧爾的土地上發現溫泉,他抓住機會與之聯手,建立了一家溫泉站。寂寞的克里斯蒂娜禁不住保爾的誘惑,成了他的情婦。保爾讓她懷孕后卻拋棄了她,轉而追求奧利奧爾的次女。昂德馬特為了拴住生意夥伴奧利奧爾,讓遊手好閒、負債纍纍的貢特朗娶了他的長女。溫泉城三個醫生的激烈競爭,昂德馬特和奧利奧爾的勾心鬥角,金錢利益撥弄人們的情愛,資本主義上層社會可笑可悲的人間醜劇交糅雜錯。
《拉丁文問題》中的「我」,像個調皮搗蛋的孩子,跟洗衣女說他的拉丁文老師愛她,又跟拉丁文老師說那個洗衣女愛他,居然弄假成真,撮成了一樁美好姻緣!一個惡作劇似的玩笑,改變了兩個苦命人的命運。
莫泊桑年輕時就在福樓拜指導下學習觀察,假以時日,他練成了一雙非常敏銳的眼睛。世界同樣地呈現在所有人面前,而他往往能夠見人所未見。他對事物的觀察巨細無遺,尤其注意觀察人們不予重視的「細枝末節」。因為往往最細微的東西里包含著最多未被認識的東西;正是細節的不同,給人以深刻的印象,讓人們區別並記住事物。

明晰,一字一珠、精妙入微、達意傳神、入木三分的明晰,這是觀察的極致與語言的爐火純青完美結合才能企及的境界。法朗士高度讚賞莫泊桑的文字語言:「他的遒勁、簡潔、自然的語言帶著我們衷心喜愛的土地的香味。他擁有法蘭西語言的三大優點,首先是明晰,其次是明晰,最後還是明晰。」
不同時代有不同的風尚,不同的戀愛觀。對愛情的描寫,中世紀強調忠誠,十七世紀強調美德,十八世紀強調理性,十九世紀上半葉的浪漫主義強調激|情,而自然主義則強調本能。在《如死一般強》《我們的心》中,莫泊桑精心勾畫了與當時社會和文化氛圍相應的愛情觀的幾種不同類型。
莫泊桑就是這樣完成了一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家的崇高使命。
《花房》中的勒萊布爾太太不開心,總找丈夫的茬兒,又不說為了啥。一天夜間家裡鬧賊,他們追到花房,發現女僕在跟情人幽會。這樁事激起勒萊布爾先生的「性」趣,妻子樂不可支。夫妻間的性和諧就是這麼重要!
短篇小說《在一個死人身邊》里,死去的叔本華躺在那裡,這位醒悟了的享樂追求者,推翻了信仰、希望、詩意、幻想,摧毀了雄心,扼殺了愛情,完成了史無前例的巨大破壞。可是沒有多時,他的屍體發臭了、腐爛了,假牙脫落了,笑容消失了。死亡輕而易舉地就毀滅了這個偉大的破壞者。人生的最後都是虛無。
一些作家,包括一些文學大師,甚至是自然主義文學大師,常以對人物直接的心理描繪來表現其思想和動機,或者以自己的語氣作傾向性的介入。而這卻是客觀小說家莫泊桑嚴格避免的。他不會像左拉那樣,在《陪襯人》里親自出面,為可憐的陪襯人求情:「太太小姐們,發一點善心吧,不要蹂躪裝飾著你們的花邊,對這些丑姑娘要溫和些,沒有她們,你們毫無美貌可言!」《包法利夫人》問世后,人們認為福樓拜在小說里流露了對女主人公太多的同情,於是把「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這句話加在他的頭上。但莫泊桑總是和他的人物保持距離,像一個冷眼旁觀者,人們很難說約娜或者杜洛華就是莫泊桑。在客觀這一點上,莫泊桑是最徹底的自然主義者。
這一天終於到來。自從在福樓拜家的聚會上認識了左拉,莫泊桑常和幾個年輕作家一起參加以左拉為核心的聚會。十九世紀六七十年代,左拉力倡自然主義文學,不僅發表了許多旗幟鮮明的自然主義文學論著,而且創作了實踐這一文學主張的小說,特別是系列長篇小說《盧貢-馬卡爾家族》中的《小酒店》(1876)這部轟動一時的傑作,儼然成為法國自然主義文學最具活力的推動者。
從杜洛華一八八○年落魄出場,到他一八八三年野心得逞、登峰造極,《漂亮朋友》寫的是鮮活、熾熱的現實。小說中《法蘭西生活報》的瓦爾特是另一個重要典型。他既是報社老闆,又是議員和財閥。他和外交部長狼狽為奸,先利用杜洛華製造輿論,讓人以為法國不會出兵摩洛哥,致使摩洛哥借款債券價格猛跌,乘機大量購進。隨後,他又推動政府派兵征服摩洛哥,並保證該債券有效,從而大發橫財。通過這個章魚式的人物,小說對當時法國政界、財界和報界的黑幕做了廣泛的揭露。
莫泊桑在世時,作品就已譯介至一些歐美國家,他的作品也很早就傳播至世界的東方。二十世紀初葉我國就出現了他的小說譯品,而且從此長盛不衰。而今,他的所有名篇佳作都有了一種乃至多種中文譯本。他的《一生》《漂亮朋友》等長篇小說深受讀者的喜愛;而他的許多中短篇小說更是廣為人知。莫泊桑生活和創作於十九世紀遙遠的法蘭西,然而他的作品在我們心目中依然栩栩如生,具有跨越時間和地域的不可磨滅的生命力。我們今天以這部精華薈萃的《莫泊桑文集》紀念他逝世一百二十周年,就是一個新的例證。

五 藝術特色

《一生》問世后,在法國受到廣泛熱烈的好評。保爾·阿萊克西指出:「這是些到處和每天都發生的事,但是這卻讓你心情激動,因為它富於人情味。每個婦女都會看出自己曾或多或少有過約娜的遭遇,找到自己的感情,特別地感同身受。」
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說描寫了理想的美好的愛。在《愛情》中,一隻野鴨被獵人擊落,它的伴侶在空中久久盤旋,不願離去,直到自己也死在獵人的槍口下。在《馬丹姑娘》里,伯努瓦和馬丹姑娘是青梅竹馬,馬丹姑娘嫁給了別人,讓他好不傷心。但在馬丹姑娘難產的關頭,他卻毅然給予救助。《歸來》里那對勞苦的漁民夫婦和突然再現的前夫,不爭不吵,平靜地面對這尷尬的局面。《西蒙的爸爸》中的鐵匠,不顧世俗偏見娶了曾經失足的好姑娘。
……
不管是寫諾曼底還是寫大都會巴黎,愛情都是莫泊桑中短篇小說的一個常見的題材。在愛情和婚姻問題上,莫泊桑是盧梭的信徒,崇尚純真的情愛和自然的情慾,認為女人和愛情對一個男人具有重要意義。他的許多中短篇小說作品多角度地描寫了性|愛和情愛。在任何作家筆下,愛情也未獲得過這樣變化繁多的展示。
在莫泊桑筆下,政治是骯髒的,政治家是偽君子。《一生》中政客、財閥、報業巨頭三位一體的瓦爾特,是統治集團的化身,無惡不作,無法無天。《獲得勳章啦!》,堂皇的榮譽勳章背後掩蓋的是見不得人的醜行。《一次政變》中的雙方,不論是正統派還是共和派,都是投機分子。《一個殺害父母的人》的主人公是激進派,卻是個殺人犯。《一家人》中的布羅擁護共產主義,卻不想觸犯自己的繼承權。
莫泊桑此後的兩部長篇小說《如死一般強》《我們的心》,是一八八八年至一八九○年間,他病情不斷加重、四處求醫的過程中,以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的。場景又回到資產階級上層社會,題材又集中到愛情生活。
斯丹達爾以自己是「人類靈魂的觀察者」為驕傲。對人的內在世界的直接描寫是他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紅與黑》的主人公于連握德·雷納爾夫人手時,如果沒有想到這是他的「職責」;看到瓦爾諾之流花天酒地,如果他不從心底發出憤慨的詛咒;在死牢里,如果他不做那些深邃的思考,這個人物的形象會轟然倒塌。為了突出心理描寫,斯丹達爾甚至有意識地把外在世界的描寫最大限度地削減。
……自從我感覺到自己的孤獨,我就好像陷入,每天都更深地陷入一個陰暗的地道,摸不到它的邊沿,不知道何處是終點,也許就根本沒有盡頭!我在裏面走,沒有一個人和我同行,周圍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在走同一條黑暗的路。這地道,就是生活。


一八八○年四月十五日《梅塘夜話》公開發行,立刻震動文壇。它被視為自然主義文學運動的宣言;它進一步確立了左拉作為自然主義文學旗手的地位;但《梅塘夜話》中最令人矚目的,卻是初出茅廬的莫泊桑的《羊脂球》。評論家們肯定它是一部「敘述簡介、心理真實的精巧傑作」,驚嘆「這樣一位風格卓越的散文家該有多大的天才」,並且預言「作者在文學上將前途無量」
莫泊桑清醒地看到當時資本主義社會的醜惡,不漠視它,更不美化它,而是蔑棄它,將它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不是一個振臂高呼的反抗者,對未來也不抱幻想,更不奢望給世人指點迷津。他所做的,就是把自己清醒看到的現實展現給讀者,把自己對著醜惡現實的蔑棄傳達給讀者。
通過文學造詣深厚的母親,莫泊桑自幼受到拉丁文學和莎士比亞等經典作家的文風熏陶。據好友布爾熱回憶,一八七六年三月,他初遇莫泊桑時,莫泊桑正在研究拉伯雷的語言,寫一篇題為《拉伯雷作品中的語句結構》的文章。
軍官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聲嘶力竭地發出命令。
不過,對莫泊桑自幼影響最大的還是母親洛爾。她會讀希臘文和拉丁文,通曉義大利語和英語。她在文學方面造詣頗深,不但熟知古今名著,而且有相當精審的鑒賞力。她給莫泊桑講希臘羅馬神話故事,背誦莎士比亞的詩劇片段,早早地就在他的幼小心靈里播下文學的種子。現今發現的莫泊桑的第一首詩是在一八六三年寫的;而他最終觸惱教會學校當局,就因為他的課本里夾著一首寫給表姐的詩,詩中抒發了對「戀人們幸福愛情」的渴慕和對「被深埋在這偏僻修院」的厭惡九_九_藏_書
《漂亮朋友》的時代背景比《一生》向後推移了半個世紀,把讀者帶進了拿破崙三世倒台後,一八七○年建立的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如果說十八世紀末法國大革命后的半個多世紀中,法國資產階級還處在同封建復辟勢力的鬥爭中發展鞏固的進取階段;那麼,它現在完全把持了政權,徹底背棄了曾經的理想,到了為追逐私利而肆無忌憚的時期。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法國資產階級溫和保守派的政治代表基佐曾在議會呼籲:「深明大義,發財致富,改善我們法蘭西的道德和物質狀況吧!」而今,這句名言被縮減成四個字:「發財致富」。金錢至上的思想普遍擾亂了人的價值觀、侵害了社會風氣,統治階級的腐敗和貪婪更達到瘋狂的程度。當權者和大財閥沆瀣一氣,對內壓迫和魚肉民眾,對外推行殖民擴張。在他們把持下的報紙,起著混淆視聽、興風作浪的作用。
要善於觀察,還要善於表達。「無論你想說明哪件事,只有一個名詞能將它表達清楚,只有一個動詞能使它活靈活現,只有一個形容詞可以將它修飾。」
莫泊桑立即寫了一篇長文,發表於二月十日的《費加羅報》,立場鮮明地為悲觀主義辯護。在這篇題為《我們的樂觀主義者》的文章中,他一針見血地指出,那些「幸福的人」認為「人人都心滿意足,事事都盡善盡美」,他們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我們再談論悲觀主義,因為它已經成為跟第三共和國開的最大玩笑」。他還以反諷的筆調,建議當政者索性立一個禁止悲觀的法令,並且代擬了十一個條款:
一八九一年是莫泊桑病情急轉直下的一年,也是他在文學道路上最後衝刺的一年。他計劃再寫一部長篇小說,題為《昂瑞呂斯》。小說的開頭,又回到《羊脂球》中的那場普法戰爭。故事仍然圍繞著愛情。丈夫參軍去打仗,妻子分娩在即。普軍佔領,妻子慘遭蹂躪,在牛棚里生下殘疾的兒子。多年過去,這兒子身殘但懷有一顆渴望愛情的心。一個姑娘出現在他的生活里,他愛上她,但她愛的是身體健全英俊的哥哥。這對戀人卿卿我我的場面經常呈現在他眼前,令他痛苦不堪。母親安慰他,給他讀最好的書,讓他忘掉這一切。但那姑娘的美妙精靈始終縈繞著他,可望而不可即。讀者期待著莫泊桑的新作,深信它會一如既往地成功。可惜《昂瑞呂斯》最初的幾章文稿散失,只留下一份提綱。
有一個中國讀者還不知道的插曲:礙於好友《帕努奇》雜誌社長的情面,莫泊桑容許該刊在一八八二年十月一日出版的第一期上先行發表了《一生》的一個片段。由於莫泊桑和《吉爾·布拉斯報》簽有獨家版權合同,《帕努奇》為了使用他的作品,不得不刊登一則聲明:「莫泊桑先生因與某報有約在先,不便在其他同類刊物寫作和署名,故而在上海一頗具文學性和巴黎風味之雜誌發表小說及專欄文章。本刊將隨時自中文譯載。」當時一些天真的法國讀者,還真以為《一生》是以中文首先在上海發表的呢!

二 中短篇小說

不到一分鐘功夫,這個始終鎮靜自若的老人就被推到牆根槍決了。臨死前,他還向驚慌失措地望著他的大兒子讓、兒媳婦和兩個孫子送去幾個微笑。
但莫泊桑絕非否認文學的作用。相反,他把文學的作用置於很高的地位。談到客觀小說家,他甚至表示:「他們的目的完全不在於向我們講什麼樣的故事,也不求使我們得到愉悅、使我們產生同情心,而在於促使我們思考,讓我們了解隱藏在各種事件內部的深刻涵義。」
莫泊桑以細節取勝的景物描寫也堪稱一絕。
普魯士人低聲交談了很久。有一個也在上個月失去兒子的上尉,為這個行為高尚的窮苦人辯護。
《圖瓦》中的圖瓦老爹,酒量大,心廣體胖,整天樂呵呵。乾瘦的圖瓦大媽看不順眼,常跟他吵鬧。圖瓦老爹中風卧床。圖瓦大媽聽別人一句戲言,便讓丈夫用體溫孵小雞,居然成功。她再無怨言。全家樂才是真正的樂。
我愛在精神的宇宙中仰望世界文學的蒼穹。那裡群星萬點,大小不一,光澤各異。我卻一眼就能辨出莫泊桑這顆饒有特色的星。它由大大小小數百顆珍珠組成。它的表情富於人情味,還經常調皮地眨眨眼睛。它具有法蘭西民族特有的風情和內涵,然而它並不神秘和晦澀,容易與我們神交,給我們美的享受,人生的啟迪。
第二條:嚴禁真的或者像是不幸、生病、殘疾、愛發牢騷,違者處以強迫勞動;
法國奇幻文學早在十八世紀中葉就萌發和結果,雅克·卡索特的小說《戀愛的魔鬼》流行多年。十八、十九世紀之交的英國古堡魔影之類的黑色|小|說,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德國作家霍夫曼的《奇幻故事集》和四十年代美國作家愛倫·坡的《離奇故事集》在法國的譯介,都對法國奇幻文學的發展起過推動作用。
莫泊桑在巴黎生活了二十多年,他筆下的巴黎,除了政府部門的小職員,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人:《小步舞》寫一對老夫婦,丈夫曾是歌劇院的舞蹈教師,妻子曾是舞蹈明星,但歲月無情,而今只能在盧森堡公園的一個偏僻角落裡獨自起舞,重溫逝去的光景。《夥計,來一杯啤酒!》寫一個三十三歲的年輕人,少年時目睹父親虐待母親,深受打擊,從此厭膩塵世,終日酗酒,無所事事。《衣櫥》寫一個妓|女為生活所迫,把孩子藏在衣櫥里,提心弔膽地「接客」。《散步》寫一個對生活和愛情有過美好憧憬的公司記賬員,在潮濕陰冷的小屋裡伏案工作了四十年,只落得清苦和孤寂。一個富人縱情逍遙的傍晚,他獨自散步再未歸來。第二天人們在樹林里發現他的屍體。《獲得勳章啦!》寫一個巴黎中產者,夢想得到一枚勳章,費儘力氣,屢屢落空。最後抓住一位議員和他妻子通姦的把柄,這才如願以償。
福樓拜總是在尊重莫泊桑自身情況的前提下循循善誘。莫泊桑自少年時代就喜愛寫詩,福樓拜對洛爾說:「應該鼓勵你的兒子對詩歌的興趣,因為這是一種高尚的情操,因為文學能夠安慰許多不幸的人,因為也許他真有這方面的天賦。誰知道呢?」福樓拜並非詩人,但是莫泊桑每次把詩作交給他,他都給以細心的品評。

一 生平與成就

《漂亮朋友》人物多,線索複雜,在反映現實上有很大的廣度和深度,表現出莫泊桑駕馭鴻篇巨製的卓越才能。評論家布呂納迪埃爾說,《漂亮朋友》「是自然主義小說,嚴格和真正意義上的自然主義小說所能產生的最好成果」。不僅如此,它也是世界文學中一部社會政治小說傑作。
在從事高強度的小說創作的同時,莫泊桑還寫了近二百五十篇題材包羅萬象、豐富多樣的文章,包括雜文、時評、文論、序文、旅行札記。僅旅行札記就有《在陽光下》(1884)、《在水上》(1888)、《漫遊生涯》(1890);且不說他寫給家人,寫給福樓拜以及文學、藝術、出版、新聞等各界人士的大量書信。
一八八七年,完成長篇小說《皮埃爾和讓》以後,因為其篇幅較小,他立即趕寫了一篇題為《論小說》的文章,出版時置於該小說之前。《論小說》雖然並無片言涉及《皮埃爾和讓》,卻言簡意賅地闡明了莫泊桑關於客觀小說的觀念。
「您瞧,人生從來不像意想中那麼好,也不像意想中那麼壞。」

莫泊桑的《米斯蒂》、《珂珂特小姐》、《在河上》、《催眠椅》、《他?》等奇幻作品,也都獨出心裁,各具特色。《奧爾拉》發表后,回應輿論的疑問,莫泊桑曾多方表白「我沒有瘋」。但他後來確因瘋狂進了精神病院,在那裡結束了短暫的生命。他的一些奇幻文學作品,奇幻而又真實,瘋狂而又清醒,彷彿就是他自身病況的陳述。這是奇幻文學的一個罕見的特例,令人在讚賞之餘,不禁扼腕興嘆。
第三條:不論老幼,禁止所有法國人餓死;
莫泊桑小說的喜劇性和幽默令人發笑,但不是笑笑罷了,而是讓人在笑聲中回味。人們回味到的可能是甜蜜,可能是苦澀,可能是辛辣,也可能是五味雜陳,但總會引向對生活的更深理解。
和莫泊桑以往的中短篇和長篇小說一樣,《皮埃爾和讓》依然是一部充分意義上的社會風俗小說,表現了金錢、親情、愛情、家庭關係的複雜糾葛。情節圍繞著皮埃爾與惡魔的搏鬥展開,先是嫉妒弟弟的惡魔,繼而是怨恨母親的惡魔,最後是傷害別人的惡魔。他的良知在一次次搏鬥中失敗,也一次次經受了後悔的折磨。他的母親固然痛苦,但最苦的還是他本人。他的心路歷程被寫得曲折而又細膩,同時又合乎邏輯。皮埃爾猶如一個現代哈姆雷特,儘管結局不是悲劇,而是苦澀。這部新作問世后獲得一致好評,甚至被一些評論家視為莫泊桑最優秀的長篇小說。
居斯塔夫有繪畫天賦,但他更喜歡玩樂,不務正業。年輕夫婦靠結婚時雙方家長贈予的財產維生,可謂坐吃山空。生計所迫,居斯塔夫於一八五九年在巴黎一家銀行找了一個職務,全家遷居巴黎,吉也進入拿破崙國小就讀。可是一貫拈花惹草的居斯塔夫毫不收斂,洛爾不得不帶著兩個兒子在第二年返回諾曼底,在濱海小城埃特爾塔住下,並於同年年底和居斯塔夫分居。

莫泊桑不但養成了觀察事物于毫末的眼力,而且練就了讓自己精細觀察到的事物躍然于紙上的文筆。
《一家人》中的公務員卡拉旺先生不能不說是個孝子,母親死了,看他哭得多麼傷心!他像孩子似的滿含眼淚、哭喪著臉去酒館博取同情,動人而又讓人忍俊不能!但他和妻子密切配合,轉移老母的「遺產」,孝心還是讓位給了私心。
老漢創造了殺敵的奇迹,替他在拿破崙戰爭中被德國人殺死的父親和在這次普法戰爭中被德國人殺死的小兒子報了仇,「現在咱們誰也不欠誰的」。作家對老漢的所想所思未置一詞,但透過一連串動作和表情:挺直腰桿、交叉雙臂、怒目而視、猛力唾棄,其義無反顧的精神境界不言而喻。向子孫送去最後的微笑這個細節,是完成老漢愛與恨形象的點睛之筆。
寫得很美的《驢》中,兩個潑皮無賴,花五法郎買了一頭老驢,窮開心把驢折騰死了,還謊稱是一頭母鹿,向酒館老闆賣了個高價。潑皮無賴本來就無誠信可言,酒館老闆掉進這個局,是討便宜的心理作怪。
一八五○年去世的前輩文豪巴爾扎克曾經自誇:「我只有兩種激|情:愛情和光榮。」就在這一年降生的莫泊桑,一生也可以歸結為兩大狂熱:女人和寫作。由於私生活放縱不羈,他年紀輕輕就染上梅毒。莫泊桑二十六歲時,福樓拜就對友人表達自己的憂慮:「我怕我年輕的弟子患了一種相當嚴重的心臟病。」莫泊桑二十八歲時就向福樓拜訴說:「我一直在掉頭髮。這和梅毒毫無關係,而是一種體質上的風濕病,首先攻擊我的胃和心臟,然後攻擊我的皮膚。」其實梅毒已經在無情地侵害著這個比常人都健壯的划船高手的肌體和神經。他的文學成就,幾乎都是在與病魔頑強搏鬥中獲得的。直到一八九一年,他已經視覺失調,話語紊亂,頭痛難當,還須臾不離再也無法完成的長篇小說《昂瑞呂斯》的手稿。
回憶福樓拜的教誨,莫泊桑寫道:「七年裡,我寫詩,編故事,寫中短篇小說,還編了一個拙劣的劇本。這些東西已蕩然無存了。老師照例都讀了,然後星期天吃飯時,他展開評論,並將兩三條原則漸漸地灌輸到我的頭腦中。這些原則就是他長期以來對我諄諄教誨的概括:『如果一個人有他自己的獨創性,首先就應當將它發揮出來;如果他沒有,他必須磨礪出一份。』」
中短篇小說創作在十九世紀達到高峰。上半葉的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大師們,不論是長篇小說巨匠還是桂冠詩人,大都涉足過中短篇小說創作,而且出手不凡,多有名篇。例如夏多布里昂的《最後一個阿本賽拉支人的奇遇》、斯丹達爾的《瓦妮娜·瓦尼尼》、巴爾扎克的《蘇鎮舞會》、雨果的《克洛德·格》、梅里美的《塔曼戈喋血販奴船》。在莫泊桑的師輩作家中,福樓拜寫過《三故事》,左拉寫過《給尼儂的故事》,都德寫過《星期一故事集》。在莫泊桑的同代作家中,從事中短篇小說創作的也多有人在,例如若里斯·卡爾·於斯芒斯、昂利·賽阿爾、萊昂·艾尼克、保爾·阿萊克西、保爾·布爾熱。但是,這頂「短篇小說之王」的桂冠,莫泊桑卻當之無愧。因為他的中短篇小說作品產量最豐,因為他的中短篇小說傑作最多,因為和他那個時代的任何中短篇小說家相比,「他創造的典型更多樣,他表現的題材更豐富」。總之,他的成就和貢獻出類拔萃。九*九*藏*書
莫泊桑熱愛法語。他捍衛法蘭西語言的純潔。他說:「法語本身就是一泓清水,多少矯揉造作的作家始終未能也永遠不能將它攪渾。每一個世紀都有人向這道清澈的水流扔進他們的時髦語彙、自命不凡的體裁和矯揉造作的詞句。這些無益的圖謀和徒然的努力始終沒有留下任何東西。這一語種的本質就是清晰明了、合乎邏輯、剛勁有力。它容不得半點削弱、含糊和曲解。」針對文壇時弊,他反對使用古怪、難懂、蕪雜和灰色的詞彙,反對濫用抽象的字眼。他還因為抨擊所謂「藝術的語言」和埃德蒙·德·龔古爾發生過芥蒂。
莫泊桑是一位語言大師。他的文學作品表明,他就是那個能用最恰當的名詞將事物表達清楚,能用最恰當的動詞使它活靈活現,能用最恰當的形容詞將它修飾的人。
生活就像一個山坡,眼望著坡頂往上爬,心裏會覺得很高興,但一旦登上峰頂,馬上會發現,下坡路就在眼前,路走完了,死亡也就來了。上坡很慢,但下坡卻很快。人在你這樣的年紀都是快活的,有很多希望,但這些希望永遠不能實現,到了我的年紀,除了死就再也沒有盼頭了。
莫泊桑的二百多篇直抒己見的各類專欄文章,是他作為文人介入社會政治生活的主要方式,也充分表達了他的社會觀。他對第三共和國的統治集團頻加譴責,揭露「當代商業的原則實為有組織的盜竊」;抨擊「龐大的金融企業的領導人,在全法國眾目睽睽之下做盡傷天害理的勾當」;認為若要將所有貪贓枉法的權貴繩之以法,「得把全部預算都用來修建監獄」。他甚至疾呼:「九三年實在太溫和……既然今天的領導階級和當年的一樣愚蠢,那就應該像當年那樣,把它們統統消滅。」他既覺得下層人民「愚昧」、「粗俗」,又對他們的苦難深懷同情。在慨嘆上層社會找不到正派人的同時,他在普通大眾中看到真正的英雄:「他們還是存在的,而且真正配得起這光榮的稱號,只不過他們默默無聞。」
早在一八七五年十月,莫泊桑初試小說寫作,就向母親報告,他正計劃寫一系列短篇小說,已經確定了六個題目,總題為《小人物的榮辱》。可以說,他一生創作的絕大部分中短篇小說,都是《小人物的榮辱》的延續。
與這三百余篇中短篇小說交相輝映的,是他所寫的六部長篇小說:早已躋身世界長篇小說名著之林的《一生》(1883)、《漂亮朋友》(1885),以及《溫泉》(1887)、《皮埃爾和讓》(1888)、《如死一般強》(1889)和《我們的心》(1890)。
如果說這些小說中的普通人、下層人只是些有缺點的人,那麼,《一生》里的于連和《漂亮朋友》里的杜洛華則屬於品質惡劣之輩。更壞的是,這兩個品質惡劣的人竟然沒有遭到任何人的譴責。對於連,社會表示諒解,神父為之辯護,約娜父母也保持沉默。對杜洛華,瓦爾特大加賞識,主教大唱頌歌,奉之為世人的光輝榜樣。
莫泊桑是人類各種嘴臉的高明畫家,但他卻不動聲色。他描寫顢頇的農夫、縱酒的海員、狡黠的商人、無良的父親、性情中的煙花女、殘暴的普魯士軍官,但他不流露愛和恨、憤怒和悲憫。《瞎子》中的瞎子很不幸,但作者沒有一句憐憫他的話。《流浪漢》中的流浪漢很無辜,但作者沒有一句為他抱不平的話。《一個殺害父母的人》中的主人公殺了父母,但作者並沒有評論是非。《布瓦泰爾》中的黑姑娘不能被愛人的父母所接受,作者也沒有表露自己的感想。《羊脂球》中的各種人物做了充分的表演,作者對他們中的任何人也無一詞一句的褒貶。
在莫泊桑的巨幅社會風俗畫卷的真實里,在他有意識的客觀筆墨中,隱藏著的就有他的這一人生觀。
《一生》的故事還是發生在莫泊桑熟悉的家鄉諾曼底。在修道院過了五年幽閉的生活以後,沃德男爵十七歲的女兒約娜回家,滿懷美好的希望,準備嘗一嘗人生的幸福。她遇見殷勤的青年于連,三個月後便和他結了婚。但她不久就發現丈夫吝嗇、自私而又粗暴。尤有甚者,于連姦汙女僕羅莎麗,致其生下了私生子。約娜連遭傷害,兒子保爾的誕生給了她慰藉。她全身心地投入母愛,丈夫與鄰居福爾維爾伯爵夫人發生奸|情也聽之任之;後來福爾維爾把這對私通的人推下懸崖摔死,她也無動於衷。保爾十五歲被送往外地上學以後,胡作非為。約娜為他賣掉了家產白楊山莊,還收留了他和一個妓|女生下的女孩。

四 清醒與蔑棄

可是老漢根本不聽,只是對這位戰勝國的軍官怒目而視。風吹動他腦袋上絨毛般的細發,他突然把帶刀傷的瘦臉緊繃起來,露出一個可怕的表情,鼓足一口氣,使出全身的力量,朝這個普魯士人臉上猛啐了一口。
「聽著,老頭兒,也許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救你,只要……」
短篇小說《孤獨》,通篇是「我的朋友」的極端孤獨感的傾述:
法朗士當時就敏銳地認識到莫泊桑小說流露出的悲觀主義的積極思想意義,他在評論《我們的心》時寫道:「至少,莫泊桑先生從來沒有奉承過我們。他從來都是毫無顧忌地虐待我們的樂觀主義,扼殺我們的理想美夢。而且他這樣做的時候從來都是那麼坦率,那麼正直,懷著一顆那麼單純而又堅定的心,讓人對他無可抱怨。」
文學貴在獨創。莫泊桑認為:「每個世紀都有它的性格。但從風俗的觀點書寫的法國史,要比從單個重大事件的角度,根據需要而寫的更加有趣。」莫泊桑的獨創性首先就在於他堅持從風俗的觀點書寫歷史。他不奢望揮灑重大歷史事件的宏圖,而是善用中短篇小說篇幅短小的特點,精雕細琢一幅幅社會的橫斷畫面,匯成反映一個歷史時期法國社會風貌的廣闊畫卷。
以他的普法戰爭題材的小說為例。讓人們記起並認識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普法戰爭的,與其說是左拉正面描繪整場戰爭的長篇小說《崩潰》,不如說是莫泊桑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說。在這些短小精悍的作品中,這場戰爭儘管只是粗略的背景,但這些戰時小插曲,濃墨重彩地描繪了社會各階層的動態,更真實地再現了戰爭期間的法國社會圖景,讓讀者真切地感受了這場戰爭。
所以左拉在回憶莫泊桑一生的創作時說:「每一篇都是一出小小的喜劇,一出小小的完整的戲劇,打開一扇令人醒豁的窗口。讀他的作品,人們或是笑或是哭,但都會深思。」
就像莫泊桑筆下飄著蘋果香味的諾曼底農莊、回蕩著划船愛好者笑聲的塞納河,莫泊桑把死亡和孤獨也寫得那麼栩栩如生、精彩感人。這裏表達的無疑是對人生悲觀的思想情緒。
法蘭西民族性格幽默。法國文學的喜劇性有悠久的歷史。中世紀法國文學瑰寶《列那狐的故事》就是一部幽默文學傑作,聰明機智的列那狐以戲謔為武器,屢屢戰勝象徵強權的獅王和霸道的公狼。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笑匠」拉伯雷,在《巨人傳》中通過誇張和詼諧的筆調塑造的兩巨人,批判經院教育,表達了人文主義理想。十七世紀古典主義文學大師莫里哀,以《偽君子》等喜劇作品揭露封建社會的癰疽。十八世紀啟蒙時期喜劇家博馬舍,其《費加羅的婚禮》被視為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的警鐘。可是法國大革命推翻了國王,也放逐了喜劇和幽默的精靈。此後的法國文學,有夏多布里昂的悲愴、雨果的激昂、巴爾扎克的深廣、繆塞的多情、鮑狄埃的憤怒,但它不再歡笑。莫泊桑把久違的笑聲還給了法國文學,因此彌足珍貴。

一八七九年夏季的一天,左拉和五位青年作者相約,以一八七○至一八七一年的普法戰爭為背景,各寫一個中篇小說,結集為《梅塘夜話》出版。莫泊桑就是這六位作者之一。從一八七九年十月開始,他用大約兩個月的時間,一氣呵成地完成了題為《羊脂球》的中篇小說。他動筆之初就告訴福樓拜,自己要寫的是戰爭期間的一群魯昂人,而其中的一個妓|女要比那些所謂上層人士更有民族氣節。他在同年十二月二日給福樓拜的信中說:「今後我走在魯昂大街上,口袋裡將不得不揣幾把手槍了。」不過身為魯昂人的福樓拜讀到弟子這篇小說的校樣時,卻激動地說:「我認為《羊脂球》是一個傑作!是的,年輕人!不折不扣,它出自一位大師之手。」他鼓勵莫泊桑:「再努力寫出一打這樣的作品來!」
《一生》的女主人公約娜是多麼地運乖命苦,她的人生是真正不幸的人生,但是她頂住了厄運的一次次重擊,總是在快要沉落時攀住新的希望。她有失望但從不絕望,總是在痛定後繼續新的生活。她在那個妓|女死後,毅然收留了嬰兒——她的小孫女,表明了她的勇於承擔,也意味著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就在前面。
一八七○年至一八七一年的普法戰爭,是莫泊桑親歷過的最重大歷史事件。一八七○年七月,戰爭開始不久,他就應徵入伍,被分配到魯昂第二師後勤處。一次去前沿陣地送信,他還險些成了俘虜。法國作家描寫這場普法戰爭的中短篇小說名篇,有都德的《最後一課》、左拉的《磨坊之戰》,但最突出的是莫泊桑以普法戰爭為背景的一系列力作。
一股運動的熱望,一種生活的陶醉,似乎在激勵著這些人、這些車輛和這些馬匹。遠處,在一片金色的水霧裡,方尖碑高高聳立。
——莫泊桑逝世一百二十周年紀念版《莫泊桑文集》序
《一生》的時代背景是復辟王朝和七月王朝時期的法國。釀成約娜個人悲劇的,看似是她人生際遇中的一些偶然因素:嫁了一個荒淫的丈夫,生了一個不肖的兒子。其實與當時的社會歷史環境息息相關。無論是于連的性格和作風的市儈化,還是約娜的田園牧歌式生活理想的破滅,都是資本主義生產關係對農村的侵入,資產階級道德觀念和生活方式對貴族文化傳統的無情衝擊這個大環境的曲折反映。
莫泊桑和福樓拜兩代文豪的師徒關係是世界文學史上一段動人的佳話。不過,莫泊桑雖然在思想和藝術上受福樓拜影響良深,卻又青出於藍而迥異於藍。
莫泊桑在魯昂中學讀書時就拜訪過福樓拜。一八七二年三月他在巴黎海軍部工作以後,和福樓拜的關係更加密切。他堅持文學習作,如饑似渴地聆聽福樓拜的教誨。福樓拜平時在魯昂附近的鄉間別墅克魯瓦塞埋頭寫作,冬季常在巴黎度過。福樓拜在巴黎時,莫泊桑每星期五都去參加他家的聚會,在那裡認識了屠格涅夫、左拉、埃德蒙·德·龔古爾、都德等文學前輩;星期日則是師徒二人親密晤談。福樓拜在克魯瓦塞時,莫泊桑就抓緊周末和假期遠道奔訪,有時甚至在塞納河上獨自划船前往。洛爾告訴福樓拜:「吉非常高興能夠每星期日去你那兒,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受到你那麼親切、那麼慈愛的接待。他每次來信都說到這些事。」福樓拜告訴洛爾:「你的兒子有理由喜愛我,因為我對他懷有真正的好感。他有情趣、有學識、很可愛,何況他是你的兒子,我可憐的阿爾弗雷德的外甥。」https://read.99csw.com
我常追尋莫泊桑的足跡。在諾曼底,濱海小城埃特爾塔和當年沒有太大變化,莫泊桑親自督建的「吉的小屋」仍在。海灘永遠天然地鋪著一層卵石,那曾是吉游泳的地方。遠處的象鼻山懸崖邊,是他救過溺水的斯文伯恩的地方。我曾幾度訪問他的出生地米洛美尼爾堡,那裡吸引著一批批莫泊桑的仰慕者。還有較偏僻的伊莫維爾-格蘭維爾的白色古堡,《一生》的故事就發生在那裡。還有《細繩》背景所在地格代維爾,當年鎮長的雕像還在,只是集市已經遷到鎮外。在魯昂市的一個街角,我看到路易-布耶的雕像。《誰知道呢?》中寫到的羅貝克水街依舊,只是不知道那出賣贓物的古董店何在。而在威爾德萊爾街心公園,矗立著莫泊桑的紀念碑,基座上原本是一尊銅質的莫泊桑半身像,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德國納粹毀壞,戰後魯昂人又製作了一尊石雕像,表明對《羊脂球》作者執著的愛。在巴黎,正對協和廣場的海軍部大廈一間辦公室門旁,牆上有一九二三年時任部長親釘的紀念牌,寫著「吉·德·莫泊桑,海軍部職員,曾於一八七四年至一八七八年在此辦公」。格勒奈爾街的教育部也有莫泊桑工作的遺址,每逢遺產開放日,參觀者絡繹不絕。十七區的蒙叟公園是莫泊桑常來的地方,離中央入口不遠有一座莫泊桑紀念碑,簇擁著作家半身像的是一個姑娘手執書本掩卷沉思;今人也常在這裏駐足觀賞。十四區蒙帕爾納斯公墓里的莫泊桑墓,我曾多次去憑弔,總見墓前擺放著鮮花。這一切說明,莫泊桑依然活在人們心中。
莫泊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一生》,雖然發表於一八八三年,它的寫作卻早就開始。莫泊桑在一八七八年一月二十一日給母親洛爾的信中說:他給福樓拜讀了自己寫的劇本《呂娜伯爵夫人的背叛》和一個長篇小說的提綱,福樓拜對劇本反應平平,相反,對那個長篇小說的提綱卻頗為稱讚。福樓拜很關心他這部長篇小說的寫作,這年八月,還寫信問他:「你的那個長篇小說的提綱曾讓我大為欣賞,不知它進展如何?」不料這部定名為《一生》的長篇小說的寫作卻持續了五年多。他從海軍部調到了公共教育部,工作繁忙。《羊脂球》一鳴驚人後,他重點轉向中短篇小說的寫作。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一生》是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需要反覆研磨。現存七份手稿表明,《一生》在成書過程中至少七易其稿,堪稱莫泊桑的嘔心瀝血之作。
十九世紀的作家中,對社會現實不滿和悲觀是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和普通人一樣,悲觀的表現在作家中也因人而異。它在《萌芽》的作者左拉身上化為反抗,讓絕望的礦工起來鬥爭。它在《奔向死亡》的作者埃杜阿爾·羅德身上化為逆來順受,讓主人公在激|情和義務面前選擇放棄。而在《漂亮朋友》的作者莫泊桑身上化為蔑棄,暴露醜惡而不屑於控訴和撻伐。
為了向上爬,杜洛華無所不用其極而又所向披靡,稱得上歷來文學家筆下最「純粹」、最「成功」的個人野心家的典型。斯丹達爾《紅與黑》中的野心家于連,代表著不甘被埋沒的平民知識精英。而杜洛華只代表他自己。正因如此,于連無法融入貴族資產階級,也不為他們所容,終於人頭落地。而杜洛華則甘願與統治階級同流合污,博得他們的賞識,前途無量。
長篇小說《漂亮朋友》中詩人瓦蘭納對杜洛華的一段話,表達了對生命短暫、許多希望永難實現的悲哀:
老人挺直他僵硬的腰桿,像一位謙遜的英雄那樣交叉起雙臂。
莫泊桑更多小說作品中的喜劇性和幽默,都具有這樣那樣的思想意義。
莫泊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漂亮朋友》,從一八八四年八月動筆,五個月後就完稿。
前人極盡奇思幻想之能事,要創新談何容易。莫泊桑以他對奇幻事物異乎常人的敏感,和他善於把奇幻嵌入現實的獨特才能,為奇幻文學別開生面。
在文學道路上對莫泊桑影響最深遠的是福樓拜。福樓拜和居斯塔夫·莫泊桑是魯昂高乃依中學的校友。不僅如此,福樓拜的母親和洛爾的母親是寄宿學校的同學,後來福樓拜和勒普瓦特萬兩家也成了通家之好;福樓拜和莫泊桑的舅舅阿爾弗雷德尤其友情誠篤,甚至視其為兄長和導師,他的長篇小說《聖安東尼的誘惑》的獻詞就是「紀念吾友阿爾弗雷德·勒普瓦特萬」。一八六二年十一月福樓拜繼《包法利夫人》之後的又一部長篇小說《薩朗波》出版后,寄給洛爾一本。洛爾在熱情洋溢的回信中特意提到:「我的兒子吉也同樣興味盎然。你的描寫,通常是那麼優美,可有時又是那麼恐怖,讓他黑色的眼睛頻頻閃亮。」一八六九年十一月福樓拜的長篇小說《情感教育》出版,幾天後洛爾又在給作者的信中說:「我和吉爭著讀你的書,他自誇比我先讀完。他很喜歡這本書,而且讓我告訴你。」
客觀小說家莫泊桑則反其道而行之,他「不會連篇累牘地解釋人物的精神狀態,而是去探求這種狀態使這個處於某一特定環境中的人必然做出的行動或舉止」。他覺得用此種方法寫出的作品更真誠可信,「因為在我們周圍活動的人,也從不告訴我們支使他們行為的動機」。不僅如此,他認為這樣寫出的作品也有更好的藝術效果:「按此種方法構思的小說能增加情趣,在敘述時富於動感,還能增添色彩和生活氣息。」
寬闊的林蔭道上車水馬龍。兩邊的行人道上遊人如織,就像從凱旋門到協和廣場拉了兩條流動的黑色長緞帶。陽光普照大地,把車子上的漆、馬具上的鋼和車門上的把手都映照得錚明閃亮。
在藝術表現手法上,文學大師們各有千秋,各逞其長。
用生命為我們繪出這幅巨大社會風俗畫卷的莫泊桑,是以客觀小說家自命的。

《漂亮朋友》寫的是青年野心家杜洛華在短短三年裡飛黃騰達的發跡史。他文化平庸,但外表漂亮、野心勃勃。他一無所長,但善於誘惑女人,構築攀登的階梯。友人福雷斯蒂埃把他引入報界,他卻給他帶上綠帽子。福雷斯蒂埃死後,他娶了其妻瑪德萊納,靠她養活,卻又故作清高。他平分了瑪德萊納情夫的遺產,又安排捉姦,逼她離婚。他對《法蘭西生活報》社長瓦爾特俯首聽命,後者任他為總編,他卻讓瓦爾特夫人做了他的情婦。瓦爾特夫人幫他在交易所賺了大錢,他卻覬覦瓦爾特家的巨大財富,誘拐他們的女兒,成了他們的「合法」繼承人。他下一步目標是議員和部長的位子,而且誰也不懷疑他無往而不勝。
在遙遠的俄羅斯,托爾斯泰讀了《一生》,深受感動,稱讚「這部小說的全部事件和人物寫得這樣生動,令人久久不能忘懷」。並進一步指出:「但還不止是這一切都寫得生動美妙,而是在這一切之中都有著一個衷心的感人的音調,讓讀者不由自主地受到感動。讀者能感覺到作者愛著這個女性,不是愛她的外表,而是愛她的心靈,她的內在美,憐恤她,為她受苦。」
作為客觀小說家,莫泊桑主張文學的非功利性,認為客觀小說的使命就是真實地反映生活圖像。他明確地指出:「道德,榮譽,信仰,都是維持既定秩序所需要的。可社會秩序和文學毫無關係,作家的主要動機應該是觀察和描寫人類的激|情,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它沒有道德說教的任務,也沒有痛斥和訓誨的任務。一本書有了傾向性就不再是藝術作品。」
第一條:嚴禁所有能讀會寫的法國人讀寫任何有關悲觀主義的文章;

不過,在莫泊桑的全部文學作品中,這種直白、明顯的悲觀頹喪的文字並不多見,遠不能構成主流。
莫泊桑的小說,展現的下層人民的苦難和他們缺乏教養,的確少有幸福的因素;莫泊桑的小說,揭露資產階級政治的黑暗和上層社會的醜惡,的確少有樂觀的氣氛。

一八五○年八月五日,吉·德·莫泊桑出生於法國上諾曼底地區塞納濱海省阿爾克河上圖爾維爾鎮的米洛美尼爾堡。姓名中的「德」字表明他出身貴族。事實上,他的先祖一直處在平民階層,直到一七五二年,其中一個叫讓-巴蒂斯特的莫泊桑家族成員,幸運地當上洛林大公的御前秘書參事,表現出「智慧」和「忠誠」,才被賜予可以世襲的貴族身份。洛林公國屬於德意志帝國版圖,不過這貴族身份後來也獲得法國王室的承認。讓-巴蒂斯特的兒輩和孫輩繼承了這貴族身份,也經受了法國大革命的磨難。讓-巴蒂斯特的長子、長孫以及曾長孫都是稅務官員,他的曾長孫就是莫泊桑的祖父于勒·德·莫泊桑。于勒在一八二五年轉任魯昂市國家煙草專賣員,夫妻倆帶著女兒路易絲和兒子居斯塔夫定居魯昂。他們在這裏和擁有染織廠、磨坊等多處實業的勒普瓦特萬家成了朋友和親家,路易絲於一八四六年七月嫁給勒普瓦特萬家的兒子阿爾弗雷德,居斯塔夫在同年十一月娶了勒普瓦特萬家的女兒洛爾。居斯塔夫和洛爾就是作家吉·德·莫泊桑的父母。一八五六年,他們又生了次子艾爾維。
秋天和煦的陽光越過圩溝邊高高的山毛櫸樹,投射在農家大院。在牛群啃平了的青草下面,被剛下的雨水浸透的泥土軟唧唧的,腳一踩就陷下去,還發出撲哧撲哧的水聲。碩果累累的蘋果樹,用掉落的淺綠色的果實點綴著深綠色的草地。
這一藝術手法在莫泊桑長中短篇小說的創作中得到全面、充分的施展,成功、美好的實例俯拾皆是。
辯護完畢,上校站起來,走到米隆老爹跟前,壓低嗓音說:
莫泊桑同樣擅長通過細節反映人物的心理活動,揭示人物的精神面貌。例如,在《米隆老爹》里,米隆老爹視死如歸的精神是這樣傳達給讀者的:
莫泊桑也很早就開始寫小說。一八六八年夏天,他在埃特爾塔海濱認識了英國詩人阿爾傑農·查爾斯·斯文伯恩,受其怪誕性格和生活方式的啟發,寫了短篇小說《剝皮刑犯的手》,於一八七五年年初發表,是他發表的第一篇小說,令他深受鼓舞。洛爾問福樓拜:「你覺得如何,吉可以離開海軍部,專門從事寫作了嗎?」福樓拜蹙了蹙眉頭,對她說:「還不行,千萬別欲速不達。」
如果說莫泊桑作品中展現的社會現實是陰暗的,那是源於社會現實本身的陰暗,作家只是洞察了這一現實,並做了客觀的寫照。正如莫泊桑所說:「我寫作,因為我了解,我痛苦,因為我認識現實太清楚。」
《羊脂球》為發端,莫泊桑的中短篇小說創作如噴薄的山泉,不可遏止。連同他此前的幾篇試作,他一生寫有中短篇小說近三百一十篇,莫泊桑生前親手編選的中短篇小說集就有十五部:《泰利埃公館》(1881)、《菲菲小姐》(1882)、《山鷸的故事》(1883)、《月光》(1884)、《密斯哈里特》(1884)、《隆多利姐妹》(1884)、《伊薇特》(1884)、《白天和黑夜的故事》(1885)、《帕朗先生》(1886)、《圖瓦》(1886)、《小洛克》(1886)、《奧爾拉》(1887)、《于松太太的貞潔少男》(1888)、《左手》(1889)、《空有玉貌》(1890)。出自他的手筆的舉世聞名的中短篇小說珍品,何止一打兩打!
她身材矮小,渾身圓滾滾的,肥得要流油;手指也肉鼓鼓的,每個關節都像用繩子勒了一圈,猶如一串串短香腸;緊繃的皮膚很光亮,碩大的胸脯隔著衣服高高隆起。……她的臉蛋像鮮紅的蘋果,又像含苞欲放的芍藥;面龐的上部睜著兩隻顧盼有神的烏黑的眼睛,圍著長而密的睫毛,眸子里映著睫毛的倒影;面龐的下部是一張迷人的小嘴兒,滋潤得正適合親吻;嘴裏生著兩排精緻晶瑩的牙齒。
莫泊桑不但坦承自己是個悲觀主義者,而且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悲觀主義辯護。
莫泊桑對於人生的看法顯然有虛無和悲觀的成分。而且隨著他的病情的不可逆轉地加重,特別弟弟艾爾維早死以後,這種情緒也更加強烈。在給母親洛爾的信中,給導師福樓拜和一些友人的信中,甚至在一些文章里,他都直言不諱地表達過這種觀點:「這世界就像一個沙漠。我甚至不說話,因為沒有可以談點什麼的人。」「此時此刻,我尖銳地感到生活的無益,一切努力的徒勞,事物令人厭惡的單調,以及我們所有人都生活于其中的精神的孤獨。」https://read.99csw.com
通過對外在事物,特別是對事物細節的精確描寫,表現人物、事件、環境,以及由表及裡揭示人的內在世界,成為莫泊桑獨樹一幟的藝術手法。
不少法國大作家寫過奇幻作品。巴爾扎克的《不為人知的傑作》寫老畫家十年作一畫,唯缺一模特。青年畫家普桑將心愛女友獻上。但畫作完成後,觀者卻只見畫上美女的一隻腳;老畫家羞愧而死。戈蒂埃的《多情的女屍》寫一男士白天是鄉村神父;晚上是翩翩紳士,和美女戀愛。一天夜間他發現此女吸他的血;經人指點,他找到她的墳墓,只見她肌體鮮嫩,嘴邊帶著血跡。梅里美的《伊爾的維納斯》寫一男子將娶一女士,婚禮前,為打球方便,隨意將給新娘的戒指戴在維納斯雕像手上,而在婚禮時錯把前女友的戒指給了新娘。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他陳屍床上,原來是維納斯雕像曾夜訪洞房!
不過,海軍部職員莫泊桑厭膩文案工作,而熱衷於周末在巴黎西郊的塞納河上划船,和一些青年男女縱情玩樂,放蕩不羈。他的一些詩歌和劇本雖然頗有才氣,但大都是他這種生活和情趣的寫照。福樓拜欣賞他的創作活力,也不無責怪地稱他「淫穢的作者,猥褻的年輕人」,並且語重心長地告誡他:「當心啊!一切都取決於要達到的目的。一個人既已確定了要做個藝術家,就不再有權利像其他人那樣生活。」他要莫泊桑像自己一樣勤奮工作:「看我,我強迫自己工作……我整天,而且幾乎整夜伏在書桌上,相當規律地欣賞黎明升起。」

熟讀莫泊桑小說的人都可以見證,在他的小說中,他總是身體力行,堅持實踐客觀寫實的原則,而不表露自己的傾向。
一八九三年七月六日,在和病魔進行了長期艱苦的搏鬥之後,傑出的法國小說家吉·德·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與世長辭。他久已預感自己餘生無多;一八九○年十一月,他在與友人約瑟-馬利亞·德·埃雷迪亞的一次談話中曾經表示:「我像流星一樣進入文壇,我將在一聲霹靂中從這裏離去。」莫泊桑逝世時還不滿四十三歲。從一八八○年他以中篇小說《羊脂球》的發表一鳴驚人地躍入文壇,到一八九一年因病重幾乎停止寫作,旺盛的文學創作活動只持續了十年的時間,的確像是一閃而過的流星。但是他輝煌的文學成就舉世矚目,長留人間。
莫泊桑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首先是由他的中短篇小說創作的成就奠定的。同時代的法國作家和評論家法朗士曾長期關注和研究莫泊桑,發表過一系列對其作品的精闢評論。縱觀法國中短篇小說的發展史,他賦予莫泊桑「短篇小說之王」的美稱。屠格涅夫熟悉莫泊桑,並將其作品熱情推介到俄羅斯,他稱譽莫泊桑是「自托爾斯泰以來最會說故事的人」
莫泊桑的親密女友德·努依夫人在一八八七年六月二十二日的日記中說,莫泊桑給她讀了剛寫的長篇小說《皮埃爾和讓》的頭幾頁。同年九月十七日,莫泊桑已經把這部小說全稿交給了奧朗多夫出版社。據德·努依夫人說,莫泊桑寫這部小說的靈感來自一件真事:一個朋友從父母的一個熟人那裡得到八百萬法郎遺產。這朋友的父親年事已高,但母親風韻猶存。莫泊桑探尋這筆遺贈的原因,產生了一個想法,決定在此基礎上寫一部長篇小說。這當然只是一個由頭。《皮埃爾和讓》仍然是作家對社會現實的深入了解和長期觀察的產物。
莫泊桑思想的形成當然有他本身的原因,但這兩位哲學家,特別是叔本華,對他的思想確有影響。叔本華是悲觀主義哲學大師。叔本華對生命脆弱、人生虛無的觀點,對莫泊桑人生觀的影響尤為明顯。叔本華這位夢想破壞者對政治、宗教等的否定,也契合了莫泊桑對第三共和國社會現實的不滿和無望。
一八七八年,福樓拜發現了英國哲學家赫伯特·斯賓塞和德國哲學家亞瑟·叔本華。他讓莫泊桑替他找這兩人的作品和資料,從而也引起莫泊桑對他們的關注。莫泊桑在《梅塘夜話》出版后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就說:「我覺得叔本華和赫伯特·斯賓塞的許多關於人生的觀點,比大名鼎鼎的《悲慘世界》的作者還要正直。」莫泊桑的短篇小說《在一個死人身邊》,通過「我」的口,稱叔本華為「人世間曾經有過的最偉大的夢想破壞者」。
莫泊桑的作家生涯雖然短暫,但他的一生,在文學創作上激|情燃燒,活力非凡,才華橫溢,成就輝煌。
斯文伯恩離開埃特爾塔時留給他一個剝了皮的人手標本,他愛如至寶,並由此獲得靈感,寫出奇幻處|女作《剝皮刑犯的手》。這篇小說可謂來自生活。在現實生活中,莫泊桑是把它放在自己卧室的桌上做鎮紙的。而在小說里它被主人公用作拴門鈴的飾物,幾乎殺了主人,然後又回到那個罪犯的墓穴。
如果說莫泊桑在小說中所表達的對於人生的觀點是「人生從來不像意想中那麼好,也不像意想中那麼壞」;那麼,他所表達的對自己生活的那個社會的觀點,卻是十分悲觀的。
在莫泊桑的作品中,倒是讀到不少描寫,說明生活中雖然充滿不幸,但是,活著,總有希望。《西蒙的爸爸》中失過足的姑娘是這樣,《一個女傭工的故事》里受了騙的女工是這樣,《瓦爾特·施納夫斯的奇遇》中做了俘虜的斯納夫斯是這樣,《田園詩》中的那兩個萍水相逢的窮苦人是這樣,《拉丁文問題》中苦盡甘來的老教師是這樣,《一生》中的約娜也是這樣。
短篇小說《老人》開頭關於農家小院的景物描寫充滿鄉土氣息。一對庄稼人為了趕農活,提前給一息尚存的老父辦喪事的活劇就要在這裏上演。
為了完成中學學業,莫泊桑於一八六八年十月入讀魯昂高乃依中學,並於次年七月二十七日畢業會考合格,獲得文科業士學銜。他在這期間結識了早逝的舅舅阿爾弗雷德的朋友、在魯昂市圖書館任職的詩人路易·布耶,經其指點,詩歌創作大有長進。他後來回憶道:「布耶反覆對我說,一百句詩,也許還可以少些,足以使一位藝術家一舉成名,只要這些詩句無可挑剔,並且具有這位作者——即使他是二流人物——的才華和獨創性的精華。他使我懂得,持之以恆的努力,加上對技巧的深入了解,總有一天會使你豁然開朗,在創作欲旺盛和躍躍欲試之際,幸運地遇上一個適合我們各種思想傾向的題材,寫出一部短短的、獨一無二的,又是我們力所能及的完美之作。」
張英倫
在莫泊桑的小說里,宗教也不是好東西。《我的舅舅索斯泰納》中,我的舅舅是一個「因愚昧無知而變成的自由思想家」,可是「有人篤信宗教也往往是由於同樣的緣故」。《泰奧迪爾·薩博的懺悔》中,木匠師傅薩博是個激進派,與神父是死對頭。但為了拿到做教堂木椅的活兒,他寧願改變政治信仰,昄依天主教。
《大頭針》的主人公同時和兩位女士談情,她們用大頭針做記號,查明真相,聯手懲罰了主人公。《窗子》的主人公接受貴族寡婦的品行考驗,搭上了她的女僕,通過她了解主人,但又不慎把主人誤作僕人,拍了貴婦的屁股,功敗垂成。《莫蘭這頭豬》里的報刊主編,其好友在火車上向窈窕淑女笨拙地求愛而惹上官司,請他去私下調解,他卻勾引上那女子。《博尼法斯老爹揭發的罪案》中的老郵遞員給新來的收稅官送信,聽到他屋裡地動山搖、喊聲凄慘,以為發生了命案,立即報警。憲兵趕到,卻發現人家夫妻在交歡。人們彷彿又讀到《十日談》。對這類表現男歡女愛的搞笑的故事,道學家或許不無微詞,覺得旨趣欠高,但風流多情的中世紀騎士的後裔們卻發自內心地喜愛。
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中葉,青年莫泊桑還沒有發表過什麼作品,在福樓拜家和屠格涅夫、左拉、埃德蒙·德·龔古爾、都德等文壇前輩的聚會中,就以其幽默讓人愉悅。他的這一性格特點也反映到他的文學創作中。喜劇性和幽默是莫泊桑小說的又一藝術特色。
從少年時代起,在漫長的時間里,莫泊桑以其天分和努力,在詩歌、戲劇、小說各種體裁上做了大量的探索和磨礪,他的詩歌後來集結為《詩集》(1880),戲劇作品陸續發表的有七部之多,但他最終在小說創作上練就了獨特的才能。一八七九年十二月他的短篇小說《西蒙的爸爸》發表后,福樓拜興奮地向友人宣布:「這小夥子確有才華,我可以向您證實這一點。」正如布耶所說,現在缺的只是「幸運地遇上一個適合我們各種思想傾向的題材,寫出一部短短的、獨一無二的,又是我們力所能及的完美之作」的契機了。
《騎馬》對巴黎香榭麗舍林蔭道周末的熱鬧景象,雖然文字不多,但氣氛濃郁。

和福樓拜、左拉等前輩一樣,莫泊桑是自然主義即後期現實主義文學大潮中的一員,雖然他對流派的標籤十分反感。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以孔德為代表的法國實證主義哲學,強調感覺經驗,把哲學的任務歸結為現象研究,認為通過現象的歸納就可以得出哲學定律。受這一哲學思想影響,自然主義文學主張為文學注入科學的精神,強調對現實世界的觀察和客觀描摹。為了寫《萌芽》,左拉曾經深入礦井;為了寫《布瓦爾和佩庫歇》,福樓拜曾經托莫泊桑替他去勘察地理環境。在這一點上莫泊桑可以說是個更徹底的自然主義者。他的作品都同現實生活有著密切的聯繫,他總是從當代生活中汲取創作的素材,他筆下的故事都發生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他描寫的是連音容笑貌都十分熟悉的人。正如他說的:「如果我成功地描繪了一個人,那是因為我有過這個人的體驗,哪怕只有一分鐘。」

莫泊桑不但是天才的社會風俗畫大師,而且是奇幻文學的高手。
莫泊桑也喜愛寫劇本。他在一八七四年就寫了一出《往昔的故事》,第二年又創作了韻文劇《一次排練》,交給巴黎的快樂劇院,都未被接納。倒是他和幾個年輕夥伴合作、由他主筆的《在玫瑰葉土耳其樓》,借一個朋友的畫室自導自演「成功」。福樓拜不但對劇本提出過修改意見,還拉著屠格涅夫、左拉、埃德蒙·德·龔古爾、都德一起看過他們的演出。
一八八六年二月四日,劇作家路德維克·阿萊維在法蘭西學院接納他為院士的儀式上發表例行演說,以「幸福的人」自居,在結尾對「厭倦了生活,被有增無減的憂鬱折磨、傷感的雲霧包圍,拒絕任何政治和宗教信仰」的年輕人進行了開導。